玩味。
……这就像是对付一场慢性病。……
——V.S.奈保尔
黑白主色的时钟已经指向凌晨四点，也许今天的熬夜应该结束了。当我起身倒满一杯开水重新坐下的时候，他正在准备收拾杂乱的电脑桌。
他在关上笔记本电脑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屏幕正中央的二次元美少女，这个动漫女孩正在和他告别。
“真是可爱的女孩子啊。”他在嘟哝着，随后咔哒一声合上笔记本电脑，缓缓脱衣服上床。我知道他一天的上班生活要到同一日的上午八点才开始，如果今天能很快入睡的话，或许还能做上四个小时美梦。我就着开水咽下使人免除睡眠的灵药，快进着一天的监控重新玩味被观察者的表现。
时间在这种时候总是过得很快，我注意到他被枕头下手机的振动闹铃叫醒，似乎此刻大脑还保持着无意识的状态。随着他的惺忪睡眼看了看墙上的钟，那是八点整。手机闹铃的工作完成得很棒，崭新的一天即将伴随着洒满床单的阳光开始。
他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盯住有些发黄的白色天花板。有时候我觉得他已经发现了我，但经过观察后，我发现这是因为他意识进入身体的过程很缓慢，但他总是固执地要等待这个过程并觉得自己确实享受到了什么乐趣。可是不太巧，今天有更令他挂念的东西在等待他的察看。几分钟滞缓后，他下定决心，狠狠一起身，熬夜带来的强烈困倦在这一动作激发下产生近乎眩晕的幻觉，我看着他大喘气等待不适的感觉过去，然后翻身下床。
笔记本电脑开机略微显得迟缓。他丢下电脑，在这三分钟内结束了刷牙洗脸等一系列必要程式。回头望见电脑还挂在启动页面，他找到储物箱想看看有没有能充作早餐的食品。
节日假期。他的口中重复着这个词，今天正是休息的日子。既然本就不用去工作，那么也不用离开居所了。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愈发欣喜观察着他接下来的行为，这对我们两人都很重要。
他找到了一袋焦糖饼干，在零食这一点上我向来相当认可他的品味。拆开包装，好像没怎么咀嚼就把饼干全吞进了肚里。我看着他匆忙赶回电脑旁边，闪烁的电脑荧光已经准备就绪。
双击桌面上那个向他招手的女孩标志，“互动型二维生物赋生产品”熟悉的页面随之打开。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无论多少次观察眼前这个女孩，他都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二维平面里的女孩与他互动得很不错，页面没有丝毫延迟卡顿。就我观察的这十分钟而言，女孩积级回应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现在应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他抓起电脑桌上的白色塑料药瓶，倒出一粒蓝色胶囊，就着昨夜残存的一口冷咖啡吞下。胶囊稍微卡了一下喉咙，他略微一皱眉头，然后让眉头就这样慢慢舒展开来。没错，就是这样的感觉。他靠在椅背上伸懒腰，保持自己的目光不离开电脑屏幕。我知道这种药很快就会起作用。
女孩的形体正在变得立体化。与想象中应该是钻出水面式的冒出屏幕不同，这种药的效果更像是竖立的屏幕本身突然被推倒，把女孩整个抛出屏幕。可这虚拟的女孩却没有一点踉跄，仍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带着温暖的微笑直面外界的现实环境。
唯一美中不足，也让他恼火的是，女孩的活动范围很有限。在仅仅离开电脑三米的时候，女孩的身体就在边缘处出现了黑色截面。很有趣的一点是，女孩的智力参数不够高，每当这种情况发生，总是以一个谴责的表情看着他，嘴角撇起一个角度，然而却不能向前多走动哪怕一点点。
今天我没有要求他做出更多远离女孩查看躯体反应的尝试。昨天那场惊吓事故似乎让他在休息一天后仍然心有余悸。那时他根据我的远程指令做出了离开家门的实验，女孩的身体从肢体末端开始一步步消失。黑色的截面蔓延到躯干部分，动漫身体摇晃着喷射出一大摊黑色的物质，或许是血？无论如何，他吓坏了。我善解人意地终止了那次实验，这对他来说真是糟糕的经历。
我还沉浸在一段过往时光的回忆中，但就在这个时候，他本该安分的手机颤抖了起来。是电话，手机在关掉铃声的静音状态下惊恐摇晃自己的身体，然后他也开始了如此的颤抖。这全是因为电话来源方，我知道那是他的顶头上司。
我饶有兴致听着那上司对他的训斥。因为连续的工作效率低下，今天不去公司作出合理解释，他的工作就算完了。我看见他以最快速度穿上正装，甚至没忘了顺上药瓶方便在公司遵守我们的约定，随后像是飞奔着出了门。
可惜，他忘记了刚打开的电脑。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看见他背后的女孩快速消融，最后仅剩头颅对半截断，黑色液体流满出租屋的地板。
我关掉了这个监控窗口，简单检查就找到了路口的监控入口，这之间只不过三五分钟，全是经验带来的肌肉记忆。
他快步走上大街，用眼睛寻找公交站牌。突然他预感到什么，从裤袋里掏出小药瓶。这瓶药没有任何说明书或提供说明作用的字样，就连服用方法也是直接从我的聊天信息里得知的，但有一点或许是令他焦虑的，没有人告诉他药效的持续时间，亦不知过早离开电脑会有什么后果。无论如何，他已经离开了家门，即使真的发生什么，那也没法去避免了。我知道他这种接受命运的坦然很快就会被他的悔恨与恐惧淹没，所幸此刻他还保有前行的信心。
公交来了，让我们把监控的大眼睛交给公交系统，看看这场闹剧的终局。这就是我最珍惜的收藏之一，请您睁大眼睛看看我所带来的艺术变革。
第一站过去，他只是从公交巴士的电视屏幕中窥见我绘制的女孩面容。他看上去晕晕乎乎，这可不能归罪于药效，毕竟他糟糕的作息更损害健康。在半睁半闭的眼中，他能看见每一个乘客都低着头专注于掌中手机，每个人的脸上都反射着电子屏幕的荧光，在他们自己的小天地里享受着或苦涩或甜美的现实。
第二站过去，他的视线越过了前座的头颅，定格在那人的手机上。毫无疑问，他从陌生人的手机中看见了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这是一个星期以来每天都陪伴他超过十八小时而深深刻印在脑中的少女天使面庞。面容精致又活泼俏皮的动漫女孩从陌生前座的手机中跳出，面对面凝视在惊恐中迅速清醒的男人，这是全世界只有他与我两人能看见的定制完美恋人。
第三站过去，女孩保持着被设定好的待机微笑，穿过座椅的身体虚幻而不可触摸。他的左手狠狠抓着胸口的衣领，身体紧靠前座座椅，好像在压制内心的恐慌。按照之前交流的经验，我知道他正在心里快速抛出一个又一个问句，可惜这次女孩没有任何回应他的动作，只是继续浮在空气中保持着最有美感的微笑。
第四站过去，他转过身，发现不止一个女孩凝视着自己。越来越多的虚幻实体从周围人们的手机屏幕中伸展身躯，目光视线一致盯向被包围的他。他发现自己无处可逃，女孩从他头顶正上方的公交报站电视屏幕中轻轻跳下，又以人类无法做到的弯折角度回正身体，加入凝视男人的大团体。
第五站过去，他在公交门刚打开时就一头栽下这台塞满虚拟恋人的载具。公交带走了满车的陌生人，这些人永远想象不到刚刚那个下站慌慌忙忙的男人之后会经历什么。从硅晶与二极管无光黑夜中诞生的女孩们透明的身体没有被行驶渐远的人类载具带走，她们一步不动，只是带着弧度精心设计的微笑甜蜜满满盯着男人。
我轻轻点开这条路边街灯的监控，打开最优秀的摄像录制，以让您看清最后结局的每一处细节。
他想要向前移动，双腿却好像失去大脑控制般钉在原地，这使他几乎立刻摔了一跤。随后他还想要挣扎着走几步，却发现自己直直摔倒在了最近的女孩脚下。他的身体径直穿过女孩的身体，感觉不到一点阻力，来自大脑内部的诡异暖流却席卷了身体每一根血管的末梢。那些已经不再让他感到美丽宁静的女孩们在一瞬间低下头，整齐划一凝视着倒地者的丑态。
他用双手撑着身体向前挪动，几十个女孩的视线便随着他一同移动。很快，他的双脚好像回到了自己的掌控，颤抖着直起身走进路边的一家小店。在喘息着回头的时候，他目睹了一生里最恐怖事件的派对开局。
伫立在路边的女孩们开始了诡异的扭动。她们的身体扭曲，视线却从未离开过男人的脸。黑色截面自她们的脚下升起，把透明的女孩溶解在透明的空气中，又把漆黑的液体抛洒向整条街道，只有吃下罪恶之药的男人和身为创造者的我能看见这些曾为虚幻之人的液体中充斥着直直指向男人自己的视线，几乎要把他整个解剖。
男人的求生本能让他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抱紧在怀里的包中掏出药瓶，紧紧握在手里。染黑街道的液体们视线一致，被凝视的男人却目光慌乱，东张西望想找到什么帮助。直到他回头看向无意中走入的小店内部，一阵只属于他声道的大笑打破了沉默的空气。他看见了一张招牌与五光十色的黑暗未来——连锁网吧。
女孩们从一排排为愉悦逃避现实者设计制造的宽大屏幕中跃入空气，加入对男人的直视。我看着他抓紧药瓶的手颤抖越来越快，最后一下打开药瓶，就着即将癫狂之人那无法抑制流出的口涎把全部的终局吞入胃中。女孩生成的速度越来越快，同一块屏幕以常速几倍的效率把一个又一个虚幻的造物抛出液晶的表面。男人在地板上扭动爬行，伴随着大量吞咽带来的呕吐感看着拥挤重叠的队伍，好像一个伟大的领袖审阅忠心的下属。
他眨了眨眼，就在眨眼的空隙中，那些脱离了他视线的女孩就爆炸成四溅的黑色液体。随着心动过速的男人眼皮快速震颤，生成女孩的速度慢慢追不上漆黑血液抛洒的速度，有时候刚成型的少女还没来得及落地就陡然爆炸成一滩只有他能看见的鲜血。鲜血从蓝色红色与赤橙的屏幕中喷洒，把整个小店都染上不存在的血腥气息，就连这股气息也在注视着男人，因为这是只为他一人所存在设计的完美配偶。
最后，我皱着眉头看着男人在无所不在充斥时空的凝视中自残。这不符合我所设想的艺术美，但无论如何，他的血液与那些虚拟女孩的血液一样，帮助了我完善自己的艺术。那男人神经反射般从地板跳起，用小店门口的折凳对着自己的大脑进行了一曲探戈，把红色的鲜血混合着爱人黑色的晶体管之血抛洒到四周，进入每一个人最后都将面对的终极结局。在他的弥留之际，我只希望他的脑中是极乐的，正如我为他设计的日常生活本该前往的方向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