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ppel du Vide

"Mikael,早。"

Mikael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眼前一个模糊的身影。

Cynthia?

他赶紧摸索着戴上了自己的眼镜。Martha的脸出现在他渐渐清晰的视野之中。俊美的褐发、高高的颧骨、深邃的蓝色双眼。这双眼总能摄人心魄,但今晨却只是令人心焦。不知为何,看到他的妻子,他有些失望——还有一点点恶心。

Mikael用手揉捏着额头,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他又停了片刻,等自己彻底清醒,才从双人大床上爬了起来。

"你起来多久了?"Mikael注意到Martha的眼袋,问道。

"3点就醒了。"

"是小宝宝?"

"嗯,他们在肚子里踢我呢。所以就睡不着了。太激动了。"

他的眼睛沿着Martha丰满的身体从上向下看着,最后落在她圆圆的腹部上。

每天Mikael从基金会回家,都能看到她忙着给地板吸尘,准备晚饭,或者干别的家务。她好像永远在干活。他丢她自己守家,心中有愧。要是自己不在的时候她要生了怎么办?

但她却总能扫清他的忧虑,让他明白他的工作要比自己重要得多,说她自己在家也不会有问题。

"担心太多人也会变老的——要是总担心我,你就不帅了。"她说道。

"……好了,我给你做了些咖椰吐司,放在厨房柜子上了。咖啡在保温杯里。能扶着我去沙发那边吗?我背痛死了。"Martha的声音将Mikael拉回了现实。

把她护送到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之后,他吃过早餐、穿上制服,准备上班了。

"再见。爱你。"

Mikael朝着已经迷迷糊糊入睡了的Martha挥了挥手,带上了身后的门。



几个MTF队员看守着一长排人走出那间房间。一旦偏离队伍,他们就会被像牲口一样被推回原位。他们双目无神,大张着嘴。

Mikael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他回想起自己头一次看到时还向主管问起他们是谁,却只得到了厉声呵斥。之后他才明白,原来那些是要去接受记忆消除的人。

从始至终未曾消退的,则是他想要伸出双臂抓住他们、狠狠摇晃的欲望。想要让他们回想起他们过去的人生、过去的感情、曾爱过的、曾恨过的人们的欲望。但他又不是什么会预言术士,看不到他们失去的记忆。最终,他也只是默默放下自己的双手,插回到夹克的兜里罢了。今天口袋里也同样是冷冷的。

他打开了办公室的灯。平时这个点早就忙成一团的办公室今天却空无一人。那就继续做自己手头的活吧。他往自己工位走去。

他刚要坐下,就听到"生日快乐,Mikael!"的一声,同事们也从隔间里蹦了出来。他们齐声大喊,还有几个人吹着派对用的小号角;掌声震耳欲聋。

"啥?已经7号了?"Mikael大叫一声,发自心底地又惊又喜。

"再次证明,你比关心自己还关心工作。兄弟,逮空也歇歇。"一只大手拍在他的肩上。Mikael转过身来,发现是他基金会里最好的兄弟Turner在给他祝福。

"你安排的?"

"必须的。"

Mikael咧嘴一笑。

"好兄弟,爱你。"

Turner从Frieda手里满意地接过蛋糕摆在了桌上。有人递给Mikael一把塑料餐刀。他四处看看,身边围满了部门里的同事。被这样关注还挺不好意思的,但看到他们期待的笑脸,他只好大叹了一口气。朋友们撺掇着他吹掉了芒果蛋糕上的蜡烛。

"来来来,许个愿。"

Mikael闭上了眼。

我希望自己能永远这样幸福快乐。美妙的工作、完美的妻子、最好的朋友们。

他吹灭蜡烛,所有人都尽情欢呼。那一星拼命想要守住自己珍贵生命的小小火苗闪烁着挣扎着不愿熄灭,最后还是化作一缕灰暗的烟尘,只留枯冷的残梗。

Mikael满脸通红,朝着房间里左看右看,慢慢地眨着眼。在这样的气氛中,他也不再在意头上傻乎乎的生日帽和自己傻乎乎大笑的表情了。一瓶瓶啤酒散发下来,没过多久,所有人就都和Mikael一样傻乎乎地涨红了脸了。



"Mikael,这是我给你的小礼物。"Turner从背后掏出了自己一直藏着的东西。

Mikael瞪大双眼。

"这得花你多少钱啊?"他从Turner手中接过酒瓶,细细看着。瓶身上标着“Dom Perignon 19981”这几个黑色大字。

"真够抠唆的。今天是你的主场,甭管他贵不贵,成不成?好好喝。"

"Tuener,谢了。太够意思了。"

Turner笑了笑,和Mikael碰了碰拳2,走出了办公室。

Turner刚走不久,Frieda和Gary悄悄蹭到了Mikael身后。

"嘿,祝你生日快乐,来一杯吧!"

"那哪成,咱们还上着班呢。"

"那么死板干啥。来,拿过来。” Gary拿过Mikael桌上的瓶子,嗖的一下起开了酒塞。他拿出三个塑料杯子,挨个倒满。

"敬Mikael。"

"敬Mikael!"Frieda和Gary咕咚一口干了。不喝就太不给面子了,他也抿了一小口。

他感到一股滑爽醇厚的口感像霰弹枪一样在喉咙深处爆开。一股葡萄味的麝香抚慰着他的全身上下,快感的热浪扑面而来。

之后,只要有人来他工位庆祝,Mikael就会找理由和他们喝上一杯。日暮时分,瓶子就全空了。已经晚上七点零九了。Mikael红着脸把东西呼喇到包里,踉踉跄跄走出了大楼。刚要上车,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Turner的喊声。

"喂!回家?"

Mikael一愣。Turner可是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了。毕竟承认自己才现在就已经把一整瓶香槟都干下去了,也实在不好意思。Mikael顶着晕晕乎乎的脑袋,尽力想要挤出句完整的话来。

"嗯,老婆在催了。"Mikael的舌头重得像一块铅一样,词句被僵硬的嘴巴压得东倒西歪。他费尽全身力气才把这句话顺利说出口来。

"行,路上小心。向你老婆问好。"Turner挥了挥手,走回大楼了。

确定到Turner没发现自己的醉态,Mikael紧绷的身子才放松下来。拉开福特车门的时候他的手在颤抖。坐稳在驾驶座,他插进钥匙、点火,想要起步。试了好几次,都没成,他才意识到自己拧错方向了。精疲力竭的最后一次尝试成功启动了引擎。他颤颤巍巍地扶着方向盘,开出停车场,驶向了白雪覆盖的公路。



窄窄的道路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冰,他驾车通过,思绪飘飘不定。他的手轻轻的,但是又在重重地颤抖、抖得停不下来,为什么呢?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Mikael抬开右手,然后死死盯着左侧窗户,愣愣地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Mikael眼中的自己没有一处对劲的地方。他的脑袋以奇怪的角度杵在肩膀上面,肩膀耷拉着,弓着腰。枯瘦的双手不受控制,向完全相反的方向伸出。Mikael的全身上下的感觉都乱了套,他虽然能感受到被推向前的惯性,却又觉得自己在穿透座椅、向后飘浮。

他用另一只手碰了碰自己,慢慢地摩挲着月光映衬着的自己的脸,检查着直至每根发丝的最细小的细节。他的脸看起来要比全身上下糟糕多了,好像曾被故意砸碎,又被某个对人类解剖一窍不通的谁胡乱拼起一样。这不是他的脸啊。这是他的脸吗?喂,你谁啊?你是我吗?

等弄明白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意识,车撞到了一棵树上。



巨物延展数里。云排慵懒,游移于青天,倒映于Mikael脚下平台之上。

Mikael,你好。

你是谁?你是神吗?

不,我是Harper。

呃,你好,Harper。那我这是死了?

你没死。

那我这是在哪?

记忆之地。

原来电影里都是真的。走马灯?

半对半错。你重获记忆,但没有真正死去。

那这到底是哪?

只不过是一个让咱们聊聊天的地方罢了。

你凭什么认为我愿意搭理你?

因为和你交谈的正是你自己。

你胡说。你到底是谁?

就把我当成某个扮演着过去的你的人好了。

你说“过去的我”是什么意思?

在你还没有成为Mikael的过去。在你仍然是Harper的过去。

无形之声渐停,Mikael周遭剧变。他的身体像洗衣机中的衣服一样向前、向下、向左向右冲来甩去。色彩斑斓变换,由红到绿、到紫、到黄,飞旋盘桓由他身前闪过,最终汇聚归拢沉入幽邃黑暗。液体浓厚粘滞,迎抱他自高空坠落。

Mikael的脑袋嗡嗡作响,观察着周遭不见五指的黑暗。眼前共有两人,一人被温暖的橘黄光辉覆盖包裹,露出翡翠色的双眼,另一人则发出寒冷晦暗的蓝光。他眯缝着眼想要弄清那两人是谁,但无论如何努力,他也只能看出那两个模糊的人影是一男一女。

然而,他心底却突然涌起一股不顾一切、想要抓住他们、拉住他们的冲动。一种Mikael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深深孤独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们是Cynthia和Morrison。

"Harper,我们希望你能够接手这项任务。任务非常重要,而你又是这方面的专家。
事成之后包你升迁。好好干,嗯? "


"Harper,今天工作挺顺利呀?怎么开心成这样。哎呦喂,升职了?恭喜恭喜!"


"瞧好了,Harper。这就是基金会暗地里干的勾当。我们都叫它‘重启’,已经研究一阵子了。
这可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异常!"


"说实话,我实在不明白你这么大惊小怪是要干什么。这再浅显不过了啊。
我最害怕的当然是忘记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不再记得咱们家的事情了。"


"这个你在看着的无形界面中包含着基金会的所有记录。这东西能附到每个这样盯着它看的人的身上。
也就是说,现在它已经是字面意义上地在你的脑子里了!惊不惊喜?嗯? "


"别笑了。哪有那么好笑。能说出来感觉还挺好的。嗯,好吧,现在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了。好了好了,不要再笑了!"


"我也没那么惊讶你能够光看几分钟代码就弄得这样明白。你这咱们部的第一可不是白当的。
总之,我也说过了,它一旦附着于头脑,就无法……被剔除了。
它本身就是这么设计的,这样一来即使基金会被推翻甚至被毁灭,O5们也都能利用植入在脑海中的信息东山再起。
这样一来O5们就绝对不用担心被删除记忆,也绝不会失去他们一手建成的帝国了。"


"噢。那咱俩最害怕的就都是失去彼此了,嗯?哈哈,你简直就像是个小宝宝!
……Harper,别怕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永远在你身边。"


"你为什么那样问我?
我意思是,没有。其他研究员没人汇报过说他们的‘重启’能冲他们说话这种事。
你能描述一下现在脑海里的这个小Harper吗?说不定能以此作为下一次技术突破的切入点。"


"Harper,我得告诉你些事情。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咱们的记忆现在连接到一起了。我脑子里有一个什么‘重启’。"


"Harper,你脸色很不好,这到底是怎么了?
你说你老婆知道了基金会的一切是什么意思?
你是在告诉我你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Harper,我好害怕脑子里的这个东西。一直在告诉我一些
基金会的事,可是我根本不想知道哪些东西。它说它是从你的记忆里搭便车到我这儿的。
Harper,求求你,把它拿走。”


"操!这是收容突破。我们没料到会这样啊!
我们怎么知道它怎么会感染到无关的人身上啊?我们可不能
把我们所有的行动公之于世啊。"


"它说自己是通过你最宝贵的记忆来到我这里的。那是
2013年,我爸爸妈妈去世,你来我这安慰我的时候,那是你
最珍贵的回忆。我们共有的回忆。‘重启’传递的链条。"


"我知道这是次一次意外,不是你的问题,但我们不能冒着
帷幕破碎的风险。我也没办法,我必须得给上级汇报。这不赖我。
我希望你能够理解。"


"Harper,这些人是基金会的吗?
他们是终于要来抓我了吗?没关系,Harper,让他们进来吧,这不怪你。
还记得吗,我答应和你永远在一起的,好吗?"


"您和Cynthia现在就是我们的研究对象了。我们需要知道它到底是怎么从单纯的信息存储器突变成为自我复制体的,只有弄明白这一点,才能杜绝类似现象的发生。我们会让您失忆,然后给您一个新的身份继续生活,来观察后续可能显现的其他结果。

您妻子……将作为‘重启’的样本,被置于基金会的保护之下。从今往后她将成为实验材料。我只是觉得,不告诉你的话未免太不人道。Harper,我很抱歉,但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这是基金会的指示。"

"Cynthia,我对不起你!" Mikael Harper尖叫着,声嘶力竭地请求着原谅。

他站在那里,震耳欲聋的吼叫划破了寂静的夜晚。MTF破开了Harper慌乱之中锁住的门,一把把麻醉枪直冲着他和Cynthia。Harper想要抓住Cynthia的双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保护住她,Cynthia却慢慢摆开了。她用墨绿色的双眼最后一次注视着他,悄悄地说道,

"我爱你。"

看到Cynthia的身体死了一般向下倒去、慢慢砸向地板,Harper的整颗心直坠深谷。仿佛要替默默倒下的Cynthia鸣冤,他张大了嘴尖声怒吼。整栋房屋都在震颤,为Harper的苦痛绝望不断呻吟,而Harper自己却再也无知无觉。麻醉镖已经射到了他的脖颈上面。

一切结束之时,他只觉自己像是被从无穷高处抛下,旋转着、受重力撕扯,直落入一片虚无,
无边
无际
永无止境
的虚无。



Harper猛地睁开了眼,他全身大汗淋漓、又因在失去意识时不断吼叫而口干舌燥。他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间。晚上7:23。他刚出来三分钟而已,却感觉仿佛已经历了沧海桑田。

看着车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他终于认出了那张几乎已被忘却的脸庞。那是Harper的脸。

Harper花了一会儿功夫安抚狂跳的心脏,收集着重新找回的记忆。Martha。谁是Martha?和他同住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他感觉很恶心。他想吐。那不过是基金会搬来给失忆的Harper装装样子,免得他找不到Mikael生疑的道具罢了。

他不由自主地碰了碰自己的脸,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明白自己必须要做什么了。他把稍微撞了一下的车掉头,冲着基金会的方向开去。Cynthia被关在哪里,他清清楚楚。



把车停到站点旁边的树林之中以后,Harper尽可能小心翼翼地爬过围墙、跳到路面上,竭尽全力不去惊动基金会这头巨大而笨重的怪物。

Harper沿着走廊不断往前,回忆着深深迷宫中墙壁的曲回弯转,逡巡而下,直到一扇金属门前。门没锁。或许不需要锁。是因为这间房间被置于如此多层的保护之下,所以没有必要上锁,还是因为房间内的东西根本没有值得被锁住,好去挡住某人好奇双眼的价值呢?

他推开了门,扫视房间,看到角落处躲着一张小小的床铺。

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他立刻认出了她。但她的变化太大了。那头原本Harper最爱的深棕长发现在被悉数剃光,只留下了极短的发根。那双Harper每晚伴之入眠的翡翠色的双眼、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现在也只是空洞无神地大睁着,成为了她失去灵魂的身体望向更深虚无的洞口,而那眼神则再也不能被Harper领会。

Harper只觉两腿一软,好像被谁猛地从后面一踢膝盖一样,在距离Cynthia躺着的小床几米之外瘫倒在了地上。

他心中涌起一股抓住Cynthia的肩膀、使劲晃她、喊她、告诉她,他回来了、他还记得她的冲动。但他又不是什么预言术士,就算能够回忆起过去,也无法保证她以后的日子啊。他冰冷的双手耷拉到了身体两旁。

是啊,我在想什么啊?她又怎么可能还记得我呢?

昏暗的房间内只有一盏白炽灯照亮,Harper在黯淡的灯光下无声地哭了。他再也说不出话,再也吼不出来,那他本想要放声大喊的欲望早已在心底深处死掉了。他听到身后铁门打开的声音,甚至都没有转过虚弱的身体,看看来的是谁。

"Turner,"Harper小声说道。

"老伙计,还好吗?看样子你又突破记忆删除了。"

沉默把两人隔开。一人手中分别拿着一颗药片和一杯水,另一人则跪倒在地,头深深埋在耷拉着的两肩之间。

"来,吃了它。吃了就能忘掉一切。你没必要再去这样难过的,Harper。"

Turner走到Harper面前,轻轻地把药片和水杯放到他的手里。Harper抬头看着Turner,看到的却是Morrison坚毅的脸。他朝着Morrison双眼的最深处望去,想要抓住一丝最轻微的闪光,让自己确信一切都会好起来、他还能得到再一次忘记一切、从头再来的机会的闪光。再一次重启的机会。

Morrison,那个把他拖入无底深渊的男人就在自己面前,Harper却恨不起他来。任何试图反抗的想法都会被基金会高强度的镇压所扼杀,而Harper,正如一星拼命想要守住自己珍贵生命的小小火苗,已被吹灭,化作一缕灰暗的烟尘,只留枯冷的残梗。

Harper小声地、痛苦地笑了。

他一仰头,吞下药片。仿佛这是他所能做到的一切一样,他吨吨地喝着马克杯里的水。很快,他就被抛入虚无之中,在下一次复生之前短暂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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