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呢,始终与时代脱节的男人不得而知。
整座城市失去了它往日的繁华,曾经街头巷尾里随处可见的广告荧幕现在除却不断抖动着的雪花外再无他物,昔日城市的喧嚣如今只剩沉默。穿过无声的人流,却发现人流中的每个个体都沉浸在独属于自己的茧房中,行走在城市里的男人无法理解这种现象。上次来到现代城市对男人来说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个时代的人们仍未从狂热中脱离,现在看来依旧如此。他曾设想过现代性灾难若是再度降临又会是一幅怎样的图景,只是从未想过会如此荒诞。
世界变成这副样子,还得要归功于一场失了控的模因泄露。但倘若将悲剧的源头尽数归结于此,男人又觉得有些不妥;他曾尝试过故意感染这模因,却发现这只是个让人获得一种缓解心理紧张感的小把戏罢了:它会将人的审美感知机能调整到放松状态下,让心情进入到一种舒展的、准备接纳的状态里。
但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一种状态。剧院、演唱会现场甚至是电影院都随处可见处于这种状态下的观众在欣赏演出。
男人随手拦下一个路人,小心翼翼地尝试将扎根于他身上的模因祛除。只是那人刚恢复清醒没多久便又被模因重新污染,根本没办法进行交流。男人对他身上的症状无能为力,只好任由他离去。他抬头望向立在路边的广告屏幕,上面只有不停刺啦着的雪花在滚动。模因污染便是从这些联网设备中无孔不入地入侵人类社会的。
那些不断滚动着的雪花在感染了模因的人眼中却是不同的光景。大数据冰冷地记录下了每个人的行为记录,并织作一层薄薄的茧房将其笼罩。模因令观众失去了鉴别能力,而不断地欺骗着他们的舞者又在何处呢?男人对那个舞者不甚关心,只是在对自己的目标感到发愁,那时就不该答应后辈来掺和这件事的。
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加入AWCY的呢?好像是为了跟上时代的步伐吧。男人生疏地尝试操作手中的手机,但荧幕上只有不断跳跃着的噪点在刺啦作响。他叹了口气,只好让模因肆意浸染自己的精神。整座城市在他眼中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但男人却全然将这喧嚣忽视。电波塔不停地撒下毒雪花,而他只关心自己的手机。虽然手机重新变成了那个还算熟悉的样子,但男人却依旧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才能打开那个名叫地图的App。
那时可真不该答应自己的后辈来掺和这件事的。男人有些无助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不停地摸索着手中的现代科技产物。自己只是在丛林里研究了一段时间的藤蔓编织,这个世界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在他的记忆里,仿佛大部分现代城市依旧是那个辽阔平房包裹着几缕繁华的样子;最高的大楼也不过十几层那么高,而这在当时的他眼中也已经足够令他赞叹许久了。
他本来是打算和五十年前一样,每走到一处地方就向路人问路。男人从口袋中掏出一沓照片,那是他特地向后辈要来的。只是现在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办法找到能问路的人,看来这些照片是派不上用场了。
自己到底是要干什么来着?男人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将差点朽化的记忆重新拉了起来。AWCY的后辈拜托自己来到这里找一家剧院,那里有一对他很感兴趣的艺术作品。后辈希望自己过来看看那对艺术作品的情况,如果无人照看她们的话,就请自己来照拂一二。
不过是照顾孩子嘛,这种事自己还是能做到的。男人这样想着,满口应下了后辈的委托。只是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他仰望着高耸的摩天大厦,觉得自己好像身在一处陌生的丛林里。
事到如今,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办法了。被时光不停冲刷着的灵魂如今除顽固外别无他物;这刻在骨髓里的顽固如今就连模因都无法侵蚀分毫,或许这也是自己跟不上时代的原因吧。男人随手将染透自己精神的模因污染剔除,他并非无计可施,只要不停下寻觅的脚步,总会有找到目标的那个时候。
男人坐在楼洞里,火焰在外面不远处的尸体上静静地燃烧着。
他很希望能帮助这些无辜逝去的受害者入土为安,但他不知道这座城市的公墓在哪。若是随便找个地方草草掩埋似乎又不符合或现代或传统的什么规矩,男人是明白什么叫入乡随俗的。因此只能为所见的死者点一把火,这不只是为了安抚死者的灵魂,更是为了还未被死神追上的生者。在医疗系统全面崩溃的如今,能减少些疫病传播的可能性总是好的。
这些死者大多死于混乱刚刚发生的时候,死在那个非人舞者只知魅惑却还未熟悉社会运行的规则的时候。男人操控着火焰逐渐熄灭,将骨灰小心地装在一个容器里放下。他曾当过战地医生,早已习惯了死神到来时的轰鸣。但当他看向这座城市,看向在沉默中逝去的无辜者时,他感到自己的骨髓中流出一股寒意,令他浑身战栗。
他看了眼口袋中的照片,确认自己记好剧院的样貌后再度踏上了探索之旅。
男人最终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剧院周围的建筑光鲜亮丽,霓虹闪烁间映照出还活着的生者们脸上的笑容。唯有那座剧院破败不堪,仿佛几十年来从未修缮过一般。男人皱着眉头,再三将眼前的剧院与自己照片里的样子做对比。周围的街景与相片中的一模一样,唯有光鲜的剧院和现实中的破败样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男人走进这座剧院,再三探索后最终确认了这里早已人去楼空的事实。地下室里有一套还在运行着的电子设备,其主人好像刚离开没几天的样子。男人佝偻着身子回到地表,躺倒在剧院的舞台上。
他对这儿很称心,或许它在几天前还是和相片上的样子一样光鲜,只是不知道在遭遇了什么事后变成了现在这样。但这座剧院现在传来的古老气息让老人感到很舒心,觉得这地方与他很搭。老人躺在洒满灰尘的木质舞台上,回忆着这几天在这座陌生城市里的所见所闻。
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加入AWCY的呢?确实是为了追上时代的步伐吧。明明自己当年也走在时代的前列,在苏黎世与友人们一同反抗各种权力,对着旧价值扛起反旗。但不知道为什么,自那场运动后,自己便彻底被文艺界甩在后面了。即使是加入了比较前卫的艺术组织,也始终没办法理解他们的理念。我们将棺材钉砸在旧时代的棺材上,却又无法追上新时代的列车。自己的后辈曾举着块电子屏幕给自己看叫VTB还是什么的东西。那确实是不错的作品,只是自己还暂时无法理解。
老人想着街道上游荡着的路人,想着楼道里被自己火化的死人,想着电波塔上降下的毒雪花。最终他嘟囔了一句话,躺在坚实的木质地板上进入了梦乡。
“倘若时代是这个样子,我倒宁愿追不上时代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