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之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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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虚影



来自SCP基金会深空探索部的通知

很抱歉,你们的孩子不被允许登上飞船。这是为了飞船的安全性以及基金会外太空研究的机密性着想,而且我们站点无法保证您孩子所偏好的程序框架能够和我们的系统兼容。

再次提醒二位,请在地球历标准时11月24日23:59前在基金会B4H航天港办理注册手续,我们将竭诚服务,保证各位能够安全并舒适地抵达深空探索部所在地。

二位的研究才能和科研贡献在基金会的各个信息管理部门都相当有名,对于二位的升职,我们由衷感到欣喜与祝贺。期待这次加入能够为基金会的太空信息工程研究带来突破性的进展与贡献。

您最真诚的,
Ellen Ramsay
基金会深空探索部信息工程分部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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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常升起。


京子的一天开始了。

闹铃响起,她肩膀用力,拍掉,揉揉惺忪的双眼,翻身下床。半睁着眼洗刷,浅蓝色的漱口水在白瓷盆里流走,口腔内壁凉凉的,终于清醒了些。

在衣柜里摸索一番,捧出一套蓝白相间的水手服穿上。拉开窗帘,暖黄色的阳光陡然泻入,带着清晨的微凉灌满整个房间。几十本大大小小的书籍和笔记工整地排列在位于床根的书架上,半圆形的书脊齐刷刷映着一排亮斑,轻轻刺着她的眼底。

根据前几天写的备忘,她今天要和Edwin告别。

Edwin与她相识了四年,据说是一家矿业公司的富家孩子。

离别之前的每天,8点准时,他们二人会在楼下碰头,然后沿着悠长的海岸线慢跑一段。在这段时光,那孩子会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父亲,讲那冷面中年人在公司遇到的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私人教师给他填鸭的枯燥知识。谁和谁相遇、谁和谁追及、甲工程乙工程,熟悉却陌生的词汇在二人的大脑里推来搡去,弄得一团乱麻。虽说京子最后总是能得到正确的答案,但对她来讲,Edwin的笑容一定是比解出一道枯燥的数学题大得多的收获。

京子儿时的玩伴在这两年内,一个个离开,到目前为止仅存Edwin一人。纵使京子无数次被离别的感伤冲击,但这最后一下,还是有着足够的痛楚。

京子深呼吸一下,决定不烤吐司,不煎鸡蛋,而是从冰箱里取出牛奶,摇了摇,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然后一抹嘴巴。“这样就行了,”她自言自语。对京子来说,早上的“健康三样”就是吐司、煎蛋、牛奶。而到底用几样,取决于她当天的心情,心事越多,省去的东西也越多。三样全都省掉的情况,她一生中只有一次。而那一天的光景,她向自己许诺过,别再去想。

京子有些困难地挪动自己的双脚,蹭向门边,却习惯性地瞥向鞋柜上的老照片。

那是在锁链区的阿尔法游戏中心拍的,三人拿着一篮子的战利品——布娃娃、滋水枪、八音盒等等——对着镜头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京子在中间,眯起眼大笑着,双手拎着篮子举得高高;她的两边则是看起来年龄相仿的少女,相比京子,她们,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普通地平放在身体一侧,显出和外表不符的成熟。

京子看着照片又有些出神,而本能将她猛地拉回现实。她双手并拢,十指相扣,微微鞠了一躬。

“秋妈妈,蓝妈妈,我出门了。”

这是她每天第一次出门都必须完成的仪式。简单,但饱含鲜奶般醇厚的深情。

正午时分,耀眼的阳光裹挟阵阵海风轻叩纱窗,一只海鸥驻足在书桌旁,对着桌上的闹钟和旁边放着的一盒抽纸出神。在这间说不上宽敞的卧室内,三名少女并排坐在床上,其中两个面露微笑,给另外一个揩拭她泪眼汪汪的脸。

“妈妈……妈妈们真的……要很久很久以后才回来吗?”

“是的,京子。我们要到很远的地方出差工作,恐怕要一两年以后你才能再见到我们了。”留着橙色长发的田中秋Tanaka Aki回答道。

“那妈妈们到底要去做什么?”

“为基金会做研究。我们要研发一种很厉害的技术……”

京子来到楼下的时候,Edwin和他的父亲已经在门口等了。她尽量压制着波动的心情,缓缓开口。

“叔叔好,今天Edwin就要走了吗?”

“是的。今天就走。”

“虽然有些冒犯,但不知道您能否透露一下为何要这样突然呢?”京子的语调越发僵硬,“连Edwin也才——”

“我知道你很舍不得Edwin;我想相比之下,他可能还更舍不得离开你。但是事态紧急,你肯定可以理解。我们本计划昨天就动身,但是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只得拖到现在。”父亲说到“乱七八糟”四个字的时候,狠狠瞪了一眼Edwin,后者立刻低下头,耳朵通红。

“事态紧急……吗……抱歉,是我多问了。”京子几乎完全凭本能在输出语言,“那……那你们还会回来吗?”

“不会,永远不会。你为什么还没收到离开这里的通知?你的家长……哦,你的家长已经离开很久了来着。”

“妈妈们说要等她们回来……”

“好吧。那,祝福你们一家尽早团聚,然后离开这个地方。”中年男人看了一眼手表。

“……嗯,谢谢您。”

“还有什么想对Edwin说的吗?”

京子看向Edwin,他的眼泪已经透过指缝向地面滚落。他们二人在昨天其实就已经聊了很多很多,从刚结识时因为身体接触闹的小矛盾,到后来成为挚友一起玩耍互赠礼物的经历,都走马灯般畅谈了一遍。那天他们沿海漫步,到底路过了多少卧沙的螺、吐泡的蟹、搁浅的鱼,京子已经数不清了。现在真正要分别的时候,所有的祝愿、希望、祈福,再次拥挤到一起,把化为言语的输出点堵塞,令二人的面部逐渐僵硬。而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只有紧紧相拥。

海滩的另一侧,潮水正缓缓褪去,海星和贝壳散落在湿润的沙滩上,海鸥不识趣地盘旋在游人头上,却并不为他们手里的薯条所动。

Edwin沉默地上了他父亲的车,京子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着那辆高级黑色轿车渐行渐远。

直到彻底消失在远处的一个转角。

而送别了最后一个朋友的京子,彻彻底底地陷入了空虚。她所住的海景套房,每层三户,一共六层,计十八间,从今天起,这座建筑只剩下她这一户还有住人,她也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成员。

妈妈们还在时,她每天的活动分为三类:看书看新闻、和同龄的朋友们一起玩、由两位妈妈给她亲自讲课。而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她总不能一直窝在家里盯着电子屏幕划来划去吧?之前,她会选择一个人到城市的其它区域逛一逛。锁链区是首选,那里有着豪华装潢的游戏中心,以及几十家风格迥异的餐厅。然而,京子一想到锁链区,和两位妈妈打着各种劲爆的体感游戏、和朋友们去各路食阁胡吃海喝的回忆却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她刚刚送别了自己最后一个朋友,现在去锁链区,纯粹是在给自己添堵……

今天得换个地方。她想。

石油区也是个选择。作为跨空间旅行的最大中转节点,京子在这里可以看到以各种身份、各种目的进来的人——或者非人。这里的各种设施迭代的速度也最快,因为那些门可罗雀的地方,很快会被麦克斯韦宗的城市管理部门取缔。为了想办法完成客流目标,每个门店也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有开风俗店,提供廉价女优,大肆举办淫趴的;有开药品店,专门给人类提供各种奇特致幻体验的;有开爱情公寓,并配备包括铁链、口球在内的多样的“刑具”,引导各种放荡的癖好的。不过,京子独自来石油区闲逛时,只会在区域的外围随便看看,那里有许多杂货店卖着精致的摆饰或吊坠,它们总是能勾走这位少女的青涩灵魂。

放到十几年前,这里90%以上的店铺不是正面顶撞法律,就是只配活在阴影当中,只有外围的少数还算干净。但今天不同以往,世界形势在快速变化着,过来只为图享受的路人不知道,也不在乎麦克斯韦宗高层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这里仍旧神秘,且充满可能性。

“要不就去那边看看?”

京子下定决心后,便朝着不远处的传送锚点走去。锚点的外形是一块巨型长方体石碑,她把手掌轻轻按在锚点的表面,整个城市的区划便展现在她眼前。用另一只手碰触石油区所在的位置后,地图消失,一阵耀眼的蓝色光芒迅速将京子包围,“咻”地一声,她的身影便凭空消失了。

“有多厉害?到底有多厉害?”京子打断了她的话,闪着泪花的眼眶里额外多了几分期待的光。

但此时两位“妈妈”却面露难色,对视一眼,只是摇头。一丝恐惧的心情悄然发芽,京子拿着抽纸的手都不自觉发抖。

“能把你带到……”留着淡蓝色短发的天野蓝Amano Ao见状,只得赶忙接过话茬。

“……外面的外面。”

京子从眩目的光芒中脱开身,双脚落稳,一个和她印象中完全不同的石油区展现在她的眼前。

浓雾笼罩着石油区永恒的黄昏,曾经由方块高楼工整排列出的天际线,如今已经被令人目眩的各色灯牌搅乱。银灰色的光洁墙壁,大多已经变成了象征颓圮的赭黄,红砖如同新鲜的血痂。京子闭上眼睛,以前那种富有科技感的铁板和粘合剂气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由潮湿的墙壁、汗湿的人体和腐烂的垃圾共同弥散出的腐朽味。

最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街上游荡着一群一群的怪人。

大多数人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活像是来要饭的,但他们都在沿着道路飞速奔跑,看起来毫无目的;还有几批人显得十分淡定,他们身着靛蓝色的长袍,站定、皱眉闭眼、双手合十,嘴唇震动着,发出奇特的声响,应该是在执行麦克斯韦宗内部秘传的什么仪式;最后有一些从各种建筑里面出来的人,他们的状态和前两类人都有些格格不入,精气神被彻彻底底榨干,一只手掩住自己的下体,另一只手和跪下的两条腿一起勉强撑在地上,面部潮红,眼珠突出外翻,口水和鼻涕挂在下颌边,还傻傻笑着。没人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因为不论是谁,看见这副景象也不敢靠上去问一句。

“不行,不能在街上走了。”京子紧张得自言自语。

自己穿着短裙,处在最撩人的年纪,身形对那些像是流浪汉的人,或许正是绝佳的“食材”。如果有一群人突然对她有了意思,不要命地扑过来搭讪或是找茬,自己会难以脱身……

“糟了!”

几个流浪汉的眼光好像不是很对。他们眼神飘忽,嘴巴微张,暗示着他们正寻求着一些满足感,不约而同地直勾勾瞪着京子,然后向她招手,甚至向她快速靠近过来。

“如果有建筑是需要权限才能进入的,那我就有机会甩掉他们。”她的大脑飞转,立刻转身跑开。

正好,在她左手边不远处,就有一家装潢还算朴素的酒吧,而且配了门禁。她赶忙从裙兜里掏出了一张白色的权限卡,对着读卡器一贴,门便自动打开了。门刚刚在她的脚跟后关上,几个流浪汉就已经踏上台阶,对着紧闭的门疯狂地拍打。

警报触发,一阵蓝色的光芒逐渐将门盖住,然后“啪”地向外弹射,那些骚扰者们便被崩出老远,狼狈地摔在地上。

京子捋捋头发,走向前台的服务生,从木然的神态和机械的动作可以看出,她的智力水平应该有限,只是个套着漂亮皮囊的智能接待系统罢了。

“您永远可以相信我们的安保,京子女士。欢迎您来到‘隐世居所’,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

“有包间吗?”

小时候两位母亲还在带着她玩的时候,每到一家餐厅、综合会议厅、卡拉OK房,秋妈妈一定会对前台的工作人员摇一摇手上的特权卡说,“有包间吗?”京子那时少不更事,一直觉得这样做很平常——就像她每天的早餐必定是“健康三样”一般是个定式。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在不同等级的权限卡中,她们家拥有的那张实际上珍贵得不得了,它象征着来自麦克斯韦宗高层和SCP基金会人工智能研究部门的双重顶级认证。相比于门外那些白天在街上跑来跑去,入夜只能到最普通的店铺与他人拥挤的普通游民来说,京子的家庭在整个城区都是地位顶级的存在。来自哈瓦区或派森区的那些高级数字生命,就算对普通人类爱答不理,也会对京子一行人礼貌接待。所以,不论去哪都能张口就要包间,对于九成以上的人类来说只是奢望。

“空余包间数量足够,请问您要使用几个小时呢?”

“一个小时就够了,谢谢。”

一分钟后,京子便把包间门狠狠锁住,然后冲向最大的沙发,仰天躺倒。

该做些什么呢?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打算把刚才看到的奇怪的人流给忘掉,但好像不行。她试图不去想那些成群奔跑的陌生流浪汉们,但麦宗信徒“朝圣”的声音开始在她脑内回响起来;她又试图忘记那些声音,然而被可疑人物追到门口的遭遇又回到她的心中。面向眼前巨大的电子终端,她思来想去,最终在屏幕正中的搜索框里,输入了四个字。

信息泄露

“随便看看新闻吧,可能过一阵子街上就能安静点。”她想。

锁链|碑文|石油|密码|机关|哈瓦|派森|海德薇|埃特姆

信息泄露 数据版

所有基金会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都能在此处找到

焦点关注:“脸盲症”肆虐,何处才是真正的避风港?


地球历2033年12月23日,Siontruth Rimpel供稿|数据纪元周报专栏作家

12月20日,标准时下午4时许,一次遍布全地球(无论是否接入虚拟网络)且波及少量地外社区的大型非传染性认知危害“脸盲症”被确认。受该症状影响的人类患者将不再体验到沮丧、愤怒、悲伤等负面情绪。相反,无论接触何种事物、遇见何种事件,患者都将输出幸福、快乐、惊喜等正面情绪,仅仅会在程度上有所差别。

截至目前,尚位于地球的人类个体已有超过95%被确诊脸盲症。地外社区中,小行星带以内的社区确诊比例约为5%,小行星带以外的社区(包括科研区域)并未公布数据,但据称暂无确诊病例。

基金会于21日发布通报,声称“脸盲症”事件系一特殊类型的ED-K“忘川”事件,因为患者无法感知负面情绪,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因为患者遇见正常人并目击起处于愤怒、悲伤等情绪时,仍旧可以准确表达出其所处的精神状态。这说明患者并未丧失对负面情绪概念的认知,只是自己无法体验到这种情绪而已。

脸盲症的泛滥对麦宗网络接入系统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麦克斯韦宗官方提供的数据显示,在脸盲症的影响下,每日接入麦克斯韦宗网络的人类个体数量相比一星期前增长了1200%;持续24小时未登出的人类数量亦在急剧上升。这些被确认的人员接入网络后,一般都在寻求特定的精神刺激活动,如药品注射、玩具交互、高刺激性游戏、性行为等,且每人一旦开始某种特定活动,除非受外力影响,否则很难再停止。这是因为一个确定的行为在脸盲症影响下能够对一个人的情绪持续带来正反馈。不过,同样因为情绪的正反馈效应,若脸盲症患者被强制取消执行当前行为,则其执行下一个行为后,会将后者记住并重复。

那么脸盲症的出现会对人类的活动造成影响吗?

一方面,在脸盲症发生时,已有逾九成持有出航证明的人从地球撤离,截至目前撤离的人数已超过99%,因此不论是否患有脸盲症,“离开地球”或“探索宇宙”的行为已经构成了幸福感刺激的条件。出航人类的定居活动预计不会遭遇明显的阻碍。

但另一方面,对于没有出航证明的人类来讲,他们仍位于地球,受到各类忘川现象的影响,且受脸盲症影响最为严重。他们一般会走向两个结局:其一是在脸盲症影响下,条件反射式地重复一些行为,直至忘川事件破坏到他们最基础的认知系统,使其成为行尸走肉。其二是在对数字世界仍存有认知的前提下,回忆自己作为虚拟人物进行的强烈刺激行为,并将其作为幸福感知的基准,从而寻找任何手段接入虚拟网络——主要是麦克斯韦宗网络——并将该行为复现。对于后者,只要在寻找接入虚拟世界的手段时不再受到更大的正面情绪刺激,他们都将以虚拟网络作为最终归宿。

值得注意的是,接入一些高度集成的虚拟网络(比如麦宗网络)后,人类的大脑将屏蔽后续忘川效应的影响,这和虚拟网络对脑信号的处理有一定关联。但是这种屏蔽也有其弊端:事实上,大脑还是会将接入虚拟网络期间收到的所有忘川效应“储存”起来,一旦大脑登出,回到现实世界,所有的忘却将会重合在一起,叠加到一个点,位于眼眶后方,大脑最深处的一个焦点,然后对可怜的患者施加乘方级数增长的头痛。所以对于已经接入麦克斯韦宗网络的人类来讲,他们几乎没有活着出去的机会了。另外,麦克斯韦宗网络医疗系统反馈,持续接入网络的人类个体会在网络内表现出脸盲症,这也构成“脸盲症并不属于忘川效应”的另一理由。

对于麦克斯韦宗网络中的数字生命来讲,部分签署或出生自带“注能协议”的本地个体们,可能会经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宕机。有的时候,麦克斯韦宗需要令人类能够更加长久地接入网络:他们的脑电波会更加长久地被读取,并服务于麦克斯韦宗的宗教活动。在这种情况下,若一个带有注能协议的数字生命靠近了需要援助的人类化身,协议便会启动,令数字生命暂时宕机,其将与人类大脑连接,工作频率和脑波产生共振,其响应会被测试并上传。此共振行为还会间接影响人体的新陈代谢活动,延长大脑寿命。而在当下,大量大脑被忘川和脸盲症影响的人类个体接入麦克斯韦宗,政府很可能为满足其宗教需要,大肆执行注能协议,宕机数字住民。

最后,对于基金会来讲,为了更好的控制、收容、保护,他们也要拯救尽量多的人类。他们最终的决定是将忘川收容在地球上,并带着人们离开这里,前往遥远的星空。不过在大量人类涌入虚拟网络的当下,怎样将他们的肉体和精神一起从地球带出去,将会是基金会必须面对的课题。

脸盲症的出现,导致大量大脑受到不同程度损伤的人类接入网络,给麦克斯韦宗的未来带来了X因素:这些人类将在网络内进行何种行为?他们将如何影响本地数字生命?作为宗教必需品,这些人类的精神是否能够满足麦克斯韦宗那个最后的终极目标?作为需要被拯救的对象,这些人类最终能否被基金会带离地球,一同驶向彼方?

请谨记:不论人类的目标是地球还是星辰,不论人类的精神被如何摧残,不论人类的肉体被如何消解,人的一切越是迷离、越是破碎,神便越趋向完整。

众生皆归于WAN。

“信息泄露”总是有所保留的:作为一个以爆料为主的刊物,为了博人眼球,它们的报道总是掺杂一些过往的陈词滥调,添加一些最新的时事,再将前面的元素随意地融合一番,随手丢几个问题,美其名曰引起读者思考,但实质上是在贩卖焦虑,或是激化不同生命群体之间的大小矛盾。

京子皱眉思索了一会。她目击过忘川,至于这个脸盲症,她也在几天前就有所耳闻,但是只有今天,亲眼见到了和想象中的所谓数码净土完全不同的疯人院后,她才真正感觉到那些发生在这个地球上的大事正在影响着一切。哪怕她从今以后就缩在自己的家里,一动不动,麻烦迟早也会找上她的门来。两位妈妈去的是小行星带之外的基金会深空探索部,那里并没有病例,这是仅有的宽慰了。

京子有些不知所措,只得继续漫无目的地寻找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她在脚边的一个崭新的读卡器上认证了自己的权限。果不其然,几个额外的功能出现在了列表的最下方。

“限制性模因配给、监控调取、MC&D线上销售行、无人机调查……无人机?”

京子挑挑眉。

终端暗了下来,随后一行绿字在中央亮起。

欢迎使用无人机调查系统

该功能提供免费的隐形无人机使用权,可令用户进行秘密授权的调查行动。使用终端配备的手柄即可操作。

仅限持有麦克斯韦宗特批权限人员开启。

无人机从“隐世居所”的头顶飞出,悬停在建筑上方。

环顾一阵后,京子首先锁定了居所门口周边的环境。毕竟自己迟早是要回家休息的,在外面长时间休息太不安全,如果在公共区域休眠,谁能预料是否会有好事者拿自己的身体和随身物品黑入奇怪的系统里面?无人机从居所一路飞到了传送锚点附近,流浪汉早都跑得不见踪影,一路上只有垃圾和缺胳膊少腿的猫狗。或许他们已经找到了自己心仪的享乐间。

接着,她的目标指向了不远处那批摆弄仪式的人群。那是自己不久前路过的一批麦克斯韦宗信徒。穿着长袍的人们还在,二十多分钟了,他们仍旧保持着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声音,嗡嗡嗡叫着。十几个人的声带以不同的频率共振,而那令人烦躁的声响又通过无人机的传输,填满了京子的包间。“真就是Hummers,连叫声都像电风扇。”她一边抱怨一边关闭音频传输。为了仔细观察那些人的面貌和神色,她小心翼翼地操控无人机靠近人群。因为无人机是隐形的,所以并没有对他们的朝圣活动造成多大干扰。

京子端详起他们的神情。

笑容,没错,笑容。洋溢着无穷尽幸福的喜悦在靛蓝色的衣服下化开,让每一个朝圣者的嘴角都不自觉上扬。他们闭上眼,脸部肌肉达到极致的放松。他们之中有年轻的男性、妙龄的女性、健壮的老人、孱弱的小孩,但不论他们出身如何,地位如何,破碎之神的意志将他们连接在一起,从这种足以持续到永远的枯燥活动中感悟神的道义。

京子盯着终端思忖半天,这样的满足感在哪里见过呢?她想起了自己的从前,想起她拥有过的无数美好回忆。那是京子与秋、蓝在房内挑灯看书的每个深夜,那是她在锁链区和Edwin一起打体感音游的每个全连,那是她在派森区和高性能数字生命比拼神经网络性能的每个胜利瞬间,那是……

那是幸福。

一瞬间,她的回忆被搅乱,那些本应熟悉的形象开始模糊起来。一张张记忆中的面庞融化了,成为红、黄、黑、白、灰凝结的难看一块,然后这些部分又和她的电子脑浆混在一起被疯狂搅拌,直到每个激活函数吐出的语义都变成不可解释的乱码。数据乱流在她的大脑中零散出现,就像血栓一样,细小但痛苦,对京子的感官系统产生无法关停的剧烈冲击。她紧紧握住权限卡,感受着那白色的纸片传来的能量波纹,让从中透出的温暖气息安抚自己的神经。京子合眼蹙眉,双拳握紧,挣扎了几十秒后,身体机能才缓慢恢复正常。每一处认知错配、每一例语义混淆,都被自身和麦宗支援的松弛程序解决。回过神来,终端界面已经失去了信号,屏幕变为透明的黑,另一端自己的倒影微微低下头,落魄地看向对面这个沉闷的数字生命体。

京子究竟如何踏出包间的门,沿着大路奔向传送锚点,并回到自己的家,她完全记不得了。几天后,固执的她再次回到那家店时,门禁已不再为她开启。“性服务改造”五个妖娆的大字粗暴地横在门前,示意这不是她现在该来的地方。



其二:惶惑



“外面的外面……吗……”京子的食指搓了搓下巴,“那这一两年,我都要待在这里?”

“真的很对不起你,京子,”蓝向来开朗的神色已经被阴郁占满,“但是真的不用慌张。在现实中,只有精英阶层的人才会选择在麦克斯韦宗的网络中长久地享福,而那些只为一己私欲享受片刻快感的人也不会管你,而是完成自己的兴趣后就……”

“蓝酱,你说这话你自己都不信吧,”秋直接戳破了蓝为安抚孩子而编造的后半段胡话。“来,这张卡片给你,这是我们一家人的权限卡,本来它是绑在我身上的,但现在起,你就是它的主人了。只要你有了这张卡,任何一个带门禁的建筑都能保证你的安全。”

今天是新年,地球历2024年的第一天。数据层为了庆祝,为夜晚万里无云的天空添加了靓丽的烟花特效。炫目的水滴形色块在空中爆开,然后消失。

但是如此热闹祥和的场景无法触动京子分毫。从上次仓皇逃出隐世居所到现在,她还没跟任何生命体说过一句话。确切地说,她还没出过门,甚至没从床上再爬起来过。她的大脑之前经历了一次奇特的数据乱流,那股恶心的后劲仍旧未散。

她尝试过说话,但脑子里想的是“你好”,说出来的就会是“好您”。语义上大体是没有错,但如果要将语素连成句,小错误自然会拼成大的,造成理解上的隔阂。前天她整理了一下语言,对自己进行了一顿哭笑不得的说教,内容大概是这样的:“我,孩子是,你好妈妈的名字,京子叫做,蓝,妈妈和秋,回来我,想真的,你们,很……”

她也尝试过各种需要细节的机械行为,然而就连徒手开生鸡蛋这种她平日里信手拈来的活儿,她都无法完成。现在厨房的水池周围仍然散布着蛋壳、蛋清和蛋黄,它们共同散发出一股微妙的腥味。还好她尚且能够正常走路和刷权限卡,不然出门都是难题。

她还试图去搜索那些自己曾经搞混过的面孔,蓝妈妈的,秋妈妈的,Edwin的,Nick的,Terry的,还有那些曾去的地方,碑文区的邻里,石油区的饰品店,锁链区的游乐场,派森区的科技展览馆,等等。所有曾留下深刻印象的概念,缠在一起后,直到现在都没能完全理清楚。昨天的她试图在脑海中浮现短发的秋和长发的蓝带她出游的场景,但事实上她把两位妈妈的头发长度给搞反了。直到她去看她和妈妈们的合影确认,才不住地感到懊悔与自责。

不过,似乎是新年提供了什么加成,今天的京子感觉自己已经“复活”了。前几天困扰着她的各种症状都一个个瓦解,她终于可以恢复正常的作息。在这个绝佳的机会,她决定再到外面逛一逛。不用太远,海边就正合适。

月亮高挂,现在正是涨潮的时候。身着赭黄色运动内衣、松垮的蓝衬衫、齐膝黑短裤的京子脱下鞋子,沿着海岸线漫步,任由清凉的海水拍打着她的脚踝。走着走着,那个时常光顾的冰饮小摊来到了她的面前。换做以往的新年,这里一定会有一群孩子排着队,叫嚷着让家长给他们好吃的好喝的;但是现在,连那个小摊主都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几个永远倒不完的饮料罐子和取之不尽的制冰机给碑文区的深夜站岗,甜蜜的水渍便是它们日日夜夜守候在此的最好证明。按理来说,麦宗要么动用政府权力将这些空余设施隔空取缔,要么就是派遣一些低级的数字生命当零工接替。但是唯独这个摊子,快过去一个星期了还是没个结果。麦克斯韦宗上头的机器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正当京子想入非非的时候,不远处的一个太阳伞引起了京子的注意。似乎有人在那里做些什么。

那是一名落单的麦克斯韦宗信徒,应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靛蓝色的教袍被丢在遮阳伞的杆子旁边,只穿着衬衫和长裤的他正一边看着桌上的玻璃杯,一边哈哈大笑。“舒服啊啊啊啊啊太舒服啦!”他狰狞的笑容中喘着粗气,点点泪花从眼角溢出。京子想了想,还是说不上他现在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

另一个脸盲症患者吗?的确,他的行为符合脸盲症的一般症状,但是一种奇特的直觉告诉她事情并不止这么简单。京子从兜里掏出白色的权限卡,看了一眼,然后深呼吸。她感觉自己的胆子突然变得很大,平时遇到这种事情都很少过问的她,现在出现了一股想要将那人从狂喜的幻想中揪出的冲动。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名信徒跟前,猛地喝了一声,然后把那人眼前的玻璃杯用手一挥,撇进了沙子里。信徒的笑声戛然而止,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愠怒,只是若无其事地抹了抹眼泪,然后微笑看着她。

“我说啊,你干嘛呢?”京子面露不悦,看向那个刚从极乐中挣脱的人。

“我在笑啊,”信徒解释道,“我在……不对,我刚干什么来着?”

“玻璃杯子,你一直在盯着那东西,好久了,我一直都看在眼里呢。这杯子是有什么魔力吗,看看看的?”

“玻什么?”

“玻璃杯子。”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再说一遍!”

“玻璃杯子。”

“哈哈哈哈,对对对!多说几遍,这个什么杯子,说给我听!快说给我听!”

“不是,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京子听到这人无理的诉求后,大声呛了回去。“我在问你,为什么看到或听到这东西,你就笑个不停啊?”

“也行吧,挺好,都挺好。”信徒见到自己的要求没法满足,终于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变回平常的正经模样,“说到底还是忘川效应。”

“忘川?难道你有去过外面的外面吗?”

“你是说现实世界吧?是的,我中途出去过一次。那个时候我身体没有泡进营养液里,所以在这里只能活动至多两天,就要登出。上次出去的时候,我带着自己的脑机转接头,从家里出来,找到了离我最近的麦克斯韦宗接入池。现在我就可以一直待在这里生活……”

“打住,别扯太远。我问你,忘川怎么了?不是会让你忘记东西吗?”

“是啊。在现实世界里,如果被我们忘记的概念出现在眼前,或者有任何人强迫我们接受它,我们就会感到头痛。但是,在麦宗网络里,这种头痛就会转化为一种上头的快感。我很希望能够找到这种快感,然后一直就这么快乐下去,但是自己连要找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就只能四处晃荡撞大运了。刚才……抱歉刚才我在干嘛?”

“你找到了,然后我把它打飞了。”

“好吧,没事。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忘川,确实。脸盲症能够给人类带来无穷的正面情绪反馈,而忘川效应在虚拟网络的表现又是强力且成瘾的精神刺激,二者叠加在一起,便是一种超越人类理解范畴的至高无上的狂欢。只要这些人无意间找到具有触发效应的物件,他们就能抱着那东西高潮几天、几周、甚至一辈子。如果京子没有来到海滩,没有见到这个少年,没有把那个杯子打出他的视线,可能这位信徒直到自己的身体腐烂,都不会再离开这里一步了。

趁着他精神状态尚且正常,京子想再多问一问他。

“其他信徒呢,他们在做些什么?朝圣吗?”

“不全是。”少年摇了摇头,嘴边的口水不听话地流出,他赶忙抹掉,然后咧嘴傻笑了一声,“我们子教团的人大概分成了两个群体。一个是探险组,他们在数据层的各处旅行,试图找到属于自己的忘川效应触发物。另外,如果遇见看着像流浪汉的,比如刚进来没多久的那种穷人,便会宣传我们的伟大宗教,为我们的神明助力。哦对,说到这里,你要入教吗?WiFi免费送的。”

“已经是成员了。那另一组呢?”

“行为组。他们试图找到对自己精神刺激最大的行为,有的是射击,有的是听一些诡异的声音,甚至还有自残自杀的。反正这里自杀能享受现实里体会不到的刺激,还死不了,除非有人在数据层面动手脚。”

京子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着信徒面带微笑地说出见血见人命的事情,一股恶寒刺痛她的全身,她感受到体内又有几块数据乱流形成,不过还好,暂时没有大碍。

天空的烟花应接不暇,基本上没有天空全黑的时刻了。二人在五颜六色的闪光下继续沿海岸线向前走去,而在那一端,人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京子大致确认了一下,有六七十个人正在海边,进行着疯癫的舞蹈。因为距离太远,所以看不清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二人靠近,眼前的景象着实令他们汗毛倒竖。

“这是你的妈妈们为SCP基金会和麦克斯韦宗奋斗的汗水凝结的精华,拿着它,我们保证你可以在数据层安全地度过每一天。”秋看向京子,郑重其事地补充道。

“是啊。更何况你还有那些附近社区的朋友们,不是吗?”蓝看向京子,拖着僵直的脖子机械地点了点头。

原来,那些人并不是在做什么舞蹈。事实上,京子翻遍了自己脑内的数据库,都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眼前的这一切。

所有的参与者都全裸着身子,方形的肌肉、圆形的胸、粗壮的大腿、纤细的腰,这些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线条,在月亮和烟花的掩映下变得神秘而妖娆。不论男性还是女性,都在反反复复和自己周边的人进行着特别的“满足”,身体的各个部位之间,毫无保留地接触与碰撞,五颜六色的液体从人群中喷涌而出,液滴折射出千百轮圆月和亿万粒烟花的光子,显得无比淫荡和放浪。大喊声、娇喘声、摩擦声、冲击声,在人与人之间来回穿梭环绕,编织成无形的大锤。脸盲症的快意和忘川效应的激情将其附魔后,这锤子将人类社会中的所谓“伦理”、“道德”、“尊严”、“贞洁”、“高尚”,统统砸得粉碎。在这一刻,每名参与者都完完全全从人的属性中抽离出来,变成快感至上的活死之魂。而直到现在仍未停止的麦宗烟花汇演,似乎是在庆祝着这一场面的发生,新年第一天便如此放荡不羁,那在后面的三百六十四天里,还有多少这样的场景,会毫无遮掩地出现在数据层的土地上呢?

眼前的场景对京子产生了有生以来最强烈的一次冲击,她能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痛觉从神经网络的内部产生,认知被一点点撕裂。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自己的身子艰难地转过去,尽量不去看那边发生的光景,毕竟海滩的夜晚,寄托了她太多太多美好的回忆。少年信徒也带着狂喜卷入了肉体的浊浪,他方才站立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袭长袍、一件衬衫、和一整套内衣。

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一些数字生命闻声前来了,他们有的穿着工装、有的穿西服、甚至还有穿情趣服的。但不论着装和身份如何,他们都如僵尸般,双臂无力,双腿板直,脑内的神经网络像是被抽出去了几块,让动作和语言的输出化为缺省值零。一个,两个,三个,她周围的数字生命缓缓地向人群靠近,之后齐刷刷抽搐了几下,瘫倒了下去。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大吼,“看那边!”,众人便齐刷刷地奔向这些宕机的数字生命奔去,开始新的极乐体验。

京子见状,转身撒腿就跑。她一头扎进城市内无灯的阴暗,而月亮、沙滩、海浪、烟花,一切的一切,都被甩到身后,随着不堪入目的绝景一起灌进思想的垃圾桶。

“如果……如果真的,我想从这里离开呢?也许有一天,这里真的变得不再适合居住了呢?”京子的疑虑仍旧没有消失,甚至还平添了几分。

毕竟作为科技最尖端的数据生命,七情六欲的程序十分复杂。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复杂,底层代码之间便止不住打架,为京子的“心”添堵。

以前人类可以在隐秘的风俗店中放纵,今天人类可以在新年的海滩旁光明正大浪荡,那明天呢?后天呢?下一个被抓来享用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忘川效应袭来的时候,京子没有恐惧,因为她的记忆系统是由0和1组成的;

一个又一个朋友乃至亲人离去时,她悲伤、她动摇,但她没有恐惧,因为笃信麦克斯韦宗的技术会保障她的安全;

脸盲症开始肆虐时,她没有恐惧,因为她不是人类,不会受到影响;

注能协议开始运作时,她没有恐惧,因为她没有这个协议,权限也凌驾于那些低级的数字生命之上;

但是乱交仪式在她眼前唐突上演,发了疯的人类朝她跑来寻求满足,麦宗高层动用超出注能协议的权力,操纵卑微的数字生命使其作为人类的精神养料,京子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了。

“砰”地一声,京子的思绪被脑壳撞击石碑的声音打断。锚点就在她的眼前,现在她需要找一个可以给她静一静的地方,然后,躲着点人,就怎样都行。

就在她狐疑不定的时候,石碑旁的一个公告栏亮了。那里一般是刊登简短但重要新闻的地方。一行字在板子上显现。

最新消息

Pick Ramsay,基金会深空探索部主席,于刚刚发表脸盲症研究报告。报告显示,小行星带以外的基金会辖区共计确诊脸盲症1235例。未发现该病症有任何传染迹象,亦被证明和ED-K“忘川”现象无任何关联。

基金会深空探索部……那里正是她的两个母亲工作的地方。

她已经止不住要去想象妈妈们被脸盲症感染的样子: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京子站在阳台向远处望去,日复一日等待她们回来。但某一天,她感受到背后有两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说“我们回来了!”然后大家一起拥抱起来,京子觉得自己那时一定会哭成泪人,而两位妈妈则只能微笑,没有多余的情感。不,至少蓝妈妈很爱哭……但京子很清楚,患上脸盲症的她,也只有笑了吧。她们本来应该像京子一样,可以用懊悔、自责、悲伤、感动等多种多样的情绪表达自己的心情,但妈妈们不再会感受到那些,取而代之的是笑容,笑容,和笑容。这双眼微眯、嘴角上扬的该死表情,到时候就会像面具一样,罩在二人的脸上,将她们本应拥有的完整七情六欲掩藏。

想到这里,她再次感受到了数据乱流的冲击。和之前的痛苦不一样,这次不知为何,每次报错都让她感受到一种兴奋,一种自己真的快要死了的解脱。

她试图摆脱这一切幻想,保持清醒,在逐渐被异常信息占据的大脑中竭力搜索着,搜索着那一劳永逸的最终方案。终于,一块正确的记忆残片飘到了她的心中,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按下了去往密码城的按钮,然后京子在传送锚点眩目的蓝光中闭上了双眼。

“那就记住,”秋嘱咐道,“去密码城。找一家以SCP三个字母开头的店面,进去,把卡出示给那里的员工,然后说,你要找一个代号叫Diorite的人。”

“找到之后呢?”

“告诉他,你要出去。”

“如果找不到呢?”

“不会找不到的。”

“我可以相信妈妈吗?”

“找得到。我发誓。”

“可你七年前反复说,每晚都会陪我,还让我相信,现在……”

“……”

秋与蓝面面相觑。

二人犹豫之际,京子从书架的最里面掏出了一张用相框裱起来的纸条。

そのまえにもう一度でいい この身体抱きしみてよ
在这之前再来一次就好 拥抱这副身躯吧

“抱我。”

秋苦笑了一声,撑起了自己麻木的身躯,和京子再次拥抱。这是今天的第六次了,但两位母亲深知,不论多少次拥抱都解不了孩子心上的酸楚。

闹铃再次无情地响起。这一次她们真的,真的要走了。



其三:逃亡



2031.11.30

“‘广域空间内复杂相对速度环境下的分布式网络构建’,这就是我们要参加的项目的名字吗?”秋指着身前的平板问。

“是的,田中女士。这个项目现在刚刚开机,您和天野蓝马上会被分配到管理角色,负责规划整体研究的方向,并监督其余研究员的工作进展,必要时帮他们一把。”主管Ellen答道。

“这个研究光听名字,应该是要在天文尺度搭建大型分布式网络系统吧?那这有什么用?”

“因为基金会和麦克斯韦宗高层签订协议,决定通过一些手段将位于麦宗网络的人类带到太空。就这么简单。麦宗有他们的任务,我们的任务就是完成这个项目,在宇宙尺度上构建一个超大的网络,可以让各个飞船上的人和数字生命自由接入或登出。而且,你就可以把孩子带到这里了。”

一向冷静平和的田中秋,听到这个研究可以帮助她们接到自己的孩子,声音都激动到发颤,“那……现在我们可以给孩子发消息吗?我们到了这么远的地方,至少得给孩子们报平安吧。”

“嗯……暂时不行,机密性和讯息保真性都没有保障。”Ellen摇了摇头。

“啊,为什么?基金会造得出亚光速飞船,却不能让我们给孩子发一句‘我们过得很好’?”

京子体内的数据乱流终于不再躁动,她稳住精神,环顾四周,发现密码城内满目疮痍:这个拥有全数据层最广阔接入域的地方,如今已经沦为了人类撒野的天堂。本就破旧的居民区已经被火焰、噪声和废墟尘土填满。一切在现实中被认为是暴力的元素,发了疯的人们看来却无比稀松平常,如此幸福。反观京子,她在建筑间穿梭的样子,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姑娘乱入西部牛仔片,荒诞而可悲。

京子摸着街上建筑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前行,时而噤声钻入暗黑的小巷,躲避大路上高调行事的人们;又迅速从小巷里出来,远离更深处的人之间进行的黑暗交易。她一边走,一边确认建筑的抬头,只要有一家店的门面有那三个字母,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SCP……SCP……Special Clothes Park?”

一家破烂的服装店出现在京子面前。

绕过残破不堪的人体模型,踏过满是玻璃片的地板,身前就是通向工作间的大门。她拿出自己的权限卡,在门禁上挥了挥,“嘀”的一声,门开了,一条狭长的通道出现,而尽头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

她小心地关上门,来到办公桌前,一个比她年龄稍大的女孩正趴在办公桌上睡觉,手下压着几份档案,每份都有着显眼的圆环三箭头标志。

太好了,京子没有走错。

2032.1.12

“蓝,可行性测试怎么样?”

“成功了,秋。我们应该立马开始初步实验。从两个星际服务器的信号传输开始测试。”

“好的,希望下面那帮员工们别整出什么岔子。这一次实验就要花一两天,几十次实验过去,就好几个月了。”

“几个月,嗯……秋,你是不是想念京子了?”

“当然想啊!但是我们什么消息都发不出去,除了干着急还能怎么办。”

“唉,谁知道我们一来就赶上隔壁超光速研究部的大工程呢。我们就算把信号传出去,也有可能被那边产生的强干扰电磁波和引力波给扭曲。”

“基金会高层确实是这么说的,但……算了。”

京子眼前的女孩被惊醒后,草草打理了一番压乱了的灰绿色短发,然后镇定自若地打开抽屉,连续按了几个按键,把京子身后的通道用几道闸门重重封锁。

现在,这间不足30平米的小房间与外界隔绝了一切通信和光源,只有桌子侧面的几个明亮的指示灯映照着二人的脸庞。那女孩拉开身旁的抽屉,掏出了一个读卡器。京子明白她的意思,就将自己的权限卡拿出来,放在上面。

“你好,京子,我叫Gabbro,是一名基金会的AIC。”那女孩说道,“你既然已经进来了,说明你的手上至少有基金会的3级麦克斯韦宗特种机密权限。我想,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对吗?”

“我要找Diorite。”京子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些客套话说实话她一句也不想听。

“你为什么要找他?”

“我没必要告诉你。给我他的位置。”

“所以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找他?”

“这问题怎么就死活绕不开呢,啊?他是你的什么人?”京子的语气中已经饱含愤怒。她现在只想去现实世界,离开麦宗网络这个是非之地,经历百般折磨后,就差临门一脚了,这个丧气的基金会AIC竟然还在阻挡她!

她继续追问,“我最后说一遍,他在哪里?我要做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

“他是我的主人,怎么没有关系!”Gabbro忍不住叫了起来,她的不满一瞬间爆发,蹭地站了起来,椅子失去平衡哐啷倒了下去,而她的身子被愤怒和悲伤冲击后,忍不住发着抖。“他已经死了,死了都快三年了,现在的主人只是Site-CN-91研究员办公室里的一堆骨头!所以我问你为什么找他,因为我知道了理由,我也可以替他帮你!”

Gabbro用虚弱的手指夹出衣服口袋里的那张员工证,上面有基金会的图标、AIC的认证、与研究员Diorite的关系说明。京子无言看完后,叹了口气,给她道歉。

“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京子把自己这几天的遭遇给Gabbro细细讲了一遍,然后说明了自己的目的,“所以,我要去现实世界,如果可以的话,我要去基金会管辖的航天港问问,找我的妈妈去。我想,找妈妈不需要什么理由吧?”

Gabbro让办公桌进行了几番变形,现在它变成了一个全息终端,上面显示着地球的世界地图,横在二人中间。“嗯……你在现实中有载体吗?”

“没有。”

“没有啊……那我可能需要给你找一个。我的权限仅限于Site-CN-91站内,所以只能调用这个站点内的机器人。我想给你找一个带简易显示屏、超长续航、超大容量的,这样你可以把自己的整个程序注入进去,并且和外面的人互动。你应该不在乎机器人的具体形状吧?”

“能动就行。”

“好,我帮你看看……”十几种不同的机器人设计图在二人面前来回闪过,她们来回斟酌之后,最终选定了一个型号,那是一个装备六个万向轮的椭球形机器人,绕着腰部一圈的四个摄像头让它还显得有几分可爱。“真巧,型号叫CN91AISD-Astra,代号‘星空’,看来跟你挺有缘的。它装备了光学、红外和夜视三重视觉系统,还有常规的声音处理系统,给你够用了。”

“太感谢了!”京子激动地跳了起来,“这就是我想要的。所以我还需要做什么?”

“拿着你手上的那张卡,站在墙壁旁边,会有一个装置来读取你的完整信息数据。得亏我们91站的信息接口交给麦宗改造过,不然你来了只能干瞪眼,等我站在这里捣鼓一番代码,搭建出一个适配你的接口出来……好了,数据传输开始了。大概需要五分钟,时间一到,你的意识就到现实去了。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吧,时间不多了。”

2032.4.15

“双边服务器广域信号传输测试,实验编号78-1,实验成功,测试程序大小1.26TB,该程序在两台相距0.2AU的太空服务器终端内等分储存,待测试协议BiSTP启动后,程序可成功运行,经计算,形式传输速度峰值约为2.45c,形式中心位于土星L4附近,符合预期,与理论位置误差小于100km。”

“成功了!”全实验室的几百名研究员们一起跳了起来,将手边成堆成垛的报告扬到空中,形成雪白的礼花。

“如果我们真的能够把实验流程做完,在太空中重建数据层网络,这个技术……应该就是我们俩能够给京子的最好礼物了吧。”蓝激动地说道。

“……”秋念完了实验报告之后,直到现在仍沉默不语,但是她拿着话筒的手不住颤抖,让伪装的淡定露馅。蓝唐突地拍了一下秋的肩膀,后者忍不住“哈啊”地喘了一声,众研究员见状,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这个机器人有存储东西的地方吗?我是说,物理意义上的。”京子开始针对自己全新的生活开始提问。

“有,Astra的肚子底下有个收纳盒,可以放一些小东西。”

“这机械臂只有两个关节吗?还是这么连接的?我看这图纸怎么感觉……没那么可靠。”

“不可能。我们91站的造物都很耐用的,这点你放心,哪怕有个电锯来锯你的胳膊都不会断,事实上刮痕都不会有。”

“在数据层我可以刷卡,现实中我怎么认证?”

“用显示屏。除非你能自己做一张能用来刷的卡。”

“电池的电多久用完?”

“电力全开的话,三天。如果你要休眠,能保证差不多一个月。当然你出去后在91站的储藏库能拿到一些多余的蓄电池,所以不用担心因为没电宕机。”

“因为没电……难道还会因为别的原因宕机吗?”

“呃……说不准,毕竟你完全没有在现实待过,程序万一出点什么兼容性问题,解决起来挺麻烦的。”

“好吧,我会尽力解决的,”京子想了想之前自己经历过的数据乱流,不安的心情从脑内悄悄萌芽,但是她想到自己要与母亲见面的强烈意愿,想到这条没有回头的路已经来到了最关键的交叉口,坚定的信念便很快将这种慌张扼杀。

已经85%了。京子感受到自己的视野开始闪烁,屋子这一秒还在眼前,下一秒便立刻切成无暇的纯黑。她感受到自己全身的每一处感官系统都在从数据层的躯体上抽离出去。

2032.12.17

广域服务器信号传输测试,实验编号165-2-1,实验失败。

广域服务器信号传输测试,实验编号165-2-2,实验失败。

广域服务器信号传输测试,实验编号165-3-1,实验失败。

广域服务器信号传输测试,实验编号165-3-2,实验失败。

“为什么又失败了!”蓝砰地猛拍桌子,把周围的研究员吓得一激灵,“为什么!”

秋看到她愤怒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一百多个失败的尝试,换做最有耐心的科研工作者,也很难绷住自己的情绪,更何况是蓝这样情绪溢于言表的人。看向手边研究草案上划下的一个个红叉,她无言地靠近蓝,给了她的脸颊一个轻吻。

“我们还有至少十五种构建方案没有使用。另外,朗氏引擎诱导的衍生传输协议,还有好几个大的方向没有尝试过。我们还需要等待。”

“哼。”

“已经95%了,最后一个问题,京子。”Gabbro说道。

“最后……一……个……问……问题……啊……”由于数据在不同层面的跃迁,京子的面貌已经开始虚化,语言输出也变得断断续续且十分沙哑,有种通过老式电话机交流的奇特感觉,“你……会……一……一直……待在这这这里……吗?”

“我?我啊,”Gabbro在交谈了这么久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但那是一种堆满了无奈的苦笑,“除了这里,我也没地方可去了。

“本身我是主人Diorite的专用AIC,是由基金会AIAD和麦克斯韦宗的一些精英程序员和他一起制作的。在现实中我帮主人做了很多很多,而在他的梦境里,我可以和他交谈,我们也聊了很多很多。我很感激他创造了我。但是,自从忘川肆虐,他的脑子就有些……不太正常了。各种各样的忘川效应单单在主人身上发生。他也自知时日无多,就把我从他的大脑里取了出来,接入91站的总服务器,给了我访问凭证……我在想自己还有什么用,基金会高层紧接着就告诉91站,我的功能被其它的AIC合并。我被除役了。

“后来,我可以在数据流中自由活动,但我已经不被基金会需要了。所以,我选择利用自己仅剩的权限,来到这里,永远待在这里。至少在这个虚拟的网络中,我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是任何东西,可以随意活动。相比于现实,在这里我好歹还能找到一点……乐子。

“不是吗?这里至少有乐子。”

轰隆!Gabbro的发言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打断,天花板上开了一个大窟窿,难得的安宁从这间黑屋子里悄然溜走了。Gabbro抬头看去,原来是那些拿着热兵器,在密码城的夜晚纵情狂欢的人们,将无理由的战火蔓延到了这里。正如Gabbro所说,她的乐子,来了。抬头看向那还在继续的吵闹盛宴,她继续自己的告别。

“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固执,这种固执,正是你去往现实世界,去往真正的星空的理由。我真的,真的非常羡慕你,虽然我们才认得几十分钟,但我已经有足足……两年,没有见到你这样有趣的人工智能了。”

“再见了,京子……

“不对,再见了,‘星空’Astra。”

最后一丝光亮和声响在此刻归于虚无,京子已经彻彻底底从麦克斯韦宗网络中登出了。

而Gabbro的故事该如何继续……给她印上“注能协议”并令她宕机的麦宗政府,以及那些将她贪婪拉扯和吸吮的疯人们,会负责继续书写它的。



其四:星空



abandoned.jpg

太阳照常落下。

Site-CN-91的灯还亮着。

飞蛾、老鼠、苍蝇,这些在这个废弃站点住了两年有余的“未授权住民”们,亲眼目睹一台机器在黑暗中亮起了浑身的灯光,僵硬地动了动,立刻靠着万向轮和机械爪飞快移动起来。这些生物立刻四散奔逃,给这个大家伙让道。

星空终于醒来了。

虽然她在凌晨就从麦宗登出,但直到同一天的黄昏才成功接入这个机器人的所有设备,对于已经沉眠许久的91站计算机设施,这个效率已经算是说得过去了。她稍微熟悉这个机器人该如何操控后,便马上自如地操控它在现实世界中穿梭。她的首要目标是找适配自己的蓄电池。根据Gabbro提供的设施图,储藏库在站点的另一端。

不夸张地说,她行走于一个坟墓之中。森森白骨在四处横陈,有的躺在椅子上,有的在地面上摆出扭曲的模样,还有几个紧紧蜷缩,手抱着脑袋,表现出痛苦万分的样子。一个个工位掠过星空的机体,在这些名字中,“Diorite”格外显眼,挂在那工位上的名片被人用笔画了好几个圈,究竟是谁干的,星空当然无从得知。尽管星空明白,整座设施的电力是太阳能与核能双驱动的,且由完全自主的系统接管,至少能独立工作数百年,但是在这一间间办公室、实验室、D级人员宿舍中,没有一个活人,只有痛苦死去的亡魂,这样的场景不由得让星空紧张起来,机械爪的动作也不由得颤抖了几分。

到达储藏库后,一个摄像头横在星空的面前,“权限认证”。她搜集了那些研究员的凭证,发现这里的认证方法并没有多么复杂。她稍加思索,便调用自己在数据层的权限卡信息,生成了一个二维码,然后她将屏幕伸向了摄像头前面。“嘀”,门开了。她的电池就在不远处。她用机械臂精准地抓取它们,并收纳在了自己的肚子中。

几分钟后,星空的任务完成,该去下一站了。她从掩盖设施里夺门而出,整个91站都被她抛在脑后。至于在这站点里还剩下多少收容中的异常,还留着多少没处理的实验报告,那些都不重要了。一切的一切,都随着研究员的离去、人工智能的除役、基金会高层的几份取缔文书,一起埋没在这座空洞的屋子中。

2033.2.5

广域服务器信号传输测试,实验编号201-4-7,实验成功。测试程序为数据层网络碑文区骨架,版本号v6.11.5,大小15.2PB,该程序在三十六台太空服务器终端内等分储存,待测试协议MultiSTP启动后,测试程序可成功运行,在1号服务器投放一简易AI后,其运行数据成功在全部服务器内并行处理,并成功在28号服务器完成登出。经计算,形式传输速度峰值约为5.89c,形式中心位于土星L4附近,符合预期,与理论位置误差小于270km。

合肥市的灯还亮着。

但是城市里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杂草、昆虫和一些被丢弃的流浪动物成为了这里的主角。偶尔能见到几个带着麦克斯韦宗标志的机器人在城市内调试电网和一些可持续系统。那些接入网络的人,肉体到底在哪里呢?

星空在一个巨大的百货商城门口发现了许多管线,它们就像根须一样从四面八方连到建筑的深处。有的管线一看就是输送液体的,一鼓一鼓,还有的管线传输数据,像麻绳一样,由成百上千条细丝拧成一股。巧合的是,有一些服务机器人也零零星星地在商城入口进进出出。

她决定进去看看。

商场的大厅十分空旷,货架早已被全数搬走,取而代之的是成排放置的服务器和超级计算机。这些设备伸出了更多管线,和门外的那些一起,指向商场的B1层。星空循着这些线条,一路向下。机器和人类的身躯不同,轮子驱动的机器在不平整的地形下前进起来困难许多,于是她干脆把所有设备都收了起来,蜷缩成一个完美的金属椭球,伸出一个机械臂狠狠推了自己一把后,便让身子在高低不平的管线中,跌跌撞撞滚了下去。

庞大的长方体培养池工整地排列在这曾是地下车库的暗处,粗略估算,培养池至少有上千个。每一个都至少有五米长、三米宽,顶部有一个纯黑色的巨大铁皮盖子盖着,四周则是透明的玻璃。池子内部,是正在持续循环的墨绿色营养液,泡在里面的,是全裸的人类,每个池子里至少十个,老少皆有;他们姿势各种各样,有蜷缩的,有张开的,但面部神情都整齐划一:难以忍受的痛苦。另外,在每个人的头皮、脖子后面、四肢末端、下体等关键部位,都有电极贴片或连着数据线的接口,保证每名个体都能安稳地接入虚拟网络当中。

星空看这眼前的景象思忖着,这里或许就是麦克斯韦宗接纳人类的地方了。在地球上不被记住、不被关注的流浪者们,被麦克斯韦宗和基金会派遣的各种机器人带领至此,人们为了自己的一线生机,也为了回味曾在数据层体验过的高潮刺激,聚集在这里,将充满乐趣的人生跨度拉到最长。

她在这里驻足了很久、很久,直到她想起自己的任务,才爬离这些象征极乐的黑色棺椁。

2033.6.8

广域服务器信号传输测试,实验编号257-6-1,实验成功。测试程序为数据层网络碑文区骨架,版本号v7.3.2,大小21.8PB,该程序在三十六台太空服务器终端内等分储存,待测试协议MultiSTP启动后,测试程序可成功运行,在各服务器投放共计1000名简易AI与300名强智能AI后,所有运行数据均成功在全部服务器内并行处理。项目稳定运行100分钟后,所有网络内AI均成功完成登出。经计算,平均形式传输速度约为5.02c,形式中心位于土星L4附近,符合预期,与理论位置误差小于500km。

磁悬浮列车的灯还亮着。

完全交付AI运营的通勤系统仍在辛劳运作,尽管已经有至少两年没人踏上这条线路的任何一班列车了。没有人的通勤系统下,售票系统也成了摆设,星空直接从栏杆旁翻了过去,等待其中一班车到达,成为这七百多天以来的第一位无票乘客。

“逃票要交五倍票费呢,”她半开玩笑地自言自语。

星空的意识来到91站时还是黄昏,现在的天空已经完全暗淡了下来。长时间没有人类排污的空气已变得十分纯净,星空透过窗户向外面看,曼妙的星河与月亮一起,高悬在整座死城的上方。数据层的天空从未真实过,因为那些都是全景图片,都是麦宗天气部门的员工们在地球历史的夜空中挑选出的虚假景象。她孩提时,妈妈们讲过,星星是会眨眼的。但妈妈们没见过,因为她们还在地球工作时,人类排放的污染物太多,夜间的光污染也太多,把星星的光芒全都遮蔽了。可惜的是,星空也从没见过,数据层有星星,但不会眨眼,因为那些说到底只是图片在天穹顶端做着平移和旋转变换罢了,每颗星都只是几个无聊的像素点晃荡。

但是,就在当下,她看见了。成千上万颗星的光芒忽隐忽现,她的视焦点也随着这一明一暗来回游动,整个天穹似乎活了起来,用数不清的眼睛调皮地看着地面上的一切,然后舞动。

看得入迷的星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伸出了机械臂,开始缓慢而柔和地摆荡,与此生初次见到的绝景一唱一和。

2034.1.2

广域服务器信号传输测试,实验编号324-1-1,实验成功。测试程序为数据层网络碑文区骨架,版本号v10.1.1,大小34.4PB,该程序在三十六台太空服务器终端内等分储存,待测试协议MultiSTP启动后,测试程序可成功运行,在各服务器投放共计1000名简易AI与300名强智能AI后,所有运行数据均成功在全部服务器内并行处理。项目稳定运行100分钟后,所有网络内AI均成功完成登出。经计算,平均形式传输速度约为5c,形式中心位于土星L4附近,符合预期,与理论位置误差小于500km。

“广域空间内复杂相对速度环境下的分布式网络构建”课题至此结束。已成功在基金会深空探索部宇宙服务器α组上完整复刻数据层网络架构。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这个时间跨度一年有余的伟大工程,在田中秋、天野蓝的带领,以及数百名基金会员工的共同努力下,终于开花结果。

这将是基金会和麦克斯韦宗战略合作的最大成就。

这将是基金会为全地球数字生命赋予的最美丽的礼物。

这将是秋与蓝为京子准备的最大的惊喜,也是最宏伟的赎罪。

“立刻派遣智能飞船前往地球。每艘飞船里面都配备最大数量的虚拟接口,保证这一次出航就能接走地球数据层内至少三分之一的数字生命……”主管Ellen兴奋地对着麦克风喊话,与深空航行部的执行员们交谈。

“主管,主管!”一名研究员打断了她的话,“秋和蓝不见了!”

“啊,不见了?”Ellen先是有些惊讶,随后她想了想,脸逐渐松弛下来,转化为一个大大的笑容,“跑了吧?”

“嗯……是的,她们正在和高层商量,准备另外搭一艘飞船回去监工。”

“顺带看看她们的孩子。Pierson-Schulman设备她们带了没有?”

“管理层会安排好的,应该没问题,忘川到时候影响不到她们分毫。”

“确实。和上一版Schulman设备比起来这个新款强太多了。”

……

与此同时,秋与蓝已经在路上了,前往地球的亚光速飞船正等待着她们。所有她们与孩子的美好回忆,逐渐从各种实验报告结成的坚冰中融化,然后流出。

“蓝,你在听什么?”

“音乐。这个迷你播放器我已经有至少两年没拿出来过了。”

“哈哈,这老东西都什么时候买的了,现在还能用吗?”

“当然能。你要来听听吗?”

“好啊。”

蓝分了一半耳机给秋,二人肩膀贴在一起,手挽着手。那个棒状的老旧随身听被握在二人的手心,播放着音乐。

现在正在播放的,是十四年前,2020年春天,在网站某个角落闪耀过一瞬的歌曲。但秋和蓝不会忘记那曲子的歌词,尤其是这一句,它是二人前进的动力,是她们给孩子上的第一堂课,是研究低谷期的鼓舞,是努力开花结果的证明:

僕ぼくらが見みつめる世界せかいは,憧あこがれに輝かがやき変かえる。
我等所凝望之世界,因憧憬而光芒万丈。

飞船启动了,那片困扰她们许久的宇宙服务器集群就在身侧,张成最大规模的数字领域,在太阳系中闪烁,成为繁星的一部分。

它会静候主人的来临,直到永远。

航天港B4H的灯还亮着。

空无一人的航站楼中,只有几个显示出发到达的电子屏,和一个同步时事新闻的屏幕还在工作。所有的值机口都空无一人,所有的杂货店都紧闭大门,所有的安检处都拉下了闸,而在这庞大接待广场的正中央,一个椭球形的机器人伸出两个机械臂和六个万向轮,卷起地面上灰黄色的薄薄烟尘,在“到达”显示屏前方驻足。

那里有一个航班号正在屏幕上滚动,格外显眼,与沉寂的航站楼格格不入。

SCPSPD-EX23。

她听妈妈们说过,这只可能是从基金会深空探索部发出的特派飞船。那么,妈妈们会在上面吗?也许吧。但就算不在,那个航班上,一定有知晓她们的人。下一步,她或许就能踏入那深不可测的太空,前往自己与秋和蓝汇合的,圆满的终点。

她在想,妈妈们答应过她会回来,并且正在遥远的彼方为了将她接过来而不懈奋斗。

她在想,Edwin与她告别时,将最后的泪水交付于她,或许脸盲症影响到了那孩子后,他就再也哭不出来了。

她在想,Gabbro刚与她相识,便坦白自己的历史,一同分享、承受彼此那些心酸的回忆,并竭尽全力给她带来最美好的结局。

她的一举一动,都对得起每个与她相识的亲人和挚友,当然,也对得起她自己……

……

“真的吗?”

象征自我怀疑的三个字仿佛有千钧之力,猛击星空的处理器。

然后她感受到大地的颤动。

航班的状态变成“已到达”的那一刻,接驳飞船着陆的隆隆声在广阔的接待大厅中来回共振,令遍布地面的尘土开始起舞,令每一寸钢筋、每一块玻璃发抖。长达十几分钟的骚动后,数个迷你机器人从到达口夺门而出,若无其事地绕过星空,前往麦克斯韦宗网络的各个现实节点,搭救那里的数字生命们。

而就在此时,后悔、恐惧、焦虑,化为她所经历过的最大规模的数据乱流,开始冲击她的神经。在她的影像接收系统内,虚假的毁灭开始投影进现实。

她开始后悔。

如果当初没能横下心离开数据层,而是继续窝在那个家里面,能否等到她的妈妈们来救?她在想象自己的大脑在麦克斯韦宗的强制干预下,反复宕机,每一寸数码细胞都被错误填满,令她发疯,令她坠入痛苦的深渊,然后在那最关键的时刻,两只手从头顶的一丝光亮中伸出,说,“我回来了。”但当她伸出手,光却骤然熄灭,令她在沉默的黑笼中溺亡。

她开始恐惧。

她想到了Gabbro的那一套说辞,对机械的自信。她的脑内开始播放不祥的场景:一个椭球,在平地上躺着,然后它伸出万向轮,轮毂架在地上的那一刻,整个躯体便如蛋壳一般,碎裂成几十块。紧接着蓄电池噼里啪啦地爆炸,将自己曾存在过的证明化为灰尘。

她开始焦虑。

无数曾看过的新闻都在告诉她,B4H,作为SCP基金会东亚地区的精英人士专用的高端航天港,就是秋与蓝去往星辰的起点,也会是基金会人员归来的终点。不,万一不是这样的呢?她想象这个看似可靠的地点像数据层干预那样开始报错,断电,结构垮塌,甚至被核弹瞄准,并在可见的未来化为齑粉。

所有的“假想”,所有的“如果”,正通过星空的数据模块变成实在的画面。

航站楼变成了漆黑焦热的地狱,迷你机器人如催命的随从滚滚向前,对地球处刑。

数据层中的记忆,战火的狂暴、交媾的丑恶,不受控制地投影到现实各处,玷污着精神。

星空的认知系统被完全摧毁。每个机械物体、每根栏杆、每个花盆,都变成整齐划一的无面人形象。人挨人,人挤人,密密麻麻,将她的视觉模块“嘭”的一声挤爆。

“烫、烫、烫啊……”

这将是她最后的一句喘息。

星空的处理器陷入了不可阻挡的过载,成千上万的系统错误如燎原之势将其摧毁。

她死了。

2034.1.3

“蓝,步子迈小点,别不小心把Pierson-Schulman设备弄坏了!”

“我知道,秋!但是我们马上能见到京子了,走快点不行吗?”

“我知道啊,但是你也得慢点……”

秋与蓝二人经过几十分钟的整备后,终于戴着沉重的各式设备,从到达口出来了。和在前面的那些机器人不同,她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前往91站的麦克斯韦宗网络接入节点,将那个相别两年有余的,由二人亲手打造的数字生命,从数据层中带出,并将其接入基金会深空探索部的网络。

她们确信,在那个全新的数据层中,她不仅可以享受更加安全、更加贴心、更加舒适的生活,还可以接入站点内最先进的仿生机器人,“活着”来到现实,真真正正地,看到辽阔宇宙的面貌。那是京子一生都敬畏且向往的终点,也是母亲们为孩子搭建的完美归宿。

秋与蓝二人向Site-CN-91坚定地走去。

她们相信,京子依旧在数据层中,饱含期待地静候母亲的来临。

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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