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关系?被抛弃和被救起都是一样的,都会葬身鱼腹,成为海底淤泥里最恶心的那一块尸体。
没有事,没有事,不过是以牙还牙,对吧?他们肯定会这么干。我为他们操心没有任何必要,他们在那种情况下肯定也会抛弃我。我又有什么好自责的呢?我有什么办法来阻止他们的死亡?我挡得住吗?挡了又有什么用呢?
妈的,别想这事情了。我要保持冷静,Bleat。现在想也没有必要了。我的任务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是保护他们。要我进来就是为了做这事儿?他们有值得保护的必要,却没这能力保护自己?他们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们明明可以活下来的。如果他们再往后退几步,谁都不会死。明明是他们咎由自取。
相比,这个地方很有探索的必要。我来基金会这么久不就为了升职吗?我既然能从杂工整到守卫,还不能再升一级吗?我不应该只做这样的工作吧?我的能力不止于此啊。
Bleat身体前倾,撑在地上的右手从粘稠的液体里拔出,一番摸索后,他抓住一个硬物,扶着它缓缓调整姿态站起。
小腿在不停发颤,一挪动地上就吧嗒响起。脚趾冰凉,大腿被风吹得一抖。先离开这里。
有什么必要呢?死亡是那么迅速,随时会席卷我。甚至来不及思考,在下一秒就会死去,张大嘴,吐出长长的舌头,上面挂着我的眼珠。
Bleat在黑暗中缓慢挪动双腿,磕着碰着柔软或是坚硬的物体前行。即使没有一丝光亮,他也能毫无障碍地看见队友的死状。地上除了尸体和血以外没有别的东西。
他妈的,他说。
他听见滴答的响声。这里有高度差,血液会流向哪里?我能不能踢爆他们的武器,然后大叫“战争已经胜利”?我可以割下他们的舌头为我助威?
他们或许会伸着脖子高喊:“守卫为什么要参与探险任务?在后方吃白饭不是很好吗?”
然后他们的舌头断成三截,一截在楼梯下面,一截在枪口,还有一截在他们碎成核桃壳的脑瓜子里。
他们自讨苦吃。他们不会救我。他们恨不得把我推到第一个。
用基金会来压我?用官职来压我?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再大的天王老子都是残渣。妈的,活下来的是老子,是老子还在这里看着你们舔舐自己的血液。干尸们。
眼前还是黑暗,不过似乎有亮光。Bleat逐渐在血潭中找到前行的感觉,大腿暖和起来,向着那隐隐约约的光明迈出步子。脚下的血色似乎都淡漠了,变成了旭日东升的绯红,能看见软绵绵的云彩在其中飘。耳边有基金会每日电台的声音,里面在说:“早上好,各位。新的一天开始了。恭喜!”他裹紧了自己的战术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那光明来得理所应当却突然。他没想到这么快。太阳的温暖笼罩着他,他感受到自己的勃起,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那美妙的光明缓缓凑近,就像少女的嘴唇,矜持而热辣。那是枪口的闪光。黑洞洞的枪口吐出火舌,发出巨响,扫射出万点光芒。然后轰然倒塌在废墟之中。
血液滴答作响。
越走向深处,越黑暗。都是一样的黑,但是感官所能捕获之物越来越少,以至于无所能获。脚步声越来越小,很早便不能盖过耳鸣。鼻子分不出血腥味和霉味,有时候感觉里面全是鼻涕,有时候又突然灌进来一阵香味。似乎是西红柿炒蛋,糊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了,能碰到一些硬物让他一震,这种清醒的感觉似乎是最大的安慰。
他不敢承认,自己迷路了。但他坚信现在只有移动才能救他。不能在麻木的时候死去,死去的最后一刻都必须在移动。这样能保证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来转身,不至于面目全非。能保证自己的脸能被后来的人看见,虽然可能舌头已经离自己50m远了,但是总比让自己的唯一识别与血、尿和屎相混好。
后面的人会称赞,我比他们走的远。他们死在反击中,而我会带着希望死去,面带微笑,精神焕发,仿佛下一秒就能醒来一样,像一尊伟大的雕塑一样成为站点的荣光。哪怕是再愚蠢的站点主任都会把自己升为战斗人员。3级,工资是自己的两倍,半个站点遇着他都得行礼。自己的装备,私人的房间,休息室。
上一任死在收容突破里,竞争对手死在MTF的乱枪下,同事死在敌对组织偷袭里,暗恋对象死在奇术操作失误中。枪口的火光仍在闪烁,队友一个接一个倒下,保护对象死盯着自己的眼睛,咒骂:
“你个懦夫。”
我说:“你往后退啊,傻逼。”
我看着他向后倒在枪口的花里,黑暗的巨口顷刻间将他吞噬,他的灵魂被扯出,意识飘荡在人格之外。
我对他说:“你他妈往后退啊。”
他的嘴唇在颤抖,似乎挣扎了很久,终于大张开,喷出血泉。半个舌头落在我脚边。
黑暗已然变成一块儿,失去了光明的照亮我看不清他的脸。
但我听见他的声音。他的喉咙里全是痰,或许是血,反正发出的不像人声。我记得一个词,叫“极端嗓”。他就是个天生的金属主唱。
他说:“肉身是人格的载体,只读内存都比任何活着的生命实体高级。抛弃肉体是发展需要,思维不能禁锢在大脑,思想盒将成为消费热点,其普及划入基金会2级人员基本福利标准。基金会不能局限于三维空间的收容,多维度保护才是新时代发展潮流。制定正确的发展战略有助于基金会收容任务的实施和全人类普及。生育不是必要的,肉身害怕死亡。”
我说:“你们都是傻逼。傻逼和傻逼。”
“我的任务从来都是探索。队伍不会因为队员的死去而停下脚步。我会带着你们的遗志,继续你妈的前行。”
Bleat迈开腿。那种精神振奋的感觉再次来袭,温暖流过他的大脑,热血在胸中沸腾。
目标点已经不远了。我会和其他队伍取得联系。撤退路线已经初步规划。正在按照既定路线前行。感官是没有必要的,仅仅思维就可以实现一切目的。精神力超越现实。
之后我会被基金会审判吗?我能完成任务吗?队伍死绝了。我在做什么?保护对象的尸体已经腐烂了,我为何没有吃他?食物供应是否充足?
这句话应该划掉。4人小队的食物一个人吃肯定充足。
我会坐在银色的房间里,坐在磨掉一层铁皮的血迹斑斑的手术台,坐在那里被质问为什么退后。我回答他,他们没有死。
我回答他,我活不下来。我死在了里面,在食物匮乏中,在时间流逝中,在被黑暗的包围的绝望和痛苦中。下一波队员到达时我已被分解,没人会知道我死前乞求自己的思维能得以保存。祈祷他们下次来临时这里没有黑暗。
他看着我哈哈大笑。我的身体颤抖,因为有电流通过。他指着我的尖叫说:“你还活着。”痛苦没有把我击垮。即使是最残破的肉身,也有逃出生天的能力。精神力超越一切。
我看见我的身体在冒白烟。我不断强调,我不是干冰,也不会消逝。我的喉咙被蛆虫撕碎,我看不见我的挣扎和呐喊。我的灵魂在最后一刻会失去光芒吗?他会和黑暗融于一体吗?
你的灵魂早就黯淡失色。我打断他的话,因为我看见他的大脑紧贴我的眼球,视网膜被黏住。我吓了一跳,呛了一口血,整个眼球都掉下来,掉在我的舌头上面。
所以我现在看不见。Bleat背靠墙壁,用脚扫扫脚下的地,然后撑着墙壁慢慢坐下。他刚开始是跪坐,后面改成盘腿坐,手上握着枪。
我睁开空洞洞的眼眶,尝试聚焦,却只有黑暗。耳朵像堵上了枪口,听不见任何声音。连耳鸣都没有了,像是最好的朋友、唯一的依赖们突然死亡、倒在血泊里面一样。鼻子没有知觉了,似乎是被冻得麻木,却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手指尖只剩下勉强能感知力量的地步,已经感受不到温度了。我感到很开心,告诉自己,我甚至还能记得感官有哪些。我感到荣幸。
枪口对准我的眉心。我用眼眶盯着它,它变成一张脸,有4号的嘴巴、2号的眼睛和1号的声音。它又变成一只电子绵羊,变成该死的站点主任,变成丑陋的保洁机器人。
它在说话。它使用C语言,它念出我的脑电波,用布鲁斯调弦和四三拍,重音在反拍,贝斯是芬达。
一声巨响。我甚至花了时间,去抚摸我的耳朵,才能确认这是我听见的声音。
一团闪光在我眼前炸开,爆炸得灿烂而热烈,如同年少时的烟花,如同所有温暖的火焰,抵御的同时摧毁。2号大叫后缓缓倒下,慢慢地摔在地上,武器脱手,他还没有发现自己没上保险。他的脸逐渐变成惊恐的形状,眼睛大大地瞪着,舌头在口腔里打转,衬得他的满口黄牙更加恶心。
旁边的1号打了个激灵,抬起脖子四下张望,扯开嗓子大喊全员警戒,然后端起枪瞄准。他的手指紧扣扳机,另一只手托着,看起来后坐力可不小。我可用不了这样的好家伙。然后,我们抬起枪,三点一线瞄准射击,枪口蹿出火焰,或者是闪光,我看着子弹飞过光明和黑暗,消失在虚空之外。赤红的烈焰舔舐着我们,汗流浃背都在之后才能体验,又有巨大的轰鸣席卷耳膜,我甚至担心自己会不会耳聋。不知名的怪物从某个黑暗的角落逐渐探出头来,一下跳起,飞速靠近,1号的下半身已经消失。他还在喊着,嘴里还是没有意义的指挥和激励,声音甚至要盖过枪械。或许是通讯器。这东西的性能不得不夸赞,在这样的条件下居然都能良好运行。
黑暗突然就像所有恐怖片的惯用手法一样,在红色和白色的黯淡背景下向我逼近。我后退,猛地后退,推开4号拼命后退。我的屁股感受到惯常的坚硬和寒冷,但是从这坚硬和寒冷中我觉得安心。我长叹一口气,捡起掉在地上的枪。4号睁着大大的眼睛,张开嘴对我说话。
我听不见。我努力张开耳朵,扩大我的耳洞,掏尽我的耳屎,采集他的声音。
我听不见。他的通讯器仿佛失效一般,无论他的表情如何狰狞、绝望、愤怒、痛苦,我都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的舌头要掉了,他的眼睛要落了,他的头发都像要飞起来一样。
怒发冲冠了。他张大嘴,向我丢来什么东西。黑色的,一大个。4号和它都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的胃开始翻腾,它抽搐,它痉挛,它在展示最标准的战斗拳法。最先涌上来的是口水,几乎要流出嘴外,然后食道一阵颤抖,猛一下温热的液体就从我的嘴里喷出。
恶臭席卷我的头颅。远处又传来枪声。隆隆的巨响冲破我的神经。万个黑影轰然倒下,如同世界最后一夜的坠落。他们闪烁,他们如同灰尘一样幻灭又猛地落地。他们是阴影。他们是黑暗。他们在寂静处大声尖叫,他们在我眼前狂舞,伸出四肢,举起武器,构成一幅幅迷离癫狂的图景。
我不应该接受这些。这些从来就跟我无任何瓜葛。
Bleat从一次昏迷中醒来。但他甚至不能相信自己在醒来。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苏醒”的过程。他的大脑里没有一丝记忆,他的感官没有一丝反馈。他不能辨别自己到底是真正醒来还是只是有了醒来的想法而已。
一切都像一潭肮脏的粘稠黑水一样,凝固而朦胧。没有什么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给予,什么都没有收到。
他感受不到肌肉的收缩,感受不到软硬,感受不到温暖和潮湿。我失去了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没有了,感觉是肉身的最后防线,没有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动作,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不知道是否有回应。
哪怕是痛彻心扉的痛苦也好。但是什么都没有了。漆黑吞噬了一切。没有前因,没有后果,没有璀璨光辉的过程。一切都像垃圾一样被拧碎、糅合、分解。一切动作都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我在这里大声叫喊:“Bleat。”我的嘴唇没有动作,我的声音淹没其中。什么都没有了,Bleat。战友、武器、敌人,都不见了。都藏起来了。
我似乎在挥舞双臂,如果我还能够挥舞双臂的话,我求求你,我用我的生命恳求你,让我感受到吧。什么都没有,绝对的寂静,绝对的虚无。什么都没了。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还活着。
我求求你,让我活着。让我再睁开眼睛看看死亡的惨象,让我再打开鼻孔去嗅探血腥和恶臭,让我再伸出耳朵去聆听痛苦的咆哮。你在低语吗?你能感受到吗?
但是垃圾不会消失。当他意识到自己还在思考的时候,理智倒灌回他的思维。
我还能思考,好事情,Bleat,好事情!我这么想着,脑子里便出现了相应的符号。扭曲而重叠,一一对应。真他妈神奇,我脑子里对应的声音是什么?
垃圾只会慢慢分解。身上爬满密密麻麻的虫子,和霉菌的细软触手,和腥臭的粘液,最后剩下一滩躺着蛆的黄色液体。那是什么?Bleat在很小的时候见证过生命的消逝。苹果被绑架在塑料袋子里。后面变成了虫子和液体。虫子到处都是——
但是袋子明明扎得严严实实。那个时候Bleat就笃定,虫子来自本源。就像一颗安插在生命里的定时炸弹,分解者是一切的掌控者,看起来渺小而无力,但偏偏是他们在我意识恍惚的时候撕扯我的神经,剥夺我的意识,把我的骨肉变成下一棵大树,把我的灵魂变成下一群人。我的血液会滋润下一片大海,我的意识会感化下一个站点主任。
黑暗在迅速后退,如同远离的世界。迷蒙的光照亮Bleat空洞的眼窝和满是黑点的躯干。他张开嘴,又闭上,如此重复,嘴型富有变化。最后,里面缓缓掉出一块柔软的舌头。
“跑啊!跑啊你这家伙!”
“你往后退啊,傻逼。”
“我会带着你们的遗志……”
“傻逼和傻逼。”
“全员警戒!”
“Bleat,你还需要在基层多磨练几年。”
“他们来了!你快躲起来——就在这里!我再去找个地方!你一定要活下去!”
“你个懦夫。”
“新的一天开始了。恭喜!”
“守卫啊?”
“我爱你。你别——你快走啊!别靠近我!”
“把东西保护好!”
“以后的任务只能交给你了吗?”
“他妈的。”
“你他妈往后退啊。”
“Bleat,没用了。别走!我,我……”
“他妈的,来接东西!”
“傻逼和傻逼。”
“3号去接东西!其他人开枪!”
“我会继续前行。”
“你还活着?”
“我他妈的应该带着你们的遗志。”
黑暗绽放成黎明的轰鸣,眼皮后的光影闪烁。4号的躯体从底部开始逐渐被吞噬,如同被分解的尸体,从脚底开始腐烂成尘埃,身体逐渐变矮。他的头发从发丝处开始燃烧,它飘舞,像缠绕脚踝的水草。4号的肠子流了一地,黑暗舔舐他喷涌的鲜血,亲吻他张大的嘴和瞪大的眼。
“过来接着!把东西带过去!”
他的武器在黑暗中嘎嘎作响。他的声音歇斯底里,他的舌头在疯狂地甩着。
怒发冲冠了。激动了。黑暗癫狂地叫嚣着,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他的身躯在颤抖,手臂还在挥舞,一个黑色的包随着他的节奏飘荡,击打上他裸露的肺叶。他还在叫喊着,声音响彻云霄,那个黑色的包如同摆钟,在黑暗里晃荡,像在泛起涟漪。摆动着,从沉寂的朦胧里跳出,埋没到深海之中,又倔强地昂起头颅,活像一个将近窒息的溺水者。可是他还在挣扎,还在竭尽全力去争取氧气,去呼救,绝望中满怀希望地呐喊,识图抓住天边落下的最后一抹晚霞。他似乎永远相信自己拥有挽留和逆转的力量。
黑暗从让我安心的地面上飞溅裹着无数肉体和血液包裹着我残缺的肢体我看着黑暗中无数面孔闪光在其中还有枪口的亮光红绿色的火焰在蓝色圈上绽放她的头发在里面飘逸燃烧他们的脚步在头顶响起接着是惨叫鲜血渗过地板滴到我头发上他抱着枪到在我的眼前死前居然还叫嚣我永不能代替他的位置黑色的包挂在他头上牙缝里是脑浆和韭菜又在批判底层人民这件事难道和我没有关系吗我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她的火焰里对我说她很热她害怕死亡怪物又在嘶吼前辈的战术服蒙住我的眼睛对讲机里震耳欲聋他和我的包还在黑暗中挥舞精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