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很多年以前,我进入了无名者之城。关于我是如何进入无名者之城的,在此不过多赘述,我自己的印象也不是很明确了。想必能看到我这寥寥几笔写就的文章的,大多也都是无名者之城的居民,自然也不需了解如何重新进入无名者之城。我抛弃姓名后,在无名者之城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人生活了很长时间,而如今我总算感觉到死神在向我招手。因此我写下这一本自述,想要记录一下我在无名者之城内经历的一些或许轰动过全城、或许默默无闻的事情,也算是我没有在无名者之城浪费一生吧。
等我死了以后,要拜托我的朋友,金发碧眼的吟游诗人代我将这本薄册子付梓。给一毛不拔的雕版商人的稿费,我也已附在书稿后了,我知道我那歌声嘹亮的吟游歌唱家肯定不会帮我这老头子出钱的——就算是让他请我喝酒,他也一万个不乐意。我也不求有多少人能够看到我这篇草稿,但我在失去身份后浑浑噩噩数十年,等到即将死去的时候,我才想为无名者之城留下一点点历史真相的记录。我知道这座城市的历史十分悠久,最早也许可以追溯到传说中的妖精纪元——当然,我也不了解许久之前的事情,也只能说说我在这城市里蹉跎岁月中的一些所见所闻罢了。
如果是和我生活在同一时代的读者,想必会记得前几年那闹得满城风雨的凶杀案。那时无名者之城的议会的一名议员死在了下城区。这件事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先不谈一名尊贵的妖精贵族怎么会出现在他们平常不愿意正眼看上一眼的下城区,仅仅只是她议员的头衔,以及是遭到凶杀而不是被冒名顶替,就足以吸引全无名者之城的目光了。至于死在下城区,相比之下只是给案件笼罩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迷雾。当然,也让我这下城区的糟老头子有了旁观整件事情的机会。几乎整个下城区的男人女人妖精小孩当时都集中到了凶杀现场——我当然也不例外。
凶杀现场,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一个人死掉,不管他的身份再怎么尊贵,也不过是下城区随处可见的死人罢了。贵族的卫队尽可能地维持了秩序,四周围得满满地全都是人。我当时就挂在下城区的一幢又高又破的房子的边上看着。那个妖精贵族,说实话,很漂亮,可能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女人——不过她死了,我也就没什么兴趣去描述她的外貌。她看上去是死于一次直截了当的穿胸刺击,死的时候脸色惊讶,长大了嘴,就好像不可置信于刺杀者的身份一般。卫队请来的叼着烟斗的侦探据此得出推断——杀死这位不具名者贵族的,必然是她非常亲近且信任的一个人。当然,这位推断大胆的侦探先生的想法不能说错,只是无名者之城实在是太缺乏可堪一用的凶杀案刑侦手段了:在这里,构筑一个阴谋让高位者的身份遭到替代,是一个比直接杀了他们更加有效的方式。
这位大贵族的身份,前文所述,是议会的一名议员。无名者之城的议会一直都是掌控着这个城市的至高力量,因此议会的一名成员竟然在城市里遭致亲近之人的刺杀而不是替代,简直骇人听闻。我想想都知道上城区的贵族们会因此受到多少震动,或许生活在铁与火之中的铁匠的软甲订单又会暴涨了。那位贵族的亲近弄臣们很快就都被召集到了棕帽长衣的侦探周围。我不知道是议会有意敲打这些弄臣,还是有更加深层次的思考,总之这些达官显贵们被迫纾尊降贵,来到被高塔的太阳照耀的下城区来接受问讯。当然,这些贵族既然从未来过下城区,那么在下城区刺杀这位议员的事情便无从谈起。每一位弄臣被问及“是否有来过下城区”的时候,都表现得好像被冒犯了一样,情绪激动地指控胡言乱语的侦探在诋毁他们身为妖精贵族的人格。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上城的大人这么失态。想当年我刚刚进入无名者之城的时候,用我的身份换取了一笔可堪一用的财富。那笔财富谈不上有多巨大,但那时的我踌躇满志,满心以为褪去了一切就能在这座古老的城市获得重生。因此我直接去了上城区,想在那些有钱的富庶人家那里东山再起。不过事实给了我狠狠一棍,不久之后我就被迫到了下城区,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不过这些上城区的见闻也让我有了一些在下城区独特的谈资,因此大家往往都会聚拢过来听我讲上城区那些贵族们的故事。我还为自己取了个称号——这在无名者之城当然是不允许的,所以我从未将其从脑海中说出来过,但对死人而言就没有这么多禁忌了。这本书将在我死后付梓,所以读者尽可以将我称为——“故事讲述者(storyteller)”。
我们都知道上城区的贵族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说话方式。他们温文尔雅的话语往往会将第一次听到这种弯弯绕绕试图将主语和宾语都从句子里摘出去、但又要寻章摘句地暗示自己指的是什么人的“上城区语”的人弄得晕头转向,就好像看到我这句话的读者一样,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上城区一些品行恶劣、只是出身豪门的贵族,比如纨绔而吝啬的守财奴就是其中的代表,就以拿这一套弯弯绕绕的贵族语言取笑刚进入上城区的新居民为乐。我也不例外。
说回正题。随意指控的侦探的话语切切实实地惹毛了这些自诩高贵的妖精,以至于他们连往常得意的贵族语言都不使用了,险些因为触犯了无名者之城的规则而替代掉那位独断专行的侦探的身份。由于实在没有证据,这些贵族被暂时放回了上城区——他们当然会在之后好好报复这位惹怒了上城贵族的观察者。死者胸上插着的凶器,是一柄装饰奢华的刺剑。刺剑上的家族纹章非常华丽,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所有者是属于哪个家族的。那就是迷城阿拉卡达的████家族(恕我不能在文中直言他的名字,毕竟这个人还活在世上,而且我清楚他就在这城市中,即使我死了他也能活得好好地,所以为了遵守城市的规则,我将这个名字涂掉了)。
从外界进入无名者之城的读者们应该清楚正规入城需要的流程。首先,我们将要抛弃自己的一切,只留下贴身衣物和我们自己。我们的名字会在议会那里换来基础的启动资金。因此这样一柄纹饰有家族纹章的华丽刺剑,不仅直接指向了某个具体且独特的身份,更是外界之物,理当存于议会之手,又怎么可能作为刺杀议员的凶器,流通于下城区呢?除非是议会在背后指使了。但是无名者之城的议会可没有这么做的前科,这样的猜测还是太大胆了。当然,这些只是我这个老头子的胡言乱语而已,读者们大可不必当真。这件凶杀案至今仍是悬案,我那爱好创新的诗人时不时还在酒馆里用七弦琴演奏他自己用这个悬案改编的诗歌。以我的个人看法,这件事情的起源只怕是为了达到另一个目的。如果只是为了除掉那位议员,构建阴谋让她失去身份是更简单的方法,而用这样告知天下的途径去大张旗鼓地刺杀一位贵族,更像是一种警告……或者说,一种上谏。
在下城区生活得久了的人,都知道下城区有一种特殊的职业,那就是献血的人。所谓献血的人,一定是人类,往往还是穷困潦倒又不至于失心疯的人,去出卖自己的血液以求财富,好让自己在下城区吃得上饭。这种特殊职业的存在,主要是因为一些妖精对人血的一种病态的渴求。当然,我们也可以笼统地使用渴血者来指代这一部分妖精,或者用更加臭名昭著的称呼:吸血鬼。在下城区的许多小巷子里都开设有卖血站,出卖身体血液的人到这个地方来,用自己身上一升的血液去交换大约有普通人小拇指节那么大的金块。虽然铁对妖精而言是剧毒,但是人的血液中微量的铁离子会让妖精有一种磕了药的感觉,又不至于中毒死亡。这些用原始的取血工具取出的血液被保存在卖相很好的水晶瓶里,以更高价卖给这些渴血的妖精——这是一种地下产业链。
比起在这些卖血中介这里出卖血液的人,更为悲惨的往往是被成群结队的渴血妖精捕获的人类——那种人,我们一般称呼他是“血奴”。这些人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为妖精产血,等他死了,身体里的血液就会被抽干,再使用奇术保存下来,以供吸血鬼摄取。下城区各种小巷里偶尔能看到的干尸,他们生前往往就是被卷入了这样的地下蓄奴产业。因此在下城区的夜晚,人们一般是不出门的——我们都害怕在黑暗中会蛰伏吸血鬼,将路上的人类捕获,带去自己的巢穴里日夜抽血直到死亡。下城区的一些人也自发团结起来对抗这些吸血的妖精,但是收效甚微。
这些人的尸体,我曾经亲眼看到过好几次,每次都令人难忘。在下城区的薄暮夜晚,打霜的时候,一具干尸出现在下城区破烂不堪的废墟中,在歪歪扭扭的无名墓碑和乱葬岗之间。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仿佛有一双闪着红光的邪恶眼眸在盯着我。我几乎能够感受到它充满渴望的气息,和即将不受控制的恶意。面对此时此景,如果我的全身没有战栗,那就是我已经失去了战栗的勇气——我只能赶快转身逃掉。
当然,上城区的居民是不存在这样的问题的。我当然也不能百分百打包票说,上城区就没有这样渴血的妖精了。因此下城区的人们也会聚集起来写信,给上城区的议会提建议,能不能派一些卫队下来,将这些藏在阴影里的该死的蟑螂全部踩死。由于我曾经在上城区生活过一段时间,这些用词文雅,尽力模仿上城区妖精贵族们的婉转悠长的话语的建议信,往往都是由我执笔的。这些信,大部分时候,也是由我在上城区结识的忠诚的朋友代为递交的。毕竟我们也为无名者之城缴税了,理应拥有一定程度的安全保证。这样邪恶的事情不该在这个历史源远流长的古城里出现,而应当被犁庭扫穴,全部消灭。
当然,仍然生活在下城区的读者朋友一定知道,这些邪恶的妖精依然存在于世上。下城区仍然时不时有人消失——我也不知道他是身份被人替代了,还是干脆被抓去采血了。所以这些建议信都是无效的。这也是我为什么认为,这起凶杀案是下城区或者上城区的某人对无名者议会的一种上谏的原因。
说回正题。显然这个有着阿拉卡达某个家族纹章的华丽刺剑是一个非常好的指向凶手的突破口。毕竟即使在上城区,能够拥有这样装饰奢侈的刺剑的贵族也是寥寥无几,其中自然包括前文说过曾经羞辱过我的以戏弄他人取乐的失格贵族。而又与这位贵族议员有着较为紧密的交往,又有资格拿到这样的刺剑的大贵族更是屈指可数了。不巧的是,其中恰好也包括了那位爱好数清金币的铁公鸡。虽然他有很多不满,但在无名者议会的压力下,还是被迫来到了下城区的案发现场,与那位胆大包天的名侦探当面对质。当然,这位只是喜欢在上城区趾高气扬而看不起没有贵族封号的贱民的妖精不可能是凶手——他不可能让自己的千金之躯有触碰下城区这污浊空气的一丝一毫的可能性。这位穿着滑稽的抠门贵族进入下城区的时候,身上穿着名贵的衣裳,浑身缠绕着用来洁净消毒的奇术矩阵,各式各样的法术灵光让他看上去像是个装束烂俗的孔雀。
在排除了这几个最为显眼的证据指向凶手的可能性后,那位无名者之城的刑事侦探也不得不思考起一个问题:凶手会不会是具名者?这是他在案件迟滞第二周的时候,在凶杀案现场自言自语的内容。到那个时候,无名者之城除了议会以外,也只有像老头子我这样成天无所事事的闲人会不厌其烦地到现场观看这位铁口直断的侦探的现场破案真人秀了。这也是我撰写这篇文章的底气所在。
无名者之城的确偶尔会进来些具名者,应该是和议会有什么盟约。在我待在下城区的几十年里,就见过不止一次具名者跟随一位向导来访。向导往往穿着朴素但洁净的衣服,戴着画有动物面孔的面具,引领着一位一看就是具名者的、对四周所有风土人情都具备好奇,但害怕被夺去名字而显得有些过分谨慎且小心翼翼的人。但在凶杀案发生的前后一年时间里,这样的具名者到访都没有发生过——至少没有到访下城区,自然也没有议会派遣的向导乃至议员本人来到下城区了。因此,凶手有可能是通过某些未知的危险仪式来到此地的非法具名者吗?
那时正在兀自低头自言自语的思虑周详的侦探注意到了探头探脑的我,对我友善地打了个招呼,接着便以为我是什么目击者,向我询问起一些案发当时的细节。我自然不是第一见证人,无法给他提供什么有效的信息。他见我经常来这观看他破案时使用奇术在空中绘制的草图,和被直言进谏的验尸官要求保持原样,只是使用了时间固化奇术维持第一现场的尸体,便邀请我为他收集一些下城区的信息,好让他判断凶手是否隐藏在这庞大的城市里,这位议员又缘何来到下城区并遭受难以置信之人的刺杀。
我为他提供了很多信息。但是下城区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大多数时候我也说不清楚是谁和谁起了冲突,或是谁曾经去过哪里。我描述的时候用的临时指代,对于经常生活在下城区的读者们而言可能一听到就能知道说的是谁,但是对于一个不熟悉本地事务的上城区侦探,就算他对下城区的人们态度非常友善,也是没法弄清楚这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的。在听了我的消息汇总后,那位博闻强识的推理者都会一丝不苟地把这些话语记录在册子上,然后感谢我为他打探消息,再塞给我几个圆片当作叨扰我正常工作去为他收集情报的报酬。那段时间我吃的较平常要好,这都是多亏了慷慨解囊的侦探的资金支持。
言归正传。即使有着我的消息支持,头脑灵活的思想家的破案进度也僵持不下。无名者议会显然是给他了一个破案的最后期限,如果迟迟不破案,这个一直放置在下城区的贵族尸首是肯定要下葬的了——她还能安静地在地上躺这么多天,都是因为调查取证的验尸官要求对于这样的凶杀案件,死者的尸首应当保持案件被发现时的第一现场,以避免频繁的挪动干扰调查员的思路。但是上城区的大人对他们中的一位在下城区陈尸街头,还被诸多下城区的平民们围观本就有怨言,更不要说这名身份尊贵的贵族议员的尸骸还需要在下城区放置这么长时间了。无名者议会虽然对这些贵族施加了压力,让他们不要去干扰破案的工作,加之贵族遭到谋杀也让贵族们有些彷徨,这才延长了这具尸体在下城区的存放时间。但再长的存放时长都会有个尽头,而贵族的压力也让这个尽头很快地到来了。
被委任破案的侦探眼见案件没有任何进展,显然也有些焦虑。他不断通过议会授予的权限从上城区传唤各种与这位议员可能有关系的贵族下来问话,而这些贵族面对他的时候又往往面带愠色,说话也用的还是那一套贵族语法,在弯弯绕绕的华丽辞藻的修饰下,连弄明白话是对着谁在说的都十分困难。等到又一次上城区驾临的大贵族面带不愉地离去后,承受过大压力的侦探大约终于放弃了。他找到一直以来都为他寻找线索的我,说明了他想要放弃破这个案子的想法。
实际上很多更激进的手段根本没有使用,比如对死者尸体进行解剖,或者检查死者的衣着以及随身物品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是对于上城区的贵族而言,对死去贵族的尸体和随身物品进行搅乱,是一种冒犯行为。尤其是在死者的身份好不容易被认为是某一位贵族的情况下,擅自去摆弄这具尸骸的衣着外貌,很可能又让贵族事务官千辛万苦建立的死者和其城内身份的联系被断开。
我是下城区的人,对随意检查尸体根本没有多少抵触。他和我大倒苦水的时候,我便建议他去检查这位死去议员身上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物品——除去仍然插在她胸上的刺剑以外。下城区的死人何其众多,大多数时候根本没法把一个死人和他生前是做什么的联系起来。这也是城外有那么多无名坟墓和乱葬岗的原因。思想古板的侦探显然对我这大逆不道的话吓了一跳,叮嘱我这样的话可不能在上城区的贵族在场的时候说出来。他虽然是来自上城区的人,但还远远称不上贵族,只是在上城区居住的稍有些富庶的居民罢了。
我对他说,你这个案子已经让这么多上城区的大贵族驾临下城区了,想必是得罪了很多人。就算这位议员的弄臣们和你后来叫来的那些大贵族心胸宽广,不去报复你,那位睚眦必报的失格贵族也必然会给你参上一本,让你掉到下城区来——或者更加悲惨,直接去大运河和那些奴隶一起当纤夫了。虽然你是由议会委托的,但议会可不会为你和那些贵族们对着干。如果真的调查出了案件背后的真相,那你还能说这都是为了破案的权宜之计:也许议会也会为你担保。
思绪机敏的侦探顿时白了脸,聪明如他当然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自身处境的危险,被我的话所说动了。但是贵族的尸首为驻扎的一小支贵族卫队所保卫,只是看看的话,那些卫队不会做什么事情;但一旦要拿手去触碰这议员尊贵的尸体,这些卫兵就会刺出他们手上的长矛的了。好在经历了这么多天的下城区生活,这些来自上城区的锦衣玉食的守卫也有些懈怠,晚上偶尔有不设防的状态。鼓起勇气的侦探和我就趁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摸黑去调查这位贵族身上带了些什么,也许能从中寻觅出一些线索。
趁着夜色,我们在她的尸体上一阵乱摸。凡是衣裙的口袋,都被我们翻了个遍。为了保证尸体看上去仍然是原样,为这尸首宽衣解带之后,我们又摸黑把这些沾染了妖精血液的衣服全都给套了回去。回到夜不归宿的侦探在下城区的住处,点亮了油灯,我们才看到从议员尸体上找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看过前文长篇大论渴血者与献血者的读者们想必已经猜到那是什么东西了——一小瓶装在昂贵水晶瓶里的,粘稠的人类血浆。
疑惑不解的侦探显然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对这一小瓶暗红色的液体迷惑不解。但我是见得多了,一下子就惊讶起来,旋即就是恍然大悟。见到我惊讶的神色,他也意识到我是认识这个东西的,连忙询问我这瓶精致包装起来的液体是一种什么奢侈品。我将下城区有关献血者和渴血者的知识,全部告知了他。他的表情,直到今日都让我记忆犹新:那是一种迷茫中夹杂着恐惧、兼有一些恶心和反胃的复杂表情。他的脸色都有一些发白——也许是我的错觉,或者是时间过去有点久了,记不清具体的细节,我只觉得他差点都要呕吐出来,只是强行忍住了,因此面色又成了菜色。
一位上城区身居高位的贵族议员,亲自到下城区来,竟然是为了吸食人血。这在上城区也是绝绝对对的丑闻,对议会的权威也将是一次重大的打击。惶惶然不可终日的侦探显然发现他在贵族尸体上找到的证据,不仅不会让他受到议会的担保,反而是会让他粉身碎骨的导火索——一个足够掀翻整座无名者之城贵族舆论的丑闻深水炸弹。而这位议员到下城区来吸食人血,又取了一小瓶血液,回程的路上,见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刺客,随后便被刺杀。什么人会让她如此惊讶呢?和她一起吸食人血的人吗?还是她从前所见过、所熟悉的人呢?
不论如何,他手上这瓶血液成了一个烫手山芋。交出去不是,不交也不是,进退两难。他和我参谋了一晚上——现在我们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只能建议他现在就举家搬迁至下城区隐姓埋名,不再参与上城区的事务,这样不愿意与下城区这样乌烟瘴气的地方惹上关系的贵族们也许就会放过他。至于这瓶血液,就交由我保管了。将这些事情商定之后,急匆匆的侦探连夜返回了上城区,而这瓶用名贵水晶瓶包装的人血便留在了我这里。
第二天,我便没有在案发现场见到那位苦思冥想的思考者了。我知道卫兵们不久就会护送这具尸体返回上城区的贵族坟墓,而这位议员吸食人血的秘密也将永远埋藏在其中。我前文曾经说过,这次刺杀是一次上谏。一位吸食人血的议员,在下城区被半公开凶杀,尸体上还带着一瓶制作精良的人血作为证据,这样的丑闻比什么谏言都要有效。如果让我来说的话,凶手一定是很熟悉议会的人——他当然与大部分议员都见过面,不然也不会认出这位在下城区行走的女子的真实身份乃是一位贵族议员。他自己也有着较为尊贵的身份——或至少是比较显赫的前身份。他既然能使用那柄张扬的刺剑作为行凶的利器,家里必然也是或曾是一位声名在外的巨富。而他竟然是想要揭发人血吸食的产业链,那至少也是一位嫉恶如仇的正派人士。
但这些都是我这老头子的一厢情愿:我那隐姓埋名的侦探朋友则有完全不同的推测。他相信这只是一场贪婪引发的血案。下城区的渴血者们对这位神神秘秘而身怀巨款购买血液的神秘女士起了歹心,想要获得她身上的财富。然而议员毕竟是贵族的一员,从小就经历严苛的防止身份替代陷阱的训练,下城区黑帮拙劣的语言陷阱对她而言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罢了。然而那些穷凶极恶的歹徒竟然杀死了她,却发现那是一位尊贵的贵族,于是作鸟兽散了。毕竟这柄刺剑虽然华丽,但下城区的黑市也不是没有这样从外界流入的黑产流通。至于议员的惊讶,很可能是凶杀假借献剑之名行刺杀之实:这柄刺剑确实足够华丽,连议员都会为之心动。
当然,我与我想像中的这位嫉恶如仇的人不同,我是一位懦夫。当我拿到这瓶血液的时候,我并不敢公开揭发这件凶杀案背后的真相——虽然议会也许就会因此出手打击下城区的黑暗,但我本人也将会被贵族们处以极刑。上城区的侦探大约和我有着一样的想法。在案件被宣布成为悬案后不久,他就从上城区人间蒸发了——我只通过信使传达的一两句话得知,他在大巴扎隐姓埋名开了个小摊,售卖一些无人问津的侦探推理小说。
侦探小说的潦倒售卖者前不久去世了,我还参加了他的葬礼。我整理了他的遗物,而我现在也快要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死前,我还是将这件事情整理出来,交付于我的朋友,那位大嘴巴的吟游诗人,让他代我将本文付梓流传。这样,下城区甚至上城区的人们,也能了解到这场凶杀案背后氤氲的阴霾。这篇文稿连同那瓶血液,也将在我死后,由我在上城区忠诚的朋友转交给无名者议会,让他们作定夺。这也是我代表下城区的人们,对无名者议会发出的最后一封信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