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小王国》
原创性:原创,但逆练自法国作家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
体裁:舞台剧
导演:[未知]
记录者:远道而来的客人
【幕前】
我知道自己将要看一出好戏了。一种演绎,一种LG打包票不同于他的演绎,我一直以来都知道他的风格是如此多变,以至于当他信誓旦旦拍着胸脯向我保证的时候,我的内心只剩疑惑。什么样的剧目能够做到独立于他那如此汪洋恣肆的戏剧跨度之外呢?他只是摇摇头,告诉我这出戏并不冗长,让我随意地看;导演不是他,不是我们熟知的任何人——他也不愿意告诉我是谁。
七弯八拐,我刚刚经过城市的地道。此前还有星港,还有晕环,还有舞榭歌台桃源宝殿,还有赛博朋克2077。我行于天下地上,瓦砾之间,云雾以外。如今我到阴暗潮湿的角落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一转却又鸟语花香。这香气是如此扑鼻,如此甜蜜,如此溶化着我……好在我足够清醒。我知道,这份难抵醉人的香气是在告诉我,这出戏要开始了。
落座,谢过侍者,屏息凝神,望向台前。不管周围那些影绰的黑影是否是和我一样远道而来的观众,不管那些正在归于寂静的嘈杂是别人的话语抑或只是我自己的回声。
【开幕】
幕布以比正常舞台剧快一倍的速度拉开。没有灯光,一个发着浅灰色荧光的半透明圆形平面浮现在舞台中央,即使坐在前排也无法分辨它真实的厚度,有时候看起来大概有臂膊直径那么厚,有时候又薄如蝉翼。它微微颤动,或许是在向观众致意。
???:谁能送给我一头狼吗?
声音清脆、机械,却带着半分威严。场馆里寂静无人问答。半刻,刺耳的警报声响起,旁白以诡异的和谐加入其中。
旁白:小王国行于它的世界里。它不是这世界唯一的国,它的国里缺乏臣民、无需国王。这个国里曾经走出过一个小王子,但这可能是我记错了。走入它,在它微微下方发声者,可称为它的臣民。各位,请说话,可以说话。
小王国:谁能送给我一头狼吗?我需要它。
短暂的寂静。在警报声如同山雨即将爆发之前,虚空或黑暗里扑哧抛出一头阿拉伯狼,神采奕奕,毫不慌张应激,就这么落在平面内。
小王国:我不要这头狼,它已经完全真实了。
那头眼眸似要说话的狼在它话音刚落的那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观众席另一个方位击发的一团阴影。里面兽形攒动,隐隐有血红黑紫闪烁,雷声低鸣。
小王国:噢,请别这样,这不是狼,它更像是恶意和野性本身。
这团黑影被以同样的方式击发到它来自的黑暗里。直觉告诉我台上出现了什么,我急匆匆扭头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即使用尽了我身上所有的探查手段也无济于事。
小王国:这一只太空了,我想要一只不会马上化作一无所有的狼。
台上,小王国占据的位置的周围,开始长满异常茂密的草木绿植,层层叠叠顶到了天花板,也遮住了所有的背景。好像有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从黑暗中唾骂了一两句,但我不能肯定,只能确定语气激烈。
小王国:这正是我想要的狼!它就在森林里面,我知道它,我已经找到了它,它已经答应成为我的臣民了。
台下掌声雷动,我跟着鼓掌,仿佛看见台上的树也在微微摇晃。
【第一幕】
幕布再次拉开的时候,舞台上的草树花木已经消失,背景回到了最平常的样子,只剩小王国仍然在舞台中央漂浮,有孤零之感。它说话的声音带着稚嫩的英气,却仍然木讷机械。
小王国:我的诞生是我的必然,却是你们的意外。我不在任何异乡、别域,我就在这里,在你们中间,在文明在社会的缝隙间,像苔藓生长出来。
我想要一只狼,现在我已经有了一只狼。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它,尽管我从来没有真的去寻找过。它只是就在那里,那里已经是我的国境内了。你当然可以认为我的国土不过这个圆形所辐射的范围,半米见方,但请你在清醒的时候意识到,我无处不在。你们中的博学者早早地就发现过我,但他们不愿意将这个结果公之于众,我认为他们是在等待一个成为我的臣民的机会,当然他们不可能等到。我想要臣民,但我不相信“急切地想要臣服于我的人”是值得我统治的。这样的人可能从不提出意见,只是安于现状,把我的国土当做天堂然后沉溺其中,也有可能这样的人心怀鬼胎,一旦臣服于我,就试图在一次次的上谏中改变我、转化我。最终的结果都是一致的:我会消失,要么被众人心目中的福地所替代,要么从我的残躯内生出一个新的王国,那绝对不是我。
所以我行于世界如此之久,却仍然渴望臣民。在这些岁月里,有人曾经短暂地表示过臣服,向我提出各种各样的意见,建设或者破坏过我。但最后他们都离开了。我经历过四千三百万次别离,但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情绪欢笑和肌肤碎片都留在了我的体内,就像一部近代史,又像无意识间刻下的象形文字。
小王国无声翻转,圆盘从中心缓慢开裂,在目眩之前,我从裂隙里看见听见了好多鲜活的影子。足够长的静默后,它合上了自己,继续回到水平的状态。
小王国:狼,会引来什么样的客人呢?在你们中的少数人的传统里,狼跟黑暗有一定的关系,准确地说,跟黑暗中的恐惧有关。这种恐惧是基于神秘的,关乎传说,关乎模因,关乎奇术或者某种促动……所以,它曾经引来了一位身着黑袍的客人,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让他成为我的臣民。
——他同意了。他让我称呼他为,阿赖耶。
【第二幕】
黑袍的客人主动从幕布背后伸出手,一边走动一边揭开了幕布。然后他在仍然停在原地的小王国中间站定,向台下鞠了一躬。我依稀透过他面部的黑暗看见他礼节性的微笑。
阿赖耶:小王国,你好。你想让我留下,对吗?
小王国立刻开始急促地震荡,剧场里回荡着这种振动发出的尖细杂音。
阿赖耶:那请听我一言。你知道的,我是个游人,和你一样行走在界域内外,直到如今在你这里落脚。经年的旅行好像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发现很多被年轻时候的我以为是“藏起来”的东西,其实不过是我自己预设的幻象。它们的背后,要么空无一物,要么就一直是同一个谜底,就像西游记里孙悟空在车迟国的斗法,无论它指向那个木箱,东西都一定在里面。
我却花了太多时间去查明那箱子里究竟是蟠桃还是果核?到头来,这根本无关紧要。我越来越觉得,宇宙里其他的所在,都长着一张完全相同的脸孔——至少近观如此。远远看去反而又高低胖瘦各不同了。或许,并不是人们和事物的脸孔在趋同;而是一开始,一切就是一张巨大脸庞的一部分?
阿赖耶的声音愈发激动,神秘感在我的耳中消退,我反倒开始觉得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尽管我能判断这并非事实。小王国只是轻微地上下浮游,一种表示倾听的律动。
阿赖耶:那张脸孔的代号是现实。文明们,人们,异常们,规律们,他们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按照本来的样子行动、生活,这种本质即使后于存在本身,却也可能是上一时刻的“我”所划定的死物。一切都太扁平了,就像拴着蚂蚱的草绳,时空前后,所有的一切永远都在这绳上攀附,维度并不是出口,更像是投射下来斑驳的剪影。
但你不一样。你是权力结构,你是转机。就像在蚂蚱绳上一个节点突然延展开的海草或者榫卯,我们得以另辟蹊径,在本质之外看到狼,看到森林里面的东西。如果有人能够抬眼望向本质之外的森林,找到森林里的一头狼,那这种尝试本身就足以填满心灵,填满求索的意义和终点。所有的星星一下子都闪耀起来,绳本身也可能分崩离析,我能够永远成为你的臣民,而不是重复永劫的回归,期盼虚伪的弥赛亚。我请求你,我希望你找到你的狼,快一些。
小王国:我听到了你的声音,但我觉得,你在我身上寄托了不当的期望。你的漂泊太久了,久到让你的心智也开始磨损,你无法分辨绳上的刺青和绳外的巨构的区别,在你眼里我是充满可能性的后者,但我知道我只是前者。绳本身是包罗万象的,作为一种你强加给自己经历的结构,你无法逃脱它。任何人只要将其视为事实,都注定会在其间沉沦,没有无尽藏,没有色甚至没有“空”。
但我会去找到我的狼的,谢谢你的请求和建议。现在,我只能给你提供一个臂弯,让你睡上一觉……
阿赖耶慢慢蹲下,手捂住了脸庞,却也已经不再发出声音。小王国的平面向上向内卷起,逐渐包裹住他,使他的黑袍更显模糊。幕布就在这一刻开始缓慢拉上。
【第三幕】
小王国:阿赖耶走后,我又曾经拥有过一名臣民,它叫自己丑海豹。嘭,就像这样,它突然出现在我的国内。
空中无比突兀地出现一只正常得诡异的海豹,从大约1.5m的高度摔落到小王国的中心,声音回响在剧场内,却并不是海豹的叫声。它最异常的地方不过是和阿拉伯狼、阿赖耶一样沉默。我仔细观察它的样貌,和我在水族馆里纪录片内看到的一切海豹都如此相似,我甚至觉得它是对地球上海豹样貌的平均值。它保持着慵懒的静止,开始说话,却没有声音。我甚至做不到在脑海里构想出它的语气或声线,但又能无比清晰地了解到它和小王国的每一句对话的含义。我想,这或许才是它真正异常的地方……
丑海豹:我好看吗?你说说看,我好看吗?
小王国:……我并不关心这种小事。如果你听过我曾经的那些臣民和我的沟通,我想你不会提出这样一个我很难回答也不想回答的问题。
丑海豹:啊,那就是丑了。如果我美艳动人,我想你会在见到的第一时间就惊呼出声——至少我的美丽没有惊到你。那从概率学的角度来说,我对你而言是丑陋的可能性显著上升了。我说得对吗?
小王国:不,我只是不会在意个体美丑这种话题。我是王国,甚至不是一个需要王妃的国王,跟一个国谈论自己的容貌,你真的清楚你在做什么吗?
丑海豹:哈,那不过是你还没见到能够惊艳你的美丽而已。可能这种美丽不存在于你所有可能的想象里,这使你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关心美丑这种话题的国;但这永远没法代表这种美丽不存在。如果你真的不想谈这个话题的话,我还有另一个谏言:为你自己找一顶帽子吧,顺便也帮我找一顶。
小王国:我是王国本身。我应该怎么戴上一顶帽子呢?我连足以被称为“头部”的部分都不存在。
丑海豹:那是你的问题。戴上帽子可以不需要头部,王国本身也未必不存在“头”。你欠缺的不是身体部位的划分,你只是欠缺一点智慧。啊,我本以为不关心美感的你会是一个智者,但现在看来,你的智慧跟我的容貌一样不那么令人满意。
小王国:我能说,你并不丑吗?我并不是不具有判断生物及其审美过程的能力,即使它们的本质不仅仅是神经电信号,也依然不是完全无法解析的。在你的同类眼里,在你故乡所有可能见到你的族类的其他生物眼里,你都并不丑陋,甚至如果有人想要奉承你,ta甚至可以毫无负担地说出“你真好看”这样的话。
丑海豹:你是在通过这种方式试图证明自己的智慧吗?不得不说,这是我没有料想到的回答。但我仍然是丑陋的,这份分析的确符合事实也足够客观,但仍然是谎言。谎言并不需要一颗主观的心灵才能存在,就像帽子不需要头一样。再想想我的建议吧,我的国。但现在,我要离开了。
丑海豹用它的前鳍状肢从头上摸出一顶毛绒礼帽,在小王国的下方同样留下一顶。它抖动了一下后鳍,然后像雾气下降一般沉入了舞台的地面。剧场闪烁,闪光间我发现幕布已经拉上了。
【第四幕】
小王国:我之后的臣民太多,我如今只愿意向在座的各位提起其中的几个。
幕布拉开,一个和小王国的透明度、色彩都高度相似的球体悬浮在小王国的中心点上空,直径略小于小王国,和它的间距不过一指宽。球体颤动起来,以另一种浑厚却同样威严兼机械的腔调发出声音。
球体:你好,小王国。我知道你是谁,不需要介绍,因为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也是一个国,他们叫我“上国”。
小王国:你好,上国。这次造访是有目的的吗,还是偶然的相遇?说到底,在此之前我并不认识你。
上国:一半一半吧。我探查到你是一份偶然,但主动前来造访,是出于我的私心。你的存在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机会,一个直到热寂之前都再难寻到的机会。幸而,你并不行踪隐秘,也并不神出鬼没。你给了我一个臣服的机会。
小王国:我还不能理解。界域里的文明千千万万,为什么是我,我明明那么微缩,那么古怪。你问问在座的人们,谁第一眼看见我都不会将我视为一个“国”。
上国:是的,这世界里的王国很多。但没有国王、没有大臣、没有平民的国,仅你一个。
小王国:这是一种来自同行的嘲讽吗?我注意到你有着切实的统治,球体里的存在是如此丰富复杂。
上国:……请不要误会。你注意到的正是我前来寻你的原因。我知道,我统治不了一切,永远有无尽的世界等着我去征服,去改造,去变换天地,这是王国的使命,不管它实际的名称是什么,帝国、文明、联邦、议会……都一样。我们不是世界,这是我们的枷锁。只有世界被允许成为一切的代名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谁也未曾向我们保证过天上一无所有。
这是无比绝望和疲惫的认识。我后来才明白,国的本质包括了“区隔”,本身就是在无限中特定的有限,而这注定是一个对抗性的结构,我必须为了我的臣民我的存在去对抗根本不可能的未知之敌。这太不稳定,而真正稳定于有限性的办法只有一个:被统治。给自己的心蛙营造一口坚实的井,在井内才能安稳观天。知晓国之境内的有限,并将它们作为我身周的一切,如此才能在国外的无限面前不至于恐慌——这是我国内智者给我的谏言,可直到作为定命种的他殁于有限之后,许久我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唯一的正解。他离开的时候笑得如此安详,让我回想起小时候看到的寓言故事。令人怀念。
小王国:我必须提醒你,我们的存在性质决定了,你一旦成为我的臣民,你就会失去自身隐藏的无限性。当你不再和可怖的无限相对抗后,你自然失去了永恒的门票。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永在本身只是世界对对抗无限者的奖赏,一旦你选择了临阵脱逃,它自然会收回这份恩赐。
上国开始发出暖洋洋的微光。光越来越亮,很快超过了白昼,将本来隐藏在黑暗中的其他观众又隐藏到了光明中去。我感到这是一份肯定,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和历尽劫波的淡然。
小王国:我明白了。你来之前就做好了抉择。但我呢?虽然我不认可你的智者对世界的理解,但你的话也确实让我感到了害怕。
上国:别怕,孩子。你没有臣民,这是你的特殊性。是的,你“有过”,但有过并不是永远持有。对你的永在而言,他们的短暂存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而这种忽略又反过来确证了你的永在。我的困境是专属于我的,我国内的文明社会虽然会消亡,但它们永远会以另一种形式重生;生命会死灭,但存在永远真实。但你这里情况不同,成为你臣民的存在,他们最终的结局是离开而非转变。这就足以使你放下心来。来吧,是时候了,请接受我吧,这是我作为你的臣民,最初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谏言。
上国的球体开始快速收缩,直到小王国最薄的厚度也足以遮蔽它的存在。它消失在了舞台上,如同阿拉伯狼、阿赖耶和丑海豹。小王国开始了另一种波动,这是又一种忧伤的程式。
???:有人吗?你好?哈喽?
小王国的程式变为了疑惑。它开始旋转,像台下的观众一样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癞痢:我是丑海豹的表弟,我叫癞痢。如果有人看到我的话,请杀了我。
小王国:我还是没能找到你,抱歉,但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想要死去呢?
癞痢:这还不简单吗?!你如果也像我一样,被贬低到了泥里,谁都看不到你,你也会像我一样想要离开的!甚至对我来说,死反而是一种全新的尝试,到另一种形式里,看看能否扭转我身上压迫性的乾坤!哼哼哼……
小王国:你不能自我了断吗?
癞痢:呃……?不行不行,不行的吧,我没有手,没有程序,也没有藏起来的道具……好吧好吧!别这么看着我!你找到我了对吧,我承认,我有办法自我了断!我只是,不想自尽……
小王国:你不想死。我不聪明,但我看得出来这一点。你的话里满是疑点,最关键的就是,我能听见你,大家都能,这并不符合你所说的被彻底忽视的状态。让我猜猜,是有人要杀你,然后借你之口,准备借我们之手杀了你,对吧?
癞痢:……
长久的沉默。舞台的一个角落,突然生发出一团墨黑的漩涡,准确的说,比墨更黑,黑到让我周围观众席的黑暗都变得清亮了,我甚至开始看清一些熟悉的人的脸。
小王国:凶手出现了。这同样是你,癞痢。而我可以救下你,臣服于我吧,这将使你得救。
癞痢:呼……我,我。呃!我是我的恶意,是我抓住了自己的脚踝,把想要逃出糟烂的一切的自己往下拽!这是我自找的,我很后悔,但这个漩涡已经没有留给我时间了。小王国,请你离开吧……
小王国:很遗憾,我没有任何可能同意你的谏言。
圆盘以超出在场大部分探测手段的速度出现在了漩涡的周围,以更快的速度化作了相反的漩涡,如同蛛网一般黏住了癞痢所在的位置。一场拉力赛就此展开,没有呼啸没有爆燃,但谁都能看到力在其中激荡不安。当然,结果是喜人的,小王国胜利了,墨黑的漩涡被浅灰色的漩涡拆散,有什么闪光落入了圆盘的平面。微弱的一声,但在安静的剧场里足以让人听清。
癞痢:谢谢。
有人从舞台的右侧上场。那是个宫廷小丑,走路东倒西歪,身上酒气明显,却不显得邋遢。
小丑:哈,看我发现了什么!小王国,你的小王子呢?他曾经问过我喝酒和羞愧的理由,现在如何呢?怎么只是沉默,小王国?来一瓶吗。
小王国:请你离开吧。作为我的永久臣民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明白。
小丑:懦夫!懦夫!懦夫!!!你只担心你的永在被破坏,你不配当我的王国!我给你一个建议:千万不要向你的观众们提起,那些离开你的臣民都到哪里去了~哈哈哈哈……
小丑从舞台的左侧下场,一路上留下了三个酒瓶,顺带手拉上了幕布——我还来不及分辨酒瓶上的文字来自什么地方,记忆就开始模糊了。接下来,舞台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塑料玩具填满,它们的样子如此常见,使数以万计的它们形成的场景本身显得愈发诡异。小王国被完全淹没了,它的波动如此无力,几乎撼动不了身上的玩具山。山里传来一个轻浮且愚蠢的声音。
???:抱抱抱抱抱歉!我我我我正要放生这些玩具,没时间去关心周围有没有人……
小王国:这些玩具都是属于你的吗,放生者先生?为什么要放生他们呢?
放生者: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它们,它们,它们从从从从从来都没属于过我,我是个不配拥有任何东西的人。拥拥拥拥有本身会给我带来灾厄,所以我建议你也早点放弃你的一切,比如形体比如心智……
小王国:但是你也没放弃它们啊。你还在说话。
放生者:那那那那那那是之后的事!我得先放生掉掉掉掉掉这些玩玩玩玩具……
小王国:但它们从来都不属于你,不是吗?你的谏言同样充满了漏洞。
放生者:占有和放弃并不是有先后关系的的的的的的事,我的国。在我臣服于你的那一刻起你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我不属于你,但我臣服于你,我也将要离离离离离离开你,这些都是必要的事情啊。
玩具山开始变矮,散乱,直到完全消失不见,放生者的声音也早已渐行渐远。直到海浪打湿我的腿,我才从一种奇怪的走神状态中恢复过来。一个一身白纱衣的年轻女子背对着我站在了小王国的中央。她说她叫乘兴客。
乘兴客:嘿,我的国,我来是为了臣服于你。
小王国:你不知道我很少接受那些主动者的臣服吗。
乘兴客:哈,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这么一来,随便这么一问,就像那些在不同的阈限空间开派对的怪人一样,不管规则也不管结果。你不接纳我我也可以宣称我的臣服,这同样是可以解绑的事。
小王国:我不认为如此……得不到国承认的臣服并不能使你拥有臣民的身份,这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
乘兴客:你还挺认真的。好吧,这就是我的一厢情愿,怎么,不允许吗?我早早就知道,规则和命令本身只是幻影,世间的一切都不如我有意义。我建议你也多关心关心自己,而不是考虑可能存在的臣民和过去的权力关系。
小王国:可是我的“自己”是极度简省的。臣民和曾为臣民的人们构成了我的一切,他们才是“我”。而且,你的态度不就是最经典的唯心利己主义吗。
乘兴客:明白了,随便你咯。至于你说我自私什么的,或许吧,我只想告诉你和所有类似的人,你们大可以连篇累牍地批判虚无、唯心、利己,不管是庸俗意义还是学术意义上的理解,但最可能得到的无声回答永远会是:我不在乎。这是我们哲学得以自洽的核心,可能蠢笨,可能不堪一击,但是事实告诉我们,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可能真的是唯一能够躲过意义沙尘暴的生灵。我走了,别想我哦!
海浪很快地冲走了乘兴客,她的白纱还是那样一点没被沾湿。已经冲出很远之后,她抛出她的软剑,在空中摆出一个不大不小,刚好能够看清的剑阵,写着这样的两个字:诗人。她预告了下一个臣民的到来,当我把视线转回舞台中央的时候,小王国已经竖立起来面对着这位衣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诗人。从我邻人脸上跟我一样惊讶的表情来看,我猜测他的衣着在每个人眼里都是和自己相同的。
小王国:请等一等,先生!你可愿意臣服于我?
诗人:我的时间很宝贵!我得去传唱那些最短暂的物啊!请你尽快给我一个理由,否则我不会停留!
小王国:你无需停留,先生。你可以像跑在草原上的马匹一样自由,我是你的国,但我不会阻拦你、支配你。
诗人:那是很好的!但是,你太长久了。我想,你能否变得更短暂一些?这样我会写诗写你,写我独特有趣的王国!
小王国:恐怕不能。永在是我的本质,我自己给自己划定的本质。脱离了本质的我也就等于死去了。
诗人:死去!那是多么美丽的词!你知道我死过多少次吗?你知道我从中获取了多少享受,见过多少人的人生吗?台下的所有人都是我,或者说都曾经是我啊!如此短暂如此美妙!
小王国:……在我看来,先生,你从未死去过。
诗人:哦!你怎么如此狠心,揭破了这唯一的谎言!现在好了,我将要真的离开,再也不能写诗,和永恒在一起……你忍心吗?
小王国:恕我直言,我觉得你的这句话仍然是谎言。
诗人如同燃尽的烟灰一样很快飘散了,小王国这次的颤动中传达出不屑和悖论的气息。这次,是他主动躲到了后台幕布之后,幕布本身并没有拉上。但我知道,这漫长的一幕终于结束了。
【终幕】
小王国:然后,有这么一个奇怪的访客。
舞台上开始出现异样的打光,却并没有聚焦在中央的小王国身上,而是一齐照射向它的后方。那里空无一物,但短暂的静默之后,一群家猪汹涌而来。它们给我一种卓尔不凡的感觉,但同时直觉告诉我,这种感觉本身可能才是伪装,就如同之前看到那些臣民时的平凡感一样。它们在小王国的身前站定。
猪群:哼哼,哼哼哼哼!
小王国:我听不懂你们的话语。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你们是在表示臣服吗?普通的家猪怎么会出现在界域中呢?我为什么听懂过这么多存在的话语,却唯独听不懂你们的语言?我知道你们的智商并不那么低,却为什么刻意装作如此不可沟通?……说到底,我为什么会对你们如此好奇?
猪群:哼哼哼,哼,哼……
旁白:是的,那些只是猪叫。小王国在它唯一听不懂的猪叫面前费解,就这样度过了比它统治过的所有臣民的寿命加在一起还长的时间。阿赖耶识从它的中心长出莲花,远方的国在征伐和融合,癞痢被现代医学治愈,小丑又不厌其烦地给小王子解释自己的羞愧,放生者开始钓鱼,乘兴客和诗人合葬在了同一个衣冠冢里面。直到森林里的狼将猪群捕食到只剩最后一只,小王国才停止了好奇。
最后的小猪:小王国,我绝不臣服。
小王国:你说什么?
最后的小猪:我说,我不臣服。
小王国:且不纠结你为什么之前不说话,现在突然又开始说话。你为什么不臣服?这出戏剧里,没有不臣服者的戏份啊。你想告诉我什么?
最后的小猪:我对你没有任何意见、期望和建议。我不是你的臣民,永远不会是,所以我没有任何谏言要给你。你若询问我,你可以从我这里得到满载的否决和沉默。
小王国:是的。你可以不臣服,我曾经的臣民们全都可以不臣服。但他们究竟为什么臣服于我?我拥有什么?
最后的小猪:或许这才是问题所在。这出剧目里,臣服成为了一件过分理所应当的事。突兀的发问,突兀的同意,简直就像我们在泥地里打滚一样,几乎成了日常的一部分。但本不该是这样的呀,臣服应该是至关重要的命运时刻,随意的臣服只会让每一句谏言都变得可疑,国将不国。狐狸教给小王子的驯服的道理都不会是如此轻易的,何况更沉重的臣服呢?
小王国:对啊,对啊。那不是我的玫瑰:丑海豹不重要了,它本身只是舞台上布景的一部分,森林里的狼也一样。一切都是被布置好的幻觉,这里并非我的界域。我要出去。
旁白:请便。
小猪蹦跶着跑远。小王国开始以异常的速率和决心扩张,将我们所有人都包裹在它的范围里,一切试图阻碍它前进的方法都失败了,所有观众都只能看着它淡灰色半透明的界域扩散到剧场之外,边缘完全看不见了。没有任何别的感受,我只发现随着时间推移,小王国的颜色越来越淡,越来越趋近于无色了。
幕布合拢。
【谢幕后】
散场,从和来路不同的小径走到大街上,同场的观众并没有谁与我同行。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联系过LG,却在心里感谢他,感谢他和那位未知的导演给我带来如此精彩的一出戏。
人潮如织,岁月如梭。往后,在每个让我意识到权力的结构里,在每个劝谏的发起前后,我都在存在者的头上或者脚下,看见小王国的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