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纽编号:Nx-20C
民间称谓:北蔓市
人口:104.65万人(2023年)
区域等级:Asphodel
枢纽交互协议:SCP基金会已经建立对于Nx-20C的全域监控网络。由于Nx-20C内的绝大多数异常活动都隐藏在非异常民俗活动、迷信活动之下,并无必要进行大规模掩盖,相关措施主要限于对Nx-20C内外的信息隔离。
对于关于枢纽本身的资料,基金会已经确保外界出版物避免提及“北蔓市”。对于实时通讯内容,通过同运营商的合作监管,基金会将其指派由专职人工智能Joanna.aic审核,任何直接涉及到异常现象的明确证据都将被屏蔽。
原则上,进入Nx-20C的基金会特工不应表露身份,任何收容行动不应影响当地居民正常生活。目前基金会在Nx-20C内的活动均遵循“三不”原则,即尽可能在不使用掩盖措施、不涉及无关平民、不干扰市政运行的情况下减小异常影响或收容异常。
包括但不限于全球超自然联盟在内的部分同行组织似乎对Nx-20C有所介入,甚至为平民所知;基金会正积极交涉以改变这一现状。
收容设施:Site-CN-98
描述:Nx-20C,民间称谓“北蔓市”,为[已编辑]省辖县级市。Nx-20C最初被认为是一处异常多发地,本身并无异常;但后续监测发现此地存在明显的休谟指数、EVE能量与Akiva辐射波动,这导致该地民俗活动与民间信仰繁盛,并产生了或大或小的异常效应。
Nx-20C内存在有多处异常地点,并有大量现实扭曲者与奇术师聚集,这些地点与人群几乎均同民俗活动、民间信仰存在联系。近期的观察报告表明,Nx-20C内存在的传说与怪谈等描述类文本均可能导致实际意义上的现实扭曲。
截至目前为止,Nx-20C中尚未出现高危或影响超出北蔓市行政范围的异常实例,枢纽内的居民对异常现象的认知较浅,因而无需积极介入。
老榕树
孩童时期最喜欢做的事之一,便是聚成三三两两的小团体,或游戏,或打闹,胆子大些的便会去“探险”——其实不过去些废弃屋舍。我们当中最大的那个男孩,我们叫他鱼头的,对此最是乐此不疲。小学正是一群屁孩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的时候,对探险和传说一类故事更是乐此不疲,于是便有所谓校园几大怪谈之流。这些怪谈大多都是些儿童稚嫩的想象力捏造出的拙劣谎言,但也有些是经过口口相传,甚至在大人的添油加醋下变成了真假难辨的警告。老榕树的传说便在此列。
老榕树,其实就是我小学边上那棵大得不得了的榕树,据说单是它的树冠就能罩住整个操场。城里的老榕树不少,像这般大的独此一棵。榕树最擅长的事情便是独木成林,越老的榕树成的林子越深。老榕树发展开的那片林子更是大的吓人。老榕树就藏在林子的正中心。老榕树身上有个巨大的树洞,据说通过树洞可以到达“那边的世界”。这个说法并非空穴来风,打小时候起老师和家长就再三叮嘱我们不要一个人跑进那片树林。这种说法为传说增添了几分可信度的同时,也更强烈地勾起了我们这群小屁孩的好奇。
某个周末,鱼头带着我们几个人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开始了他的伟大探险。那天是个大晴天,日头正好,树林里却凉快非常。我对当年那些事已经记不太清,但仍然记得头顶上遮天蔽日的绿叶,和脚下一不注意就会绊得满地找牙的树根。我们那批人除了鱼头以外,大多是抱着近似郊游的心态来的,对志怪传说一类并不放在心上。只有鱼头兴致勃勃,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一样跑在我们前头。我依稀记得没过多久我们便找到了那棵传说中的老榕树。和传说里的一样,老榕树上确有那么一个树洞,大到足够一个人钻进去。鱼头身当士卒,很快地爬上树干钻了进去,我们则在旁边兴奋地等着。不到半分钟,鱼头就又从树洞里探出头来。令人失望的是,别说“那边的世界”了,树洞里除了几颗鸟蛋以外什么都没有。我们不甘心地绕着老榕树又走了几圈,最后终于是悻悻而归。当天晚上大人们知道我们去老榕树林探险的事后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我们只当是耳旁风,毕竟也没出什么事。
第二天鱼头请假没来学校。老师的说法是他生病了。这是鱼头第一次请假。我们并没有放在心上。第三天鱼头像往常一样来了学校。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提过去探险之类的事情。即使我们主动邀请他,也无一例外被搪塞过去。于是我们这个小团体很快便解散了。一直到高中毕业,我们都不曾见到鱼头对外出展现过兴趣。
上大学后,我们这些老同学曾经办过几次聚会。鱼头通常并不出现,唯独大四那年的聚会他来了。四年不见,鱼头还是跟记忆里的样子没有太大出入,健康,阳光,只是略显消瘦。吃过饭大家各自散去,鱼头在饭店门口靠墙站着,看到我出来,凑上来打招呼。
“三年没见人影,干嘛去了?”我问他。
“忙。”他笑。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笑法。于是我不再追问。只是说走,去我家坐坐。
“你还记得咱们小学旁边那片榕树林不?”鱼头突然这么问我。我说记得。
“陪我去看看呗。”他说。
我说成。于是我们一路溜达。十几年过去,老榕树林还在那个地方阴凉着,与儿时的印象如出一辙,只是多了一道不高不矮的围墙。我本以为鱼头对这些事早已抛之脑后,但他异常熟练地翻墙而入,让我不禁感到讶异。多年的自由生长,让树林里的杂乱更盛了几分。我艰难地为自己开辟出条道路,同时努力不被突出的树根绊倒。鱼头在前头如履平地,早已把我甩在身后老远。待我终于上气不接下气,艰难挪到那棵老榕树跟前时,鱼头只是在那呆呆站着,望着那个黑黢黢的树洞一句话也不说,脸上看不清是个什么表情。半晌,他扒住树干爬进那个树洞,在里面抱膝坐着,依旧是一句话也不说。我对他奇怪的行为感到不安,但又不好擅自离去。过了不知道多久,鱼头突然闷声问我:
“你还记得咱们小学姓杨的数学老师吗?”
“姓杨……没什么印象了。”
“隔壁班上经常找咱们麻烦的二毛子,记得不?”
“……没印象。有这号人?”
“没事。应当是我记错了。咱们回去吧。”鱼头从树上跳下来,往树林外头走,结果没两步便被绊倒在地。我连忙跑去搀他,他拉着我的手起来,兴许是撞到了脑袋,鲜血顺着他的脸流下来。我看着他的脸,恍惚间觉得眼前的人异常陌生。他爬起来坐在一根树根上,半晌开口,对着我说了句云里雾里的话。
“我真不知道我在哪。该在哪。”
我不明所以,他也不多加解释。于是我只好带着他离开那片树林,走到诊所简单包扎了一下后送他回家。那天晚上的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后来偶尔联系他,提到此事,他也只是闭口不谈,我也不好追问,便逐渐抛之脑后,只想着下次见面再问个明白。几年后再回来时,我带着一肚子困惑只身来到老榕树林,想看看鱼头当年到底在树洞里看到了什么。只是当我赶到那里,却发现那棵巨大的榕树早不见踪影。问了附近的人,说是两年前有人放火烧掉了整片林子,那棵老榕树也被人连根挖起,变成了不知哪里的灰烬。我想起鱼头,拿出电话,发现已经联系不上他。我于是找到当年的同学,试图得到他的联系方式,却被告知鱼头早在两年前坠楼死了。我知道我的满腔疑问得不到解答了,从此再也没有跟人提起过老榕树和鱼头。
筷子
老钊是我们高中的门卫,看了一辈子大门。三十几年来混迹于各个不同的场所,唯一相同的就是都干着看大门的活计。老钊人很风趣,特爱讲他看这么多年看来听来的奇人异事。我们倒也和他混得熟络,常请他吃饭,好听他那些奇闻趣事。老钊吃饭有个习惯,那便是桌上总会比人头数多出来这么一双筷子,一直放到这顿饭结束,但不见有一个人用它。我们就这事问过老钊,他也只是教我们不要去动它,而对个中缘由避而不谈。高中毕业那天晚上我们请老钊去喝酒,酒过三巡,我们恰作不经意地又提起此事。兴许是酒力上头,老钊端着酒杯娓娓道来。
老钊说,十几年前前他在北边郊区给一个建筑工地看门,那时候郊区还不叫郊区,叫湿地公园,是个大老板承包的项目。当时他在看大门的时候,老板曾经嘱咐过他一件事:在吃饭的时候,如果有拾荒的前来要求在桌上为他们添一双筷子,尽量满足,不得拒绝。那时这座城里有不少流浪汉,愿意施舍些饭菜也算人之常情。但老板强调说不是施舍饭菜,而是“添一双筷子”,要让人家好好在桌子上坐下吃饭。老钊那时候不清楚为什么,但也只是照做。而后不久果真有拾荒的人前来,他就按老板吩咐的那般把人请进屋,邀他上桌一齐吃饭。那些拾荒者也并不多做些什么,只是安静地吃完安静地离开。老钊有些困惑,但毕竟不算得件麻烦事,于是也懒得去深究其中奥秘。
公园竣工那天,老板大张宴席,请来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工地上的人和老钊也围在一起吃散伙饭。酒至正酣,工友正三三两两划拳的时候,又有几个拾荒者敲开了工地的门,询问他们能否为自己添一副碗筷。老钊和工友欣然答应。拾荒者这次并不像往常那般一言不发,也并非无所不谈,只是有问必答,老钊便顺势问起来此吃饭的缘由。拾荒者说,这片地块原先是划分给他们居住,老板后来看上了这块地,协商着希望他们能另寻他处。拾荒者们不愿作为难人的事,只是要求老板能够在他们温饱有困难的时候,在饭桌上给他们留一个位子。于是便有了之后的事情。老钊恍然大悟,于是不再多问。最后吃饱喝足,拾荒者们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其中一个似是领头的掉过头来,对老钊说:
“多谢款待,只是冤有头债有主,只怕以后要多叨扰。”
老钊当时并没有领会其中意思。直到当天晚上,收拾宴席的人惊恐地发现,来参加宴席的宾客无一例外地暴毙桌前,死法奇异,像是被不知何物活活吃去了身体的一部分。后来老钊从工友那里听说,那天那些拾荒者先是去的宴席那头,但不知是老板忘记事先跟门卫打点,亦或是老板不愿让拾荒者和贵客共处一桌,他们最后被拒之门外,于是便找到了老钊他们。自那以后,公园虽完工了,也不再有拾荒者前来,但没人再敢前去,也没人敢对这块地方其产生想法,于是便渐渐荒废了,变成北蔓人口中的“郊区”。而老钊和工友从那天晚上以后,每逢吃饭时,桌上都会凭空多出一双筷子。老钊说,这恐怕就是那位老板的债头,轮到他们头上了。这就是那双额外筷子的由来。
老钊那顿饭喝的酩酊大醉,因此我们也听得半信半疑,只当老钊又在胡侃,并未放在心上。多年后我因公回来老家,偶然打听到老钊过世的消息,据说是死在家中,像是被人活吃去了脑袋。周边人都说是他家请的帮家不干净,惹来了灾祸。我突然想起老钊曾经跟我说的故事,才知道原来没有半点虚假在里头。
公墓
一八年的时候,我在城南边的公墓当守墓人。这座公墓不是城里最大的,但是是最偏的。这公墓据传闹鬼,邪的很,吓走了好几任守墓人。这事还是招聘的那个人事告诉我的,当时我正处于一个人嫌狗不待见的无业游民阶段,来人力市场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蹭免费的饮料和空调,她跟我讲这事的时候我眼睛正在假装不经意地偷看她的大腿。毕竟我对守墓人这种阴暗潮湿的工作实在是敬谢不敏。
“闹鬼啊,那怪吓人的。对了,你们给开多钱一个月啊?”
“一万六。”
“夺少?”
那一刻我知道,我天生就该是干这行的料。合同到手我前后确认了六遍这不是杀猪盘,当天就收拾了细软走马上任了。政府给我安排的住处也在公墓里,在整个公墓东北侧的角落,双进门单间带干湿分离卫浴,有电有网有空调,第一个月工资预付直接打到我账上,我对着数字数了三遍个十百千万。等送我来的人走后我愣是给了自己两个耳刮子确定我没活在梦里。整理好东西我拿着大桶小桶清洁工具就往墓地里走,开玩笑一个月一万六,我不给你墓碑擦得能照镜子,我晚上睡觉都觉得这钱拿不安稳。第一天整个白天我都在墓园里擦墓碑子,恨不得能上打磨机,可以说我给自己洗澡都没这十分之一认真。
到了晚上公墓就只接受预定的人来扫墓,我巡逻了两圈寻思回房间眯一会儿,脑子刚有点迷糊劲头就听见墓地里呜呜呀呀的动静,我噌一下就从床上弹起来了。我心想我来自遥远的布罗斯威尔,我誓死捍卫我的金饭碗,拿着叉子斧子刀子就冲出去了。结果打着个手电在墓园里浩浩荡荡地走了半个小时,愣是连根毛都没找到。第二天晚上又是我睡下就传来动静,我领着刀叉棍斧在墓园里溜了十圈,除了老鼠啥也没找着。到了第三天我说我不睡了,我今天就搁墓地里杵着,半夜终于传来动静,我悄悄摸过去,看到个人蹲在墓碑前不知道在干什么。我大叫一声扑过去,那人吓一大跳转过身来,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长什么样子,就穿过他的身体撞在擦得镫亮的墓碑上,撞得差点当场给公墓添加新成员。
这之后我才知道这家伙不是啥盗墓的也不是来偷吃贡品的,就是这墓地底下埋着的家伙。她说像她这样的家伙还有很多,只是不常出来,她因为是刚死不久还在所以有精力天天出来,前两天都被我给吓回去了,今天才好好说上话。我问她是怎么死的,这话刚出口我就知道要坏事,哪有问人怎么英年早逝的。结果人家一点不在乎,她说她老爹老妈死的早,她自己跟着舅舅舅妈一家生活,上大学以后不想给他们家再添麻烦就自己勤工俭学,结果有天打工路上过马路给一辆闯红灯的的士撞了,没抢救过来,人就这么没了。我说你怎么跟在讲别人的事一样,她说人都没了还在乎啥,要能活过来她肯定要大吵大闹的,但是人都埋下去了也就没什么念想了。埋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是这么想的。她问我这里闹鬼都不怕吗,我说一个月给你一万六你会怕?她说还真是。
从那以后,可能是我干活干的确实也比较卖力,也可能是她给我不怕鬼能聊天的事传开,我撞鬼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候天还没暗下去呢就忽悠忽悠地冒出来了,看到我两眼那叫一个放光。我严重怀疑是不是这些年没个活人能跟他们聊上天闷坏了,逮着我一个人可劲薅。我倒也挺乐意听他们唠嗑,不是看在一万六的面子上,而是听这些人讲他们生前的故事的确很有意思。比如说有个墓碑上刻着奶酪卷配方的老婆婆就喜欢跟我炫耀她的孙子,她的墓碑前面也经常会摆着按她的配方做出来的奶酪卷,她邀请我尝过一次,从此之后城里所有的奶酪卷一概入不了我的法眼。又比方说有个墓碑上刻着“这里好黑啊”的家伙生前是个喜剧演员,他的死因是在家里边洗澡边听歌的时候滑了一跤,脑袋跟马桶接吻,死了。那家伙天天给我们讲地狱笑话,每次听他讲话我回去都得敲上半小时木鱼。还有个开的士的,死因是闯红灯把人撞了,结果车子失控撞树上死了。我一听原来就你小子干的好事,准备领他去谢罪,结果人家早就互相见过了,他超速闯红灯也是因为老爹在医院快撑不住了准备去见最后一面,我听了直叹气,你说这叫什么事都。他老爹倒是没在这片公墓。他说他老爹应该是遂遗愿烧掉撒到海里去了。我说那也挺好。
我在那干了三年有余,听的故事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每个墓碑都给我擦得像镜子一样亮,没事还可以吃人家的贡品。后来家里出了变故被迫去了外地,几年后再回到这里时发现公墓不见了,一问才知道政府改革,给土埋公墓取缔了,变成火葬以后放柜子里。我哑然,感觉有些怅然若失。
绮楼大酒店
绮楼大酒店是市里边最大的酒店。它傍山依水,从靠南的客房阳台处远眺,可以将明镜一般的湖面尽收眼底;除了秀丽的风景之外,游泳池,健身房,麻将馆等娱乐设施应有尽有,工作人员亦工作勤恳,态度良好,为酒店攒下了不俗的口碑。别说是外来的游客了,就连城里人都时不时地会心血来潮,来这里住上一住。
正因如此,在市里的旅游旺季时,绮楼大酒店经常人满为患;但是无论什么样的情况,宾馆中有一间客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向旅客开放的:那就是534号房。
从534号房的阳台处远眺,基本上没有任何植物遮挡,可以说观景位置极佳;如果正常开放的话,它本应被分类为豪华套房,为酒店带来可观的收入。只是围绕着这间客房曾经发生过的一系列诡异事件,让酒店的现任老板决定永久将其关闭,无论别人怎么说都改变不了他的主意。
第一件事情发生在1985年秋天,那时绮楼大酒店还不叫这个名字,其规模也远不比当下。当时,有个旅客风尘仆仆地闯入酒店,掏出了一笔钞票,气喘吁吁地申请入住。这个人语气急切,好像在躲着些什么。老板觉得很奇怪,但最终还是为他办理了手续,将其安排至534号房入住。
第二天上午,这人迟迟没有从套房中出来。到了中午12点,为有人入住的客房统一清洁卫生的时候,三四个工作人员站在534门口使劲敲门,却依然无人应答。老板见状后生起了不祥的预感,遂报警。警察赶到后强行破门而入,发现那个旅客躺在床上,已经气绝身亡。他面色惊惧,目眦欲裂,似乎在生前的最后时刻看到了些什么很可怕的东西。尸检发现此人身上并无外伤,他是被活活吓死的。
这是酒店历史上死掉的第一个房客,也是市里面的一大未解之谜。这人生前到底看到了些什么,以至于会被活活吓死,这事情直到今天都没有任何定论。
第二件事情发生在1994年。一对外来的夫妻在酒店预先订了一套双人间,老板将他们安排到了534号房;他也知道这间客房曾经发生过无法解释的事情,但当时正值旅游旺季,旅店里的双人套房实在紧缺,为了客流量的考虑,他也就权当那事情是个意外,并将其瞒了下来。
前两天过去,无事发生;一直提心吊胆的老板松了一口气;但第三天晚上,出事了。旁边536号房的客人抱怨说,隔壁房吵得要命,凌晨的时候还在吵架,最后好像还打了起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534的门开了。丈夫浑身是血,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扑通一声倒了下去。从敞开的门向里望去,看到血迹从门口一直延伸到了阳台。在床上,妻子身中数刀,早已气绝身亡了。事后,警察在房间里搜寻到了一把染血的刀,上面还留有丈夫的指纹。
所有人都相信,是丈夫因为家庭矛盾关系杀死了妻子。但是这对夫妻刚入住的时候,可是恩爱非凡,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不和的地方,仅仅两天,是什么让两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反目成仇,甚至大动干戈?
警察曾计划等丈夫恢复健康后再好好盘问他,但没想到他醒来以后,彻底精神失常了,自然也就别提从他口中套出什么话了。丈夫后来被送到了市里面的精神病院,被安排了单人间。据说他的余生都在那白色的四壁之中度过,除去偶尔会喃喃自语一些“我别无选择”,“她被选中了”之类令人费解的话以外,他从未对任何人的问话有过反应,直到2011年去世。
第三件事情发生在2006年,也是促使酒店永久关闭534号房的导火索。在那对夫妻的事情之后,534号房声名在外,“被诅咒的客房”之类的说法也很快在市里流传了开来;只是老板的儿子,也就是旅店第二任老板从未将其当成一回事,甚至还会不顾旅客的反对,强行将534号房分配给他们,以此来证明这样的传言无非是无稽之谈。
不过无论诅咒真不真实,将曾经死过两个人的客房分配给客人,听起来自然别扭。于是,绮楼酒店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名声很快便被败坏了下去。眼看着客流量越经营越少,小老板急了,决定亲自在534号房住上几天,以此证明所谓诅咒根本不存在。
结果才第三天就出事了。事实上,第二天的时候人们就觉得小老板的精神状态相当不对劲:他神情恍惚,走路摇摇晃晃,对他人的问话毫无反应。工作人员劝他别逞强了,知难而退,但小老板依旧我行我素。工作人员后来回忆说,他甚至不确定小老板当时有没有听见自己的劝告,或许这事情从他入住的第一天开始起,就无法挽回了。
第三天早上,小老板失踪了。惊慌的人们找到了警察,触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在全城的范围内搜寻小老板的踪影,但即便是这样高强度的搜索都没能找到哪怕是一丁点蛛丝马迹。最后就连一向严谨的警方也不得不承认,可能是某种无法解释的力量将小老板从这个世界上直接抹去了,真正意义上的人间蒸发。
小老板唯一留下来的信息是一段监控记录。在入住534号房之前,他曾特意在客房中安装了监控摄像头,并声称这将会彻底地“打倒”诅咒论。结果,客房的监控记录到了晚上7点之后就直接断了,甚至没有记录到小老板回房的瞬间;随后,在第二天凌晨1点,监控记录恢复。画面中小老板披头散发,赤裸着上身站在洗漱台前面对着镜子。镜子中的他眼睛上翻,嘴角上扬成一个诡异的弧度。紧接着,他转过身直面着摄像头,伸出手朝着镜头摸过去。
之后,监控录像第二次中断,一直到早上都没有恢复。
因为此事,绮楼大酒店关闭了半年之久,直到小老板的堂弟,也就是现任的老板宣布接手酒店的经营。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来了建筑队,将534号房牢牢地封死。在那以后,酒店也再也没有出过如上所述的这些怪事,声望也慢慢地恢复如初了,甚至在534号房诅咒的影响之下,人气更上了一层楼。
琳儿
我的童年是在一座名叫北蔓的小城里度过的;在初中毕业之后,我便随着父母亲一起搬离了这里,此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离开了家乡这么长时间,现如今如果再想问我些有关北蔓的细节的话,我大抵是记不清楚,只能支支吾吾搪塞过去的的;但十几年的时间,对于如今的我来说依然能够称得上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所以即便是在那样一座平静的小城里,也总有一些东西能够让我记一辈子的。
琳儿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而我们班四十余个学生中,除去那几个依然保持着联系的死党之外,唯一一个我印象极为深刻,始终忘不掉的人,便是她了。这个女孩在我印象里总是神秘兮兮的,大多时候都游离于人群之外,整个班里没有人了解她的兴趣爱好,像是盖着一层无形的面纱一样。
印象里琳儿成绩很好,但是因为身体羸弱的原因,经常生病请假;即便是来了,也基本不上体育课,总是远远地站在一边,凝视着操场上打球嬉闹的同学们。她总是穿着风格很素雅的衣服,大多以白色调为主,搭配上本人那张精致有余但总是苍白而缺少血色的容颜,给人一种童话故事中受人怜爱的病弱公主一般的感觉。
我曾经有幸在某次春游的时候跟琳儿被分到了一组,当时我无意间抓到了她的手,感觉冰凉冰凉的,几乎没有一丝温度。
小学六年级的某天,我偶然间从某个女同学口中打听到,琳儿的父母都是搞科研的,常年在外工作;一个人留在北蔓的琳儿没有人管,于是在临走之前,他们便委托了邻居帮忙照顾自己的女儿。这和父母健全,家庭圆满的我比起来,完全就是两个极端,我根本没办法想象父母不在身边是个什么样的感觉,再一想想琳儿本就抱恙在身,就更加同情她了。一个想法逐渐在我心中浮现出来:希望能够给琳儿一个惊喜,为她庆祝一次生日。既然享受不到家人的照顾,那至少也尽自己的一份力,让她感受感受同学情。
于是我找到了班主任,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并打听到琳儿的生日和住址。不知道为什么,班主任在知道后,没有如我想的那样出言表扬,而是露出了一副相当忧虑的表情,但也没有多说什么。老师的反应让我感到有些泄气,但也没有想太多,只是默默地将自己需要的信息记了下来。
时光飞逝,转眼间就到了离别的时刻。我们拍毕业照的那天,琳儿没有来,原因则不出意外地又是身体不佳。我突然想起来琳儿的生日在七月份,也就是说马上就要到自己实施计划的时候了;不过这个时候我又发了愁:她的爱好到底是什么呢?生日礼物会希望要什么?问了几个平时跟琳儿走得比较近的女同学,她们都表示不大清楚。
我当然可以直接去问琳儿,但惊喜之所以是惊喜,就是得保证当事人此前不知情。最后,我只能凭借着自己对女生的刻板印象行事,买了几束花和几个洋娃娃,觉得她大概率会喜欢。就算不对她的胃口也没关系,毕竟礼轻情意重嘛。
抱着这样的心态,在盛夏的那一天,我在父母的帮助下将所有的礼物包装好,信心满满地出发了。琳儿家住在一栋公寓中,相当显眼,我没花太大的劲就找到了。站在漆成白色的大理石门前,我压制住心中的紧张感,摁响了门铃。
等了好久都没开门。我有点不耐烦了,试着直接推门,结果没想到直接开了。我讶异于居然有人会不记得锁门,想着这里头不会进小偷了吧,不得不打起了退堂鼓;但最终还是好奇心占据了上风,我鼓起勇气,将礼物包裹抱在胸前,将脚步声压到尽可能轻,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挪。琳儿家的布局和普通的家庭没什么区别,客厅里面摆着几张沙发,对面是一台老式电视机,处于二者之间的便是木制的茶几;更靠近门的地方摆着一张餐桌,旁边只放了两张椅子。
我正在仔细打量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响。不用看都知道,是虚掩着的大门不知为何直接关上了,这把我吓了一跳,连忙躲到了沙发后面;小孩子最爱胡思乱想,我一阵脑补之后,更加笃定起来这是房子里的盗贼打算把我困在这里。我不敢回头确认,心说这屋子我是一秒钟都不想待下去了,于是左右看看,很快便发现窗户是开着的。我看了眼手中抱着的礼物,随即将它往茶几上顺手一放,就打算从窗口跳出去。
“谁啊?”
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来。我一下子就辨认出来这是琳儿的声音,心里的大石头一下子落了地。既然她在家,那就说明这里没有进小偷。我应了一声,说明了来意。琳儿没有回答,只是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我也从茶几上把礼物重新抱在了手里,打算亲手将其递给琳儿。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确实从过道中看到了琳儿的身影,但是她的步伐却显得相当僵硬,就好像四肢不受大脑控制一般;紧接着,她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在此之前我甚至没能看清她的正脸。
我吓得呆在原地,好一会才如梦初醒般地冲上前去,查看琳儿的情况。我学着电视剧中看到的那样,抓住她的手腕想要去探脉搏,结果什么都没感受到;手心处传来一阵冰凉感,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我心里一惊,又去探她的鼻息,但还是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我心里生出可怕的猜想来,手忙脚乱之下竟将她整个人翻了过去;这一搞,她的头发散了开来,原本被覆盖住的后脑勺暴露在了我面前。
那上面赫然是一个按钮,颜色与皮肤融为一体·;但我发誓我没有看错,那分明就是一个按钮。我大着胆子伸手去按,琳儿毫无感情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
“电量不足,请重试。”
我呆傻在原地。现在,一切的一切都明朗了:躺在面前的这个“琳儿”,就是个如假包换的人偶;只是它逼真到如果不是眼前的事情就这么真切地发生在我面前,我压根就不会去相信。
现在,既然眼前的这个琳儿是个人偶,那么真正的琳儿呢?她还在这栋公寓中吗?我们平时所熟悉的那个琳儿,是真正的她与人偶交替出现,还是此前出现在学校中的,一直都是人偶?又或者说,琳儿其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个科研家庭究竟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专门做个人偶?
“看来,还是被你发现了。”
一声长叹声响起,是琳儿的声音。我缓缓地站起身,回过头望向走廊深处——那里再一次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渐渐地浮现出来。
那很明显是个少女的体型,而我却吓得脊柱发凉。尽管没有任何逻辑推理,但这个想法在我一片混沌的大脑中迅速地占据了大部分的位置:
她之所以选择以人偶示人,一定是因为本人的长相极为恐怖,根本无法出现在日光之下。
想到这里,我惨叫一声,将礼物随手一扔,掉头就跑。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翻过窗户跑回家的了,唯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在从那栋公寓跑回家的路上,我一定使出了平生最快的冲刺速度。
这之后我发了三天的烧,整整一周后才能重新出门。至于琳儿,我也再没见过她了,听说是跟着父母亲一起搬到别的城市去了——这也正合我意,在那样一件事之后,我是打死都不想与她碰面了;甚至连那栋公寓所在的街道,我都会刻意地去避开。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我中考时考进了某大城市的重点高中,从而离开这里。
琳儿的秘密一直被我埋藏在了心里,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事情本会被我逐渐地忘掉——直到一个月前的小学同学聚会。
那是我的某个已失联许久的发小,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联系上了班里的绝大多数同学,将我们重新又召回了北蔓。咱们的小学旁边盖起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大饭店,他在这里订了个包间,说要好好办一场同学聚会。
同学们悉数应约,我也高高兴兴地打扮得当,早早出现在了现场。大伙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好不快活。直到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包间的门口。那是一个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姑娘,留着几乎及腰的长发,脸上化着淡淡的妆。在场的人们愣了几秒,但我们还是很快认出了她的身份。那是琳儿。
同学们都很兴奋地围住她嘘寒问暖,只有我如坠冰窟。我意识到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直到琳儿的秘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还是她的人偶吗?她是不是来找我灭口的,这样就再也没人知情了?
但我可一点都不想解开这些疑惑。我默默地低下头,不去与琳儿对视。可惜事与愿违,我自己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主动找上我。琳儿落座后不久,便找了个空隙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着她从包间中出去。我吓得冷汗直流,但还是勉强维持住了表情,照做了。
“别怕,都是老同学了。”她安抚道。“我只是想跟你单独道谢而已,小学那会大家都离我很远,只有你记得我的生日……”
“你……你还是人偶吗?”我不敢领情,战战兢兢地问道。
琳儿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在想那件事情啊……这样吧,你握住我的手,不就知道我是不是人偶了?”
面对对方的好意,我迟疑了好一会儿,在大脑中为自己想象了一万种死法。但最终,我还是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握住了她伸出来的手。
烂尾楼
市西的烂尾楼是探险的好去处。初中时,我们经常翘掉下午最后一节昏昏欲睡的数学课,穿过几条马路,来到解放路和朝阳路之间的路口,从围墙上的破洞溜进那个小区。
市里以前有家开发商,听说十年前开发一个高档小区项目时,合作的建筑公司逼死了好几名工人,此事曝光之后,项目被迫停止,开发商也在几年后撤出了,留下十几栋烂尾楼。
那时学校里关于这些烂尾楼的传说,一个比一个邪乎。最早的版本是那里有死去工人的怨灵,后来什么活祭、人桩都出来了,最胆小的阿志那段时间每天晚上都睡不好,顶着一双黑眼圈上课。
阿志胆子小,人也瘦瘦小小,遇到事情总是一惊一乍,走路摇摇晃晃,让人总为他担心。不过即使这样,阿志还是一个好面子的男孩,那天他实在受够了被班上其他人叫“胆小鬼”,把我们拉到一边,说,我们去烂尾楼探险吧。
那是我们第一次去烂尾楼。排着队穿过围墙上的破洞,便能看到小区内的情景——尽管这里从未完工过,但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景象更像是废墟。大部分楼房的外墙都没有修好,一部分倒塌下来,围出四季的阳光都到不了的阴影。
植物肆意生长,苔藓和藤蔓总在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繁茂着,刚刚踏进楼中我的脚底就打了两次滑。我转头看了一眼阿志,他面色铁青,有些发抖,但没有停下脚步。
楼里很安静,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平时在街头和学校里的感受完全不同。晦暗的混凝土空间里,除了满地灰尘和苔藓之外,我们还发现了一些散落在地的工具,像是当年的工人遗落在这里的。少年终究是少年,等逐渐习惯了环境之后,我们就开始拿着捡到的扳手、螺丝刀之类打闹起来,在空旷的楼层之间疯跑。
那次之后,阿志好像不那么害怕烂尾楼了。烂尾楼的安静吸引着我们,每当情绪低落时,我们便爬到楼顶,坐在那里,等待微风拂过脸颊。
又是一天下午,几个人一起走进烂尾楼。大家还是像往常一样,四处寻找散落着的杂物。我们随便上了一栋楼,却发现楼道尽头是一道堵死的墙。按理来说,楼里的每层都基本上只有承重墙和承重柱,楼道里多出的这面墙,我们都不记得它在这里。
历来胆小的阿志一反常态,走过去在墙根处看了几眼,从地上捡起来一把钥匙。我们都说这是通往异界的入口,于是在楼道间跑来跑去争夺那把钥匙。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烂尾楼里没有照明,我们什么也看不清了,只打算摸索着走回去。这时,几簇小小的蓝绿色火苗从地面上升起来,摇摇晃晃地飘来飘去。
这种火是地下的磷燃烧形成的,不用怕!有学识多的同学喊了一声。但火苗冲着我们飞过来,我们还是撒腿就跑。五分钟后,大家站在围墙外,气喘吁吁。但我数来数去,一起来的人里面,好像少了一个。
阿志呢?我问。
阿志是谁?他们这么问我。我大惊失色,但翻遍了座位表、姓名簿,阿志的名字就这么消失了。所有人都告诉我说,没有阿志这个人。我也觉得自己是灵异小说看多了,但阿志的身影、阿志的声音,总是时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那天之后,我们再也没去过烂尾楼。
去年我回学校看望老师时,顺路去朝阳路看了一眼。烂尾楼已经被拆光了,那里现在是一座公园,树木郁郁葱葱,鸟鸣阵阵。
大观
从地图上看,北蔓市没有这个地名,民间流传大观在市西南方向,大略位于北蔓南站以西三十五里。当地一家区级刊物,正是以它为名。大观其名之由来,可以上溯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有部言情小说,书名叫《花谢知多少:大观河畔沉浮记》,篇幅不长,却异常畅销,作者慧眼独具设北蔓为故事舞台,那时候正赶上文艺潮,市领导鼓励创作,评论界指出:字字看来都是血,叫人不忍卒读。里头有段话,大意是,大观地势低平,生态好,以北数公里白花花淌下来两道河,养活植被若干,上槐下柳,欣红不失悦绿,常年湿润,啊啊,林(女主角的姓氏),白河上有风,我眼眶里有湿润的草原。十万读者,掩卷皆涕流,纷纷求助于邻里,大观是个什么地方?一问十,十问百,没人敢说死。末了,一窝狂热爱好者市里市外地毯式考证,总算找到有匹配度的地,消息十传千,再而万,人们都接受一个事实:西南铁道边双子河所属地区就是那个大观,水质好,有一定景观,比较养眼,决定要建成景点,一时游人如织。
一九九五年,有关单位下达指示,北蔓被划进省重点经济开发区。二零零七年,宣布要打造沿江沿河型经济带。全市民众积极支持并投入建设,市郊各地涌现许多工厂,特点是生产效率高,排放量不达标。江河水库,随处可见硬纸沉淀,夏天里,太阳大,皮肤沾水就烂,醋味洗不掉以及身上长草似的痒。前阵子某老同学和我说,难以置信,出差经过大观,一大股烟味,满眼萧瑟,植被纷纷褪色双子河断流,有稀稀拉拉水坑几个,黄堂堂的,不透明度高,酷似表现主义画作,大几百米外和谐号压铁轨特别响亮,好像在跳现代舞,踢踢踏踏,扬长而去几千里。他说诶,你还记不记得,三十年前大观长啥样?我说忘了,没印象,其实是还记得但不想说。书里讲得对,过去双子河挺宽,水稳,深一米六,芦苇有很多。他说,以前芦苇现采下来,泡水里泡软,们几个败家娃子拆自家床板,上铺芦苇席,是为漂流船,坐上去自河头由北到南可以漂流一至半里,挺好玩,就是衣服得湿,大观这片地水灵灵的,不湿是白来。那河上,们两个还救过人,那次有俩没控制好距离,后边船追尾,俩都掉了到水里。你和我下水,看你拼命打水拽人上岸,我没救上来,还是你帮着才救到。那天天很冷,云冻住不动,水面几乎要张裂,河水杂着汗从你脖子上掉下来,掷地有声。一会围上来几个大人,都惊慌失措,于是这里禁漂了,有人盯着,又几个月说要划成风景区,每天来五六百号人,蔚为大观,我们就不怎么来了。你都忘了?我说,忘了,不记得了,没谁能把每样东西都记住。是真的,所有人都一个样,这是真的。
石哥
石哥在三十岁的时候,成为了同龄人中最后一个升三级的。按老张的说法,他之所以要等这么久,并不是因为他笨,恰恰是因为他聪明。这话听着不合常理,但从老张嘴里说出来,又可信了不少,因为他是石哥的师傅。老张是很看好石哥的,所以后来的走向让他很惋惜。我很想知道这段故事,但他总是摆摆手,说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事。他不愿说,我也不好多问。直到熟悉石哥后,我才明白老张所言非虚。
第一次见到石哥的情形有点尴尬。当时我还在培训,看什么都新奇,带我的偏偏是老张。他那时候已经年过五十,老油子一个,整天就想着能早点二线,懒得搭理我,就把我打发给了石哥。那天他领着我找到一个办公室,满屋张望一阵,瞅准一处,拽着我走到近前,喊了声“石头”。话音刚落,桌子下拱出一个眼镜,抬头一看是老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师父,什么事?老张说,整什么呢,还要我喊你?有个忙要你帮一下。他说,师父你尽管说,我办事你放心。老张指着我说,这小子是新来的,挺好学,我没那精力,你看着带带。没等他同意,老张又转过头,下巴朝眼镜扬扬,说,这我徒弟,石书易,以后有什么事问他就行。
石哥的外形和名字并不是很相符,乍一看,几乎让人恍惚。头发半长不短,刘海过眉,看那潦草程度,得有段时间没理头发。长得倒是挺年轻。上身国足乐队的周边T恤,下身棕色中裤。看着不像搞学问的,像是个囊中羞涩的大学生乐手。老张简单说了几句就撤退了,把我撇在那,说是让我们熟悉熟悉。石哥看我杵在桌子旁边一脸局促,理解地笑笑,说,师父他就这样,难伺候,别太往心里去。我说,没有,张师人不错,就是不乐意抖货。他说,没办法,我那时候磨了好久他才肯教我。等我下哈,找个东西。说完,又钻进桌子底下翻箱倒柜。我趁机把他的桌子扫了一遍,拓片层层叠叠,线装书摞成山,边上还搁了个罗盘,可以说错落有致。这和他的名字又对上了。我看得一愣一愣的,直到发现他电脑旁边的帕瓦手办,实在没绷住,笑出了声。石哥浑然不觉,还在翻。找了半天,他说一声有了,从最底下的抽屉里翻出一本旧笔记,揣我手里,说,这笔记你拿去,我刚来那时候记的,字丑,有什么看不懂的直接问我。笔记本挺厚,面子是皮的,纸质也不错,就是明显有些旧了。翻了几页,虽然字迹不甚清爽,但也没到丑的程度,内容则堪称精要,而且面面俱到。我有些激动,但还是忍着问,哥,这笔记什么时候还你?他笑笑,说,用不着,你想看多久都行。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的货都在这里了。
这前辈靠谱。我对石哥的印象就是那时留下的。把我打发给石哥后,老张基本就懒得鸟我了,问他什么,基本都只能得到一句“找你石哥去”。石哥总是有问必答。只有问题实在偏僻时,他才会求助于老张。老张往往会很得意地敲打我们一番:“你们这两下子,不是我说……”然后风轻云淡地把问题解决。我有段时间不怎么看得惯老张的做派,但又不得不折服于他的渊博。这让我对他的过往颇为好奇。后来石哥告诉我,老张早年是站里的牌面,考古、文物修复、奇术都不在话下。但性子倔,说话又直,最后就栽在脾气上。他有次参加研讨会,为一个青铜鼎的奇术复刻方案,和外面来的专家吵了一架,还立了军令状。他的方案虽然精妙,但挺冒险。当时的主管跟他是老交情,信得过他,就放手让他干了。没承想最后关头出了岔子,功亏一篑。虽然损失不大,也没人说他什么,但他还是言出必行,自此离开这一行了。说到这里,石哥的惋惜溢于言表,但他顿了顿,又笑着说,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干的。就是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石哥和老张,其实是一类人。
像我们这种设在异常枢纽的站点,比起普通的监控站,研究职能要强一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石哥挂着研究员的名,却干着文书的活,权限也一直卡在二级。站里不缺文书,所以他也不怎么忙。闲暇时间,他除了打打游戏,便是看书。他看书很多,大部分是专著和文学,漫画阅读量也不小,可以用严肃活泼来形容。而他的同龄人要么已经升了三级,要么离三级咫尺之遥,只有他看起来悠闲自得。而当我某天向他半开玩笑地问起此事时,他却僵了一下,勉强笑了笑,说,能者多劳,我没那么大能耐,所以不劳嘛。
这当然不是实话。谁都看得出来,石哥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无论是检索能力,还是文字水平,站里都罕有人比他更强。我的论文写作,就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我那时认为,以石哥大才,加之温厚性格,本该春风得意,却郁郁久居人下,其中必有猫腻。直到偶然听到杨姐和他的一次争执,我才发现另有隐情。
杨姐是石哥的妻子,个高,清爽,长得像电锯人里的姬野,称得上是个美人。对我们这些毛手毛脚的新人也很有耐心,唯独在石哥面前毫不避讳直率和刚烈,这让他很有点吃不消。石哥偏偏又是个耙耳朵。到了后来,我对已经对杨姐骂骂咧咧,石哥唯唯诺诺的场景见怪不怪了。原因总不外乎是他不注意身体,或者粗心大意什么的。他们感情很好。在这一点上石哥可以趾高气昂于许多同事。
那天我去找他,刚走到他办公室门口,听到里面一阵争吵声。当时是午休时间,按说应该只有他一个不睡午觉的在。我贴着门听了一会儿,发现是杨姐。不同于以往的是,这次石哥居然还嘴了,而且语气还很冲。这让我既好奇又兴奋。门没关严,我推开一条缝往里瞄。从架势来看吵得不简单,两个人语速都很快,只能连听带猜。大意是石哥一直惦记着独作发核心,而且非此不写。杨姐就不同意,因为升三级根本用不着核心,发几篇普刊就够了,以他的水平易如反掌。而且他之前已经毙过两篇了。石哥表示她不懂,执意要发核心。石哥升不上三级,我脑补过不少原因,却没想到是出于执念。平心而论,在这件事上我站杨姐,毕竟核心不是刚需,待遇却是实打实的。另一个问题是,虽然基金会的员工发论文,条件会宽松一点,石哥也不过刚刚达标,成果还少,前面一堆牲口排队等着,要发核心确实是难如登天。杨姐到底没能说动石哥。我听他们吵得差不多了,赶紧后撤几步,装作刚过来。杨姐摔门而出,看见我,摇了摇头,说,东东,我说不动他了,你再劝劝他。我没想到被她发现,嗯啊着答应了。推门进去,石哥颓然坐在椅子上,仰面凝视着虚空。我喊他一声,他支起身,勉强一笑,说,东东,让你见笑了。这婆娘又发神经。我看他也当我知道情况了,干脆就不再遮掩,斟酌了一下说,哥,我觉得杨姐说得有道理,核心也不是一定要现在发啊,而且升了三级再投也不至于被卡出身。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理是这么个理,但这么升,我不甘心。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而且你看,以我的条件,如果能独作发核心,不更能显出我的本事吗?我被这凛然话语镇住了,没再劝他,同时也惊讶地发现,那一刻他的神情像极了老张。
那天以后石哥前所未有地忙碌了起来。每天不是在查资料,就是请教站里大佬。有时候连着一两个星期见不着人,说是去实地调研了,准备写一篇关于本地某异常社群结构和文化的论文。杨姐还是不时说他,他干脆放弃抵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时间一长杨姐也就懒得管他了。这种状态持续了几个月,当他再次安坐于桌前时,他展现出的自信,几乎让所有人相信,真的就是这次了。
论文写得很快,不到一个月就完成了。考虑到其缜密和篇幅,石哥的效率简直惊人。刚写完那几天他异常亢奋,对着我口若悬河,结结实实地吹了一顿牛逼。轮到署名时却为难了起来,焦虑得像换了一个人。我完全理解他的矛盾,如果又因为个人条件被拒搞,这半年的时间等于白费功夫。而他已经快三十岁了。再这么下去,不只是杨姐不准,自己的心气恐怕也要耗没了。
我最后从杨姐那里听说的消息是,石哥到底是把老张的名字放到了通讯上,而他原本打算自己一作加通讯的。老张倒也没说什么。我问杨姐怎么让石哥回心转意的。她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就说他有点骨气蛮好,但也要现实一点。前途大事不能置之不顾,到人间一场不容易。他听了之后半天没说话,第二天就去找老张了。
后来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正轨。三个月后录用通知下来,石哥那篇论文是难得的硬货,据说得到了激赏。再加上老张的人脉,甚至都没让他修改。正式上刊等了九个月。又凭这篇论文,在年底评上了三级。那时他刚过了三十岁生日,而我也二十六了。升三级那天,石哥在我们常去的一家馆子摆了一桌。席间他罕见的地喝了不少,涨红着脸,似欲一吐胸中块垒。最后大家纷纷败下阵来,歪在椅子上胡言乱语。石哥这时反而清醒过来,找个借口把我拉到外面,对我说了不少。我当时也已经醉了,他说了什么,大部分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他最后点起一支烟,对我说:“其实我也是到现在才弄明白,已经有些晚了。”然后又自嘲似的笑了笑,“很多事情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但我们这种人永远是最后明白的。”
老毕
和其他城市一样,北蔓也有不少古董店。这些店大多生长在老城区附近,门脸不大,装修也比较磕碜,可以说毫不起眼。店主无所事事,早上往店里一坐,坐到下午走人,有时跟熟人喝茶闲扯。卖的东西要么全是假货,一屋子数店主年龄最大,要么真真假假,靠那几件老货勾人。诚信可靠货真价实的,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几家。但是,老毕却是个例外。
老毕是个瘦高个,发际线挺高,脑门子光秃一片,头发长到肩膀,蓬松且散乱。颧骨高而微凸,架个小圆眼镜,眉间皱纹深刻如川字,眼睛却炯炯有神,有点像二手玫瑰的姚澜。刚认识那会儿,看他造型不羁,我总怀疑他年轻时不怎么安分。后来跟他熟悉了,有一次去他家,在他桌上看到一张黑白照片。照片正中的青年披发当风,双眼紧闭,对着话筒呐喊,双手犹鼓琴不止。灯光斜斜打下,半明半暗。再看那斑驳黄迹,估计得有二十年。我端详半天,没认出是谁,指着照片问老毕,这是哪路高人?范儿挺正。他哈哈一笑,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在下。我凑近了对着他一通看,又看看照片,终于辨出一点相似之处,但还是有些难以置信,说,这是你?我还以为哪位国摇先驱呢。他挥挥手,笑说,那时候年少轻狂,年少轻狂啊。
我跟老毕相识,得追溯到我刚入站那会儿。带我的老张是个甩手掌柜,懒得管我,找个借口把我丢给了石哥。所谓入职培训,更多是对于技术人员的要求,我这种学中文的,除了熟悉站点和学习文档写作,确实没什么事要干,自然也不用加班加点学什么。当时正是夏天,我和石哥每天吃过晚饭都会出去溜达。骑车还是走路看情况,但路线基本不变,专拣老城区,人多的地方走。也没什么原因,就是喜欢那种活人气,看着舒服。大概过了一个多星期,我们发现经过一条门面的时候,有个古董店门口,总能看到一个姑娘坐在路边,小桌子上放张棋盘,一个人默默打谱。偶尔有个长头发的怪大叔跟她对弈。围棋不比象棋,群众基础小,路边基本见不到,更别提有人围观了。我和石哥都是围棋爱好者,耐不住好奇,就凑过去看了。这姑娘长得不错,剑眉桃眼,打个低马尾,侧刘海两边垂下,面容英气而气质沉静。左手拿着手机,不时落下一子,显然是在打谱。见我们过来,她不为所动,仍全神贯注于棋盘。我看了一会儿,感觉这盘棋有点熟悉,又不想打扰她。挣扎一番,还是开口问道,这是哪一盘棋?姑娘没抬头,说,第十八届三星杯八强战,时越对朴廷桓。我恍然记起,这盘可是名局,我特别喜欢。她说,嗯,我也喜欢,我最喜欢的棋手就是时越。我刚想说女生喜欢时越的棋可真少见,被石哥抢了先,你好,我们两个也会一点围棋,能不能向你请教一下呢?姑娘抬起头,打量我们一番,大概看我们都是书生模样,笑了笑,说,可以啊,我也不想总下网棋,等我这个谱打完。
我们出来得早,谱打完也才七点不到,天还很亮堂。石哥自告奋勇先上,美其名曰替我试试水。我小时候学过棋,升到业四之后没再考了,不过网棋一直在下,那时候大概有个普通业五的水平。石哥是纯自学,弱一点,业三有余业四不足,不过在在本地也算是强手了。谁知鏖战一个多小时,他居然被屠龙了。对于这个结果,石哥也难以置信,拉着姑娘复盘。我凑近一看,发现是大龙对杀,局面很复杂,他算漏了一个变化,被抓住之后就暴死了。石哥悻悻让开位置,轮到我上。在旁边看没什么感觉,亲自上阵才发现这姑娘力大无穷,而且计算力很强,确实神似时越。我勉强治孤,最后两目小胜。当时已过了十点,姑娘本想复盘,一看时间又放弃了。看看棋,又很认真地看了看我,说,受教了。
那天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姑娘名字不错,叫毕游翎,是古董店老板的女儿,在华中师大上学,开学升大三。那个长头发大叔就是她父亲。我说我们在博物馆上班。毕游翎问,博物馆上班是不是很闲啊?石哥想了想,说,想闲就闲,也可以不闲,看个人意愿吧。不过评职称很难。毕游翎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聊了一会儿,一个人从古董店走出来,揉着眼睛喊道,翎翎,快十一点了,怎么还不回来?她应一声,对我们说声失陪,回身抱起棋盘,往古董店走去。我们借着路灯一看,发现是之前见过的那个大叔,正用一种模棱的目光往这边看,又对毕游翎说了几句什么,锁门打烊了。
我们自此常去那家古董店门口了。毕游翎几乎每天都在,轮流对弈成了我们的日常,她父亲倒是一直没再见着。大概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我们一如既往地在傍晚来到那里时,却发现棋盘对面多了一人,眼镜散发,穿个跨栏背心,胸前赫然印着一个毛主席头像,正是大叔。只见他左手撑腿右手扶额,后背被汗湿透,显然正陷于苦战。我们无声走近,正准备欣赏这局父女对弈。大叔却忽然抬头扫了我们一眼,随后抱拳而起,不顾毕游翎无奈的表情,朗声笑道,神交已久,缘悭一面,在下毕朔光,未请教二位高姓大名?我和石哥都没绷住,模仿着他的古旧腔调,各自自报家门。老毕还想说些什么,被毕游翎一把拽回座位。后者无奈地笑笑,二位,让你们见笑了,这位就是我爸,脑子……不太好使,你们多担待。我说理解,理解。老毕说,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二位,别听她胡说啊,看我怎么教训她。说着,气势汹汹地捻起一颗棋子,猛地拍到棋盘上。当时正是中盘,此举无异于是进攻的号角,一下子吸引住了我们。 大概过了五十几手,老毕丢盔卸甲,抓耳挠腮,不复先前之勇,最终很不服气地认输了,嘴里还咕咕囔囔的,说这盘不算,这盘不算。
老毕的棋力确实一般,且痴迷于先捞后洗的下法,结果往往是捞不到足够的实地,又破不掉对方的大模样,对上石哥都只有四六开,这也成了我们的笑料。但在棋盘以外,他的眼光却很敏锐。据他说,年轻的时候天南海北地收货,几乎没被坑过。对于这个说法,我们起先只当是他在吹牛逼,后来看他一屋子全是老货,又听毕游翎说他是白手起家,这才不禁有了些敬畏。但也不过是觉得他看货准罢了,后后来才发现,他的敏锐并不仅于此。
毕游翎开学之后,我们还常到老毕店里看看,棋下得少了,更多是闲聊。石哥跟他共同话题多些,我主要是爱听老毕吹牛逼,这人吹起来简直没个底,也确实引人入胜。石哥平时喜欢收藏点小玩意,沾点奇术的最好。有次来了兴致,就在他店里看了一圈,还真给他找到几个,都是些汉铃铛带钩之类的,兴冲冲地找老毕结账。这种东西便宜,也不好看,平时没什么人买,老毕一开始还以为他是照顾生意来了,看了几眼才觉出点味道,说,石老弟,你眼睛也挺准的。这几个玩意,怎么说呢,我总觉着挺有灵气的。石哥一惊,但还是若无其事地问,怎么说?老毕想了想,说,也没什么,拿到手里就感觉不一样,说不出来。听到这里,石哥心里基本已经有数了,但为了确认,回到站点之后还是对收回来的货测验了一下。结果印证了他的猜想,无一例外都有点异常性质。
老毕没进基金会可惜了,我们一致这么认为。而他的女儿,在这方面似乎青出于蓝。第二年夏天,某天毕游翎跟我们一起散步,沿着东河边走的时候,她突然很神秘地说,你们有没有觉得,东河不太对劲啊?我和石哥听了之后都抖了一下。东河确实没有看起来那么平静,修谟指数、EVE能量和Akiva辐射波动都很明显。我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问,为什么这么说?她看向河面,沉默片刻,说,我总能看到河里有光在闪,看的时间长了就会晕。我以前也跟人说过,但从来没有人信。石哥故作轻松地笑笑,说,你确定不是反光吗?她固执地摇摇头,表情认真,不是,我拍照片对比过,照片和我看到的不一样。那种光每时每刻都有,而且跟天气无关。我和石哥换个眼色,心说这可不只是“不对劲”的程度啊,赶紧岔开话题。还有一次闲聊时,她说每次离乡的时候,刚一出北蔓地界,就立马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走到什么异常地点,她也能有所察觉。她说起这些时,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们,她只是把这些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但身为基金会员工,我们听后却乐不起来,甚至冷汗直冒。让我们深感庆幸的是,她对于这些异常,也只停留在怀疑的程度,还不至于寻根问底。
老毕对我和石哥印象挺好,总想着把女儿托付给我们中的一个。我们虽然颇感沉重,但也可以理解,在县城,体制内的男性,只要稍微周正一点,都不愁对象。博物馆虽然名头没有税务局公安局响,好歹也是个铁饭碗,工资也不低。更何况我们跟他各方面都挺合得来。有天石哥没跟我一块儿,老毕就向我打听石哥的各种事,我一听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说,别问了,他早结婚了。老毕有些失望,但还是问我,觉得毕游翎怎么样。我实事求是,挺好的,我配不上。老毕拍拍我的肩膀,说,谁说的?我觉得你蛮好的,身高说得过去,长得也还算秀气,工作也好。要是你能做我女婿我也就满足了。我正不知道怎么回答,突然发现之前的对话有哪里不对劲,笑骂道,你个老登,看石哥没指望了才想到我,敢情我是备胎是吧?他也笑,挥挥手,说不至于,不至于。
老毕后来最大的愿望就是毕游翎能考个博物馆的编,跟我们做同事。至于为什么不是更好的事业单位,他的说法是,经过全家商讨,再结合本人意愿,觉得还是博物馆最适合毕游翎。不过我更怀疑他只是想添一个能交流爱好的人,毕竟他老婆对他的所有兴趣都没有兴趣。有时他甚至半开玩笑地问我们有没有什么关系,能让毕游翎在面试里占点便宜也是好的。这个问题他问过好几遍,我们每次说没有,他都略显失望。不过他的失望没有持续很久,如他所愿,毕业之后,毕游翎真的进博物馆工作了,而且是正儿八经的公务员。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他高兴得拉着我们喝了一晚上酒。人都年轻了,走路带风。他不知道的是,毕游翎并不是进馆,而是进了我们站。说不清是因为她的特殊才能,还是为了以防万一,总之毕游翎被免试吸收进站里了。在这件事上,她对我和石哥很有些埋怨,说我们骗了她两年,拿她当傻子玩。话是这么说,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开玩笑。毕游翎来上班的前一天,他挑了几件不值钱的小玩意送给我和石哥。石哥的是照着口味来的,还是那些品相不咋地的青铜器,给我的却是两个清代的簪子,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西山
顾名思义,西山位于城西。在我留在北蔓的少年时光里,曾几次路过西山山脚。一次是在我十岁那年,学校春游路过,虽是春日,巴士内燠热沉闷,一上午的游览后同学们昏沉欲睡。嫩绿枝叶在白日里绚烂为一团一团,仿佛提前引燃了夏日。当时我的旁边坐着黄辰。全班最见多识广,懂得一切都市传说与饭后杂谈的他对我说,曾经西山阴面有着好几座巨大的化工设施,吞吐着沙石污水,后来设施废掉了,但残留的污染让半座山都染上了灰。当时我虽然对其嗤之以鼻,但总是不免希望这座只向我展示出一面的山脉还有不曾示人的另外一面。后来我学会在电脑上打开卫星图,努力地在广渺的山川河谷中找到了我小小的家乡,以及那座无名西山——一抹苍郁的绿,孤独而忠诚地立在那里。没有灰色,没有秘密,它静静地袒露出泥水河沙,指向北方。
还有一次是在我刚刚过了十八岁的那一年,灵魂仓皇,又迫不及待地渴望着跳出这座小城。在最后几个月里,我在西山旁的一座驾校里学车,也恰好凭此更近一些地窥得西山。同样是夏日,让过去的那份西山记忆更为真切。而西山真正触动我的似乎也只有这一次。那是一天黄昏,我蹲在公交车牌底下一边等车,一边刷着手机,一直刷到眼睛生疼,随后让手机熄屏。我看着手机,顺着硅与液晶的湖面向下,看着我自己的眼睛——再往下,满是碎石的路牙子上孤孤树立的公交站牌,以及另外四个同我一起等车的男女,其中两人抽着烟。顺着烟望向天空,我的目光越来越陷入到手机中,然后我看到了这一生所见最为吊诡的景象:一面巨大的几何胞体正在天空当中缓缓展开,延至屏幕的镜头,化入液晶之中。它仿佛是无数棱镜的集合,将光散射、扭曲。那时,我猛地感到一阵尿意,站起身来,偷偷溜过颠簸的自行车道,来到灌木丛旁。也就是在那时,我看到落日隐没到西山背面,光线在空中被弯折,交错编织,落日余晖化为一顶光冕,虔献于西山。我眯起眼睛,逐渐感觉到眼前的现实似乎不那么现实了:环状彩虹将西山拥簇,机械嘈杂,尘灰四起,和迫近的夜色融为了一体。在枯草焚烧的气味里,我小心地提好裤子。无人发现。
要登上西山,并不是没有路的。一条是绕山公路,但已被铁门封死,仅留下仅供一人出入的小门;另一条是登山土路。不过听傍依着山生活的村人所说,土路基本已被杂草与虫豸重新占领。
绕山公路盘西山而上,路势平缓,多转角,多落石。在我沿着那条路向山顶进发的时候确实已经暂停通车。弯路标志在风与雨水的洗涤下全然褪色,黑白如遗像。从旧日回到山中的指路人在途中默然伸出食指,指着落石遍布的前方。转角镜也难逃一劫,虽然破碎,但却不知掉落的碎片去了哪里,只剩下浅红的塑料空壳立在路边。或有山体立于路边,装着防落石网,但明显一旦没有人类的干预,面对滚滚泥石,也束手无策。一路上并未看到什么动物,除了隐约间一两只松鼠在两侧林中跳跃。
距离山顶的最后约两千米的路上,赫然立着一扇铁门,同山脚下的铁门一样,门阀被牢牢焊死,只在一侧开有一扇供一人通行的小门。跨过门之后,耳鸣便渐渐出现——或是什么机械的微鸣,从山的背后向北蔓蔓延。
途中共用时两个半小时,到达山顶已迫近黄昏。太阳如同烧红的钢铁,从远古击来,砸出满路赤铁流金。越靠近山顶,时间流逝似乎变得越快,待我登顶时太阳变异几乎不见踪影。山顶并非没有标志,而是有着一块黑色石碑矗立。石碑无字,光滑的一面向着城内,粗糙的一面向着城外。我借着微弱的朦影向山的另一侧眺望,目之所及树木皆枯萎凋敝,仿佛一场大火刚刚将此处蹂躏,空气中还飘杂着一丝余灰。黑白的树林一片接着一片,延展至远方。正是在山顶的刹那,我猛然发现我的故乡——北蔓,是在这片灰白的树与钢筋的大海上的一座色彩的孤岛。当我缓缓向西山以西踏出第一步时,所有的汗毛都树立了起来:空气里、土壤下,波与辐射无处不在,点燃森林,点燃城市。当我回头,发现斑驳的石碑另一面,堆满了五六朵已有枯萎的花朵,而花朵旁边,是一只动物的化石——或许称其化石也并不准确。我难以用语言精确地描述出那只生物,只好以这种模棱两可的语言为你讲述。请你想象:一只猫,或一只豹子,血管中流淌着五彩的光,在它们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光凝固下来,彩虹结晶,肉体腐败。在血管的化石间,我借着余晖能看到辉光中隐约的骨骼与心脏,和它还活着时最终叼起的一朵鲜花。随后化石破碎了,伴随着一道白色闪光。我被吓得向后倒去,却看到在西山背面,无数道闪光再在同时一齐亮起,一齐消失。那只生物破碎了,结晶中藏着的色彩在山的背面逸散,不知所踪,飘入夜色。我扭过头,望向灯火通明的北蔓,树木与沥青的肌理上,金色脉络将我们紧紧包住,牢牢连在一起。交变电流的辉光下,我隐约可以透过时间的延迟,看到城市的脉搏,捕捉到这座人工心脏的搏动。夜是沉默的海,淹没了我从山上回家的道路。山脚下,发电厂发着淡蓝色的冷光,默默泵出血液。我戴起头灯,照向大火过后的荒谷,慢慢踏出第一步,地底机械的微鸣愈加噪杂,愈加庞大,占据夜空,占据视野,逃避自然,逃避恐慌。枯枝棘从间,两束探照灯打起。
塔可夫斯基死于炼油厂的污水,死于荒野与蒸腾的雾气,死于自己的作品,死于自己的见证。如同此刻的我,我对色彩的感知愈加迟钝,对故乡的记忆越加模糊,只好努力写下这些文字,好为北蔓留下一点微存的记忆。
我再也无法回到北蔓了,更不用说再找到西山。卫星地图上,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城镇,只有一座座连亘的山。绿色的像素点铺天盖地向我袭来,随后淡远,留下灰色,直到黑色吞没掉每一字节,吞没掉西山上松鼠跳入的幻境。黑屏里,几何胞体依然在天空中蔓延。
安轩
北蔓市人民广场的夜市一度辉煌。
那段时间我正上高中,每天放学我都会去夜市逛逛。这不仅是因为各类小吃深得我胃,更是因为许多同校的女生每晚都逛夜市。那正是荷尔蒙旺盛的年纪,大家传看着不知哪来的言情小说,都希望能够在夜市寻到自己的邂逅。
安轩是夜市最闪耀的身影。自第一次去夜市起,我便不得不注意到那个表演魔术的少年,并嫉妒起他清爽中带着几分秀气的外貌来。安轩每晚准时出现在夜市,在木板搭出的简陋舞台上那张小桌后站定,那舞台周围便聚满了观众。照理说如今街头艺人已不常见,偶尔一两位卖唱的来夜市也赚不到多少钱,安轩似乎打破了这一常理。
安轩的魔术不同于电视上那些西装革履的魔术师。他表演的是传统魔术,也叫戏法,这对我们这些高中生来说可是新鲜玩意——看他穿起那条褂子,听他用清脆的嗓音念一声“请”,再看他手中一块红布卧单翻飞桌上,其后物品一变再变,道是“仙人摘豆”、“三仙归洞”之类,众人便赞叹连连,向他的箱子丢进几个硬币、几张钞票。安轩有时还表演些吐火、吞剑之类的异术,我一直怀疑有机关,却从未发现过破绽。
当时大家都不知道安轩的名字,只以“夜市魔术师”代称之。谁要是谈起夜市表演最吸引人的魔术师,大家都会明白这指的是舞台上的那个少年。
我与安轩相识是因为我偷师的欲望太过强烈。那时我正是一名标准社恐文青,整天泡在学校图书室里,想学那些社交达人随口吟诗又发觉腹中墨水不足,跟同学的女生更是无缘。每晚安轩舞台边叫好的女孩子让我分外眼红,我于是决定藏在舞台后面研究安轩的手法和机关。
没想到我的计划初次实施即告破产,那次我早早藏好,安轩却在演出前先绕到台后,径直朝我躲着的地方走过来,说了句“别看不该看的东西哦”,我便忽然发觉自己身在台前观众群中,抬起头刚好与台上的安轩四目相对,他却报以一个狡黠的微笑。
那次失败之后,我天天在台后蹲守,想直接问出安轩术中奥秘。安轩总不肯对此开口,我的不懈努力却让我们逐渐熟悉起来,他总在表演间隙和我聊上两句。我由此得知了安轩的名字,还得知安轩生在一个艺人家庭,魔术乃是家传之秘,不可外泄。安轩本人继承了父亲的魔术天赋,却同时希望不要落下学业,可惜难以兼顾。
听到这话我当即表示愿意帮助安轩,只希望能学两手。安轩思忖半晌,最终同意向父亲询问能否传授我一些技巧。有了他父亲的点头,这事也就定下了。
此后,每周六吃完午饭,我都乘电车去安轩家。安轩家是市南一条不知名小巷旁的不知名小公寓,我第一次去时差点迷了路。附近的居民好像都互相认识,我出现时受到了大部分路人的欢迎——毕竟这里一般不常有客人——然而有几个身穿制服的怪人从我身旁蛮横地走过,差点把我撞倒,我只看清他们的衣服上别着一颗蓝色的五角星。
公寓里很整洁,客厅里也看不出来是艺人之家,不过兴许相关物品都放在安轩和他父亲各自的房间里。每次我到他家,安轩都要在自己的房间里磨蹭好一会儿,才慢悠悠拿着他的学习资料走进客厅。虽说自称功课吃力,安轩仍写得一手隽秀好字,我注意到他的签名是一个单字“安”。
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去看安轩的表演,周末则避开周边那些可疑的制服男,准时出现在他家。听说安轩的成绩确实有所提升,我自觉还是有些得意的。
那时,安轩的父亲偶尔会出现在桌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过一会儿又默默走出客厅。大约两三个月后,安轩传他父亲圣旨曰,准我临时拜师学艺。
那天我早早到了安轩家,出现在我面前的竟只有安轩自己。
“父亲有事在身,这第一课由我来担当教师。下次就会是他本人指导了,你可要珍惜温柔的我啊。”
由于是安轩代行师父一职,我幻想中的拜师仪式环节并不存在。他在桌上点燃一根蜡烛,让我目视焰心,集中注意力,直到目光能够稳定跟上摇曳的烛火。“初学者要首先凝聚精神,才有可能进行手法的训练,”他说。那之后的几十分钟,我都在同蜡烛做斗争。我有些气馁,不过每当余光瞥见一旁安轩认真的神情,我又打起精神死盯着那根蜡烛。
最终还是安轩叫停,也许是注意到我已经开始头昏眼花了,他吹熄了蜡烛,笑着用手晃过我的面前。
“初学者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啦。下周末父亲打算教你一些基础的手法训练,这之前你可得先把注意力提升好。”
我那似乎与魔术关系不大的魔术第一课不知不觉间结束了。
但是不会有第二课了。
安轩父亲的死因至今不明,他被发现时倒在路边,身受重伤,而那伤口不像是任何常人能理解的东西制造的。我出席了他的葬礼,周围的人好像都在低声议论什么“联盟”。而我只能默默站在那里。
那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是这段时间来天气最好的一次。安轩来晚了,一见到我他就冲过来,泪水无声滑落。
靠在我肩上的身躯比我想象中柔软得多。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安萱。
老杨
老杨退休那天晚上,叫我和他一起去外面吃顿饭。饯别宴这种东西向来没有人办,如果办了,一般是要走的自掏腰包,也算是就此别过的意思。老杨请我,估计也差不多。他是外地人,听说很年轻就来了北蔓,不过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他自己说很少回家,现在退休了,也差不多了。
选的地方是个大排档,略有些偏僻,附近是几家砖厂。店的门脸朝南开着,还算气派,但不知为何给人一种脏不拉叽的感觉。屋檐下拉着电线,里面隐约传来风扇大功运作的轰鸣声。我朝两边张望了一下,走进店去。老杨似乎才到不久,在窗边翘着二郎腿抽烟。我拣个方位坐下,问,菜点了没?他说,点了。一个大盘鸡,一个鳝丝,一个马兰头,你要的话,咱再点个汤什么的。我说,就两个人?他伸出两个指头说,两个人。有些事情跟你说,我还要开车回去,就不喝酒了。我撕开碗筷上裹着的塑料膜,问,你什么时间走。他说,这两天吧应该,记忆删除今天做了,没啥事。我说,再叫个蛋花汤。
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接过,别在耳朵后面,心思有点飘忽。没穿基金会的制服,他看上去小了一圈,精气神也不很好。说有事情,倒不晓得是什么事情。老杨家人都在外地,谈不上牵挂,扯不上我。记忆删除了,估计也和基金会没什么关系。但除此之外,又有什么事值得他特地找我一趟。渐渐一路想得出神,忽然服务员身影闪过来,上了一盘马兰头,心里吃一惊,慢慢回到现实世界里来,转眼去看老杨。老杨看着那盘菜,说,保友啊,你这人怪好的。我忙说,这话就别讲了,论年龄论资历,我还得叫叔呢,要讲也是我讲给你。他说,有啥年龄不年龄的,忘年交。我笑起来,我还想侃大山呢,有事早点讲呗,说完了,咱们好侃。老杨也笑,说,侃啥,这事得谈蛮久,你怎么比我还急。
他顿了顿,拿下嘴里那半截子烟,掐熄了,说,这地方以前是个刑场,好几十年之前的事。我说,听人说过。他说,那时候我已经在北蔓,以后进基金会,还是在北蔓。当时我做警察,也做刽子,枪毙过几个人,就在这地方。弹壳我都留着,一共八颗。往后,刑场拆了,建了砖厂,说是用不着这么大块地皮,建了厂子,好提上效益。其实那砖厂效益也不好,后来包给个人了。那时候啥玩意效益都不好,我警察也没做下去。搞到最后,进了基金会。我说,干到收容组,然后呢。讲挺快啊,还说我急。他挤挤眼睛,说,是进基金会之前的事情,挺复杂,容我在脑子里挼挼。也不急,先吃饭嘛。
服务员端着托盘走过来,菜算是上齐了。我一边扒拉饭,一边和老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头上渐渐冒出热气,像个锅炉。窗外,立交桥投下很大的阴影,下面有个花坛,原先该是装饰用的。里面的植物虽说还活着,但叶片上落满了灰,都丑得可以。砖厂的高烟囱矗着,使即将完全暗下的天空浮现出一种铁锈的质感。老杨放下筷子,突然说,你开车来的,还是。我说,走来的。我刚不还说要喝酒吗,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啊。他说,别的也不啰嗦了,这事我得求你帮忙。帮完了,你坐我车回去,省得麻烦。我抬头。啥事我还没明白呢,啥事这么弯弯绕绕的?他说,你记得退休职工用哪种记忆删除不?我说,你先别问,说清楚事情先。他说,你先回答我,回答了我讲得明白。我说,名字忘了,记得是什么,自动检索式的,一次性删除所有关于异常的记忆。他抬起一只手放在额头上,说,那就对了。
菜已经吃得七七八八,我舀几勺汤,小口小口地呷。老杨顿了顿,低声道,我当年,只枪毙过五个人,我说,不少。老杨向前靠过来,弹壳有八颗,八颗都绿了,是沾过血的。我心里莫名一咯噔,没吱声。他脸上的汗四散开去,说,当年我被开掉,是因为丢了配枪。但枪怎么丢的,死活想不起来。丢枪之前,弹壳是五个;丢枪之后,就是八个。我记性很好,不会记错。都多少年了,我打断他,谁说得准。他摆手,不会。有段记忆是我在树下埋什么东西,里面也许有枪,还有别的东西。至少,我在树下埋东西了,砖厂门口那棵。那之后,我还带着铲子去过那,很多次,但啥都没干过。当年的事,一定是被删除了。保友,你帮我个事情。我心里升起一些异样,于是说,怎么帮,你讲。他站起来,说,我不记得当年遇到什么了,异常也罢,啥玩意也罢,我当年一定在树下埋了什么东西。你帮我去挖,挖到什么都行。
他把一个袋子放在桌上,起身去结账。我按按耳朵上的烟,径直朝门外走。外面很凉,风一直吹,不带停的。城市的夜晚太亮,看不清楚星星。过一会儿,我听到老杨走过来,便说,袋子里是什么。他说,你别把我想错了,我杨卫华啥时候干过那种事。我说,也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你应该自己去挖。老杨笑了笑,说,我自己,做不到,我,又不是没试过。还得你来逼我。我也跟着笑,说,你不是就回老家了老杨,他妈的,管好你老婆就行,想以前干嘛?他说,总不能一点痕迹都不给当年留。我说,都没差。这种剧情,电视剧里演烂了都。这种戏,不是你演的,也不是我演的。说完我背过身去,有意不去看他。风斜斜地刮,将我和他刮成一帧底片。然后我听见他一点点挪过来,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你知道那棵树在哪里,他说,红星砖场门前那棵,就埋在那下面。铲子我备了,在车上,一会你拿去。我在车上等你回来,到时直接送你,省事。
老杨。我说。
挖到什么算什么,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什么都行,挖不到也行。到底挖不挖,也由你。那袋子里有啥,我也告诉你。
我拿着铲子向夜走去。这一带没有路灯,从四面八方聚来零星的灯火,堪堪汇成一条小路。远处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我眼前仿佛映出火光,复又隐入尘烟。红星砖厂的大门开着一条缝,站在那棵树旁边,能看见一丝叵测的黄光。我把铲子靠在树上,就地坐下,想象这个地方还是刑场时的样子。想象老杨端着枪瞄准死利犯的脑袋,扳机扣下,脑袋像西瓜一样爆掉。远方再次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犹如铁器,犹如千万个铸铁尸俑的流动。于是我从耳朵上取下那支烟,用打火机点燃,叼在嘴里。风再次吹起的时候,已经变得寒冷了。
我决定乘末班车回去。
姑妈
我终于有勇气提起北蔓,有勇气触碰连呼吸都被凝结成粒的许多个夜晚。自从姑妈走后,关于老家的意义就像一首旧体诗般,在童年实质的回响里消亡了。从此我裹挟着北蔓向更远处迁徙。但我从未完成与它的告别,没有一场尽善尽美的仪式来宣告这个命题,无数次的,在梦境里,在路途里,它一次次地枯萎,又一次次的苏醒。
一九八八年的冬夜,那天晚上,姑姥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跟随着年前大姑妈的离去一同完成了一次悲心的仪式。那年的冬夜就好像杀红了眼的暴徒,撕扯着她生活中原本就不再完整的枝叶,最终只为这个家留下了一个女人。那年还没有我,我从未知晓姑姥爷的模样,那时并没有留下多少照片,只有含糊的,跋戾的记忆不断窥视这场苦生,我对于姑姥爷的印象便仅停留于他去世之前的那句叹息——阿财需要一个妈妈。
凭此,姑妈便成了大姑妈老公的妻子,阿财的母亲。姊妹二人一齐陷在同一场粘稠而生疼的婚姻里。
没有人对此抱有多少隐痛感,因为姑妈就那么嫁了,悲喜无增般的从容。就像一滴油落入汪洋,圆滑地感染了所有人的生活后,没有人察觉到一丝不安。这种淡漠持续到我开始萌生不同于天真孩童的觉知,就好像这种静谧无趣寥然平淡的生活里陡然间刺痒难耐,不该滋生的恨意滋生了出来。
我爱姑妈,我爱她的善良,但当它成为一种懦弱卑微的代名词时,我开始讨厌被安排在她身上的种种不幸与一味忍让的她。
我想起我曾经把这种异常的厌恶感施加在比我小五岁的阿财身上,我会拿二楼橱柜上的生肖木雕偷偷地砸他的脑袋,假装成小孩子间无意的打闹;在四下无人时偷偷地在他面前用最刻薄的话贬斥他父亲——也就是我大姑父的无能;我也曾经无数次哭闹着把各种伤痛栽赃于阿财,试图用自己稚嫩的方式逼迫姑妈离开这个令我不适的家庭组合。
那时候我才十岁,自认为一身正气,没有一堵墙可以阻挡小小的人儿把姑妈从苦难里拯救出来。直到很多年以后,自己早已离开北蔓里所有崭新的破旧,亦被不同的事和人缠绕,站立在觉与醒的边界上,才突然觉察到其实我才是姑妈所有不堪经历里最暴烈的施行者之一。我原以为我的父母能够如此傲然屹立于生活的浪涛里,姑妈也该是个洒脱的人。可惜生活给予我的豁免权并未施舍于她,她独自沉默着,抵挡着苦难的命运,在我的哭闹化为利刃扎刺在她心房深处时撇开剧痛,容纳了所有的污秽,勉力支撑着。表面平静如水,暗地咬牙切齿,内心面目狰狞。
姑妈是除了父母外最疼我的人,比之于阿财,她作为母亲的客体在我的身上仿佛投射得更远。而于我,有她在的童年便是圣地,以至于她去世后,我时常在朦朦胧胧的疼痛里梦见某个夏日里的菜田与河对岸低矮的屋檐,隐约间仍能触及到井水趟过的水道带给脚底心的冰凉,从邻家偷摘来的红柿的酸甜,还有夕阳落下帷幕时,远方燃灭的柴薪。那时姑妈就站在田边的水塘那儿,扯着嗓子喊我回去吃饭。我在田里兜转了一圈又一圈,蝉鸣促成旋涡般的循环,菜田的边际倾轧过去,拉得比记忆中更为广阔。然后惊醒,却再也寻不到那个通往她的田垄与塘沿。
她的离开就告示了我体内的一部分同时的死去。也正是那时候,我才真正深刻地回想起姑妈在傍晚乘凉时与我说起过的话。她常说,妮儿,我特别怕你有天开始懂我了。后来我真的懂了,也就离开了北蔓,带着一层由无知向伶俐转变时扎根在生活里的刺。
北蔓人是枯萎的。如姑姥爷,如姑妈,如我,这个北方一隅被庞然的枯萎笼罩,把每个北蔓人花了十数年建构的壁垒层层轰塌。那就像它的名字那边,那些崩塌的枝蔓会再次堆积起来,重新建构人们扎根在土里的欢愉。
我与北蔓分离了很久,几乎与姑妈的分离一般久远了。但在身体无数次下沉里,我仍旧清晰地想得起她厚实而粗糙的手掌与手心的温热。
在某个夜晚,我陡然从火车上惊醒,车厢正与窗外的野地擦肩而过,一片漆黑。除了几个男性沉闷的鼾鸣,寂静万分。头顶上方的空调吹得生冷,外部连点成线的路灯灯火把北面窗影的轮廓黯淡地投射到车厢侧墙体上。我凝视着那些剪影,突然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叹息,伴奏着敲击轨道的轰鸣宛如一浪浪的童谣。那一瞬间,我看见窗外露出一块熟悉的低矮屋群,忽想起那声叹息的声音,曾在数不清的黄昏里,扯着嗓子喊:“妮儿——回家吃饭——”。
我正在经过北蔓。而再贪玩的孩子,在落日之前也总是要回家的。
东河
现在看来,东河并不在城东,而是从城中穿过,将北蔓切成差不多大的两块。之所以叫东河,是因为曾经的主城区在河西,而那时河东还是一片平房,乡下般的地方,面积也远不如城西。以大视小,这条河当然在城东,东河之名也由此而来。
作为土生土长的北蔓人,我却亲近不了这条与北蔓同呼吸的河流。它的光芒太过耀眼,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看到灿若繁星的光点在其间闪烁。而那些光点,却在被相机记录下的一刹那消失不见。年幼时我曾经向许多长辈提及此事,他们只当是童言戏语,不过置之一笑罢了。唯一信任我的人是父亲,一个神神叨叨的古董店主。他年少时白手起家,纯靠自学和直觉,没被骗过一次。他告诉我那是天赋,他也有,而我的比他更好。父亲见多识广,他用一个故事打消了我对双眼的疑惑。那个故事,老一辈的北蔓人无人不知。他说,那时要发展河东,准备重新修个大桥。一切完备的情况下,桥墩却怎么也打不下去。最后是工程队重金请了高人来布置了一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桥墩打下去。
东河日夜向北奔流。它明明不是条小河,在地图上却怎么也找不到它的名字。我曾幻想顺流而下,且溯源而上,以探求它到底来自哪里,又将流向何方。但我终究没有那份毅力。只能听凭它孤独地挥霍那花团锦簇的华光。
卢文
有这样一种人,当你尽力去回忆他们,首先涌上幕前的是他的理想。向往站上舞台演出,忽略掉幕后的诸多残酷因素,他们以此种方式生活,上演一出出悲剧,令人扼腕又费解。自然,我要讲的正是其中之一,几个月来,我时时忘不掉他的身影,额头像螳螂,耳朵尖锐,拐杖样瘦长的身材,仿佛一不注意就要拦腰折断。
你不能说他没有天赋。他和王诗莉刚入学那会,北高级举办诗歌比赛,重在切磋,选手多是高三高二,他一纸短诗独领风骚,杀进决赛,成绩是亚军,冠军是评委的远方亲戚。领奖台上,冠军面色很差,手都在抖,说自己愧在卢前。他站在低一点的位置,接过奖,语文教师把他堵在门口,唇齿之间大为自豪,说他可以提早准备准备,半年后代表学校参加省级竞赛。他为此高兴又惊慌。为了存货多,他头一遭接触到酒,跟人打过架,摔过东西,但主要是挥毫落纸如云烟,诗成一箱子,将近千首,他苦苦等候比赛日到来。五月的一个下午,他被教导主任喊到顶楼,校长室里,他给王诗莉写的情诗一览无余,再加上成绩断层垫底,重大违纪数次,校方向他正式提出劝退。其实这事好说歹说,忍一忍就过去了。但那天他喝很多,没辩上一嘴,也不曾提竞赛那事,卷铺盖直接走人。他自我感觉,水平已经喝出来了,路长且宽广,一时也不必忍。半个学期过去,王诗莉也办休学,他俩终日形影不离。广场上,公园里,他给她念他的诗,也许你还 来不及思念那些你所爱的人 他们就已离去。 等待一个明亮、高贵的日子 没有怀疑和痛苦的时刻。 等待一个秋天的日子。
王诗莉和他是发小,青梅竹马,自幼就听他念诗。在他认识的所有人里边,唯独她不讨厌诗人。只有她做听众时,他才觉得自己的诗有意义。他带她走东闯西,不知疲倦。每当这时,他就觉得自由,当然是一种陈旧的、不公正的自由,这份体验经由他的诗传达出来, 看看我吧 别瞧那些守规矩的人。 我是活的。 他拍了无数张照片,它们记录下一长段路,从坎坷过去走向将来。他性情变了。时间来到去年年初,他醉酒骑摩托上街,追着几个混混打,野小子们说,你小子等着,会有你受的。他坐家里看了几天电视,某个晚间,当地电视台插播一条新闻,有个女生给仨男的围在西郊河边,受不了,自己跳了。他下楼,忘了钥匙,跨上摩托从晚九点开到下午三点,被拦在外边。一个人跑到警察局,他说了很多,大多琐碎晦涩难解,录了音,他给每个人都下跪。今年春节,他提着那个箱子,驱车到河边,跳了同一个位置。 而如果有谁应该感谢, 我现在就感谢他, 在不算太晚 和太寂静之前。
我对他最后的记忆是在去年北高级一七届同学会上。席间,他算是最憔悴的一个,不吃饭光喝酒,全身血色都在脸上。邻座刘董拍拍他后背,问他是否还在当诗人。他说,那肯定,人生道路仅此一条,船到桥头自然直,说着又干了一大杯。刘问,王诗莉咋样了,他迟疑一下,闷头跌下桌不省人事,紧急送医,查出是酒精中毒。半夜出院时,刘只叮嘱他一句,文子,以后少喝点,量力而行,别喝坏身子。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步伐踉跄,当晚就没有回家,直接上关外卧了轨。那次没死成,躺的是废线路,压根没车过。等到天亮,他灰头土脸,一个人步行回家,留一件外套在铁轨上,给太阳晒热。他眼睛里一团糨糊,不太认得人,别人也认不出他。到了家,他把包放下,半身埋进沙发,从白天哭到晚上,拿针扎自己,书三页五页扯下,撕碎,冯文炳北岛沃尔科特,聂鲁达,张枣,他恸哭,嘶吼,呼喊墓地和灵魂,声音去到无人过问的铁轨上,穿过激流岛与亚洲桐,击碎酒杯以及神话,就像雨,它隐隐约约堆积在坟地,看不出颜色,生者与死者一同在其中沉浮。他挣扎着,边颤抖边剧烈喘气,五根指头攥住心脏,痛苦地倒下,不远处,离地两米高,缪斯女神尽数收去他的眼泪,一滴两滴,北蔓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