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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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都六十二了。”赵白生摇着头说。

他常常抱怨的就是父母给他取的晦气名字。一把子越来越不中用的老骨头。“现在这年代”还要饶上越收容越多的异常和越收越多的税。

“老先生,您家是职工家庭,税收已经有减了。您要知道您女儿有福气,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了基金会工作呢。”穿着一身布满灰尘的西服的人赔着笑脸,语气中却是满满的不耐烦。

“这世道……”赵白生慢慢地从兜里掏出一沓皱皱巴巴的脏兮兮的钞票。一两枚硬币掉出来,滚落到地上。

“长官,您看这些差不多了吧。”

那人只随意瞟了一眼,接过纸币,胡乱塞进手提的一个大袋子里,转身就要离开。

然而赵白生又把他拉住了:“对了,麻烦问一下长官您,我女儿她……有什么给我们的消息没有?”

“不知道!你不要天天问我这些问题,职员的信件是有专人派送的。”没等赵白生再说什么,税务员已经嘟嘟囔囔的往下一家走了。

赵白生盯着他离去的方向,不知道是在看税务员还是天边乌泱泱的夕阳。

他想起童年时报纸头条上的“大异化”,想起壮年时村中广场上升起的基金会图案,想起邻家阿狗被异常拖走,血痕拖了老长一道的那个晚上,还有女儿被带走时的那个眼神。

“我活了六十二岁了……”他自言自语道,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几枚硬币。


第二天,赵白生拉着自家地里的菜去了菜市场。原本以为中午头就能回家,却硬生生拖到了下午三四点。毕竟为高昂的税收所苦的不止他一人,大家的钱包都瘪得很。这些顾客讨价还价十来分钟,只为把一斤五毛的白菜压到四毛五。菜市场成了辩论会现场。

赵白生在其间还算是幸运的一个:仍然有人愿意买他的东西!他左边三个泥瓦匠从大早上一直坐到日上三竿也没能接到一单活,其中一人便骂骂咧咧了。

“他妈的,现在人连个房子都修不起啦!”

“都怪那个王八蛋基金会,光收税,也没见干成什么事没有。”另一个人在旁边帮腔道。

“就是就是,听说那些站点里面都是高级会所,根本就没有异常这回事,全是骗我们的——就一诈骗公司!”

一个穿基金会制服的人向这边溜达过来,几人瞬间安静了,互相只是耳语。

一直偷听他仨对话的赵白生此时是又好奇又着急,但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乞丐又晃晃悠悠地来到了他的摊子前:“老板,行行好!赏口饭钱吧!”这几天这样的乞丐在市场上出现了不少,赵白生已经轰走了好几个,只不过眼前这个脸色更红润,更有精神一些。

“滚滚滚!我自己都没饭吃,哪有闲钱给你?”赵白生烦躁地说,就要把他赶走。

“请慢!大人,不如这样,我给你讲点基金会不让讲的如何?”那乞丐满脸坏笑,“比如……他们怎么对待那些招了去的女人?”

赵白生的脸一下子变了,连忙从兜里掏出几枚硬币扔到乞丐的破碗里。

乞丐满意地露齿一笑,凑近了他说道:“她们啊,好看的都给大官享受了,至于不好看的嘛……”他话正说到一半,突然脸色一变,环顾下四周后一溜烟地跑没影了,只留下一句:“没法再说了!我得走了!”

赵白生对着他溜走的方向狠狠骂了几句,心疼着那几枚硬币。与此同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逐渐成形:万一那个乞丐说的是真的呢?

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基金会变成了红灯区,他女儿和其他衣着暴露的女人一起站在“SCP”三个霓虹灯大字下,对着他做出种种勾引的动作。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的衣服被冷汗打湿了。

“放屁。”做了那场梦后,他和阿阳下棋时说起他的经历,对方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基金会啥都没说嘛,就是那些人瞎造谣,没人会信这玩意的。”阿阳一边说一边将一枚黑子下在棋盘边缘。

“我女儿……”赵白生皱了皱眉头,执棋的手好一会才落下,“我女儿都进去好几年了,连个消息也没有,人家老王头的女儿也是,还有人张嫂,老李……我反正觉得,肯定是什么事有问题。”

阿阳没听进去,他把玩着手里的黑子,不加犹豫地落了下去。“你老头子真是老糊涂了。”他毫不客气地说,“边上全是我的,赚你起码三十目。”

赵白生不语,他知道自己老了,下不动年轻人了。但论见闻,他还是自信自己懂得更多。

“你太年轻,”他稍稍挺起了胸,头也抬得更加高了。“你没经历过大异变后十几年的那段日子,乖乖……我这把子骨头就是那时候征兵打坏的呦……”

阿阳不接他的话,大异变这种东西他只在历史书里看过,而他尤其不喜欢历史。

赵白生继续讲下去,阿阳装出一副认真在听放样子,眼睛却始终盯着棋盘。

“还能用手机的时候……”赵白生还是叨叨个不停。

“打住。”阿阳抬起头问道,“到谁下了?”

老人话讲到一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得猝不及防。赵白生愣愣地看着他,浑身骨头抽去了似的。

“不用下了。”赵白生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算你赢了。”

阿阳赢得很畅快。他缓缓吐了一口气,似乎也有谈上几句的兴致。不过老头子沤臭的古旧事情很败他的好感,他决意另起一个话题。

“阿狗的事情,你知道么?”

“知道,人当着我的面走的。”

阿阳的神情一下变得很不满意似的,不过他又说下去:

“打死他的是个什么异常,你又知道吗?”

“不知道……你说说?”赵白生也被他激起了不多的求知欲,和基金会有关的,他都想听听。

“那是从我们西边那几大栋设施里跑出来的……现在不都是机器人在管了吗?它就抓准时机,把几大面墙卡擦卡擦拆了,就往我们这里冲过来了。阿狗啊,好像还是上去逗它才被打死的……”

赵白生对此不以为然,他觉得墙被拆掉不应该是卡擦卡擦的声音,而且小孩子也不会去逗那些玩意。他们一般都是——赵白生借由“大异化”期间的记忆猜想——尖叫然后到处跑,或者边尖叫边跑,最后再被吃掉。

“要我说,就是基金会把你们保护得太好了。天天抱怨税高,把家里人送过去之后又不情不愿的,也不想想他们是在给你们擦屁股。隔几天放几个异常出来,看你们还怎么蹦跶。”阿阳义正词严地说道。看着赵白生被打败了似的神色,他又油然一股下棋赢了般的快乐。

赵白生有些不服气,但是又衷心地希望自己家女儿确实是到了那么一个地方去。他不得不相信,然后又不出声了。

“这么说我女儿还是抗击异常的英雄嘞…”

阿阳挑了挑眉,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比划了一下,示意赵白生去收棋。

赵白生心还是没安下来。看了看离去的阿阳,他先收起了棋盘上的白子。余下的黑子盘桓在棋盘的四周。“有点像我家的小院。”赵白生慢慢地想。


日头偏西了,他站起身慢悠悠地往家踱去。又听见有人叫他:“老赵!”

他扭头一看,乐了:老李朝他挥手呢。

两个人亲密地握过手,像战友一样并肩走在街上了。

“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事?比如……基金会干的不干不净的事之类的?”赵白生问老李。他本以为这下自己可以收获一个同伴的,沒承想老李的脸色一下变了。“你在说什么呢?这样的事我可从没听说过,我感谢老爷们给我降税还来不及嘞!”

赵白生无话可说了,只是加快脚步往家走。他听到执勤车聒噪地开了过去,一路张扬着显眼的警笛。他知道,异常又跑了一些出来。

“大异化”绝对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情。当时的基金会勇断,决绝。他还记得抱他从废墟中走出来的那个年轻军官,脸上沾着灰尘和血。

“大异化”之后,苦日子就来了。直到基金会飘扬了它的旗帜。

赵白生眯着眼看远去的执勤车,看着他们承诺的“没有异常的世界”。

“我总还是觉得……”他叹了口气。

他回到家时,晚饭已经摆在桌子上了。今天的饭菜一反往日的清汤寡水,竟有一盘红烧肉,一碗鱼,还有两碗白饭!——他清楚的记得自己上一次吃白饭还是在除夕夜。

“真奢侈。”他嘟嘟囔囔地坐下,一粒一粒地夹着米。他老婆赵嫂正从厨房里乐呵呵地出来,见他的模样又来了气,将手中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怎么啦你!”

“我就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他还是那句话,可是气势大大地衰败了,颇有些像自言自语。

“唉唉,你这人总是这样,一定又是在瞎猜基金会的事了……”赵嫂从来没搞明白过“基金会”是什么东西,更不明白“异常”的意思。她只从街坊邻居的聊天中隐约感觉到异常大概是一种新的类似于狼和老虎的野兽,而基金会者是负责扑杀他们的。于是基金会在她脑子里的形象便是一名形似武松的魁梧男子,进而让她对基金会发生了一种单纯的敬佩。“……若是没有基金会,你还能在这说闲话么?”

“你不要老是这么说,你不懂……”赵白生愁眉苦脸地嚼着一块肉,仿佛嚼着蜡块。“我真后悔把女儿送了出去,她到了这么个不正经的地方,不知道有什么三长两短。”

让他万万没想到妻子听了这话反而激动起来了:“我不懂?你知不知道咱们女儿来信了?”她嚷道。

他愕然了。

“你这呆子!”她把一个信封在他眼皮底下晃了一晃,又用命令式的语气斩钉截铁的说道:“现在,给我好好吃饭,饭都凉了!”

说来也怪,这一下子让赵白生的感官全部苏醒了。他眼前的饭菜也一下子变得香气扑鼻了。他一头扎到桌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仿佛从来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似的。

吃过饭,赵白生要来信纸,反反复复地了一遍又一遍,爱不释手。他惊讶地发现女儿整个大变样了:字写得又漂亮又秀气,字里行间也文雅多了,不再咋咋呼呼地叫他“老爸”而是称他为父亲了。信上说她在基金会交了好运,已经成了一名正式研究员了。工作很忙,可能不会经常有回家的机会。如此等等。

和信纸一块送到的还有一沓红彤彤的钞票,不厚,但是足够让赵白生和赵嫂数上一整晚。他们就这样看看信,再看看钱,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脸上都带着甜蜜的微笑。

阿阳早就睡下了,基金会的收税员收了满袋子的钱,也已经回站点了。此时的镇子便完全落在寂静里。只有那基金会的人们为了保护世界不受异常的侵害,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只也许是异常的东西,躲在暗处呜呜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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