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这里!”
来接我航班的友人向我打招呼,一向睡眼朦胧的她现在好像充满活力,看得出来和闹钟做了很久的搏斗。
我也向她打招呼,本以为三年的旅程会让许久不见的我们有些许尴尬,但她话匣子从机场到离这半小时出租车程的站点就没关上过。
“哇,你这一趟晒黑了好多”“为了给你申请带薪假,我可足足写了十四篇材料给主管呢”“该开个小型庆归宴吗?不过老大不允许带派对吹龙了…”
我静静地由着她倾倒喜悦,看出租车窗外,那些熟悉的霓虹灯闪着还是不习惯的惊异颜色,一一在我眼前掠过。
“嗯,是的,我回来了。”我在心中向她确认到。
我们在前台公司那下了车,友人带我走到新的隐藏入口门前,我们一起放下行李,我不知道新密码所以由她来输密码。在输入密码时,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但情绪仿佛是平复下来。问了这个早该问但现在无需多言的问题:
“所以,没有成功吗?”
一改之前的兴奋,现在她语气中带着轻微的哭声。我抓住她的双肩,转过来让她看着我。
“不,成功了。”
随着这轻轻而坚定的回答,给这三年的旅程划上了句号后,看这眼前熟悉的一切,恍惚间,我又不免陷入那长长的、斑斓的回忆。
七年前。
那是一次实验,基金会试图打开多维度在我们站点地表上的节点,但不知哪里出错了,那个世界的未知能量超过了预期阈值,溅射出来,恍惚间我只记得,测量表数值乱飞,站点实验室被炸了一个七彩的大坑,之后便昏了过去。
我从病床上醒来,就惊讶的发现,我脑中好像多了什么东西,无法再说话和倾听。
还有能看到一些从未看到过的色彩。
成为聋哑人不光对我的基金会事业打击巨大,我整个人也一度消沉抑郁。整天躺在病床上无神地看着五彩斑斓的天花板,连我平时宁愿翘班看的脱口秀节目都看不了——因为没有字幕。或是在天台和我朋友进行拔河比赛,当然我总是输,是是是,幸亏我力气小,不然拉不回来,我就不会开启那七年的旅程了。
在尝试嘶哑的喊叫时,除了发现结果总是失败外,还注意到了我脑中的那个东西好像也在尝试发声,我还能感受到她的一些基本情绪,她是活着的,而且没有来由地感觉是“她”。
研究员说这个盘踞在我大脑的非实体能量团很可能是那个世界的产物,如果是活的,那还可能是那里的居民,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她导致了我的聋哑,基金会目前对此还无能为力。
从那天起我的休闲活动从跳楼变成了以头抢地。
在不知道多少次抢救成功后,我的友人(因为那未知色彩在我眼里的肆虐,我甚至都无法辨清友人的鼻孔在哪)终于带来了解职意愿书,但也因她的私心带来了另一个选择,那是我启程的契机。
据我的权限只能得到只言片语的资料,在非洲的某部落里,有着献祭非实体或是概念给他们的神明的能力,据他们的说法,是要给神明大人纳妾。
在友人的帮助下,我得到了这一丝希望,既然基金会没有办法,那我就自己想办法把她赶出去,把她嫁到那位神明那里。但愿那位神明不挑食。
送行会很简单,因为友人担心搞得太大会影响我的心情,更何况我的朋友本就很少,所以只是几个人在办公室里开了几瓶酒,那酒什么牌子的我已经忘了,但是辣了我整整一天,直到机场我还在伸着舌头。
我本想尝试用飞机上的饮料解酒,在我看着纸杯里那五彩斑斓的饮料发呆了有几分钟后,终于决定一饮而尽。但却因为一个声音我的决心和嗓子都被呛到了。
“好…很喝。”
那是她第一次说话。
声音很小,很细,确实像一个女孩在咿呀学语。虽然有些羞涩动人,冷不防的在我脑海中响起,心脏快漏了半拍,直到我想到有可能是她在说话我才放下我对我状态的担忧和停止对最近精神科医院地址的回想。
我立马尝试和她对话,毕竟无法发声,只能在脑海里与她交谈。也许那时在飞机上旁坐的乘客看我以为在练习双簧。
“你会…说话?”
“这一个…月…在学……”
不管是语气还是语言都非常稚嫩。本来我对她的怨恨,只是因为无法向事故本身发泄便安放在她身上。但那一刻,听到她的话语后,我对她真正拥有人格这一事有了再明确不过的认知。
我一时失语,不知我之前卧病在床时所积累的长长的质问和责难该去向何处。
“是说饮料好喝吗?”我不知道我在怎么样矛盾的心境下问出这句话的。
“ji…jǐ…jǐu……”
“酒?刚才我和他们喝的,装在长长的瓶子里的那个?”
“是。”
之后我们沉默了很久,直到我处于混乱的大脑终于撑不住睡去,我和她的旅程才正式开始。
航班结束后,我终于清醒了一点,尝试从一个训练有素的基金会员工看待这件事,我应该上报当地站点,然后让他们把我抓起来,我签收容人权宣告,配合个十年八年的实验,也许混的好可以成为像那些鼎鼎大名的异常工具人博士为基金会卖命。
哦去他妈的训练有素,我要把她给嫁给那位渣男神明然后回去乖乖待在办公室里签字印报告。
“对…不…起…”
这是我下了飞机后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声音依旧很弱气。我突然想起她会说话了,我尝试撇开我对她的偏见问道:
“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也对,问这个前沿科学家都脑壳疼的问题没什么意义。
“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不知道……”
看来我得给她起个名字,“你喜欢酒,那就谐音叫Jill吧。”
“xíeyīn……?”
“‘听起来像’…的意思。”
“Jill…好听,谢谢,我喜欢…很。”
可惜我与听这个字几乎是无缘了。
“你为什么要待在我的脑子里?”
“我…我…对不起……”
“你没办法出去吗?”
“嗯……我做不到…出去。”
“是吗……”我有些失望。
“是要收容我…或…是把我嫁出去是吗……”
我没有答复。尽管有些迟疑,但我的想法并未改变。我依然要把她从脑海中赶出去。
在去往当地站点的路程中我意识到,她与我的对话是完全交心的,也就是说她比谁都明白我要赶她出去的决心。
非洲很大,部落很多,更不用说那些拥有异常能力隐藏在正常人视野之外的部落了,我必须寻求当地站点的帮助,又不能全盘脱出。我要了一份基金会编写的真视地图,上面囊括了几乎所有地理空间,正常的异常的,我还要了辆越野车,一些物资和设备保证长时间的旅程。有了友人与此站点的交涉通牒,我很快就凑齐了这些东西,而且没有引发收容小警铃。
本来和当地人交流就得依靠翻译设备,现在到了穿越星野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说话了,唯一能交谈的也只有Jill,但我还不习惯与她说话,她也只是懂礼貌的沉默着。我宁愿自言自语都没想与其搭话。
这趟越野更是艰难,不论基金会的先进设备给探险降低了多少难度,我本身的眼睛看路就很难,尤其是夜路,天色一黑那些异色就窜出来,导致我根本无法看清道路,有时甚至一只斑马路过我都如面临混沌怪物一样吓到狂飙。
寂寞与消沉的心理重新开始占据我的脑海,就连Jill也时常被我的沉思伤到,发出一点小声的喘息。
两年就这样过去了。
我领悟过沙漠的冷热,也在荒地沉睡过,越过一望无际的草原,在密林中费力搭帐篷歇息,刚果河我走了几遍,见过各种奇怪献祭仪式,那些原住民的皮肤在我眼中没有一个是黑的。而随着我的皮肤一同暗淡的是我心中的希望。
在告别了第十三个部落,在地图上画上第十三个叉后,我回到车上,夜色已经降临了,偶尔能听到一些走兽叫声,我没有去辨认的想法,我也不想去赶路。
我座位上,闭上眼,趴在方向盘上,视线仍是如同打翻的水彩调料盘一样的乱七八糟地扣在你眼上。我更不想仰望星空,我可以看到来自宇宙深处的更多异色,它们冷寂而又残酷,时常使我不寒而栗。
这时,Jill开口了,她平常这时都不会开口的。
“那个…能,看一下天空吗?”
“不能。”
“那个…我……”
“我他妈说了不能!”
像是积攒了半年的不耐烦爆发了一样,Jill再次成为了我的宣泄对象。
“我他妈的就是个实验室助理!就是个他妈的助理!你他妈为什么要跟着我!我他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来到这个狗屁不生蛋的地方跟一群土著佬吵架!我他妈!我他妈…我……”
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我想大喊大叫,我想疼哭流涕,却连嘶哑都做不到,更没有活物可以听到。
我只不过为夜又添了一份寂静。
然而眼泪充满眼眶的同时,有什么悄悄改变了。
我一开始以为是泪水折射的作用,但我视线里的颜色开始动了起来,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型。
“请……看天。”
我有些吃惊,抬头仰望星空,那些光不在是粘稠在一块,而是缓缓地流动,形成了一个确实的身影,那个我熟悉的不行的身影:
那是我最喜欢看的脱口秀节目主持人。
“因为……你喜欢看,听他们说……”
“这是…你做到的?”
“你睡觉时在练习……暗中私下。”
我看着天空中那位主持人许久,破涕为笑。
“说起来他经常说要当太空人的段子呢。”
“你喜欢…很?”
“Jill,从明天起我从头教你中文吧。”
“嗯!”
那天起确实一切都不同了,我开始在开车的时候教Jill说话,她很聪明,从蹩脚火星语到可以让她get到我的段子笑点就花了一年。我的视线中还是有异色,但无法和别的颜色一起胡搅蛮缠,而是有序的待在不影响开车的一旁,她操纵成像的能力越来越精密,拜访第二十个部落后,她已经可以开始在我眼中投影地图了,拜访完无异常部落后,她已经可以播放她记忆中的故乡了。
常常在播放完后,她也会对我感叹思乡之情。我问她是否知道家人在哪。
“被波及到的应该只有我一个,所以应该还在家等着我吧。”
在她谈及她家人还有她所谓的美食时,我才注意到,因为实验事故受到波及的她同样孤独,甚至更甚。
但她绕过去话题的速度很快,我经常来不及深入了解。
“话说我家妈妈会做一种叫做“Nadanu”的食物,吃起来应该和你们喝的那种酒差不多呢。”
“一样辣吗?这我可受不了。”
“呜…应该不是那种刺痛的感觉,我们和人类的味觉系统不同,所以应该是有“我们喜欢吃的物质存在于那种食物,而那种食物通常也都会很辣”这样的共存关系而已吧。”
“话说啊,我一直想问,我给你定义的女孩子到底正不正确啊?”
“嗯,起码我和生我的妈妈是一种性别的。要是我做Nadanu也想妈妈一样就好了。”
不过我依然不能理解那种辣到喷火的魔鬼食品和好吃的物质的关系。想到这,我们都会彼此笑出声。
是的,那一天后,我多了一个旅伴。
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在漫漫的旅途中我没有仔细去思考过其中的含义。
直到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他们的奇装异服比我见过的任何一种文明都要奇特,我是说,他们只有纹身,没有衣服。因为他们把羞耻这两个概念都献祭出去了。
不,别问我前沿科学家都搞不懂的问题。
幸运的是,不同于之前到的几个暴躁的部落,他们很乐意帮助我,并感叹来的可真是时候,过几天要是再没有新的献祭目标,他们就得把语言给嫁出去了。
离仪式还有几天,大祭司招待了我们先住下,在交谈过程中(还好这翻译交流设备七年都还在正常运作),他向我讲述了自己部落的历史和风俗时还说自己拥有可以透析非实体的能力。
“就比如说您脑中的那个,我能看出她在撒谎。”
“撒谎?”
“是的,不会错的。”
他安顿好我们后我的思绪立马转了起来,是啊,我从没考虑过Jill撒谎的可能性,若是她有什么能力瞒着我也就罢了,若是背地里有什么企图……
Jill不可能察觉不到我的猜疑心,我连构思质问语句的必要都没有。
但她还是沉默到我问出这个问题了。
“Jill,他说的是真的吗?”
她一定瞒了什么,我已经两年没有见她被问及后沉默过了。
“Jill,我问你,你获得自由后会干什么?会干坏事吗?”
“Jill?Jill?”
而哭腔,则是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听到。
“是的……”她此时的声音就算是傻子都能听出她在哭,“我撒谎了。”
“我说的那些美食,那些弯弯的街道,……”
不。
“那些异色的花花,门前那只会漂浮撒尿的狗狗……”
不。
“还有我的家人,我的爸爸妈妈,他们并没有在家等着我……”
我不想听到这样的告白。
“他们都在七年前那场事故中没有了。”
像是最后的审判下达,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而全身虚脱。
“而我……脱离你后,也会彻底消失…那个神明我其实知道,在我们的生物必修课上有写…祂救不了我……”
“我不想死…但我也不想让你就这么聋哑下去……”
那我又算是什么?在协助把别人搞得家破人亡后还要再把幸存者送上刑场吗?我这七年到底追寻了些什么?
“我可以…可以让祂拿走我的聋哑……”
“不行……必修课上也学过……科学家证明了祂不能做到这种程度……”
他妈的为什么就没有什么前沿科学家来解决这个问题!
Jill开始放声大哭,仿佛就连灵魂都在颤抖。我现在希望我能存在于脑海中,能够抱住这位素未谋面却如此温柔、善良的女孩,只用专心宽慰她,别的什么都不用在乎。
但我做不到,只能任由她的哭声在脑中回响,像针对我的刑罚一样严酷地回响。
是的,必须什么都不想。必须让她的哭声如雷贯耳。
这几天Jill一直在沉默,而我一直在施行着对自己的处罚,偶尔Jill会来安慰我并诉说一些像遗言的话语。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我是靠语气猜的。
请允许我也无法再回忆起那祭祀的细节,场景什么样啊祭司什么声啊全部不记得了,他们只在我的眼角糊成一团颜色。因为我一直在强迫我不去想除Jill哭声以外的事情。
那几天就如一场大梦一样,每一秒就分成一万份,每一份有一万年一样漫长。
临祭祀最后几小时实在做不到回响哭声了,我便开始回忆这七年。
我想起我和Jill开车聊脱口秀差点撞到一只大象,我想起她在窥探我的择偶标准时我不小心教她的脏话,我想起我回过头找到之前那个对我不大友好的部落只为了要几份香料,然后我们在猴面包树底下开味道鉴定大会,最后发现她果然只喜欢吃辣。
我想起最初她向我鼓起勇气说的那句话,那之后称赞酒有多好喝,我想起我给她起的名字其实包含了一点除谐音外的私心,我想起我们跨过的河流,我们走过的土地。
我在最后还想起了我为什么觉得她是个女孩子,因为在七年前,那个下午实验室被炸的五颜六色的时候,我看到的第一抹纯白色,缓缓向我飘过来,那是长裙的形状……
“那么,你要献祭什么给我们伟大而又无私的神呢?”
我的回忆被打断了,我的刑罚结束了。那一刻Jill才得以摆脱我刻意不断的回忆,接触到我心中从知道真相那一刻起就打的算盘。
抱歉,我也撒谎了。我轻轻地在心中安慰她。
“我选择献祭……”
明白真相的Jill几乎要叫出声来。
“我对辣的知觉。”
那之后我发现我在一处荒野中醒来,或许是献祭副作用或许是逼自己断绝了那么久的思考的作用,全身无力脱水,还好最近通人烟的地方不远。
Jill在一边怪我一边哭着,我笑了笑,对她说:
“笨蛋,我怎么会把你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渣男神呢。”
“那,献祭味觉算是什么啦!”
“就当是我给那位不挑食的神明一个愚人节玩笑吧。”
友人看着我用手语回答,姿势已经因为不熟练有些许笨拙,我们都不禁笑了出来。
“瞧你这样,你七年没用过手语了吧?”
毕竟我有不需要手语就可以交心的人了。
“什么啊,这帅气的台词。”
“还有件事,”在我们进门前我对友人说:“我们送行会上喝的那种酒这附近还有卖吗?”
“有啊,怎么,你不排斥那怪辣了?”
“我只是想,我们可以来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