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先说……我不是很中意这个地方。”
“哦老吴。老吴啊。”Chricton揪了揪头发,“这是一个失业的人在帮人承办摄影展。看我,我是一个刚刚失业的人。三份职业啊。”
“那你还要无偿接下这种工作。”吴晓耸耸肩膀。
“我是Are We Cool Yet?的一员。某一天晚上,我烂醉又滥交,大麻吸到爽,躺在一大堆以奇特的死法被我弄死的尸体上连珠炮一样地念叨'awcyawcyawcy'。然后突然我灵光乍现,想出了一个我有生以来想过的最天才、最Cool的点子——我们来做点完全不异常艺术的事吧。比如办个摄影展。”
“呃……什么?”
“开玩笑的,只是我无法放过敬过去一杯的机会而已。”
上午七点,武康路还没有什么游人。一丝光线从画廊的窄窗中射进来,照亮墙上照片的半边。吴晓低头看着这个矮他一大截、黑色短发的小女孩。她很像自己的女儿,后来也正是她把自己的女儿带回他的身边;而现在女儿都已经结婚了,她却依然是这副模样。这令他觉得自己又一次和那个虽已逐渐遥远,但却恍如昨日的神奇世界联系在了一起。
但她的头发好像长了一点。吴晓突然觉得。
“你觉得怎么样?”Chricton举起iPad递给他。
“要展出所有照片场地肯定不够用,一定要有所取舍。”吴晓说,“这些老照片……她的想法是最好能全部展出是吧。”
“是的,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些照片的历史价值非常之大。”Chricton说,“去他的,如果——”
“女孩子不要说那种话。”吴晓忍不住说。
“好,好。可如果能用异常艺术,场地之类根本不是问题;我们可以让这个画廊'里面比外面大',甚至干脆只是空地上的一扇门,它通往一个口袋次元……”
“我们落入凡间很久了,小仙女。”吴晓说,“现在我们要老老实实从第一步做起:准备作品、确认场地、商量、上报批准、商量、再商量。在艺术之前,有一大堆东西排队在等呢。”
“不要说了,只是回想就累得要死。”
Chricton拿起奶茶,狠狠吸了一大口。
“我们的想法是一个由暗至明,由过去到现在的过程。一进入,首先,是黑暗。用白织灯泡照明的褪色照片。然后增加光的范围,显现出建筑内的轮廓,但要感觉仍然是在黑暗中,想法是把顶灯调暗然后控制间隔。这里开始出现人物像。最后突然亮起——刚才那边比较大的窗户应该可以利用起来,完全照明,最好能让人眼要适应一会那种程度。这部分就全部是我给你看的相册前面的彩色照片了。像这样的感觉。”
“想法很不错啊。”吴晓摸摸下巴,“但是有一点:要放在黑暗和灰色区域的照片不是那么多。要给人在前两个区域充足的理解和沉浸时间,到明亮时才能达到重见希望的震撼感。”
“嗯,所以才找你来。“Chricton说,“我们两个毕竟都不是专业人士。我没有过办正常展览的经验,她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再学习。这个布局最重要的是对光影的掌控,向一个技艺精湛、尤以黑白静物照著称的摄影师求助,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别捧我了。”吴晓笑着说,“我们最终都是为客户服务,她想要的我们才能给她,不能越俎代庖。说起来她……什么时候到,我们应该和她一起挑照片。”
“她昨天弄了一天的照片,时差把她折磨得够呛。虽然西服哥Suits把照片保管得好到没了谱,但老照片毕竟是老照片。直接放到白织灯下面烤一个月,肯定完蛋。”
“好吧……反正也不急。”吴晓说,“我要观察这个画廊一天的透光情况,挑个合适的展出时间段。那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看照片吧。”
“好。”
Chricton吸掉最后一点泡沫,跑向画廊深处。她拉着两把塑料椅回来。
“哪来的椅子?”
“上个展是装置艺术展。他们好像就地买了两把凳子添在展品里了,走的时候顺便就留在这。”
“呵,听起来很先锋。”
吴晓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女孩握着空杯满世界转圈找垃圾桶。他笑了笑,手中的iPad翻到下一页的噩梦。他不知道这些陈旧的照片是什么,但他能稍稍理解。他曾一瞥照片中世界的一角,神奇,但也阴森恐怖——那个时代由恶魔、天才与英雄组成。史诗每天都在上演,没有人敢想象这一切会结束,就像想象夏日竟有一天会终结。
“你现在怎么样?”
吴晓抬头,对上Chricton的双眼,把他吓一跳。她捂着嘴笑,双腿轻轻摇晃。
“我现在有点……有点困。起的早。”
“谁问你这个啦。”Chricton拖动凳子,坐在他身边,“我是问你最近怎么样。”
“最近……哦,没什么很大变化。我换了两个供稿杂志,还是在到处飞到处拍。最近回国参加女儿的婚礼,不然你都没有机会找到我。”
“吴璐子?”她瞪大眼睛,“她结婚了?”
“嗯。虽然新郎我总有点不满意……”
“做父亲的都是这样。你要学会去享受这个过程。”
“这些照片,”吴晓低垂眼帘避开她意味深长的笑容,“基本上可以分成三类:旧怪兽、旧人类和新人类。我们的三部曲应该也按这样排。但这些旧照片虽然清晰得惊人,却又好像很扭曲……尤其是第一个区域,单一光源条件下照片的细节应该越清楚越好。现在的扭曲程度还加上黑白滤镜……效果不是很好。”
“嗯……了解。”Chricton点点头。
“这些照片为什么会这样,新拍的那些就正常得多。”
“这些照片过去也是异常。”Chricton说,“现在就变成了这样。异常这种事总是没有道理的。”
“哦,异常……”
吴晓点头。他下意识地掏烟盒——意识到有女性在场,他的手在兜口停住。
“所以这些照片——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而不会有什么问题对吧。”吴晓说,“这些照片全部是真实的。”
“是啊。”Chricton说,“你是不是从刚才开始一直想问我。”
“……是。你是不是也亲眼见过这些?”
“你不要觉得我什么都见过……我胆敢在这里面插一脚,绝对活不到现在。我那时候还在美国混个小乐队,在里面写点词。他们管我叫'Yoko'——我都没好意思直接叫他们滚蛋。人家还活着啊。”
“呵呵呵……”他笑了,“他们从来都分不清亚洲人。”
“没错。话说你想抽就抽好了,我都在'艺术圈'里这么久了,早就习惯有人抽烟。”
吴晓停住一会,还是掏出了烟盒。包裹烟草丝的纸卷在火苗炙烤下发出红光,他吸了一口,把烟雾吐到一边。
“它们是历史。当然无论是什么,在结束的那一刻都会变成历史,只是有些注定不会被写在史书上而已。”Chricton说,“即使大过上帝,也终究会被人遗忘。很难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既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吴晓说,“只是历史。”
“也是。”
“不过我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见证历史啊。”吴晓深吸一口烟。“对了,你知道有一群艺术家跳楼吗?在美国,好像有几百人集体跳楼。闹得挺大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沉默不语。吴晓自觉失言:“嗯……”
“亚特兰蒂斯沉没的时候,总会有人甘愿与它陪葬。”Chricton轻声说。“六十年代如此,现在也依然如此。也许是他们幼稚、胆怯;也许是他们比我们更勇敢,看到了更多。也许是人们脆弱而坚韧的心,真的随丧钟的轰鸣而应声碎裂。心真的会碎,吴,心真的会碎。有时甚至心碎了,我们都一无所知。但或许你说的对……这无关乎对错,既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只是历史。而生者除了继续活下去,也无法再做更多。”
“但生者应该记住历史。”吴晓说。
“是的,我应该记住一切。”Chricton说。
“嗯?”
“不,没什么。”
“呃,我是说那边那位是?”
Chricton向着吴晓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个金发的年轻女人向他们走来。Chricton露出笑容。
“嘿,她来啦!向你介绍一下,老吴,这位就是我们的主顾,'鸢娓'。”
“叫我Iris,Chricton。”Iris Thompson说,“那些都是过去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