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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人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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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描写有性主题或语言,但并未描绘性爱场景。
明确描绘性爱场景。
主要描写非自愿性爱场景。
描绘对儿童的严重虐待
描绘自残
描绘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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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微缩的峭壁,无人,无船,有浪,有风。我从岸边推下小木筏,绳子系在并不牢固的石头上,对抗争夺木筏的水流。几根圆木,几束绳子,用最简易的方式扎起,任何一个条件充沛的人都不应该让自己的性命寄托在这样的玩具上。我把黑色药箱系在筏边,卸下衣服,叠在石头边,坐上木筏,割断绳子。海风吹袭,微浪轻动,没有桨的筏被轻轻吹远,在海面上颠簸摇晃,四处游行。
我将踏上不归的路程,赤条条于天海之中,渺小得像砂。仰躺,摊开身子,手指与脚尖偶尔触碰到过高的浪花。海水,入口咸湿,手插进海中能碰得到厚重感。那沉死了无数鱼的海,那广阔到吞噬陆地的海,那无尽沙土都消逝于底的海,我不可能与它抗争。
我闭着眼,感受鱼腥味的海风冲击我毫无防备的躯体,摸出药箱里的针剂,扎入左臂,注射。奇诡的幻觉如万花筒般绽开,体内的血液发烫,下腹部一阵酥麻。激情一点点积攒,热切饥渴难当。
我想起堂哥对我说的话:性冷淡者不会感受到amazing。
堂哥比我大十岁,为基金会工作,同时自称是amazing主义者。我十四岁生日时,他用amazing把我骗到他的房间,说,这个世界非常boring,不够interesting,但是最最最神奇的还是amazing。我面无表情地说,amazing,令人惊奇的,令人惊喜的,哥你是在给我做英语听力吗。他严厉地说,错,错,错,此amazing并非彼amazing,真正的amazing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老子在《道德经》里说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伊莎奥义书》里又说,彼动作兮彼休,彼在远兮彼迩;amazing就是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但是你进我被窝就知道了。他动作很快,还做了防护措施,用三分钟夺走了我的第一次。我没有感受到amazing,只感觉被子里很臭,堂哥也很臭。他气喘吁吁地起身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性冷淡者不会感受到amazing。
性冷淡者是指我。我的第一次是被amazing骗走的,amazing也诅咒了我一生。看着朋友们在QQ空间和朋友圈里的旅行照记录下自己的开怀大笑,我丝毫不能体察到他们的心情。一瞬间的激情,只有一刻让你觉得死了也无所谓的激情,超越俗世平常得要死要活的那种感情,仅存在于理念世界中的感情,一种让人仿佛想象出四维空间的顿悟感。我要恨我堂哥也只恨这一点,他是个骗子。
我十八岁后,堂哥变成了黑箱主义者。黑箱主义者的哲学有两条教义,一是世间一切皆为黑箱,二是人一无所知。第一条展开来讲,就是说上一秒不知道下一秒,开门前不知道开门后。第二条展开来讲,就是谁也不知道下一秒,谁也不知道开门后。他换阵营的主要原因是他喜欢上了另一类的女性,年龄在二十到三十岁,读点书但读的不多,有脑子但基本没用的那类。他穿得像斯文败类,走进酒吧,逮住一个坐在窗口略显局促的,开始阐述自己的主义。女人问,为什么说人一无所知呢?堂哥说,就算我们面对面,你也猜不透我的心思,说不定我根本不是看上你的气质,而只是想和你开房呢?女人笑着捂嘴说,原来这就是黑箱啊,人所不知道的都是黑箱。然后两人就愉快地去开房了。他从来没在我面前这样炫耀过自己的主张,因为我性冷淡,也正因为我性冷淡。
堂哥死于三颗子弹,一颗击中心脏,一颗击中耳膜,一颗击中睾丸。脑浆与血的飞溅具有极强的视觉冲击力,他的身体对折飞向空中,重重撞上窗户。人们一向把生前的最后一句话称作遗言,这是不合适的,后天性失语者的遗言可能说出于死前四十几年,我堂哥的遗言可能是让我换上黑丝长袜。一分钟前,他刚刚谈妥和我上床的价格,说好要玩的花样,我们在我的房间拉上窗帘,关上门,他俯身解皮带。正在弯腰之际,门被踢开,三支枪同时对准他,三颗子弹同时射出。他小时候在语文书上看见名人的遗言,觉得很酷,也为自己准备了一句,打算死前说。他失败了,他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就死了,眼球淌血,下体不住痉挛,但只是神经的反射而已。三个特工把枪口对准我,说,记忆删除,还是加入基金会?
基金会一直处于暗处,处理异常,并维护人类社会不被异常侵扰。工作人员不得向平民透露信息,否则要被处分,平民也得接受记忆删除或者加入基金会。堂哥是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和我透露了太多内部消息,还从分部带来了异常性质的媚药,准备在这次上床过程中给我打下。透露信息,外带异常,这还不是当场枪决的理由。堂哥是个混蛋,带着记忆删除针剂,和女孩上床后消磨对方的记忆,不知夺走了多少贞洁少女的初次。因为事件过于出格,道德伦理委员会决定派出特工对其进行处刑,并处理身为平民却听了太多内部消息的我。
面对三根枪口时,我恍惚了,像看见动画里滑稽的反派降临现实,像气愤下的诅咒却真的降临到喜欢的人身上。堂哥手中灌着媚药的针管摔碎在地,在空气中迅速蒸发。双手举起,双手抱头,转身。我面对着刚才自己拉上的窗帘,特工说给我时间考虑,两个选择,记忆删除,或加入基金会。
记忆删除药剂对我没有作用。过去的二十二年,我接受过上百次记忆删除,但记忆全好好地在我脑子里,一点也不少。被基金会保持在非异常社会下的人们安稳度日,忽然异常侵入,杀了一堆人,人们特别惊慌,高喊着要世界末日了,基金会派人来处理,给一圈人打记忆删除针剂,第二天人们接着安稳度日,抱怨菜场的鱼一点也不新鲜,又骂看《世界未解之谜》的孩子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书,世界末日根本不存在。显然,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并不知道我的这种体质,否则我早就被抓进去了。
小学一年级下学期,严梅娟死在异常手中。她是个外表软弱但内心坚强的人,但别人都不知道她坚强的一面,包括她的家长。那坨异常绿色鼻涕从教室门涌入时,所有人都被吓傻了,老师发了疯从窗口跳下去。《苏菲的世界》说,小孩子看见母亲悬浮在空中的惊讶程度小于父亲,那位习惯了日常的老师也一定以为自己在做梦,想用跳楼的方式醒来。唯一挺身而出的就是严梅娟,她挡在所有人面前,拖延了时间,在基金会工作人员赶来前救下了整个班级,自己却死了。然而在记忆删除的处理后,所有人都只记得上课时老师忽然跳楼了,严梅娟被吓到一头撞死在黑板上。那个外弱内刚的女孩,以那样的死状淡化在人们的视野中,不会有一个人记得她的勇敢,所有人都再也看不见她名为刚强的黑箱。
我记着一切。曾经去水塘捉鱼时,我们曾带上过严梅娟。最为调皮的男生李玉骆嘲笑她的名字难听,像老奶奶穿的花棉裤一样可笑。她一声不吭,只是蹲在水塘边,双手轻轻下去,抓住鱼,飞快捞起。鱼在她手里打挺,她被吓得啊一声叫,一松手,鱼掉回水里。李玉骆嘲笑她胆子小。但她只是不忍心抓鱼,看见鱼打挺,就想起自己的家庭,自己像在父母的手里打挺一般,下不了狠心,便松了手。李玉骆笑她狡辩,胆小鬼哪还有那么多借口。严梅娟死后,也是他笑得最大声:哈哈,怎么会有那么愚蠢的死法,如果世界上有愚蠢死法排行的话,她一定能排到第一。他记忆中的严梅娟撞死在黑板上,另一个平行时空,他因为没有严梅娟的出手而当场死亡。以及,世界上确实有愚蠢死法排行榜,叫达尔文奖,还有关于愚蠢死法的歌,叫Dumb ways to die。
李玉骆最后死于一只异常骆驼,记忆删除将那伪装成了车祸。
二十二岁那年,三个特工端举着枪管,质问我的选择。这种选择是成年后多出来的,跨越18岁生日后,人才能开始说自己老了。我答应了他们,他们放下枪,颇为戒备地把我拉上路边伪装成小货车的工作车辆。
驶回清远市的基金会分部路上,我们还被一个老太太拦下了两次。老太太问我们能不能载她一程,她家在米鹿街,打出租车出来朝银行存钱,一出门发现出租车不见了。特工分别叫李子能,彭钟毓,范鹿鹿,性别分别为男男女。李子能说不能载;老太太耳背,又问了一遍;彭钟毓小声说不能载;老太太以为说能载,拉开车门就要上;范鹿鹿一脚把老太太踢出去,说你他妈的耳聋了吗给我滚出去。车门关上后,大家都沉默了,仿佛在电影《寂静之地》里。车开了十几分钟,我们在红灯处又遇到了老太太。她一路跟着跑过来,气喘吁吁,敲着车门朝范鹿鹿臭骂。老太太过去可能是个国家级运动员。
李子能和范鹿鹿几年后死在了悬崖上。公认的死法是这样的,两个人脱光了衣服打算做,李子能不小心掉下悬崖,范鹿鹿探出身子,伸手想拉住他,但李子能双手捏住了范鹿鹿的乳头,拼命拽着想上去。最后两人当然是都掉下去了,死相惨烈。但现场没有监控,山林里信号也差,这样传奇的死法到底是被谁记录下来的,不得而知。所谓真相为何物,常常正如黑箱中物,扑朔迷离。像我堂哥说的那样,世间一切皆为黑箱,人也一无所知。
范鹿鹿生前是个英烈女子,经常打架,哪个男人敢因为她是女人就区别对待她,她便猛踹那人睾丸,在对方倒在地上时,给他来一发治愈针剂,使得碎裂出血的睾丸修复如初,只留痛觉残余的男人在地上捂着裆部嚎叫连连。清远市的基金会分部流传过七大不可思议,第三条便是睾丸杀手。不少职员醒来后发现裆部阵痛,头部发麻,渐渐的就编出个故事,深更半夜时,有个女鬼会在你床头看你,如果你做了春梦,就痛击睾丸。这个传闻刚被提案成异常事件来研究当天就告破了,在床头的不是女鬼,是范鹿鹿。她深夜深潜到不少厌恶她的人的卧室里,对他们的睾丸为非作歹,使之扭转。
她死了之后,分部里开酒宴庆祝。从前不敢瞥范鹿鹿一眼的职员喜极而泣,高举酒瓶,碰杯直呼万岁,庆祝终于从那女人的梦魇中解脱出来了。但他们一辈子不会忘了她,除非打了记忆删除剂。人有两条维度,第一条是好坏维度,第二条是给别人的印象深刻与否维度。无疑,范鹿鹿在后者做到了极致。她生时是个恶魔,死后成了传说。最好的证明是,李子能与范鹿鹿一起死的,但没人为李子能的死庆祝,也没人为他的死哀悼。
彭钟毓是个腼腆孩子,对我有些好感,总在工作之余跑来找我。他负责统计针剂药品的使用情况,也负责处理异常事件波及普通人的善后工作,忙碌与否取决于天意。他说,他加入基金会是因为目睹到了喜欢的女孩的死亡。当时他还上初中,偷偷给女孩送了情书,心惊胆战,想在下节课就跑去和她说送错人了。当然了,送错人这么蹩脚的理由瞒不住任何一个人,只会在明面上让大家信以为真。有些事情是这样的,所有人都不相信,但所有人都愿意装作相信。但他连撒谎的时机都没等到,因为女孩收到情书后二十分钟就死了,死于隐形异常的攻击。在工作人员处理相关者记忆时,一个同学悄悄告诉彭钟毓,说那个女孩本来打算下课就把情书交给政教处的。在针剂面对他时,他有些麻木,说不想注射,能不能加入你们,求求你们了。这就是他进入这个庞大机构的起始。这件事情有第二个版本,说的是女孩非常高兴,想在下课后就去找他,愿意当他女友。这个版本也是彭钟毓说的,所以事实究竟如何,也像黑箱一样,相信你愿意相信的就好了。
彭钟毓总喜欢说他觉得我很神秘,总像在冷淡地观察身边的一切,而自己不受影响,独立地活着。有一种男人被称作西格玛男人,独立,自律,不追求也不讨好异性,而我应当是西格玛女人。他和我聊了那么久,我差点以为他是知己,可他到头来还是不懂我。我不奢求这个,就像改卷的数学老师知道最后一题很难,但总还是看看差生写了几行的内容有没有得分项。
海浪扑腾,打断了我的随想。不平衡感,正切函数的变量从0度到90度到180度,木筏翻了个面,我掉进海中,窒息感入侵了我,口中下意识的呼救让泡沫浮上水面。在海中睁眼,系在木头上的黑色药箱在浪里漂浮,我第一次感到这样冷,冰冷的海水,冰冷的泡沫,冰冷的视觉。浅水鱼从我下体间蹭过,我惊讶地看着粘稠的液体粘在鱼身上。我的欲望缓缓流淌,只是温度麻痹了我。我在海水中平躺下来,凭借浮力自然被推上海面。太阳热辣辣的,如果有海滩就更好了,沙子会温暖我的脚和背,但我能摸到的只有那几根潮湿的圆木。我贴着木筏,尽力爬上,但它总在摇晃,我的身体,我的胸部,与粗糙的表层摩擦。在海中,我双腿乱蹬也踢不到什么,只能借浪花的力量,让木筏重新翻回来,重新翻回来。
折腾的时间随海浪流逝,我能看见的只有低低沉下的太阳。它落下了,天空变得阴沉,海水也逐渐浓稠,液体化为强健的固态。推波助澜之中,我终于攀上了它,不知花费了多长时间。我决定也绑上我的左手,用绑住药箱的绳子。夜晚来了,如果我再掉入海中,我很可能因为迅速的失温而丧失回来的力气,但现在还可以做些筹备,让浪花不至于把我们打得太远。
我已看不见岸,四周全是水和恶臭的鱼腥。我岔开双腿,从黑色药箱中摸出一根随机的针剂,几厘米长的针头寒光闪烁,我把它扎入下腹部,正对我的子宫。暖流如注,我全身变暖,眼前所见是万花筒。苍穹变成肉色,淫荡而恼人,千万蚂蚁在身上行军,章鱼触手于身上爬行。我已忘了现世,全身滚烫,像裹着被窝进了微波炉炙烤。我已忘了现世,眼前所见是万花筒。万花筒中没有我认识的,乍一眼像普通的花丛,但每一根线条都连结不起。那里不是这个世界,而是往生。
堂哥匍匐于我肩膀,咬住我的锁骨,轻声说,性冷淡者不会感受到amazing。彭钟毓从我子宫里探头,双眼暴突,血流不止,一口咬住我的大腿,撕扯下肉来,喊着,你是西格玛女人,你是西格玛女人。
人是会变的。在加入基金会之前,我曾遇到过两个人,他们改变了我,尽管我们并不互相理解。第一个是我初中同学,名叫冯歌岑,一个麻花辫女孩,亚麻色头发,做我同桌,追星。她迷的明星是一个小众歌手,叫吕酿,参演过几部网剧,冷门但是好看。明星市场推出吕酿的核心卖点是他是个乐观积极又单纯的阳光大男孩,个子很高,但憨憨的,别人总调戏他,他傻傻笑着听不懂。冯歌岑初一时特别迷恋他,喜爱程度随着直播切片和参演网剧数量的上升而上升。她觉得吕酿特别真实,特别认真。当我指出网剧里吕酿青涩的演技时,她只是哈哈一笑,说这才算得上真实嘛。她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单推吕酿,买了海报、明信片和周边,但他的热度还是不高,被其他男团的热度死死打着,接的也都是些小综艺的活。我问冯歌岑为什么喜欢他,冯歌岑说她其实并不喜欢他。我说你不是一直在迷他吗,冯歌岑说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其实她根本不喜欢他,只是四年级时,几乎半个班都在追星,她不追觉得落后时代,追热度高的明星又要了解很多,还要参与粉丝之间的竞争,不如粉上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她知道吕酿没那么认真,她看出网剧中他甚至开始耍大牌,她知道他在这条路上不会走太久,正因为如此,她才选择了喜欢他。选择的喜欢不是真正的喜欢,但长年累月这样的伪装,让她看他看得格外顺眼,买周边也成了惯性使然。这样的话她之后再没说过了,类似的话只有,嘿,你知道我喜欢吕酿的。我第一次知道人可以活在清醒与麻木的交界线上,第一次知道人可以既自主又从众。她身上的矛盾体如黑箱一样,兴许她自己也并不了解,而我只是窥见了薛定谔的猫放入时留出的尾巴。
吕酿有一次在清远市开演唱会。冯歌岑特别激动,坐立不安,和我说,走,我们一起逃学去看吧。在随堂小考期间,我们用半个小时写完了科学试卷,手拉着手冲出了教室,翻过围栏,冲向后山,沿着小道一路狂奔。她跑得很快,两条编在耳后的麻花辫扬得像飞机尾翼。我们一路从学校跑到演唱会现场,用她买的两张票进了场,坐在观众并不排山倒海的座位上。那是我第一次参加追星活动,是我第一次被人拉着狂奔。有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感受到了amazing,一种浪漫的感受,读李白的诗时能产生的回响,看房屋顶点爆破时感受到的震撼。我们第一次亲眼见到吕酿,他比屏幕上看起来更模糊些,更像奶酪。他举着麦克风,唱低音,右手朝观众席不住招呼,但动作木讷,不像是出道已有几年的人。歌声之下,我们都思绪万千。冯歌岑说,她一直都不认识吕酿。我说,我从来没认识过任何人。
回到学校后,冯歌岑忽然向我表白了。她说她喜欢我,对我的爱达到了极点。我听到的时候被吓到了,突兀得像茅厕被斗牛忽然刺穿。她把我推倒在床上,扒掉校服外套,说想拥抱我。平时那样热情的她忽然变得克制了,而一直都偏冷漠的我莫名地像占据了主导。她扯着我内衣的蕾丝边,犹豫了很久,又亲手帮我把衣服盖上,哭着跑了。有那样一个时间点,我又感受到了一丝奇异,躺在床上的我看着她凑近的脸,异样从心脏里一跳一跳地流淌。但是她跑了,拒绝再和我说话。一切事情都发生得那样突然,以至于我很难再忘掉她,即便我不了解她的心情,也不了解她的一切。
她走后,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世界。狂热分子和愤青眼中的世界,文静少年与边缘人群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世界?是否存在一个角度可以窥见所有人眼中世界的最大公约数?我是不是应该有些乐趣,有些要追求的事物,才能被称作是人?答案藏在黑箱中,我盲目地寻找它。
她走后,我尝试成为吕酿的粉丝,当了半年。忽然传出他品行不端的新闻,流出几段痛骂工作人员耍大牌的视频,他就被封杀掉了。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这就封杀了,也许是amazing主义者的神灵想告诫我应该停止无意义的行为。我不再追星,把买过来的周边全部放到闲鱼上低价卖了。有一件轶事,一些人骂我卖死男人的东西,我去网上查了,才知道那群人粉上的是吕酿的对家,倒是有趣。
天色黑了,万花筒的迷幻色逐层褪去。天色忽已黑,我骨肉皆麻,起身看时,双腿间满是偏黄的液体,与尿液混杂在一块。木筏仍在海上轻轻摇着,我用已经无力的双脚站起,望向远方。大浪一推,木筏颠簸,我又落入海中。冰冷的寒意灌进我的嘴里,我紧紧抓着左手的绳子,让自己浮在海上,丧失了再爬上去的意志。冷到我已快失温,但彼岸迷幻的怀抱给我些许温暖,按住我的眼皮,让我睡去。
彭钟毓变成人身鱼尾,在海中一尾尾拍击而起,飞向空中,冲回水里,有几尾撞在我身上、脸上。他声声道歉,道歉的声调又高起来,合成另一种尖锐的催促音,问我第二个人是谁,何时遇见的,影响了我什么。宛若语文阅读理解的发问让我莞尔,或许当年重复过上百次的答题已将一些早该忘却的记忆铭刻于心,宣告着我都记着呢,可这算不算一种诅咒?
我端起肋骨做的烟,在口中抽着,吸一口骨髓,吐一团骨灰。我说,第二个人叫郭予,是初三同学,差点带我去卖淫,差点和我做过。事件起因于巧合的认识,过渡于巧合的突发。郭予说自己父亲的同事的侄子的朋友在边翔区开了家违章的旅馆,未婚的男女朋友总爱去那里,不登记,不实名,没有监控。放学后,他打了辆的士,带我去那里,开房号,准备开始。忽然门外警笛声大作,他脸色一变,说赶紧逃,从窗户。那晚下着大雨,他顺着水管爬下去时滑了两段,举起双臂说要接住我,我也顺着水管滑下,两人淋得湿漉漉,在大雨中跑过了石桥,跑进了废止的古街,跑进一处废楼里躲雨。我们把衣服脱了,但没有一点欲望,只是拧干晾着,看窗外瓢泼大雨。他忽然说,来做一个游戏吧,我们正对着坐下,如果谁睁开眼时看见另一方已经睁开眼了,另一方就输了。我们一动不动坐了很久,挤眉弄眼,他忽然唾弃说,算了,真是个无聊的游戏,你不觉得无聊吗?我摇头。他说,好吧,也许你的人生比这还要无聊,我需要教你消遣时间的方法吗?我摇头,说,我不觉得无聊。他说,好吧,也许你已经溺亡在无趣之中了。之后,我们成了普通的朋友,行为规矩,甚于其他暧昧对象。他经常为了我读一些哲学书,然后灌输给我,就像把嚼烂的甘蔗吐进我的嘴里逼我下咽。我和他聊天时提到了堂哥的amazing,他说,是啊,现在谁都能是什么主义者,甜甜圈主义者,棒棒糖主义者。我说,甜甜圈主义者是什么意思?他说,甜甜圈主义者,就是说地球就像甜甜圈一样,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它是个球形,但其实是甜甜圈形,甜甜圈主义者就是要证明地球不是球形的,麦哲伦环球航行犯下的错误便是没考虑到他的船队绕过的地球也可以是甜甜圈形、圆柱形、甚至球形的内部。我们无厘头地拉扯着话题,度过了许多无聊的时间。如果说我还残留着什么幽默感,一定是他教给我的。
郭予说,如果能抓到生活中奇妙的一面,就不要放手,尽管去做好了,你可以做所有你想做的、应该做的、有必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可以拦住你。他说他小时候是个果宝特攻主义者,认为《果宝特攻》的世界就隐匿在我们的世界间,只是不被我们所发觉。郭予给我看了他画的机甲草图,说他曾想过,如果他也是水果,那一定要用这个机甲。我说,你是人,怎么会是机甲呢?他说,被压榨的水果也是这么觉得的,我们看着水果为主角的动画片,自己以为就是人类了。我说,这倒像是乌托邦,真好,这个故事,我们所有人都是水果,更高的力量蒙骗我们,让我们以为是人类,自以为是地度过惨淡的生活。他又认真起来,说,如果真的有那种隐匿在正常人类社会后的社会,藏在帷幕后的魔术师,那是一定要加入的,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才是amazing。
我向彭钟毓说,对于我愿意加入基金会这码事,郭予给我影响很深。我想认识那些异常,看见它们身上不可思议的一面,感受到理性无法解决的矛盾,那便是amazing。更大条的彭钟毓从海平面上跃起又落下,水花在空中写出字来问,那你现在摸到amazing了吗?当然没有,不然我现在也不会在大海上了。我很迷茫,其他人都为找不到自己所构建的理想而迷茫,我为寻找不到我哥哥构建的理想而迷茫。其他人热情奔放,说正义说公平,最后被铁围栏般的人情世故卡在中间,像综艺节目里两面夹紧的墙。但他们还能构想,我不行。哥哥说amazing就像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对了。我连我在追求什么都不知道。
基金会所谓的异常,只能为我带来另外一层平庸的感受。试想,小时候想着大人打游戏一定都很厉害,盼望了良久才让父母勉强答应打几把试试,但他们打了三四天连新手教程都过不去。那种神秘感,被时间酝酿开的神秘感,揭开了帷幕,就荡然无存。异常,多么美妙的词汇,而基金会为了控制异常,不得不研究异常的特性。他们解构了异常,也祛魅了神秘性,消减了amazing。比如那团绿色泡沫,在凌晨一点到三点会变成蓝色,在三点到五点会变成黄色,其他时间都是绿色,但每到闰年的二月二十九,它就会发出荧光绿。详尽的消息标在玻璃安全柜上,里面放着那团无辜的泡沫。它明明会消失的,一旦接触空气过久就会消失,但他们一定要为它续命,可重新点燃诸葛的七星灯,也拯救不了蜀汉气息奄奄的趋势。它庸俗得像橡皮,失去了所有身为异常的魅力。
郭予某天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之后身边的人都被打了记忆删除针剂,所有人都忘了他,包括曾被他伤害的人,差点被他带去卖淫的其他女生。我只是像记着一片树叶样记着他,关于他的一切被存入了世界的黑箱中,我不知道他死时是否具有传奇性。
清远市基金会分部入口位于蓝枫区的售楼大厅后的废楼,注射过认知模因且有相关权限的人才能进入。售楼大厅经济不景气,销售员有个小哥,浓眉大眼,脸颊深陷,肱二头肌鼓起,看着像古代武将。客人相互搀扶着谨慎地看着破旧的售楼大厅,浓眉小哥大踏步上去,一吼,看什么来的!转眼把客人们吓跑了,没吓跑的也汗出如浆,委婉地寒暄几句再走。售楼大厅附近是家金店,再过去是钟表店。看钟表店的是个老人,阴森得可以饰演伊藤润二《漩涡》真人版电影。这一带车辆很多,行人很少,在车鸣声震天时又荒芜得可怜,就像脖子上挂着煎饼饿死在家中一样荒谬。曾经有一段时间,分部门口的消音屏障坏掉了,我们一天可以听售楼小哥喊六七遍看什么来的,甚至延伸出赌局。大指的是喊七次以上,小指的是喊六次以下,冬天指的是一次都没喊,回春指的是喊了十四次以上。每天可以下三天后的注,有赔率,有赊账,有积分制度。后来花主管实在看不下去了,亲自去管辖这一带分部的总部仓库一趟,把消音屏障的激发器带了回来,自己安装。好笑的是他安装得太用力了,消音屏障半天便坏。职员们狂欢着喊这是柏青哥在天之灵的胜利,但两天后主管又带回来一个激发器,完美地安装完毕。
花主管名叫花步青,是个偏肥的中年男子,却有着武侠小说里的名字。没见他之前,还以为是黄蓉那样的绝妙女子;见他之后,再也不想想起他的名字,见了他都毕恭毕敬叫一声花主管。他还没进基金会任职时,是个律师,在快手和抖音上都有账号,内容全是成功学的鸡汤。摄像机往书桌上一摆,桌上左边一摞《经济学原理》《宏观经济学》《国富论》《国际经济学》《利息理论》《计量经济学》,右边一摞《羊皮卷》《孙子兵法》《狼道》《鬼谷子》,身后一张端庄的藤椅,镜头前晾着全新未拆封的毛笔,搭在干净的砚台上,墙上挂着“海纳百川”的画。他脸挡住半个屏幕,手舞足蹈,黄色字体白色字体大字体小字体作为字幕随意地用,背景音效来来回回就那几段旋律,一张口,就是大道理大经历,人生大起大落,大气度大容量,大风大浪大胸怀。然而据说他当律师时,在法庭上,口齿还不如被辩护的人利索。站在被告席上的人向着原告发出两三条发问,法官敲个锤子,说现在请花步青花律师讲话,花律师先嗯嗯哼哼了三四秒,声音在麦克风的帮助下回荡在法院上,随后便是前言不搭后语,勉勉强强地叙述完中心思想,就像准备电车难题的绑匪把六个人不小心绑到了一条道上,他开电车压完五个就脱轨停下了,也算是做出了杀一或杀五的选择。
花主管在职期间,发生了一起异常突破收容的大事。那个异常在分部编号130,通称性奴少女。她全身赤裸,肚脐处一根脐带绕进双腿之间,紧绷着连在身后的虚空中。如果她愿意从虚空里释放些什么,你将会看到她的脐带紧紧束缚在身后人的生殖器处,身后人的脐带又从双腿间过去,连着再后一位的生殖器。相连者已有百人以上,有男有女,形成了怪诞的行军。为首的性奴少女眼部憔悴耷拉,唇上、舌上皆有钉子,乳上钉着环,都是束缚她异常效应的特制工具,任何衣服在她身上都会熊熊燃烧。她身后的一串人都受了她不可逆异常效应的影响,就算杀死130号,也无法拯救他们的人格。
130突破收容时,花主管正在办公室里发扬他的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和他搞的男人叫金囷,头发染成金色,发胶把它们固定得相当炸裂,腹肌八块,体格健硕而不过分引人注目。花主管拉下窗帘,关上门,怀着坏笑掏出一箱玩具,说,今天下午,让我们忘掉尘世的烦恼吧,这就是成功的第一步,物我两忘。金囷配合他演戏,脱下衣服,娇羞地捂住私处,靠在墙上,喘着说,花主管,你好坏。花主管笑着说,还叫我主管,改口!一鞭子抽上去,金囷高举双臂,接着用女声叫。正在这时,一个职员冲进办公室,喊着大事不好了,让130跑了。办公室里,原先沉浸在气氛中的两人都呆住了,闯进来的职员也呆住了。花主管咳嗽两声,喊,你不要说出去。但门口又接二连三地撞上好几个人,要求下达追回130的指令。靠在墙上的金囷呆呆地立着,像要哭了,又像在笑。等花主管出门后,金囷就用枪自杀了。
在海上赤条条地随浪漂流时,回忆起这些,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我难以想象花主管在办公室的演绎,所有的听说都来源于别人。但职员进来前,办公室没监控,金囷死了,花主管不可能说,那些本不应我知道的、储放在黑箱中的消息,到底是怎么流传的?
金囷曾经和我共事过,研究一包异常餐巾纸时。那包餐巾纸的异常效应是,不论怎么抽都抽不完,但每两次一定要间隔一秒。在金囷的帮助下,我们把间隔时长从一秒的粗略数字更深一步地推进了,推到了1.00458秒。不过后来我们才知道,错的不是数据,而是秒表。或者说,打一开始我们就知道,这明明是不必要的行为。异常餐巾纸的等级是Safe,哪怕它的间隔时长其实是2秒,也无关紧要。我们正是在这样无意义的行为里浪费时间。我想说的是,金囷确实是个健身型美男,但他很无聊,无聊就要释放,释放就导致了在办公室里的搔首弄姿,也导致了死亡。从中学到的教训是,我们只要认识一个人,就能理解他非意外性的死亡。
但核心问题不是这个,是130,那个满脸憔悴的少女,从皮下透露出厌世的情绪。被称作130或者性奴少女之前,她的名字是江轻燕,在清远市职业二中念书。她从小经受着梦的折磨,隔一段时间,梦里就会出现一张可怖的面具,眼部空洞,狂笑着朝她压来。梦每醒来,她气喘吁吁,腮边红烫,卫生巾沾满了液体,流淌到床单上。她的父亲第一次知道时,愠怒着笑着,说女儿还真是长大了呢。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发生后,父亲再也不能坐视不理,认为这一切都是她交了男友的问题。实际上,虽然有很多男生向她表白,可她并没有男友。父亲亲自到学校监视,目睹了她和一个男生正在谈话,怒火冲天,当晚从仓库里提了个狗笼,把她关进去,不到睡觉时间不许出来。江轻燕明知哀怜无效,虽说狗笼没上锁,出来自然是不可能的。父亲一直盯着她,瞪着她,逼她承认错误。江轻燕点头说,我明天就打电话给那人,说不要再骚扰我了。父亲爆发出一阵大笑,骚扰,你说别人在骚扰你,分明你们是两情相悦!
狗笼事件轻描淡写地过了,以后的梦却更具考验性。她在幻境中挣扎着,却动弹不得,被面具压着,一觉惊醒,手上腿上全是绳束的痕迹,双手绕在身后,双腿折叠。还在梦里吗?她这样想着,持续挣扎,可无形的绳子缠绕得越来越紧,汗出得越来越多。她想喊,但喊不出声,身体就如被捏的柠檬,一点点渗出酸水。永久的噩梦只是开了个头,有时她走在路上也忽然被无形的绳侵扰,倒在众目睽睽的地上,无助地瞪眼,身体扭曲成最性感的模样。江轻燕丧失了正常生活,退学,在家,吃着中药,和请来的中医交流,打太极练气功。有个骗子听说了,扮成中医,到她家甩下一包红糖,说是祖传不泄之药方,骗走了父亲一千块。江轻燕终于忍不住了,愤怒涌上大脑,身上的衣服尽数燃尽,脐带如章鱼爪,高高举起,重击正要卷款跑路的骗子的脖,缠绕,如蟒蛇样缠绕,使之几乎窒息,挑到空中,重重拍在地上。父亲见了大吃一惊,也刚想跑,被脐带一抡,脑浆炸在江轻燕的满月照上。门口嗖嗖进来一列基金会的特工,枪口对着她,咚咚咚一阵乱射。子弹射进她的胸口,炸出血来,却反弹而出,正中为首特工的眉心。脐带咚地钻进他口中,一路从肛门穿出,瞄准第二个特工的嘴,弹射过去。几梭子子弹打完,她已是血染全身,嚎叫着释放压力,惊悚的叫声下,特工全被串在脐带中,口大张着,臀部翘起,像铁签子串的烤肉。她红了眼,把他们甩在地上,缩回脐带,出了门,见人就杀,最后在巷口被埋伏的特遣队击晕了带回分部。
我回忆着她厌世的面孔,摸出第三根针剂。每次打开黑色药箱,都像在摸盲盒,抽出的针剂究竟是什么效果,该怎么用,都一概无知。这是江轻燕告诉我的,我们隔着防弹玻璃相视时,她说,你适合带着一箱媚药跑去荒无人烟的地方,盲着眼给自己打下不同的药剂,你的眼神里充满对现实的厌倦,只有幻觉才能满足你。她为什么会对我说这些呢,或许只是药效下我的幻想。我们从未说过话,我甚至从未见过她,我甚至从未听过她,她甚至不存在。第三根针剂是粉色的,有高锰酸钾的气味。我将它扎进胸部,难言的压迫感催促着我说出自己的感想。慢慢发挥效果,慢慢发挥,我觉得有两根大头钉扎在了我的乳上,让乳汁不可能流出。压迫,压榨,扭曲,更沉闷的情感与幻觉从心底萌生。这是一针更加现实的针剂,我渐渐地看不见上一针残留的幻觉,一切归于真实。我变成了水气球,一张口,口水哗啦啦如瀑布,鼻子里也淌着鼻水,乳汁在高压下喷溅上了半空,我湿漉漉的。正如常识所见,不再看到幻觉,通常意味着将幻觉完全看成了现实。也许世界是五分钟前才造好的,五分钟前的一切记忆都是虚构,也许我根本没在海上,而在一场思想实验中。
堂哥的幽灵附着在我耳畔,轻声说:性冷淡者不会感受到amazing。我焦虑了,为什么大家都能感受到,凭什么有些人用性便可以获得心灵的高潮、灵魂的震颤。我不服气,我嫉妒,我诽谤。其实大家都感受不到amazing的对吧,大家都在骗我,我也在骗我。其实我早就被amazing笼罩了对吧,我在骗大家,大家也在骗自己。性高潮的力量终归薄弱,离amazing咫尺之差的距离,我终究捅不破窗户纸。江轻燕的手按在我的腹部,对我轻声细语:来吧,去吧,高潮吧。她一声紧似一声,木筏随着她的叫声颠簸,我深深吸气,缓缓吐出。她的手指灵巧,按在我的腹中,一戳,我娇媚地喊着。她又一戳,我咬进牙关。她戳,我无声地张嘴,只听见海涛水声之下,其他液体的奔流。一切归于平静,我看不见江轻燕,头顶的黑夜无情,海面狂欢。喘息声,江轻燕的幻影附在我身上,飘过,撩过。我瞪大眼睛,握在手中的针剂掉落,滚入海里。
我们远没那样亲密。
130号突破收容的事件成了这一带的大新闻,附近的几个分部都派出火力,准备包围130号,并当场活捉。130号是危险的,她可以主动使用异常能力,让人们爱上自己,死于自己,成为脐带相连的人群中一员,藏进虚空中。异常所过之处,TOS粒子的波动幅度增大,成了我们循迹的重要线索。因为她的魅惑能力,本次再收容行动中,人员均为同性恋的男人与异性恋的女人,尽可能避免被纳入虚空。听到消息时,我像听了个莫名笑点的笑话,噗嗤一笑,基金会已经死了,那盘根错节维护异常与人类帷幕的巨型机器早就死了,变成了为一个职高女孩出动几班无情人马的荒诞马戏团。人老了会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基金会也是。
我的名字在清远市分部特遣队名单中。负责审核的职员问我有没有过同性恋经历,我说有过半次,她脱了我的衣服,但没脱完就跑了。职员说,那没事,重要的不是别人看你的角度,而是你看别人的角度。说完这话,他在我名字边打了个钩,笔没墨了,他慌张地抽出笔芯,对着嘴吹了吹,合上甩了几下,再打钩,那一钩墨水浓得像大晚上栖息在被烧焦树木上的黑色乌鸦。
筹备时期,分部里经常能见到枪。有个文书部门的想摸个枪过个瘾,结果把自己崩了,脑花像豆腐乳一样,地上淌了一片。有人说他想玩俄罗斯轮盘,但不小心摸到了自动手枪。这种说法并不合理,如果他摸枪只是为了过瘾,就不应该往自己头上开;如果他想过俄罗斯转盘的瘾,他就不应该一个人。事件真相为何,不知,但他的死法着实愚蠢,死相也很愚蠢。值得高兴的是,关于文书部门某人把自己崩了的消息一会儿热度就降下去了,因为出现了更蠢的死法。花主管看男同片时,吞下自己射的精,噎死了。员工们发现他时,电脑屏幕上的三个男同发出高中男生起哄的鸣声。
130号突破收容后,我被编入了第十四分队。分队的领头是个黑眼妆黑指甲油黑腮红长指甲穿豪贵大衣的狠女人,代号海狸,真名叫林娇,曾用名林富贵。谁敢喊她林富贵,就会被她用针扎穿。进基金会前,她在地下赌场当荷官,擅长千术和诈骗,也擅长看出赌客的小动作,毫不留情地拉出出千客,高举出千证据,举起菜刀就切掉一节指。因为遭人嫉恨,她被引诱着进了一个局,被宰得大伤元气,被丢出了原先的组织。正当一伙人决定对孤家寡人的林娇下手时,她因为偶然的契机,抓住了去基金会的通道,一举逃掉了烂摊子。她行事虽狠,但把握得恰到好处,训练新人参加异常讨伐战再适合不过。训练进行到第八天,有了130号的目击记录,说她出现在林源市的北地区,清远市分部前五支队伍正和其他队伍接应,安置武器,准备缩小包围圈。十四分队士气高涨,为前五支分队呐喊助威,因为他们完成任务的话,我们就不用赴死了。同样是那天,连着发生了两件新闻。海狸林娇没有出现在训练场地,大家站了二十分钟,终于有人提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到她办公室时,门前地上全是水,散发着刺鼻的怪味。通知新任的李主管开门后,大家所见的是荒谬的一幕。海狸一丝不挂,两只手腕捆在一块,红绳系上天花板,私处插着震动棒,大腿根插着药剂。那东西据说是媚药,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我们冲进现场时,震动棒还在发出嗡鸣,长长的电线连结在插座上,海狸的身体还在抽搐,私处不停地流着,液体浸透了被子和床单,流到地上,浸入地缝,如瀑布泄洪,像音乐喷泉,泡坏了书柜最下面一排的研究记录。所有人站在门口,大受震撼,也不顾鼻腔中全是臭味,朝圣般看着吊在天花板上的海狸。李主管调用监控,又盘查了一圈,终于得出结论,是海狸的情人想和她play,带来了媚药针剂,注射后,海狸惊悚地叫了一声,泄出了最后的欢娱,便翻白眼不动了。情人想逃避罪责,忙从现场溜了,根本顾不得收拾,关上门就跑。情人后来被发配作D级人员,负责在实验中成为消耗品,三天后死于一只异常蜘蛛的网。
那针媚药,和我现在抽出的一针完全一样。情人弄错了使用方法,这一定是用后十分钟才能开始调情的,如果在一分钟内就开始刺激,受针者不可能忍受那样强的冲击。他把震动棒戳进她的私处,再注射针剂。当年从腥风血雨里活下来的海狸,那一瞬间抗击不住身体的兴奋,提前释放了所有多巴胺和肾上腺素,也在激素的急速变化间迅速死亡。海狸的遗言是,amazing,绕着圈说的,高昂的,尖锐的,像歌声的。她扬起头,长发飘然落下,口部张开,娇媚地喊道,amazing。死去后,李主管为她办理手续,填上姓名林娇,曾用名林富贵。海狸到底感受到了什么,我并不清楚,如果和她处于一样的境地,能否明白堂哥所谈的amazing?
我将它扎入喉咙,缓缓推下拉杆。凌晨破晓的天空浮现出不祥征兆的云,一团大浪猝不及防地打来,木筏分解了,捆缚的绳索滑落,圆木咚咚滚离,在大浪的驱使下,它们迅速飞远。就算在高速公路上,我也不曾见过飚成这样的车。鱼群从空中飞来,在海下撞击我的双腿。扎入一半的针管被浪涛击碎,三分之二的药量流进了漩涡。我不得不拔下它,如果海水顺着它进了我的血液,我恐怕生不如死。现状异常糟糕,我能扒住的只剩下一根圆木。它在水里浸了太久,我不确定它能将我带向何处。药箱牢牢绑在这根圆木上,我幸运地在一行木头间选择了它。海狸曾经这样评价过幸运:幸运不过是从黑箱中摸到注定的产物罢了。她作为千手荷官,摇晃着骰子,将概率甩成必然,而心惊胆战的抽牌者以为所赚到的全凭自己的运气。她不断施舍给别人运气,又一次次把别人拖入泥淖。如果没有黑箱,幸运也正无从谈起。
仅剩无多的液体流进我的血管,奇异的激励性瞬间冲垮我的大脑。海狸在那一瞬比我刺激三倍,如果是指数爆炸,会比我刺激四倍更甚。那些处男的幻想里,作为主角的女孩被注入刺激增强一千倍一万倍的药剂,完全罔顾了现实。以零度为基准的话,一度的寒冷便是千万度的酷热,兴许一根手指接触到皮肤表面,女孩便已燃烧殆尽,灰飞烟灭。海狸在高潮的同时死去,我不敢说她经历的是天堂还是地狱。其他人的内心无非黑箱,我们彼此隔绝着,自以为是地理解别人。
第二起新闻是,130号逃走了。听闻此消息,站点内的成员叹气着,怎么会逃走了呢?怎么会这样呢?过了一阵,话题转向我们的安危,前五队该不会要团灭了吧?我们该不会也得死吧?现场到底怎么样了?前五队该不会是去火锅城吃了牛蛙自助火锅然后被埋伏在敌对势力的店小二看见通风报信给自己组织获得下毒药许可后暗算导致身体机能大大下降而第二天无法起床错过了包围行动所以才让130号这么容易地逃走了吧?再过一阵子,话题转向130号本身,氛围就变得色情起来,你说梦里的面具长什么样啊?狗笼play好棒!为什么是用脐带攻击啊,这么色气的设定到底是谁想的!一个壮硕的男人忽然站起,一拍桌子。所有人都愣住,等他说话。他缓缓开口,说,武器是自由的,我小时候看村头打架,有个疯子用自己父亲的骨灰盒砸人,把骨灰砸了混子一脸,其他人刚想跑,那疯子又用自己母亲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骨灰盒砸进去,所有人都吸了他全家。他深吸一口气,稳妥地坐下。现场安静了几秒,才开始重新讨论。
现场传回的纪录中,130号高傲地立在楼顶,脐带沾着血污,但干净得狠。她全裸着站在那样高的地方,枪口对准她,她毫无惧色,冷冷地望了镜头一眼,那种冷酷显得她比修女更圣洁。枪声,包围,飞起的子弹壳。她轻轻俯身,纵然一跃,借着脐带的力气,飞向半空,像蜘蛛侠,朝远方扑去。包围圈惊叫着,懊恼着,为打草惊蛇痛苦不已。
当天夜里,前线传来战报,说派遣的队员被130号魅惑了不少,被魅惑的队员枪杀着熟睡中的同伴,加入脐带相连的队伍,隐入虚空里。几个分部的警报声嘀嘀嘀地响,自动系统屏幕上显示失去生命体征者的名字。十四队的队员闻之嚎啕,下午相互打趣的一群人失去了斗志,瘫坐在地上。监控视频中,站岗的几人忽然睡下,摔在地上又丧尸般爬起,端起霰弹枪,毫无感情地朝同伴们激射。子弹射出,枪管冒火,弹壳飞起,落在地上,血浆四溅,梦里刚醒的人们像跳舞,接着一个个死去。监控下,厌世的130号走进画面,拍了拍背叛者的肩,他自动钻进她背后的窟窿。沾满血污的洁白身体带着威胁的意味,130号看向监控,颓唐而冷静地笑着,腹中的脐带一挥,画面当场雪花屏。李主管的声音从喇叭中传来,第六队到第二十队的队员,今晚按时休息,明日六点在食堂前的空地集合,准备前往战场。广播停了,大家成了木头人,眼里失却了光。
我有问题想问130号。
圆木在海中翻滚,我没办法再上去,扒住一边,胸部以上越过,紧贴着另一边,竭力让它尽可能保持平衡。水浪声滔天,我连着圆木飞向空中,看远方鲸鱼换水,海鸥从我头顶飞过。视野尽头并不平坦,那里或许是岛。如果不抓住这一点希望,我很可能葬身于此。虽说做好了死于海中的打算,但我也要活到触碰amazing时。
我抱着圆木坠入海里,顺着洋流漂去。跃起的鱼打在我脸上,我一把抓住,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咬。海水之外的液体从我口里流出,腥味与臭味像戳破的水中玩具,内脏恐怖。我龇牙咧嘴地咬了一阵,把它伸进海里,不一会儿就聚来了不少小鱼。我双腿一夹,杀死两个,举到嘴里吮吸鱼肉,吞噬鱼血。久违的食物反让我更加饥饿。如是食用了五六尾后,我解开药箱的绳子,跨坐于圆木之上,将绳子系上脚踝。我将游向那或许只是海市蜃楼的远方,潜入水下,双臂展开,游行,双腿交替打水。药箱尾随于我脚后,倒像不怀好意的精灵。
我或许永远不会问出口。
故事的时间要拨回小学,二年级时,我同桌牛采柯提出了伟大的构想,解决老师拖堂的问题。他认为学生有下课的权利,而老师的拖堂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剥夺了这项权利,这是不对的。为什么正义会屈服于邪恶呢?他认为是关系的不对等所导致的,老师一方站在讲台上,下方的同学们彼此牵连着,你不出教室我也不出教室,归根结底,只要所有人都走出教室,老师自然不会接着上课。他组建了反拖堂组织,每当老师下课后说再讲三秒,反拖堂组织就集体起立,朝外走,老师喊什么都不听,也带动其他同学起立。计划实施的第一天,数学课后,牛采柯带着一群人站起,在老师刚讲解压轴题时,推开门就出去。老师吼了一声,三个人回来了,又吼一声,五个人,再吼,门外的只剩了牛采柯。反拖堂组织在第一次行动时就幻灭了,牛采柯被让见了家长,臭骂一顿。
根据已有的消息得知,牛采柯要解决的是人类史上的重大难题,关于人怎能不背叛,关于囚徒困境,关于从众心理,关于顺从,关于斯德哥尔摩云云的问题,探讨位于黑箱中的人如何相信彼此并共同进退的问题。过去的历史中,不少名人都在解决这个,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了,但失败者中不乏英雄。从这个角度上,牛采柯在他二年级时爆发出的智慧,无师自通想到的初步解决方案,经历第一次失败后体会到的经验,无疑是宝贵的,蕴含着他成为伟大之人的潜力。
在往后的日子中,我们见到了无数种这个问题的变体,以及不同的失败if线。所有人都逃离了教室,但老师把所有人叫了回来,bad ending;老师对着体育老师说体育老师生病了这节课我来上,所有人回去,bad ending;一半人跑出教室,老师说不要相信法不责众那套鬼话,班长把他们名字记下来,作业加一张卷子,bad ending。在枯燥的学校中,我们无数次经历bad ending,就算所有人都跨出了封闭的黑箱,握住彼此的手,也会被严苛地惩罚。Happy ending,哪怕在班级里,也珍贵到找不出可能性。
故事的时间拨回三个星期前,我刚做完对异常女孩280号的心理测试,出门时遇见了一个特工。他叫陈生,是280号的另一个主要研究者。他先开口,问280号的近况,和我聊了会。我们本站着,后来去食堂坐着聊。他说,他很关心280号,觉得她的异常是自心理问题而起,只要找到她内心的症结,就能从收容所拯救她。东拉西扯,二十分钟,陈生说,他几年前遇到过个孩子,那孩子总关心别人在想什么,常常这样发问——如果你在这样情况下,你会怎么做;如果加上那个条件呢——那孩子总像在诘问人性一样。那孩子就是牛采柯,当年试图解决拖堂问题的男生,长大后变得更关心人内在的心理。如果我没记错,前几年听说他就读社会学。陈生说,受到牛采柯的影响,他觉得万事万物都能归结于人,只要解决人身上的问题,不论社会还是异常,都迎刃而解。我理解陈生为什么那样天真了,他只是听见了牛采柯的诘问,却不知道他曾经历过的失败。陈生一直主张人形异常是人与异常的加法,人形异常减去异常便是人。我问,为什么能存在犬形异常,而不存在人形异常呢,人与犬有什么本质区别。他答,犬是低等生物。换句话说,就算他反驳以犬形异常也不存在,我们的发问与回答来去再多的回合,也只能归结到他假定的公理上。我说,人加人不等于两个人,而是两个人加两面黑箱,全世界都是物质所构,但精神却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中,想要用排除法得出人形异常不存在的方法是不可能的。我分享了牛采柯和反拖堂组织的故事,他大为感动,说我教会了他很多。如果一个故事能教人很多东西,只能说明那个人只有半杯子水晃荡。我们彼此道了谢分开,他是真诚的,我比较假惺惺。
故事的时间拨回到十分钟前,关于130号的监控戛然而止,所有人直着脖子看着空无一物的雪花屏崩溃。陈生站了出来,高举右臂,呐喊:来吧,各位兄弟姐妹们,为了摆脱被派往前线的命运,我们一起抗议吧,一起拒绝掉这无意义的前进吧!所有人都觉得有必要,但如果我们心知肚明是去送死呢?那我们前进的目的,不是为了面子吗,为了虽然我们尽力了但只能做到这样了的面子吗!我们抗议,我们拒绝!陈生是出了名的软弱特工,尽管培训多年,上战场他都位居最后。这次行动,他作为同性恋,本应发配到第一分队,但他闹了些事,被移到第六分队,免于死难。在场一片人都惊恐着,为他危险的言论,也为他死里逃生又要赴死的残酷命运。
故事的时间拨到我五岁时,我捧着童话书,问母亲何为命运。母亲说注定之事便是命运。同龄的玩伴有个喜欢钻研冷知识的,囫囵吞枣着吸收本不该此时了解的知识,一知半解地传授给我们。我说,上帝不掷骰子,薛定谔的猫又死又活,世间一切都在黑箱之中,没有什么是注定之事。母亲很生气,推我上车,带我去公园。紫桐区是清远市繁华地带之一,适合小孩子来,有游乐园,水上世界,大商场,健身器械,和小公园。母亲开着小轿车,载我到慕白公园。慕白公园建在一条河上,地势高低,错落有致,小孩子喜欢从桥上来来回回地跑,喜欢荡秋千,喜欢踩草坪上的矩形石块。母亲环顾四周,指着一个小男孩,说,他的命运就是他会从秋千上摔下来。男孩正和伙伴们玩,细看发现他脸上有一丝骄傲与不满,大抵表达欲望强,能力不足,喜欢夸耀,喜欢吹嘘。他正和一群人跑向秋千,说,你们平时坐秋千都坐错了,应该像我这样!他跳上秋千板子,高举双手,高兴地摇着,仿佛自己是王,然后栽倒在地。母亲又载我去街上,到了繁华地带,一处地铁出口,跪在地上的乞丐举着麦克风,唱着沙哑的老歌。母亲环顾一圈,在人群中指了三个人,说,他们会给他施舍。三个人分别是一对老夫老妻,一个眼神澄澈戴着实习证的大学生。果不其然,老夫老妻各给了二十块,大学生扫二维码扫了十五块。母亲载我回家,我跑到床头,拿出玩伴借我的量子力学科普书,一翻开,一张字条,母亲写给我的,说我肯定一回家就会看见这张。母亲说,从以往的经验总结人性,从人性看向未来,哪有什么黑箱白箱,注定之事便是命运。
故事的时间转到我七岁时,母亲说,我该看点更文艺的文章了,普通的作文书只能教你怎么写句子,好的文章集才能教你写出优雅的语段。她说,曹文轩、沈石溪的作品就非常不错,冰心和丰子恺的也行。她做好饭,和我告了别,去紫桐区廊坊街道的新华书店,然后死了。注定之事便是命运,母亲究竟有没有觉察到自己在奔赴死亡?
故事的时间飞往九分钟前,特工陈生慷慨激昂的说话声中,众人振臂高呼。陈生的眼神中充满自豪,仿佛自己不是逃兵,而是正义的代名词。我避开了他的视线,仍感到他视线在我脸上焦灼。他一定充满疑问,为什么我要撇开脸?我为他感到羞耻,牛采柯的故事让逃兵听到了,陈生所做的,无非是陌生人用棒棒糖诱拐小孩同类的事情。呐喊声一声高过一声,陈生飘飘然,手舞足蹈,跳上三脚桌,琢磨语句。280号女孩曾对我说,她讨厌陈生,讨厌他莫名其妙的正义感,讨厌为她过分担忧的面孔,讨厌他自作主张。人们彼此误解着,将对方推入烦恼深渊的人,却觉得对方自作孽不可活。电子钟的秒数一格格走,从59跳到了00,门开了,现场安静。李主管愤怒地瞪着陈生,陈生蔫了,低着头下桌,一脚踩空,脸砸在地上,死了。没有人再敢说话,李主管礼仪性地在胸口画了个基金会图标,踩过他的尸体,举起麦克风喊,严正纪律!严正纪律!别吵闹,各回各的房间,洗漱,睡觉,明天六点集合!听见的喊是!大家整齐划一地喊,声音震得玻璃晃了晃。
时间拨到未来几年后,我赤身在海上漂流,没有食物,没有衣服,只有简易木筏与黑色药箱。我用掉了四支,木筏碎成了几根圆木,而我只留下了一根。远方好像有一座岛,也许没有,但只能孤注一掷。我脚上绑着药箱,拍击水面,在寒冷如冰的海里朝那方拼命滑行。划了不久,海水转暖,将我朝岛的幻影那推去。我将药箱放在圆木上,闭着眼摸出一支,扎入心口,注射。它让我想起一切,时间碎片化地重叠,如撕裂了粘好又丢进碎纸机再黏起的走马灯,我在时间的空隙里流传,颠倒黑白,四处乱窜。弥散的液珠坠落在时间的拼贴画里,我就知道为什么出生时闻到了淫荡的气息。
时间拨回海上漂流的前一日,我疯狂地逃出了基金会,而那座庞大组织里的人,每个人都比我疯狂。他们毫无浪漫色彩地毁掉一项项异常的神秘,过着普通而一眼望穿十年的生活,彼此交织,杂糅。如果有人日复一日地度着平庸的日子而不发疯,他或许早就疯了。在我理解所有人不过是人,就算组织宗旨是维护人类和平这样让人热血沸腾的标语,他们也终究是人,和所有其他人一样。贵妇与马车夫有相同的人性,操盘手与老乞丐有一样的情感,当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你就会发现你没法认识其他人了。摆在我面前的,就是这样的困境。所以我带上药箱,不顾里面有多少支针剂,不顾它们究竟是什么效果,朝着向海的路狂奔,只要能逃脱就好。公交车开得比我快,自行车与我同速,摩托车呼啸而过,我的双腿失去力气,倒在路途中,站起,坐上车,换地铁,坐三轮,一趟趟赶向我应该来的远方。
时间拨回六岁,作为朋友的朱盼翼与我同一天的生日。她正好要去海边玩,问我有没有意愿一起去海边玩。家人买了列车票,放心地让她一家与我同行。列车上,我们打扑克,玩接龙,二十四点,对着家长手机里的视频学花切——我失败了,朱盼翼成功了半项——现学现卖了几个纸牌魔术。我们吃了列车餐,又贵又硬。朱盼翼说,飞机餐才是真的难吃。她家长的话匣也开了,纷纷附和着上次坐飞机去西藏玩时,点来的飞机餐,干巴巴,没一点味。谈笑中,我口中的饭升起一抹臭味。那是第五针药剂让时空错乱后,六岁的我喝下未来我高潮时的流水。
抵达,下车,泳装,泳圈,防晒霜。我们朝着海奔去。朱盼翼微笑着喘气,说,你能陪我一起上来真是太好了,我们很有缘分,对了,说到缘分,有一种可以测量双方有缘与否的仪式,来,把手伸出来。她捏了捏五指,问,哪只更疼?我说,食指。她用小指尖量了量,我的食指有八根小指尖长。她说,来,左手摸右肩,右手摸左肩,我们一起交换双臂前后关系八次,然后握住对方正对的手。仪式一番后,她说,双手向外挣!我们的手很快挣开。她略为沮丧地说,这就是说没有缘分,不过没事,我才不相信这种东西呢,缘分是靠自己修来的!
在海边,我们非常愉快。海风吹,堆沙堡,用脚在沙滩写字,捡贝壳。捉迷藏时,我躲在过一处峭壁下,那里也是数年后我坐上木筏时的出发点。回程时,我们疲惫异常,互相枕着,呼呼大睡,不知十天之后,我们因班里一起事件而绝交。那起事件发源于一块橡皮的丢失,老师恶劣的处理方法在班内形成了赞同派、反对派、中立派、无关人员四组。我是中立派,朱盼翼是坚定的反对派,认为所有中立派都懦弱胆小怕事,不敢参和对抗。要我说,如果我懦弱胆小怕事,我就会加入赞同派,因为只有老师有实权,和老师站一队不会出错。这一切发生于说无缘十日之后,我再一次明白了何为命运。
指针拨向130号目击报告再一次出现时,六队至二十队已与其他分部会和完毕,形成初期包围圈。前线发来的录像中,130号失去了标志性的脐带,虚空深陷在肚脐处,不仔细看,只是普通的女孩。她行走在瓦砾之中,走在正施工的大楼上,走过钢筋与混凝土的现代交错,坐在飘飞的透明膜边,闻石头,抱柱子。一个战友说,像野蛮人。野蛮人不会这样情绪低落,她满脸失望,血迹如泪痕妆点着面容,仰头看天,惹人怜爱,如黑箱般不可琢磨。屏幕边,所有人静静站立,像观摩卢浮宫的美术,圣洁不可侵犯。作战计划仍然是老一套,不过加上空中力量,尽可能形成三维包围,以免她再次使用脐带出逃。屏幕忽然放大了,一个男人在操纵台那,把画面聚焦到她胸上,欢快地朝另一个人喊:哈哈,我就说还有乳环的痕迹!看看看,两个洞!我赢了!快给我钱!一千块!
指针拨向很久以前的一场梦中,我落进乌黑如深渊的水潭中,窒息感如绽放的水沫。那场梦里没有实景,存在的是概念。我落进了名为欲望的湖中,嗓子发疼,我想喊,我想叫,一切声音都窒息在窒息感里。在这无声无色的绝望黑箱中,我挣扎着醒来。那场梦是对欲望的最佳比拟。
指针指向时间基点,陈生的死亡刚过去九分钟,我已躺在床上,入眠。
高二时,我们班与隔壁班一同出去郊游,地点定在紫枫山半腰处的野营基地。半路上,大巴车抛锚,车门开不了。车内灯忽显桃色,一派欲望横生的淫荡感,我们解下衣服,一件一件,脱得快的凝视着脱得慢的,像恐怖游戏里惨白眼珠的NPC。所有人都脱完了,衣服从窗口飞出,我们凝视着彼此的躯体,看着对方的生殖器官与第二性征。车内灯闪烁如KTV夜场,空气一推,重力方向改变,大家掉向车后,压着彼此的身体,抚摸对方,又被他人抚摸。现场堪称情欲的地狱,欲望的海洋。张口呼吸,脸颊被他人的阴茎顶住;挣脱挤压,手从谁的胸间挪出。怪诞扭曲的绘图,当年的拉奥孔都不曾经历。荷尔蒙散播在空气里,人传人,彼此相接,此起彼伏的高潮。眼前一阵昏花后,灵魂似要被顶出躯体,重力方向平复,人们抱着对,在方向盘上撒尿,在车座上岔腿,紧贴着窗户,仰躺在地面。一番云雨后,天色已渐到傍晚,许多人累了,忽然清醒,恐惧地抱紧自己,躲进角落,惊悚地望着还在做的人群。他们聚集在车门处,双臂遮挡自己。另一群人以为这是新一轮赛事的开始,冲向他们,在已清醒的绝望者中卷起骚乱的狂潮。大巴内,臭味久久不能弥散,窗户紧锁,自衣服后再不让什么进出,新鲜空气从车顶灌入,维持着呼吸的最低限度,不让任何人死亡。有想自绝者,茫然,生怕死后一瞬就得到拯救,无助地被其他人压倒,把弄身体。
封锁与影响我们的是索多玛120型号异常。傍晚,基金会工作人员赶至现场,用现实稳定锚解除了被扭曲的现实,从大巴救出我们。所有人都赤着身体,光溜溜像刚来到人世。一个工作人员指着我说,嘿,我喜欢那个女孩,能不能一会儿再删除他们记忆,现在机会难得,我想和她做。我吐出口里的精液,鄙夷地望着他们。那群工作人员都很年轻,面上一副轻佻样。另一个工作人员指着另一个,说,我喜欢那个。刚从大巴出来的一伙人转眼又陷入了情欲场,被封锁器锁在范围里,经历又一次的侵犯。毛头小子走到我面前,我想扇他巴掌,但忍住了。他走到我面前,嘴巴咧开,哈着白雾,感慨说,amazing。
记忆删除于我无用,我当然不会忘记他们做过的一切,在几年后进入站点,我又见到了那群人。我记得他们,他们不记得我。加害者不会记住被害者,天经地义。在颠簸间,我忽然浮想联翩,永生是何等折磨,超忆症是何等折磨,再难遗忘又是何等折磨。那时,我没有想过,多年以后的某日,我回想当时,当时的我却映照在另一个身躯上。130号冷漠地俯瞰我们,缄口不言,一次次逃脱包围圈,从狗笼里,从家里,从收容所里,从战斗队伍里,什么都拦不住她。我被拦住了,被时间,被记忆,被amazing与黑箱,被堂哥,被所有遇见的人,被追求。有些人被困在过去,有些人被困在未来。
与130号的初次作战位于废弃楼区,所有人员进入后,布置部门安置了封锁器,形成直径一公里的封锁球。我们分部被魅惑了二十几人,其中包括在操纵台上放大视频看130号乳环痕迹的那人。他是最疯狂的反叛者,也是威胁最小的。他流着口水,举起枪,用枪托砸着我们,砸一下,枪走火一次,射在自己肩上,咚咚咚啪,血迹横飞。我们谨慎地躲开他周边二十米,他一路跑一路摔跤,最后枪管插在嘴里,给自己摔死了。剩下的反叛者谨慎地游走在废弃的楼间,借着掩护射击,杀伤不少人。最后我们击杀了一部分,另一部分逃入了130号的肚脐。几十口枪管对准130号,子弹密集如雨,射在她肌肤上。130号惊诧地回眸,环顾着位于高低俯射的人群。那一眼让人心驰神往,某某咽了口唾沫,发了疯,朝队友开枪。半空的作战直升机或许也发生了同样的意外,驾驶员的脸砸在前风窗上,血流不止,直升机直直坠下,当场爆炸,升起小朵蘑菇云。子弹打在她身上无用,哐当落在地上,踩出音乐。布置部门赶到前线,在地上安置节点,正要形成异常能力抑制球。130号忽然扬起右臂,空中比着兰花指,一摇,一压,回转,单脚提起,转圈,跳起芭蕾,回旋,一阵子后,俯身,鞠躬,起身,接着回旋舞动。布置部门的一人也发疯了,一脚踩在节点上,正慢慢形成的抑制球场溃烂出一个漏洞。有人高喊,快跑!我们抱着头朝外跑去,被破坏的抑制球场从透明具象为绿色,炸裂,狂风自中间四起,摧毁了外部封锁球场的稳定性。130号双脚掂起,脐带于地上迅速一弹,朝天上飞起。发疯的一位布置部门人员也被吸起,卷入她光洁腹间的肚脐里。
洋流将我缓缓推向远方,我跨坐在圆木上,竭力维持平衡,抽出绝望的第六根针剂,插入肚脐,注射。下一秒,我呕吐出一股水流,腹部发出隆隆声,像有抽水机顶住了肚脐。我第一次见它那般汩汩地流着红褐色的浓浆,见了作呕。一侧身,圆木翻了一圈,我失去了它,掉进海里,沉入其中,惊讶地见它缓缓游行。我被抽干了,皮肤紧绷着,肌肉像要炸裂。我毫不怀疑下一刻会变成爆米花,开膛破肚,被鱼群围攻。有条蓝色的鱼已经跟了我很久,饶有趣味地看着陆地生物在海水中的挣扎。它想吃我的肉,我不知道它的品种。心理战从刚才就开始了,始终是它胜算更大。我忍不住笑了,难道在这里还要上演《老人与海》的剧情吗,我为了不被这条蓝鱼食用,游向更远处,被其他鱼食用。
高中同学张佳尹对我讲过一个寓言,一头驴子面对两堆草垛,不知去吃哪堆,立在中央,活活饿死。她说,如果有人指着A堆,说不要再犹豫了,吃那堆,驴子此刻的选择就变得有趣。先去A堆,顺从型;先去B堆,叛逆型;仍然饿死,倔强型。如果她是那头驴子,而别人让她吃A堆的草垛,她一定会选择B堆。她厌恶指挥,厌恶命运,厌恶一切注定之事,厌恶概率,厌恶可能性,厌恶模糊不定的黑箱。
我说,如果你不是驴子,而是三门问题的参赛者,蒙提·霍尔打开一扇门显示后面只是山羊后,你会选择换门吗?换的话,中奖概率是2/3;不换的话,中奖概率是1/3。张佳尹说,她绝对不会换。她愿意用叛逆的心情面对一切概率性问题。高概率意味着更稳妥,也意味存在低概率的失败,而低概率的失败往往被养尊处优的人忽略,就如煮青蛙的温水下滚烫的热源,是足够危险的。在我看来,她的选择与她鄙夷的人无异。然而时光流转,我当年鄙夷的人,也就是现在的自我。为了微不足道的自尊,在浩瀚的海洋中,我唯独不想被蓝鱼吞下血肉。同样成为当年笑话鄙夷对象的,还有130号。她一直在逃,也意味着一直在妥协,逃出了我们法则的黑箱,却被困在她自己心中的黑箱。
基金会最后抓到了她。听闻这一带花这么大力气都没办法捉拿区区一个人形异常后,上级相当生气,派出更尖锐的部队围攻,半天之内就拿下了她。尖锐部队眼神锋利,表情凝重,作战技巧高超,有纪律,有规矩,用提前规划的三套作战方针迷惑了130号,最终一举拿下,全过程被魅惑者零人。因为对我们的效率过于生气,上级把这一带的负责人全叫去问话,其中包括李主管。说是听课开会,但我们再也没见过李主管,过几天,这头调来了新的负责人,取代李主管的位置。有传言说,李主管被派遣回正常社会了。有传言说,李主管被处决。传言说,李主管成了D级人员。传言说,李主管被监禁半年。不论传言为何,我都再没遇见过他。新来的主管姓金,相当严厉,说对130号再收容行动中我们的表现非常不满意,要严格训练我们。三天后,一群人破坏了安保系统,潜入金主管的卧室把他杀了,自立为新任主管。新任的又被另一伙人杀了。五天后,上级又派来一群人,从特遣队到主管均有,重新考量我们的能力,分配到正常社会、D级人员、其他岗位,清远市分部被重新规划,这一切的起源都是130号的逃跑,这一切的结果是我清晰地明白再也找不到amazing了。
三年后,我偷走了几根药剂,逃出了基金会,死在大海上,被一尾蓝鱼吞噬于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