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脑 三篇
其一
那天冷风刮个不停,灰云却像水泥一样凝滞在天上,城市死气沉沉,枯枝止不住地痉挛。冷硬的高楼俯视着街道,我沿它们阴影的边缘行走。
那是秋末,腋窝和脚底板沁着冷汗。那人在街口猛地拽住我的袖子,说:“有个人躲在镜子里,和你一模一样,凌晨你洗完澡,它从镜子里窜出来,取代了你。那面镜子就挂在床头,有个早晨你醒过来,发现镜子照着脚底板,你挺起上半身,看见半张脸。回忆一下吹风机的噪音,正好那时也在下雨,你把窗户开的很大,所以能听到暴雨猛然加剧的声音。和你长的一模一样的人从窗户爬进来,从背后一下就捅死了你,尸体在第二天凌晨仍然痉挛不止。下雨时就会发生这种事情,在那个屋子里就会发生这种事情。陌生人蜷缩在床板下大口大口喘息,就藏在你父亲的房间,要走过黑漆漆的客厅,低下头才能看到它。背对客厅坐时你思考这些,然后趴在桌子上打盹,你的梦是摸黑走过客厅,悄悄窥视父亲的房间。会有耳熟的脚步闯进梦里,你听到熟悉的开门声,熟悉的喘息,许久后睁开眼,看到与你一模一样的人开门走进来。即便是闭上眼,也有一双冰冷滑腻的手抓住脚腕子,不停把你往床下拖,被窝像被冷风灌进来一样鼓胀,这时就看到它正蜷缩在你脚边。我老家那栋楼,有个人晚上把窗帘拉大了点,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就跳进屋子里。等我们打开电灯,他的血已经变得又冷又硬……”
卧室的电灯泡一到年末就被人敲碎,现在只剩下一个。客厅吊灯被冷风刮裂了,灯泡的碎玻璃渣都扎在天花板上。爸爸的房间里没有灯,是我悄悄偷走的。晚上我就在床上扭开灯泡。我的床靠在摇摇欲坠的旧柜子后,我知道爸爸会藏在柜子阴影边缘窥探我。我扭开灯泡,扣开柜子一角,看到爸爸一只阴冷腐臭的眼睛。我站起身,越过柜子看回去时,只有又暗又脏的客厅。那个长的一模一样的人佝偻着背,在天花板爬动,木地板上全是它滴下来的滑腻腻的汗渍。
这真是一个极大的疏忽,因为我很少向上看。
但是那扇门我却常看到,一扇和公寓格格不入的木门,就镶嵌在床板背面。小时候的记忆中,我走过一条极短的螺旋通路,拉开木门。一个陌生人,在黑暗里,坐在我的椅子上,他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像戴着铅灰色的面具。
“床板背后的小屋里,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坐在那,他的脸冲着我,眼睛也看着我。我一点不认识他,我有时听到他蹲在木门后说话,所以意识到陌生人坐在我的床板后。”
爸爸妈妈冷漠地走开了,我于是走到城市中来……冷风的呼啸忽然变得清晰。一片枯叶打着旋,贴地面飞出很远,最后落在一面高墙上,发出怪异的呻吟。我想起城市的道路没有尽头,楼宇缝隙间都被灌满沥青。如果从上面看,我像是一只笨拙的,灰色的爬行动物,在水泥中爬,爬,爬,爬到街口。
那人忽然攥紧了我,他的手不知何时捏到了小臂。我听到他轻轻地说:“在那个小区,有人打开门,出去以后……”
冷风刮个不停。
其二
我用的东西都是二手货,所以表面都黏着黑乎乎的油脂。梅雨季过后,二手书的黑封皮上长起了灰毛,这才发现我的东西是不完全的黑色,我仔细端详,原来它们的黑是斑驳的,被罩和台灯甚至是杂灰色。
唯有日记本是纯黑色,在我十七年人生中积攒下来的十七个皮质大本。我用炭在里面写字。在第十一个“黑”中,我这样写道:
二零二零年十月十三日,看到一只半死不活的黑猫,它蹲在破烂电线杆上。
二零二零年十一月五日,挂了一通跨洋电话,那头的人介绍自己叫“阿太”。我一点也不信。
二零二零年十一月八日,黑猫蹲在窗台的一根木板上,然后木板被压塌了,在下坠的过程中猫慢慢的死掉了。
……
就是这样,每个“黑”中只记一点点,我想这样才能忠实反应我的乏善可陈。我每晚都坐在黑桌前,摊开“黑”,用炭把一整面纸刷成黑色。但我的家人不这么想,他们觉得我把一切憎恨、高傲、成就感、愤怒、压抑和见不得人的爱意都悄悄写在“黑”里。那时父亲就会不断地怪叫,问我无关紧要的问题。母亲吆喝来吆喝去,叫我去驱虫、扫床下、瘙痒、练习上厕所保持沉默。但通常,他们无声围坐在我身边,紧张的鼻息喷到我的脖颈上,当我回身,他们就笑起来,赞叹山区的夜色,尽管他们把眼睛转向窗外,看向城市昏沉不堪的霓虹。
这真的很奇怪。每到夜晚,他们脸急得通红,害怕十七个“黑”,却又假装它们不存在,最后依次介绍“我是……你的父亲。”、“我是……你母亲!”父亲母亲旁敲侧击,偷摸审查其他东西,所以我只能用二手货。接过来时,上面散发刺鼻的油腥味。他们边说:“你实在不安分,用新东西冲冲晦气罢。”边递过来,手掌心里粘着层层黑垢。我总会鄙夷地盯住他们的手。
有次他们似乎忍无可忍了,在我盯他们手时发起狂来。把十七个“黑”从柜子里拽出来,装在大盆里,点起火来。他们不敢看火焰,就缩在一边,拿手盖住眼睛,身体一抽一抽,哭泣似的。
这天,我从家里出走。穿上那件黑衣,它油腻腻的贴在皮肤上。趁着夜色,我去赶最早的航班。在高速公路上走了好久,天老也不明。走到机场时下起雨来,他们告诉我:航班取消了。于是我就蹲在自动贩卖机旁,塞进去最后一枚黑乎乎的硬币,贩卖机滚出一罐汽水。我蹲在那里喝完了汽水,把罐子扔出去很远,罐子最后滚的越来越快,甚至卷起飞机跑道。停下来时,罐子变成一架怡泉样子的飞机,我看它在登机,就走上去。飞机起飞时雨刚好下大,“噼噼啪啪”砸着铁皮。怡泉像一列老式火车在厚重云层中来回颠簸。座位上,我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似乎陷进了沉沦的夜……
梦境的末端,一片混沌中,引擎开始呼哧呼哧地发出轰鸣。我睁开眼,引擎的确在现实里不寻常的轰鸣着,于是一股尿意涌上来,我走向厕所。打开门,一位穿制服的女高中生蹲在马桶上,环抱着膝盖,手指夹了根刚点燃的香烟。她仰头看我,眼珠闪闪烁烁,嘴绷得紧紧的。我听到牙齿格格作响,打战的声音。
我说:“你知道吗?我在第三个'黑'里写到:二零二零年四月三日,今天要父母带一根炭回来,他们背地里把炭涂上了白漆。我把白漆敲掉,里面还是炭。”。
女孩的身体瑟瑟发抖,不停打颤。她从短裙口袋里抽出火机,颤颤巍巍地重新点燃了那支快熄灭的香烟 ,一点点火星出现在烟头,青烟缓缓飘到空中。她心满意足地抽吸了一大口,然后对我说:“实在抱歉,先生……飞机飞的这么高,又是黑色的苏打水罐子,这么多的冷色调……在这么高的高层大气里飞行,我快冷死了……”她猛地把烟举高,停了一下,打出个喷嚏,“……要有点暖色调,我才觉得暖和些。”
女孩弹弹烟灰,凑过去仔细端详着那一点红通通的火星,之后才把香烟移回唇边,一口接一口吸起烟来。厕所里的抽风机开始大功率运转,发出和引擎一样的轰鸣声。我感觉飞机向下一沉,喝下去那罐汽水的气也在肚子里乱撞。
我对女高中生勉强笑了笑,她现在很放松似地盘腿坐在马桶上。她也对我微笑了下。但我实在忍不住,那气流不停上涌,我“哇”的吐出一摊东西,最开始我以为那是血,后来发现是黑乎乎的粘稠物。
我一边吞口水,一边对女孩说:“别再抽烟了。”
女孩懒懒散散的问我:“烟味让你晕机了吗?”
“恐怕你再抽烟,我们就会坠机。”
“那好……就坠机在黄海上啊。”女孩喷出一大口烟圈。
原来下面是黄海,胃不自禁像海浪一样波动起来。有股气流冲击着喉咙深处,我暴发似的喷出一股黑色呕吐物冲击柱,“彭”的一声贯穿了厕所地板。腾空的几秒里,我看到下面黑色的海水翻滚,呕吐物冲击柱喷下去,掀起一层层海浪。然后我就开始下坠,在空中盘旋着下坠,呕吐物向四方飞扬。
我掉入黑色时,立马停止了呕吐。
黑色的表面在夜晚闪闪烁烁,我钻出海面,那架怡泉低掠过我的头顶,中部破了一个大洞,在空中摇摇晃晃,最后爬升起来,钻进了云层。我一转头看到:那个女孩正在远处下坠,她的手中捏着红通通的烟,在夜空下格外显眼。她轰然坠入海面,黑色翻腾起来,紧接着就开始剧烈燃烧。喷发橙黄赤红的火光之中,黑色像原油一样被光线扭曲,绽发出五彩斑斓。只有小时候,在科技馆里见到的希腊火燃烧有这种情景。
这是怎么回事?斑斓的黑中我拼命地游,耳边火势呼呼作响。如果黄海与南方相距不远,那我的父母焚烧十七个“黑”时或许会因激动踹倒火盆,木炭样的“黑”就流入黄海,点燃了海水,像是二手货上黑乎乎的油膏……不过此刻,他们应该站在火盆前,听燃烧劈啪作响的爆裂声……
这是黄海海面上重大火情,所以消防队员很快赶来,搜救首先找到的是那架烧化解体的怡泉。不过那也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因为黑色已经自我燃烧殆尽,他们并没有去费力灭火……消防队员沉着脸,把筋疲力尽的我捞上小艇,还有那个女高中生,被捞上来时她还在不停地打寒颤。
“那么如此一来,黑色就消失一空了。”我从小艇上站起身,喃喃自语。
“不尽然,还剩一点。”消防队员停止划桨,猛地转过来,伸手往我身前一拽。我浑身血液抽搐似的波动了下,然后就轻飘飘地栽下小艇,落到一片融化的机翼上,但我的身体还站在小艇上。消防队员高举起手,那个拽出来的东西被阳光折射出斑斓的色彩。我忽然想到第十七个“黑”的最后一条写着:二零二一年七月二十八日,读了三百四十八页PDF,电子版,没有黑乎乎的东西。书名叫《万有引力之虹》……如果可以,我要继续坐在桌前,默默地把下一页用炭刷黑。
现在,我的身体沉重地砸向我,我们一起坠向水底。没入水面前,我清楚地看到消防队员手中的东西——他拽出了我胸前最后一点黑色。
其三
夜晚,他开着那辆深蓝色的日产车逃出城市,驶上通往郊区的沿河公路,车门上绘了一个大大的雄狮牌薄荷烟盒。他逃逸出的城市上方笼罩着厚重的云层,滚雷声在他车屁股后面撵个不停。
昨天,城市就起了这样的积雨云,看似要下的是一场雷阵雨,然而最终下起东欧样的飘雨,与其说是雨不如说是黑色夹灰的尘雪。当时他把靴子晒在阳台外,靴子里灌满了雨水,所以现在他加速时,好像一脚蹬过水底,摁死了油门。他听到车身上的雄狮发出一声呼啸,快速度的日式车穿过路灯打下的光圈,车身泛起流光,然后一头撞向拐弯处的围栏。
他感觉自己屁股弹跳起来,在空中飘了很长时间,等落回驾驶座时车里已经一片黑暗,各种仪器好像“嘀嘀”的响,雨刷器在玻璃上摆来摆去。他坐在黑暗里,摸索半天身上的安全带扣,可醉酒后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不停,如同一只抖动的章鱼在腰间乱爬。他最先摸到那最后一罐啤酒,于是紧紧把它抓在手中,心里涌起一股满足,酒精开始让脑袋头痛欲裂,他把脸埋进安全气囊,睡意就慢慢爬上来……这时,滚雷声骤然炸裂,他惊醒过来,挪出一支手指摁开安全带扣——就在最后一罐啤酒旁边。他抓着啤酒罐,一脚踢开车门,钻了出来。
幸好没有爆炸。他想。车前盖顶起来,里面正斯斯冒烟,但没有见到火光。他靠在围栏上,脚底发软。现在自己一定嘴歪眼斜,像个智障儿。如果换别人,修一修就能上路……哈出的气有股酒精味,日产车的深蓝涂装看上去和夜晚的背景格格不入,像块碍眼的色块,让他作呕。他现在确信自己无能为力,但不能确信此刻他的WAVE症候群是否正在发作。他决定先坐下来。
河边长满草的坡地是个好选择,只要翻越围栏,走过去,就能毫无顾忌坐下来。他拉开啤酒,眼前只有对岸黑漆漆的树林,右侧不大远的地方跨着大桥,惨白惨白的路灯打在清水混凝土上。不存在的海浪裹挟来热烘烘的风,从河面飘到岸上,他闻到一股夏天闷湿的气味。
你的WAVE症候群正在发作。你还能记起什么东西?没有名字的人用尖尖的美工刀在泥土上划出一条线,就在两个人中间。
我重申过多少次?我当然能清楚记得很多事……比如——说真的,和你讲话就像四面竖起了高墙,而你的一举一动又是如此……尖锐。
让我们来复习一遍WAVE症候群把。没有名字的人把美工刀插进土里,一本正经地说。记忆紊乱、严重的现实替代症、虚拟幻想感、极端多疑暴躁,以及作为零号病人你具有的唯一性症状。
从那座大桥开始,它拧成了一股白色的钢索,车辆像小蚂蚁在光滑的侧面爬来爬去;河水鼓鼓囊囊,立起来一个个黑黝黝,表面正在流动的囊肿。对岸的树林传来一阵阵低低的吞咽声……再往远方看,群山裂开了大缝,一只紫色的瞳孔从最高峰背面翻过来,落进黑漆漆的缝隙中,在里面滑来滑去……所有东西都像蜡做的,黏糊糊的化成一片,好像世界正在溶解。
对你来说,这里的舞台还是太小了。
他没有回答,喝下第一口啤酒。
于是他又开着深蓝色的日式车狂飙在沿河公路上,轮胎抓地时摩擦出焦糊味,在发动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里他听见了晴子的声音:
“你好,我是隔壁的职业短篇小说家,梦想成为一名艺术生。如你耳闻我写短篇小说,我的小说形式大于内容,如果你想了解我的作品,那么请看一小时前的处女作……好,内容如下:一位叫Mr.GoldChain的劫匪来到登堡家庭餐厅,手持一罐蜂蜜,头戴粉红兔子头套,用一把柯尔特M1847沃克型火帽转轮进行抢劫。开枪时先用枪管蘸蘸蜂蜜,然后射出.44口径的黄油——是的,他没有用任何子弹!这场抢劫的起始点要从当天早上讲起,Mr.GoldChain和他身着鲨鱼头卫衣的女朋友坐在登堡家庭餐厅中吃早饭,他们争论了一番关于何处适合抢劫的问题,最终决定抢劫这间餐厅……那么故事就是这样的,最关键在于这篇故事是环形结构喔,我将情节推动的作用降到最小最小最小,用看见的每个人物进行拓展,构成主体内容,而且风格狂野污秽粗鄙不堪……列如Mr.GoldChain隔壁因痔疮疼得嗷嗷嚎叫的女邻居,她的真实身份实际上是登堡家庭餐厅往北四十五步镇中心纪念衣冠冢里埋葬的日美混血武士的后代——讲了这么多,如果对我感兴趣就和我走吧!啊呀呀,抓紧我的手——走啦!”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走的很快,晴子呼哧呼哧喘个不停,从雨季过后她的身体就一直很虚弱很虚弱,她拉着他的手走了很长时间,但那条街总也走不到尽头,上次走这么远还是他们开车去巴黎。那天月光亮堂堂的,清冷如白昼,天空飘着雪,银灰色的车在雪地里摇摇摆摆,好像完全融进了雪夜。她一直吸烟,烟味把他脑袋弄得晕乎乎的,不得不把敞篷打开,雪就慢慢落进车里。开到边境时,她扭头望了眼车后,忽然冲着他叫起来:后面长着银色的玫瑰!他瞥向后视镜,在黑色的车辙上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在闪闪发光。他说,在下雪天玫瑰变成银色也没什么奇怪的。她皱起眉头,嚷道,不止如此,我知道那些玫瑰上还流着酒呢!他笑起来,你的香烟是酒味的吗?怪不得我醉醺醺的。
于是他们停下车,走下座位,绕到车后。那里的确长着小小的银色玫瑰,当他们走进时,玫瑰就像雪花一样融进了雪地。
他说,我们的体温实在太高了。
不对,是我们恋情的温度。她笑嘻嘻地反驳。
他们沿着车辙压出的道走出很远,最终在车辙旁发现了一株冰雕一样晶莹剔透的银色玫瑰。好像泛光的夜色。他说。他们围着银色玫瑰蹲下来,看到月光在花蕊里流转,呼吸时月光就轻轻地流动。他们压低玫瑰,把月光倒进双层杯里,混着地上抓的雪,就这样喝下去,味道像又甜又辣的白酒。他们忘记了那时东欧正战火纷飞,一枚炸弹就落在他们身边,炸起了积雪之下的泥土。
他们狂奔回车里,车又摇摇摆摆地开起来,车载电台循环播放起Runaway,她说她很喜欢这首歌。车后的轮胎印上仍然嵌着亮晶晶的碎片。
就像是被射下来的星星。他说。
不对,是沙滩上闪光的沙砾。
为什么这么说?他问。
她的头斜靠在车玻璃上,头发披散着,车外的寒意把玻璃变成了深蓝色。
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她也被渲染成深蓝色。我是从深海来的,从没有见过阳光。但我想沙滩上沙砾就是像那样反光。她举起双层杯与空气碰杯,喝下最后一口月光,沉沉地睡了过去。他听到歌里唱到:
Baby, I got a plan/Run away fast as you can.
烟味很久没有出现,但她偶尔会醒来,咬紧嘴唇一言不发地盯着前面的道路,又昏沉地睡去。事实上他感到她其实从未醒来,而是深深地沉进海洋。
当车通过边境时,她睁开了眼,点起一根烟。我们在去哪?她问。
纽约,我们正在直通皇后区的路上。
雪怎么下个不停?她哈出一口白气。
如果路不打滑,我希望还可以去布鲁克林。
嗯……好冷。
他关掉了电台。
车在沉默中行驶了好一会。
她忽然哼起歌,Cross the Mississippi, cross the Tennessee……是谁的歌?他问。算是摇滚。她回道。多唱唱吧,我们还有很久才到洛杉矶。洛杉矶会下雪?她讥讽似地说。我忘记了,应该会下雪。他有些狼狈地看向一旁。
你还记得什么?
我知道那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如此简单轻松……以至于使人忽视。
还有什么?她恶狠狠地问。
WAVE症候群。
果然如此?她长出一口气。
那是很简单的事,大家都知道。你知道的,而我也知道它很容易。是这样?
在这么漫长的一夜之后,你只记得WAVE症候群吗?
我忘记夜里的事了。但是……WAVE症候群如此尖锐……我……
太阳从远处的群山背后升起来,爬入蒙蒙的云层中,天空好像很高,阳光就像月光一样又冷又亮。
我们还是朋友吗。他猛踩下刹车,直勾勾的盯住她。
当然。她依然慵懒地靠在车窗,把烟移开嘴唇。
那我可以吻你吗?
当然。
于是他闭着眼吻上去。先嗅到她嘴唇上一股浓烈的烟味,亲上去时,嘴唇的灼热让他浑身打冷颤。这只是轻轻地一吻,他挪开嘴唇时像是无声地从冰块表面划过。他立刻就感到口干舌燥,所以拿起了双层杯,晃了晃,里面的月光发出碎冰的声响。
LA在下雪。她重新点起一根烟。
这的确是很漫长的一夜,在这以后她灵魂的一部分被永远深埋在那个夜晚的雪泥之下,她的身体因此变得无比虚弱。
深蓝色的日产车狂飙在公路上,正接近转弯处。这次他猛打方向盘。
晴子第二十三次经过书店,他猛地拽住她。他们一起在书店的橱窗前停下来。是不是这样,晴子!他急急地说,我们的相遇是在夏天!
我们还是陌生人时开着快车一下撞在一起我从车里弹飞出来在地上滚出去好远,在水泥路上滚出几个字——“一起去登堡吧”,你把头从驾驶座探出来,念道:“一起去登堡吧”,所以一起去登堡——你喜欢美国西部对吧——沙漠、仙人掌、小镇和红色的骏马。我们当然可以像牛仔一样骑马,不过要去美国我们得坐飞机去,所以我们骑马进机舱,在一万一千英尺的高空我们就得把它们扔下去,不然飞机就会因为头重脚轻而坠机。不过不要担心,它们会跑到登堡等我们,我们还可以骑上它们,戴上兔子面具,用它们的蹄子踢碎登堡家庭餐厅的玻璃,从窗户飞进去,然后大开杀戒 ——遇难死者的名单如下:男性13人,女性7人,儿童3人。第一次杀人可能有点作呕,我们就不停地喝酒,喝到烂醉如泥,从火炉似的白天喝到冬季似的夜晚,火炉就噼里啪啦烧起来,我们也清醒过来,于是我们坐起身……继续喝喝到烂醉如泥,躺在地上,口中呢喃着无名诗人的字句。就这样,第二天醒来晴子你问我:还记得什么吗?我说——
他迟疑了一下。
WAVE症候群。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然后笑得前翻后仰,直到喉咙发出像搁浅的鱼一样的抽吸声。她说,晴子的男友君,你真会幻想?!不如请你替我去当艺术生。
他说,笑吧,我喜欢你笑,让我好好地看你一眼。
她收住笑。是最后一眼吗?
不是。
是最后一眼吧?一定是最后一眼了……她垂下头。你究竟在幻想什么呢?WAVE症候群发作了吗?
我们是在夏天相遇的。
不,是在冬天。夏天……夏天总是会过去的,那时候你就会忘了我。
那漫长的冬夜永远的没有尽头,她的灵魂陷在雪泥中无法自拔,所以关乎她的记忆始终冷冽。
深蓝色的车一头撞在围栏上,他踹开车门,钻出车,跨过围栏,在河边的坡地坐下,拉开了啤酒罐,现在他已经咽下一整罐啤酒。
无论多么乱七八糟的世界,你唯一,也是始终记得的就是你的病症。不得不说真是一种悲哀。
闭嘴吧……你呢?你甚至都没有名字。
回想起来了?你记起来更多了吗?
我的WAVE症候群唯一性症状……他慢慢地说。就是我的眼前始终都有你,一个庞然大物,像是黑色的恶魔,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雨下了下来。手里的空啤酒罐灌满了雨水,又变得沉甸甸的。他拔起插在土里的美工刀,站起身,把美工刀捅进啤酒罐,流出来黑色混浊的雨水。他把罐子和美工刀一起扔进河里,扭身向上走去。大桥上一辆货车飞驰而过,飞溅的雨水打在混凝土结构上让他心脏像被刀戳一样疼痛。他回头看向黑色的河流,扑面的闷热气息消失殆尽,雨水打在河面发出闷响。一阵风刮过,对岸黑黝黝的树林“沙沙”地摇摆。
夏日终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