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MBLE.


HUM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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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ot主管:无论你是谁,当你在年宴时来到站点礼堂,都很难猜测他们会做些什么。你能想象在录入文档的剩余时间,在地下室的夹缝和墓地小棚屋里他们会捣鼓出什么东西来?

笑声。

Ldot主管:嗯,起码实话实说,我是说:你懂我意思,我走进来的时候,我一无所知。

站点礼堂的舞台上,唯一的灯光照在舞台中央,一把疙疙瘩瘩的黑色大木椅。

在许多年前,建成站点的第一摞砖就压在这把椅子上,那时它还是红漆的颜色,被一名异学会的官员从中原的古墓掘出,又带到西南的沙漠中。从它被刻上“CN分部资产”的标记起,无数的东西摆上椅面又撤掉。那些仍被人记忆的,比如:中国分部第一个在录异常,一大坨具有腐蚀性的鼻涕,之后几根坏掉的钢筋做的降魔杵一直扎着它的四条腿,以及一大堆碎牙齿和长着半个人脸的羊屁股。还有那位半死不活的站长。

Ldot主管:总之让我们从一些确定的事情讲起吧——对,没错,我忘了,我忘了这事了。我们有太多东西可以讲了,呃,那根上吊用的缆线,大家会想他们把自己勒死会影响到机密文档的几个字输入,从而导致北极圈人类全灭吗?哈哈。没有,我听说它用了十三年。不过说真的,会吗?

稀稀拉拉的笑声。

Ldot主管:这真的很糟糕吗?换个东西吧,研究研究这把椅子,对,看到了?这把椅子,会让大家都回想起那位站长,我不是说名字,而是说他的事——持续了一整个月的招魂。我们夹在管道间敲敲键盘,喝点咖啡。这个椅子上面的东西就在隔壁随时随刻嚎哭起来。就像有个新人去上厕所的时候突然大叫:‘我操,尿坑在叫!’那时真穷啊,站点就是个堆满了管道的水泥罐头,在哪个楼层都像是地下室,照明也不好。所有东西都很紧凑,高危收容区旁边就是宿舍。老生常谈了,我也走过那条连接走廊:一直滴水,乱七八糟的线路和老鼠尸体,还会感觉有胳膊蹭你……不过,还是来说那把椅子吧。从招魂以后,我们获得了半数腐尸一样的员工,流着黄脓半死不活,站点一整年都在腐烂,墙壁上全是黑霉斑。我们停下所有工作,每天就往墙上和地下室那些人身上浇碘酒。有个人宁愿每天一早就钻到地面上,在沙子里什么都不干站一整天,也不愿意在站点待着。有天他出去,迎着沙尘暴点烟,烟潮的根本打不着。他一口气跑下来,跑回工位上,一字一顿地对我说:‘这件事太异常了。’然后,转头就跑。转头就跑哇,一直跑,跑到死在沙漠里。其实他是绕着站点跑了一圈又一圈。等沙尘暴停了,安保找到他的时候,他跪在站点大门前,烟刚烧了个头。我当时拿过来抽了口,呸,一股霉味。说起来,是的,就是因为那时有政府的督导,我才从波罗的海转过来……

一个年轻研究员推着轮椅从舞台幕布后出来,他在舞台边缘停了一下,向后打了个手势。然后推着轮椅走向大木椅。轮椅上放着洪先生,他的头上扣着个黑色的柳筐。

Ldot主管:……让我们还是说回来那把椅子和那位站长,不过我得提醒一下,这些故事都是洪先生告诉我的,他可是当时唯一的幸存者。

年轻研究员走到灯光下,他把轮椅推到大木椅前,把它转过来,正对着台下。

掌声。

洪先生像一颗发灰毛的椭圆土豆,四肢软塌塌的萎缩在青色的躯干上,手掌和脚婴儿一样又小又皱,像是四个蠕动不停地灰色肉瘤。年轻研究员站在他身后伸手摘下来扣在头上的黑色柳筐,把它放到大木椅上。他瞥了一眼洪先生,捂着嘴干呕起来,然后弯着腰小跑回幕布后。从后台传出来几个大饱嗝的响声。

笑声。

Ldot主管:洪先生!

洪先生的头被两个突出的鲜红大血肿替代了,较大的那个上面长着洪先生紧凑的五官。小的那个可以看到缠结的粗大血管在一直跳动,上面还缝着乱七八糟的纱布。洪先生在轮椅上晃动了下,然后扯开嘴笑了几声。

Ldot主管:每次年末的年宴我们都会见到洪先生,我和它一起过了究竟有多少次年宴……说真的,记不清了。不过我想那次还是很令人难忘的,就是政府督导的那次,招魂之后不久。当时这把大椅子就放在礼堂的后台,上面放着那位半死不活的站长,身上吊着许多盐水罐子。说真的,我个人希望他是能出现在年宴上的,不过我们不能让半张烂了的脸毁了中国分部的开始……这一切,真的非常艰难。

掌声。

Ldot主管: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那些纪念,哦,年宴上总要纪念,纪念让我们感觉仍然活着。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在紧凑的日子过去以后,礼堂修建在地面,四面透风,沙砾可以刮到我的脸上。

洪先生不停扭动身体,咿咿呀呀地呻吟起来。舞台的照明突然全部打开,洪先生发出一声锐利的尖叫。

Ldot主管:所以,我还会记得,当把那位站长从后台拉出来,他变成了一滩黑泥。那之后,椅子就变成了黑色。

热烈的掌声。

后台跑出一群舞者,穿着紧身的基金会白色制服,手中挥舞黑色柳枝编成的十字架。

热烈的掌声。

Ldot主管:洪先生,当椅子结出一个个黑色疙瘩时,你把它们剥开,摘下来一个个黑色十字架,把它们挂在地下室同事们的床头。观众们你们记得吗,他说:用碘酒淋他们身体的时候,那些十字架会抵御痛苦。他说这话的时候相当笃定,不过后来他告诉我,他其实没有考虑到真实情况。他说那时日子紧凑哇,比如只能用碘酒来救人,我们的礼堂和墓地紧巴巴地凑在一起,所有人一到冬天就躲到高危收容区里去御寒……又落后又可怕。我看着你一天天被摧残,最后沦落到这种境地,我们把你收集的黑色十字架挂在站点角角落落,用以纪念,也作为我们的护符。洪先生,每次年宴我们都会怀念。

舞者们层叠围绕着大木椅蹒跚行走,用弯折姿势连成一个圆环,把手中的十字架抛进木椅中,他们像一条锁链在空中慢慢飘荡,所有人都有节奏地晃动着。

热烈的掌声。

紧身白色制服的扣子一个个崩开,衣摆上下翻飞,发出翅膀破空的声音。大木椅淹没在这些舞动的漩涡中。台下不断传来欢呼声,有和舞者穿着相同制服的观众爬上舞台加入他们。黑色的柳枝十字架从上方被扔进白色漩涡的中心。

Ldot主管:这就是年宴的节目,真抱歉让大家听了这么久的陈词滥调。享受吧,各位。

欢呼。

Ldot从幕布后走出来,在上台通道的台阶上坐下来,背对着人群。他注视了一会黑暗的观众席,然后站起身走上舞台,晃动着身体在舞台上缓缓滑行。

他绕过舞动的人群,来到洪先生的轮椅前,伸手把洪先生抱起来,他低下头,说:“一切都不一样了,洪。年宴不一样了。我们开年宴,接下来的一年大家都干劲十足。”,他把洪先生高高举起,透过灯光,黄色粘稠的血液在他两个血肿下鼓动着,“每一年,年宴都不同,而每一年大家都会恢复生机。火焰燃烧过后,每一年……”

Ldot把洪先生举到舞台灯光外,松开了手。洪先生坠入黑暗中,然后是闷响。Ldot转过身,点起一根烟,身后响起凄厉的,婴儿般的嚎哭。

舞者们停下来。

“我们不再是紧巴巴地了,我们还有订书器可以缝合伤口,坟墓变成了太平间。我们不用手写那些信件去欺骗十八年前死人的家属,我们买了一台专门的电脑写邮件,这样不会因为食堂经费被拿去支付一笔延迟抚恤金而饿上一整个月。就是这样,洪先生。”

“唯一不足的是,那些故事,椅子变成黑色,那些放在地下室腐烂的东西。你们喜欢在年宴点火前和我一遍遍重复这些故事,呃,就像母亲用故事教小孩学说话那样教我中文。我总会记住那些。”

舞者们跑起来。他们惊慌失措,面部无声地恐慌着,退潮一样混杂而有序地钻进幕布后。舞台像大鼓一样通通地闷震。

Ldot跟着人群的尾流,他径直走向大木椅,跪在它的前面,扒开上面堆积的黑色十字架,拿出那个柳筐,扣在自己头上,又把细长,扭曲的黑色十字架插在上面。然后站起身,弯下腰,一根一根,拾起散落在周围的黑色十字架。

照明一盏盏的灭了。他缓缓地捡,为人入殓一样缄默。当他拾起大木椅前的最后一支十字架,所有灯都熄灭了。于是,他转身在大木椅上坐下,四周一片黑暗,只有烟头一点点的火星。Ldot坐在那里,在黑暗中,一支一支,细致地把黑色十字架插到筐上,直到他的脑袋像是被尖刺贯穿一样扎满了细长、扭曲的柳枝。

Ldot把手搁在膝盖上,停下来,平静地凝视着敞开的礼堂大门。此刻夜风夹杂着粗粝的沙子从外面灌进来。烟头微弱的光亮显得无比脆弱。他摘下最后一点烟屁股,把火星扔进黑色的柳筐中,赤红色的火焰一下子腾起,在他头顶上空飞扬。

Ldot站起来,火舌在他的耳边呼哧呼哧地粗喘,他感到血液被点燃了,于是摆开腿奔跑起来,从舞台上一跃而下。火光拖着长长的尾迹,照亮了观众席的空寂。他跑向敞开的大门,头顶着火焰,奔入黑暗而模糊的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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