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讲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它听起来有些奇怪,甚至我也在怀疑我是否搞混了梦与现实。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让我再次想起了它。空闲时间还有些,于是我试着把它写在这儿。由于感觉失真,稍加了一些修饰,不知描述效果如何。下为正文。
两年前的一天,我坐在夜晚的教室里。那时我在高中,正上一节写作课。写作课上只写不讲,我的座位临窗,四周一片寂静。
教室很逼仄。桌窄凳小,埋头书写时间稍长,我的腿就先是酸疼,再麻木得失去感觉。
我想伸一伸脚,但又不敢妄动,唯恐铁凳腿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尖锐的啸叫声,将灵感从其他人的脑海中赶走。
——这是写作课。写应试作文,其实是我擅长的。先选一个对称的标题,用一些排比,再填充上几个人物事例、几句似懂非懂的尼采或黑塞,我的作文就可以在评讲时被印在粗糙的长稿纸上,供几个班的人传看。
这规律实在无趣,但在找到了这个规律之后,每周例行的一小时写作便会变得极为轻松。然而不被允许做别的事,我就只能用隐蔽地四处张望来消磨时间。
我望向窗外,操场强光灯照射下树影搅动,却听不到一丝树叶的声音。夜晚里自然没有鸟雀飞过,但也没有蝙蝠一类的黑暗飞行者。月盘时而被厚重的云层掩埋,灯下群蛾狂舞的鳞翅就像冬天纷扬的雪片。
时间——这是那次作文的主题,具体要求早已遗忘。我收回目光后,在临近结尾处写下这样一句话——
“九格窗外,四角庭中,儿时曾仰望的花喜鹊在我生命中浅浅掠过。仅此一瞥,便是我与它的全部交集。”
文字泛着幼稚与故作高深,或许看这些无趣文章的人早就习以为常。但这次与先前不同的是,我又向窗外望了一眼。
天空中穿过了一道灰色的阴影,从余光的尽处而来,又在灯光的界限里忽明忽暗。我疑惑,直至它逐渐接近。
那是一个奇怪的飞行物。我当时认为它是一只鸟,只是细弱得厉害。教室淡黄色的灯光在内面反射,而在被我影子遮挡的部分,那东西的样子可以被看得清楚一些。
它其实是斑驳的黑褐色,看起来也的确是只飞鸟。但它以一个极怪异的姿势穿梭,那本该是不能飞起来的。在它靠得更近时,我发现了更令我惊异的事。
它最终落在窗外的灯罩上,距我只有一尺之遥,但仍是以那种奇怪的姿态站立。透过玻璃,我可以看见它张开的翅上飞羽所剩无几,残余的几根上像是有一些花斑。
然后它突然扭转了一个方向。接下来我所见的使我僵硬在座位上。我承认那时脑中空旷一片——所以我没有及时地将眼神移开。
外面那其实是一只干瘪的死鸟。它的翅膀扭曲为一个抽象的形状,胸腹间只剩一些粘连的羽毛,黑色和棕褐色卷曲着交替。有少数的白毛从肋下钻出。它的头低垂,喙完整,但周围不剩什么。狂乱的羽毛中间,它的眼睛是两个深黑的空洞。
我的心脏狂跳。我可以肯定它的确是刚出现在外面的,甚至记得它的飞行轨迹。但这是一只死鸟。这事情整个都泛着一种邪性。
周围仍然安静。只有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我不愿再盯着它看,于是我低下头,目光落在将要完成的作文上。
喜鹊。
当我读到这两个字时,我印象中喜鹊的样子突然与外面那东西重合在一起。
黑色的头,尖锐的喙,白色的胸口,泛着青蓝色的翅膀与尾巴——玻璃外面那事物是只死喜鹊。
短暂的恍惚之后,我又小心翼翼地朝外面看去。但灯罩上空无一物。
天哪。
我的脑中一阵轰鸣。我向后抵紧了椅背,害怕那东西突然出现在其他位置。椅子发出咯吱一声怪响,但那时的我无心理会。
我慢慢地转头,仔细找。不放过每一寸,仔细找。
——但直至下课,至教室里逐渐变得嘈杂起来,那死喜鹊也再没出现在任何我能找到的地方。
它彻底消失了,但这反而让我提心吊胆了许久。甚至在那天的梦里,我也见过它——这也许就是开头所述“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原因。后来我也询问过在室内的其他人,但除了他们怪异的目光之外,我别无所获。
时间平淡地过去,在几个月之前,我搬进了一座被山环绕的南方城市。这里与我的故乡不同,鸟的种类非常丰富,数目亦是繁多,以至于野猫都长得巨大而蓬松。然而这些日子过去,北方常见的麻雀我见过几只,却从未见过喜鹊。
……即使在这之后我回到北方的住所,回到儿时生活的地点周围,奇怪地,我也再未找到一只喜鹊。
喜鹊,据人说是有灵性的鸟。而在与那残缺的喜鹊相遇之后,我自身的灵性像流水一样迸发出来,又在几个月内迅速地枯竭。
灵性——那些美妙的、被自然环绕的感受,那些一瞥天际,便能遐想无限的情思,那些在黑夜里对自身存在的叩问,在那喜鹊残骸的消失后,都好像远去的童年的记忆一般,慢慢地淡去了。甚至,像那只死喜鹊一样,它的残骸令人畏惧,令人作呕。
镜子里我的目光逐渐变得干瘪,了无生气。我试图让我的脸看起来更讨喜,却无来由地令自己恶心。我再次望向曾喜欢的景物,只发觉它们平庸无比。在夜里,喟叹变得更容易,对象却只是讨厌的生活。
在恍惚的某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对于儿时曾仰望的那只花喜鹊来说,那在庭院中的一瞥,远非我们的全部交集。在儿时记忆变淡之后,我们曾隔窗相望,当时它已朽烂,我心中仅余恐惧。
在一次睡梦之前,迷蒙之中,我慢慢地回想。
那么多的恐惧,也是那么多的欣羡,在不同的时间,曾送给同一只鸟。
它轻捷地掠过庭院的天空,又在多年后湮没在泥土里,任由混沌啃噬。
我们最后的见面,是一个奇怪的幻觉吗?它转过身来,是为了袒露它的样子,还是为了看看我?
也许我也曾像一只天真的喜鹊。它的小嘴泛黄,羽毛光亮,喳喳地掠过庭院,越过树梢……
可这冬天太过寒冷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