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2:14a.m.,雨夜,Site-CN-247
监控室浸没在黑暗之中,即使通风口的扇叶还在努力挣扎,这间只有一扇铁门与外界相连的小房间仍然令人窒息,散发着一股霉味。十数面屏幕作为极黯淡的光源,让潮湿而粘稠的空气有了一丝蓝色的光晕,好像整栋设施此刻正处于某片大洋的海床之上,安静且祥和。角落的垃圾桶里除了一堆废纸团、几个瘪了的麦当劳饮料杯以外,还有一个新加入的茶叶包,那是王大爷刚才丢进去的,他喝不惯咖啡,等待换班的枯燥时间里只有茶叶才能让他保持清醒。他拿起杯子小抿了一口,接着去拿堆在一旁的旧报纸垫脚,触碰到柔软纸质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摸到了一沓泥。
“这鬼天气……越来越潮了。”他有点不悦,也许是因为压抑的氛围导致喘不过气。他把那叠报纸放到了脚底下,右手拿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起来。
茶水进入了胃部,而另一些不速之客却正从阴影的巨口中蠕动而出。在左上角的屏幕里,一个夸张的白色笑脸正缓慢地亮出自己的轮廓,那嘴角黑色液体滴落留下的肮脏痕迹明示着那压根不是一副人类的面孔,而是一副白色面具。紧接着浮现出第二个,第三个……走廊已不再安宁,五副面具被监控所捕获,脸部识别的白色方框引起了王大爷的注意,他推了推自己的圆框眼镜,站起身仔细地盯着方框右下角的识别结果,双眼锐利得像深更半夜的猫头鹰,恨不得把头伸进屏幕里去看个明白 —
面具本就无可被识别,更何况未等到刺耳的电子尖啸与红色警示字体的到来,雪花噪点便开始侵蚀着每一台监控面板,直到空气里那抹淡蓝也变为明亮的死白。王大爷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皱了皱眉,一把丢下自己的茶杯,全然不顾杯子倾倒而茶水溢出蔓延在漆黑的桌面上。他近乎于本能反应地在左手边的键盘上敲了一串键,而右侧一个看不到内部的金属罩已然自行打开,按钮的鲜红颜色随即映入眼帘,白板黑字表明它不是一个经常会被使用的武器 — “警报”。他布满皱纹的苍老手掌有力地拍下了按钮,仿佛是一位孔武有力的巨人用手中的战锤重击地板,几乎要将桌面拍碎。茶杯因为震动而不稳,惊慌地闪躲却滚下桌面把自己变成了一堆碎瓷片。
“紧急消息:经站点监控确认,可见五名佩戴面具的可疑人士出现在站点内部,并且未经过站点的出入登记。其很可能干扰了站点的监控设备,请安保人员立刻封锁站点并对其进行排查。重复……”
伴随着警铃刺耳的“音乐”,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在王大爷粗糙的声线里迅速关上了站点的每一道出口,理论上已经没有东西可以从这个严密的乌龟壳中脱逃。红光在设施的廊道里弥散,仿佛让这里变成了一头骇人恶兽滴着黏液的食道;防弹头盔的外壳反射着墙壁和回廊,使得这本就如蚁穴般的设施与“迷宫”贴得更加相近。
而第二收容翼区的走廊尽头,奄奄一息的守门人仍旧捂着被刀刺伤的腹部,掐住那一口微弱的气,做着看似徒劳的呼救。幸运的是,第一队从楼道下来的人员及时发现了他,三个人在“坚持住”的呼喊声里立刻将他抬去抢救,而剩余人员则接着进入7号异常物品收容间进行搜索。凶手看起来是在匆忙之中执行的计划,以至于丢下了自己的匕首,甚至忽视了自己踩过的地方已然留下那可怜人身上的鲜血。然而,任何一起针对基金会站点的安保突破都绝不会是三脚猫功夫的鼠辈所为。手电筒的光亮顺着血迹投至这排列着保险柜的走廊之尽头,那里凭空出现了一大圈烧焦的痕迹,一人之高,血脚印被拦腰截断在了那串焦痕前方。左边一副保险柜的门似乎被用蛮力打开了,皱巴巴地探出脑袋来,像个哭泣着的小孩。一名身穿白大褂的眼镜男挤开持械的人群,丝毫不顾衣服揉折,走近去看了看保险柜内部,又拈起门上摇摇欲坠的标签,很快回头说道:
“28号异常物品‘面具盒’,已从其保险柜中消失。”
II
1:45p.m.,阴,Site-CN-247
“……情况在报告里写得很明了了,除了那名受伤的安保人员以及一副异常物品的丢失,还有一堆监控要换新以外,没有出现其他损失。”西装革履的男士端坐在办公桌后方,挂着的标牌垂至胸前,很容易辨认出“Site-CN-247站点主管”的字样。
“呵……没想到我在二十年后退休之前还可以接到任务。”贝雷帽下男性脸庞有大半浸没于阴影之中,蓝色的瞳孔快速扫过手中拿起的报告单。他的大衣看起来很旧,是有些年头的款式,高领,左肩处有几道不太明显的划痕,远不及他皱巴巴的内衬白衣和歪歪扭扭的红色领带显眼;没有戴员工牌证,但是可以在那翻转出来的内侧口袋里看到牌证塑料外壳的一角;左手插入口袋,而右手套在一只皮制手套里,他脚上的靴子反而没有那手套光亮。
“入侵人员身份不明,但我们在那圈焦痕周围发现用银粉刻画的奇术符文残留,回收的那把墨绿柄匕首形状特别,做工粗糙,看起来像是自制的。我们在上面发现了描述跟踪索敌的奇术刻画。”主管继续说着,向窗外瞥了一眼,此刻太阳早已被浓云的瘟疫掩埋,只有电子钟能跨越云的缠绵去追寻太阳的轨迹。
“我以为这种跟炼金术和奇术相关的东西会委派比我更专业的家伙去调查。”男人轻笑了一声,他认出了匕首那毒蛇般扭曲的刃上刻着的炼金术符号。
“您应该收一收自己的个性,迈克劳尔·弗里斯顿先生。”主管并未因他的话感到不悦,只是微笑着回应,“其一,我们都知道您对于处理神秘学、奇术和宗教之类的事件很有经验;其二,您是我们站点目前可用的少数可外派特工之一。”
“那看来后者才是重点,不是吗?”烟嗓开始明显,高大男性的脸从帽檐下的阴影中上浮,这才看出来他有着一张标准的英国人面孔。他的胡子剃得很干净,脸上倒是没有什么皱纹,不过有比较明显的黑眼圈。瘦削的脸庞导致阴影始终不离左右,看起来他就像是始终潜伏在暗夜里的猎户。
“多说无益,弗里斯顿先生。该队入侵人员对我们站点的结构应该十分熟悉,并且已经能够对我们的人员和所持有异常造成威胁。”主管没有回应特工的抱怨,继续补充道,“不光是我们站点,还有另外两个站点遭到了类似的入侵,算上我们总共丢失三个异常物品以及一个项目,同时有六名人员死伤。我们需要您尽快找到这些陌生人还有基金会东西的下落。”
“嗯哼……”特工看起来心不在焉,把报告纸卷起随后插入了上衣右口袋,“我不愿意听这些陈词滥调,每次我操办的事情要么简单得要死要么最后不了了之交到别人手上…这十多年比我想象得要该死的枯燥。”
“抱怨于我们没有任何益处,您理应当对此深有了解了。您也许更应该对人事部干员或者心理医生说这些东西。”主管无奈地摇了摇头,“另外两个站点也委派了人员进行调查,你们统共六人将负责此系列事件的 — ”
“哦,那更好了,这意味着其他人将会抢在我前头领功,我算是看透了。”弗里斯顿不耐烦地打断了主管,他的喉结接着动了动,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却没有开口 — 或者说,他厌烦了,他已经在之前的十几年里说过无数次相同的话了。
主管没有再多说什么,转头继续在自己的电脑上捣鼓,他左手边还堆着一大叠不知道写着什么绝世机密亦或婴儿游戏的文件。弗里斯顿没有多停留,瞧了眼电子钟就转身走离办公室。门的“吱呀”声响伴随着的却是主管浑厚的嗓音:
“代人事部门向你转告,您上个月提出的晋升请求并没有被通过,您可以在自己的电子邮箱里找到回信和原因。祝您接下来好运,弗里斯顿特工。”
弗里斯顿略微驻足,便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啪嗒、啪嗒……”靴子的脚步在走廊的灰黑色瓷砖之上回响,天花板上的节能灯仍然像以前一样发出若有若无的沉闷电子躁动,其他人的脚步声、纸被风扇吹动的声音与灯管的电子音构成了一曲沉默的合奏。他感觉有些烦躁,胸口闷闷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才意识到现在温度正在回升,但热感并不妨碍他继续穿着这身厚实的衣服,像某个把随身物品全都一股脑装在袋子里的套中人。在知道他的人看来,他这身只有夏季最酷热的时节里才会有所变动的服装远比他的能力、他的故事和他枯燥乏味、一事无成的人生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他自觉可笑,觉得自己已然戴上了一副没有意义的面具。
他跨出Site-CN-247的大门,深吸一口气,想要品尝些新鲜的晴天预报,但却只闻到了一种来自脚下土壤的腥味,混合着草与树的苦涩。他从口袋里拿出报告,又看了一眼他将要跟海盗找宝藏一样寻回的物件,颜料与金属阵列不足一提,异常的毒虫也已见怪不怪,唯独面具盒抓住了他的目光。刚才他因心烦并没有仔细观察,而现在他可以看到这是一个镂刻金色纹理的黑色螺旋状结构,它上下两头的黑色方体由中间纷繁交叉的扭曲枝杈连接,颇像个哑铃;但在弗里斯顿眼中,它有点……太过熟悉了,但他说不上来究竟在何时何地见过或听说过它,但它似乎可以与传说中那盏可以实现人愿望的神灯挂钩,这让他略微打起了一点兴趣。
“闻起来要下雨了……”他收起报告,走向阴云与地面的交线。
III
8:54p.m.,雨夜,通往3号宿舍楼的小径
“十数个人选被列出来了,您为什么独钟情于这位,弗里斯顿前辈?”一个后脑勺扎着小辫的少年人开口,他看起来并不习惯走在雨天的泥巴路上,更何况这里是清一色的中国南方黄泥,永远钟情于挽留它们的客人。
“三起安保突破事故,吴博士每次出入宿舍或者设施的时间点与事件发生、结束的时间点出奇的一致,未免太过巧合了一点;其次,安装在Site-CN-247第28号异常物品底部的跟踪器被摘除前,其行进路线大致指向吴博士宿舍的方向;再其次,并不是每个站点都有给异常物品装跟踪器的规矩,就算有,规格也并不都一样,懂得其破解方法的必是本站点的员工,破坏监控而未干扰其他电子设备同样证明了这一点。”戴着贝雷帽的特工冷静地分析道,诚然这似乎带了一些主观猜测,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主观猜测有时确实很有效,“电子设备维修专家,奇术学家,神秘学者,都是致命的指证。”
有两个人并不负责实地调查,因此只有四个人继续沉默地行进着。一栋三层楼高的灰色水泥建筑很快在各人的视野中放大又放大,直到最终来到了他们身前。这栋宿舍楼离站点设施主体相对较远,周围的氛围也要更加寂静,除了雨滴敲击泥巴以及轻抚植物叶片发出乐音以自娱自乐以外,便不再有其他的响动了。
一行人没有上楼,跨过长长的廊道,叩响了吴博士宿舍的门。接着是第二响,第三响 — 无声,静默,没有人给宾客开门。
“他看起来不在里面。”一种很轻缓的女声在队伍的最后头响起。
“正合我意。”弗里斯顿略微笑了笑,“前两次访谈都被他搪塞了过去,还没有实地看过他居所里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线索。玟?”
女声的主人拈着极轻的脚步来到房门前,弗里斯顿侧身给她让出表演舞台。她将自己的黑色手提箱放在地上,“啪”的一声开锁,从中取出一柄细且怪异的工具,将它舒展开,好像蛛网上的蜘蛛看到猎物时伸开蜷缩着的扭曲肢体一样。在它两根形状不太相仿的细长尖端插入门上钥匙孔的同时,零件似乎在不住地颤栗,就像人冷时牙齿瑟瑟发抖发出“咔咔”的碰撞声。两秒钟不到,房门便被迫卸下了自己的防御,乖乖供出了自己本应严防死守的秘密。
少女收拾好手提箱,而另外三人已经率先进入宿舍中。主人不在,房内也没有开灯,但走廊上的长灯管毫不吝啬地投入自己的光芒:灰白色的墙体与黑色竖直地砖,床、柜与桌子都是高度简约的风格,一尘不染,黑白分明,一如走入了棋盘的领域;这些都跟旁边落地衣架上科研人员的白大褂一样散发着学者的气息,唯有左墙面上挂着的画为这充满现代感的起居室增添了一份古典和优雅。门已被关闭,特工们放低了自己的脚步声,生怕一点噪音都会惊扰了这房间中隐藏在角落里的未知存在 — 如果那儿真的有的话。
柜中只有一些普普通通的文件、笔还有研究笔记本,吴博士并没有把这些东西带出宿舍,不是他的作风,这说明他并不是因工作原因而出门。洗手间的门紧闭着,但打开后里面并没有任何异样。由于挡板的阻隔,不清楚床底到底实心还是中空,也不知道那下面到底遮盖了什么。弗里斯顿并没有过多把视线停留在床底,而对那幅画更感兴趣。如果他脑海中还有一点过去翻阅《圣经》的残余,那么他理应当辨认出那画中是“哭泣的橡树”,雅各就站在一旁。出于一些对过往行事的追忆与怀念,他难免思考那画后是否暗藏玄机。
但就在他准备伸手揭开画框一探究竟时,带辫子的少年人已经翻开了床。
“比我想象的要轻得多。”
弗里斯顿与他对视了一眼,接着轻咳了一声,走过去仔细观察。这块地砖面积较大,如果把床翻开的话,便破坏了整个房间的和谐融洽;似乎用针划出的极为细密的伤痕暴露了地砖灰色的肉体,三角、方框与圆圈看起来毫无规律又出奇美观的排布,令在场四人内心也不住地赞叹。
“艾拉莎铭刻,象征‘通路’,伪造物质的形象与质感以隐藏实相。”弗里斯顿自言自语道。他伸出自己戴着手套的右手,轻轻抚过阵列下方的倒置三角。紧接着,EVE粒子开始在阵列上方显形、凝聚并最终覆盖了一整个阵列的轨迹。随后,光芒开始向外扩散,仿佛蚕进食桑叶一般缓慢腐蚀着黑色的砖块,直到地砖与周围地板的交界,光渗入缝隙之中逃走,再无影踪。一个镂空于地板上的空洞出现在众人面前,冷风从其中顺着开凿出的台阶徐徐吹出,即使是躲在三人身后的少女也打了个寒战。
弗里斯顿起身打开手电,台阶的尽头深深没入黑暗中,无可被窥见。他小心翼翼地用左脚试探了一下台阶的虚实与稳定,接着缓步走入被手电光照亮的狭窄黑暗之中,其余三人打开手电紧随其后。在手电惨白的射线里,灰尘似乎遭受了惊扰,跳跃着跳跃着,像小精灵般窜来窜去。矿洞似的过道粗糙不堪,与地面上的宿舍形成了鲜明对比。特工转过眼珠看了看周遭的墙体,一些歪歪扭扭的木头支撑着灰暗的岩壁,就像远古化石的枯死骨架。
“他不可能在基金会的建筑里凿出这样的通道。”少年人开口质疑道。
“确实如此,但如果Site-CN-247之前并没有如此规模,而3号宿舍楼及周遭地块是基金会后来见居民搬迁撤出以后收购并重新利用,且这中间有着一段足够的冷清时间的话,一切便都合理了。”弗里斯顿开口回应,没有回头接着下行。
“原本其实会对这栋楼做个全身检查的,但因为种种原因被搁置了。”叫“玟”的少女接了他的话继续解释,她的声音舒缓而慵懒,像这地道中随时涌过的风的气息。
“哼……这是上头自己造的孽,而且看来他们已经谋划多时了。”弗里斯顿冷笑一声,似乎在宣泄自己的不满。
黑暗没有减弱分毫,台阶却先行亮出了自己的尾巴。短平地,九十度拐角,火光似乎已在这地窖的尽头缓缓显现。弗里斯顿背向墙体,朝火光的源头探出头去,那里只有两扇没有任何纹理的帘子遮挡,一些阴影在其下的缝隙中蠕动而出又缩回其中,就像正在引诱猎物近前的博比特虫。特工向后示意关掉手电,随后绕过拐角,静步来到帘子前,俯身透过缝隙,想要看看帘子那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
没有人,只有一个算不上宽敞的砖砌房间,被丘坛上的火光照亮。
他感到奇怪,随后深呼吸一口,猛地拽开了帘子。霎时间,七名男女发觉了异常,慢慢回过头来,他们身着常服,由于火光微弱而浸没于阴影中的脸上全部佩戴着粗糙的面具,只有红、白、黄和黑四色,几个人的面具上没有表情而只有意味不明的诡异符号,那些符号看起来就像尖角与短弧的结合,丝毫不像任何一种奇术符文,而且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文明的文字如那般扭曲、可怖而不可解明。在房间正中央,是一个镂空的坛,看起来是用某种颜色怪异的棕褐色合金打造,剧烈的火焰在坛中蹦跳着炸开又聚合,就像把烟花直接于近地引爆一样散发着足以令人致盲的光彩,难免让四名特工遮住了自己的眼睑。看来,帘子的障眼法只不过是防止有人放冷枪。
弗里斯顿想要开口,但是一个肩膀上套着红色挂带的面具人率先打破了充满危险的沉默:“也许诸位客人来早了一点,开通门径的仪式并不在今天的计划内。”他的面具很普通,但是笑脸嘴角因墨水滴落留下的痕迹使他变成了一只富于杀气的、淌着涎水的食肉动物。他背手站着,腰杆很直,像是伺机而动的秃鹫。
“不管你们有什么样的计划……”特工表情严肃,右手一挥飞速扯出腰边手枪,枪口直指对方眉心,“你们都怠慢了客人。”
EVE粒子从红砖的缝隙之中窜出,接着如漩涡一般飞舞,就像仙女的飘带脱手,汇聚向眼前面具人的头顶,仿若舞动的银河眷顾于一人。接着,一道光圈悬浮其上,令他颇像个天使。那光圈起先如太阳般耀眼,照亮了整个房间,刺眼而明亮;接着,颜色便逐渐黯淡,从白到黄再到橙黄,最后变为血红色,就像一颗恒星缓缓踏入衰朽之境。
“基金会的人,对吗?”面具男开口询问道。
“……算你猜对了,现在以涉嫌违规侵入基金会设施、造成多名人员伤残和多件异常丢失为名,对你们采取抓捕措施。”弗里斯顿关闭了手枪保险,四处打量了一下,却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东西的任何影踪,“不要逼我们使用暴力。”
“结晶完成了吗?”佩红带的男性向身旁一个更矮小的面具人开口,后者的面孔要更为狰狞一些。
“马上便可出炉。”他回答。
“特工先生,您倒像个片警,那么‘法律纠纷’也许我们可以暂搁置一边。客人们现在可能需要一点小小的礼品来补偿我们的待客不周。”高个转过头来。话音刚落,接着拍了拍手,声音在密闭的房间里回响,好像有许多双手的欢愉主人在为即将上演的好戏而鼓掌。
两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转过身挡到特工面前,一人面具只有一副中开的人嘴露齿狂笑,另一人则是真实到令人毛骨悚然之地步的眼睛描画,EVE粒子在他们的右手周边游荡着,像粘人的宠物。
“我来会会他们。”队伍里一直沉默寡言的大胡子男人推开弗里斯顿上前,他的健硕身躯流淌着西伯利亚寒风凛冽之地最残酷最具腥味的血液。
伴随着面具人们沉重而有力的祷告声响起,坛中的火焰一瞬间出现了剧烈的闪烁,好像舞动的火蛇躁动不安,为这场战斗增添了最完美的音乐与灯光秀。阴阳交替,火花迸溅,俄罗斯人率先扔出了自己沙包大的拳头击退了左边的敌人,接着拔枪与右边的家伙展开近身搏斗。那枪焕发着一种金属不应有的血肉生气,壮硕而英武,似乎像是从极北冰河流经的最广袤的永恒冻土中直接用冷冷的冰开凿而来,天生带着一种杀气和寒意,它尖端的锋利刺刀更映证了这一点。俄罗斯人拳枪并用,速度快捷而迅猛,与他的高大身躯并不相符合,宛如大草原上的雄狮。面具人看起来难以招架,落了下风,被一拳撂倒在地;同时,先前被击退的敌人已经回过神来,俯冲上前。特工举枪射击,在轰鸣与闪耀中,射向对手的子弹却静止在了半空,随后便无力地落至地面。俄罗斯人见状,立刻闪身避开对方的一拳,接着肘击其胸,再一脚将其蹬向墙体。
面具绘有眼睛的男人挣扎着爬起,汇聚EVE粒子流形成了一把光枪,以屈膝之态将其投向特工,却并没有命中目标,随即便破碎消失。弗里斯顿与少年人眼神致意,随后分别冲向汇聚光环者和面具绘齿者。弗里斯顿一个飞扑将敌人扑倒在地,接着与他扭打起来;少年人则推开俄罗斯人,从身后拔出一把长剑招架住绘齿者手中扭曲而怪异的武器,以奇术之力具象,那看起来像是某种铋晶体的拧结组合,一侧被削得高度锋利,在火光照射下隐约显现着泛彩的光谱。刃转而火星迸发,刀光剑影,刺骨且妖艳的光与火的颜色并驾齐驱,二人不相上下。俄罗斯人回过身来打算了结绘眼者,却不料被对手一脚踢飞了手枪,转而与其开始第二回合肉搏。后方少年人以剑防守,对方来势凶猛,力度极大,每一次挥砍都带着风鸣与撞击的火花;终于,少年人抓住破绽,略微弯腰挡住上方来袭的刀刃,接着一扭身划出长剑避开对手向地板的沉重一击,趁火星未灭屈臂一剑猛地扎入对手腹中,直将其逼到墙角,手腕旋转剑身一扭就像一曲琵琶终了的铿锵收拨,对手武器滑落在地,消解殆尽,被钉死在了墙上。然而,面具左侧的纹路闪现出墨绿色的光芒,少年人见势不妙立刻后撤步闪躲,接着一整个面具炸裂成了破片,还没来得及看清脸庞便被其下涌出的荆棘缠绕,这些带刺的致命触须像是垂死挣扎的鱿鱼,肆意生长扒拉着空气想要再抓住些什么救命稻草,直到最终停止扩散显出枯萎的暗黄。
俄罗斯人见了大惊,于是三拳两脚击退对手,接着俯身抓起手枪对其头颅击发出最后一枚弹药。与面具的崩溃和死亡一起到来的,还有同样的荆棘卷须爆发,俄罗斯人翻滚在侧躲过了这招阴狠的亡语。
丘坛边,一名女性左掌上翻以无形之力从烈焰之下的熔浆中捞取出一大团炽热的火球,还在滴落着足以致命的高温液体,又像是溢着甜蜜的琼浆。她右手食指向身侧一挥,便将这团火球沿着美妙的曲线丢向了那个矮小的面具人。后者接过这珍贵的烈焰悬浮在双掌之中,而火球似乎已有熄灭的趋势,看不清其中到底为何但是那东西闪烁着璀璨的金光。挂飘带者见状,扭过头随即将弗里斯顿甩向了周遭的砖墙,在墙体上砸出了一个浅凹,令特工感到了久违的疼痛。
面具人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接着打了个响指。几秒钟时间里,两名同僚转过身去拨动墙上被活动砖遮蔽的奇术触发阵列。蓝色的光晕在两侧墙壁上游动,好像惊动的游龙,于雾气里为众人打开了两道不知通向何方的门径。他们已然准备撤退了。弗里斯顿大惊,对同伴叫道:“呼叫站点,我们需要增援,快!”
少年人拔出沾血的长剑收回后背,俄罗斯人也已起身,三名特工闪身进入左边的门路中追击在逃四人。不等弗里斯顿反应过来,唯一尚还在场的敌人头顶的红色光环轰然碎裂,他抬手捏拳,身后坛中的火焰跟随凭空出现的EVE粒子缩回,却接着使亮红熔浆产生剧烈的爆炸,炸碎了坛体,猩红的火球伴随燃着火星的金属碎片坠向房中的每一个角落,一如最惊骇的烟花表演,燃起了熊熊大火。然而,骇人的烈焰却很快消逝,直到房间内重回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了。
弗里斯顿感觉身侧有一阵风过,立刻挣扎着起身打开手电筒,摸索着进入了一旁门上的通路,开始追击这个被他盯上的目标。原本在刚才极为漫长的台阶旅程,却在此时极速掠过,幽蓝色的光滑墙面重回视线,意味着他们已经来到了基金会的设施之中。特工四处张望,此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淡月幽幽的光芒却丝毫不能使此处变得安宁,他通过天花板上坠下的荧光绿牌认出了这应该是宿舍楼的安全通道。
他脖子右拧,看到了仍在奔逃的面具男,此刻他手中已经多出了一根金属框架制火把,其上的火焰随着他的狂奔而不断摇曳,脆弱得像风中的残烛,令墙体上的橙红色光芒止不住地闪烁,但却总是没有彻底熄灭;那个哑铃状的面具盒,现在就被他抱在身前。弗里斯顿起步冲刺,掏出腰间的手枪快速点射前方,被追逐者听闻枪响却回转身子矗立于子弹冲击墙体与地砖的火花之中,随即右臂后倾下挪,左腿猛击地表,使劲浑身解数奋力丢出了手中的火把。金属轰然破碎无力地飞落前方,却燃起了不成比例的大火构成了一堵横跨走廊的火墙,似乎是对手最后的挣扎。特工向前一跃飞身跨越身下的高温烈焰,落地后一个翻滚稳住身形,俯冲蓄力一拳打歪了对方的面具。
弗里斯顿站定,有了难得的喘息时间。他紧盯着那副面具下的面孔,感到十分熟悉。而对方也并没有接着逃跑,只是配合着扯下自己的面具,随即捋了捋头发,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与弗里斯顿对视着。那副面孔令弗里斯顿觉得这一切的奇术行径都不足为奇:
“吴文赋博士,基金会4级研究员,奇术学高阶学者,果然名不虚传。想必Site-CN-247的传送通路,也是您负责开启的吧?”
“您大可不必如此跟我寒暄,弗里斯顿先生。你我早就相识。”对面的青年看起来很轻松地说道,就好像刚才的一切追逐都没有发生过。他抱着面具盒的那只手的五指扣着表面,相比于身体其他部位要绷得更紧。
“呵……”弗里斯顿结束了无谓的闲聊,立刻向吴文赋冲去,而对方也紧跟着后退。特工意识到了什么,立刻举枪想要射击,但是已然晚了一步。博士已经撞碎了窗户年久失修的脆弱玻璃,但是碎片却没有如破片手雷一般四散看来,而只是在飞出一段距离后停在了半空,紧接着好像受到牵引一般,沿着来时的轨迹飞回。无数的现实扭曲者都曾表演过的小把戏,以奇术体现时却仍无比惊心动魄。EVE粒子高速凝聚,玻璃片开始旋转翻飞,接着聚合、黏连,在光线散去之际又变回了一整块完整的窗户玻璃。而博士,已然身处那镜像之中了。阴云仿佛是被惊醒稍微扭动了一下身形,转而把月亮抱得更紧继续熟睡了过去。随着倒影几乎一毫秒之内随月光的闪烁,他的身影瞬间消失,连带着他怀里的28号异常物品。
弗里斯顿呆愣在原地,瞥了眼窗框及旁侧的金粉,又扭头看了看身后。那堵火墙已然熄灭,地砖上只残留了一些银粉和焚尽后的灰烬。
月光继续照耀,今夜一如既往地安宁。
IV
00:01a.m.,雨夜,1号宿舍楼
床闷哼着。翻来覆去,他还是睡不着。
他一把掀开被子起身,粗壮的手臂用力拉下灯盏下垂的细绳,冷色调的灯光立刻照亮了房间的一角。
多亏了灯光帮忙,这才能够看清这个小房间的一些架构。尽管很干净,但是十分的乱,如同艺术家的工作间,但又少了艺术品带来的庄重与神秘,而更加贴合一个俗人的简陋车间。床铺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窗帘很皱,堆在地板上的部分让它看起来像是某种从天花板上缀下的非牛顿体。除此之外,便是一张桌子,桌面很宽,上面除了几本书,便是无数散乱的纸张,就像把无数书本的千万页一张张抽出以后随意地丢在桌面上。它们无非是报告、文章摘取、证词以及各种照片和被标记的地图;除此之外,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上面也懒懒地躺了几张写满密密麻麻黑字的白纸。一个塑料袋扔在桌脚,那是他的晚饭,让食堂打了包,却到现在都还是吃不下。
弗里斯顿的黑眼圈更严重了一些,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支撑着桌子爬起身来,拉开桌旁的椅子坐下。风扇的嗡鸣让他感觉到燥热,他把风扇头转过来,强劲的风却把纸张吹飞到半空。这下,屋内确实是一片狼藉了,但他无暇整理。他蓝色的双眸紧紧盯着那张被书本压着才不至于逃走的报告,那个黑色的螺旋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令他感到好奇,感到愤恨。
午饭时主管将他拖出了这次调查,因为从被抓获的人员口中得到的信息已经超出了他的权限,他无权知晓更多。俄罗斯人与另外两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家伙将会负责后续调查。
他好像想起来十多年前,他在一起针对混沌分裂者袭击的调查中被撵出了队伍,因为他违规翻阅数据库查找超出自己权限的内容而遭到了模因毫不客气的“处罚”;他回忆起十年前,因违背上级私自行动被停职的短暂闲暇里,接到了挚友葬身于收容突破之中的噩耗;大概三四年前吧,他跟妻子离婚,看着对方一步步踏入上层而自己仍然被迫在底层风餐露宿、借酒浇愁。
“去他的……”
他重拳敲桌,发出的声响在隔音的墙体吞噬过后,不会有任何外人能够捕获,而只能由他一人独自倾听,独自震悚。
过去他也被这样的借口应付了事,每当事情的真相看起来要渐渐浮出水面之时,他便会被无情地一脚踢出胜利者的殿堂,转而继续在空洞乏味而压抑的生活中吊着一口气,数着日子直到终结。前半辈子如是,往后半辈子光阴,亦会如是 —
不对,他不应该感到如此愤怒,他本是最为消极最喜欢应付了事的那个。他打心底里觉得疑惑,一切都不太对劲,但他又说不上来问题到底出在何处。他一手抓过主管给他的那张报告纸,它已经被揉得很皱了。接着他躺了回去,让风扇继续吹着那些被压住无法脱身的纸张令它们痛苦地嚎叫。
弗里斯顿端详着他的目标物件,两样异常物品都被消耗殆尽,项目则被寻回,唯有那个黑盒尚未寻获。他努力回忆着那个夜晚跟吴文赋的追逐,仔细回想着那个东西的样貌,它看起来要比照片上显示的更加神秘而更加迷人,一如智人望着火种时所带有的殷切,他在此刻以超越基金会特工职位的视角去看向他的宝藏,似乎已经跟他的对手一模一样了。他对真相的渴求最终寄托在了那个螺旋之上,似乎打开它看看里面到底有何不可名状之物便可洞悉一切的全貌,似乎它便是一切的转机,似乎它便可以使自己 —
些许头痛感在一瞬间撕碎了他的思绪,又如同潮水在不到两秒内退去。然而,疼痛却又使他更加清醒,他无法描述自己对这副异常物品的熟悉感究竟来自何处,他保证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东西,对它的一切熟悉仿佛是梦境中见到过的、他从未亲身经历过的场景一般,带着梦幻与迷蒙的色彩,深深隐藏在某片他从未敢揭晓亦必须揭晓的薄雾中。它可能来自言语、来自故事、来自口口相传。一切都很近了。
熟悉的痛感,仿若蚂蚁在他大脑最中央的啃噬一瞬。他不敢再多想,没有关掉灯盏就翻个身面向黑暗。但无论如何,他知道:他一定才是最终有权知晓真相的那个。黑盒注定要由他开启,不管它是否应该被打开,胜者应当是他。
鼾声响起,他睡死了过去。
V
6:30p.m.,晴,黑龙江鹤岗境内废弃厂房
特工的大衣与帽子终于开始符合他所处的时间与地点。中国的北境,即使在渐渐入夏之刻,依然毫不吝啬地给人们送去凉爽的风,好像无形的精灵爱抚着人类,在他们的耳旁轻言慢语地呼吸,反倒使人有了那么一丝温暖。
弗里斯顿正了正他的帽子,随后将帽檐向上拉了一点儿。羲和的车马尚未抵达地平线下的宫殿,而常仪的王座已然高悬于苍穹,在宝石般深蓝的天幕之中,她温和的微光似乎刺穿了这以黑夜遮蔽大地的幕布,让白昼的湛蓝色透过那缝隙照亮本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太阳仿佛是冰淇淋正在融化,而地平线就是不知道呈给到底是什么样貌的食客之餐盘。云霞片缕,是冰在呵气;余晖漫溢,是巧克力与香草在聚光灯下的最终闪耀。弗里斯顿的心头似乎充盈着一些往日不常有的行动力,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甜美的落日,但他又冥冥之中感觉,这会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这般落日。
他束紧了大衣的衣领,双手插回兜中,走向高耸的烟囱。
先前被抓获的三个PoI,除了两个用卑劣的面具玩笑和毒藤绞杀了采访者以外,还有一个胆小如鼠的家伙因为被摘了面具 — 更多的是害怕 — 而供出了基金会所需要的情报。尽管弗里斯顿无权知悉,但已在基金会手下办事近二十年的他,又何曾缺乏过手段与方法呢?已被编入D级人员的可怜虫秘密接受了一次弗里斯顿的私人访谈,不需要用任何严刑逼供,照样可以获得关键的线索:例如,这座厂房,他们大开门径之仪式的首选祭点。
特工用了一些奇术手段来蒙骗其他人,而且与其说访谈,倒不如说这是一场关乎自由的交易。只要打破规则,一切便都可以轻而易举。不过,惩罚亦会如约而至,只不过他的面纱还尚未被揭开,但是大概也维持不了多久了,他必须争分夺秒。要想赶在其他猎手收割陷阱之前吃到肉,就得自己先快一步,快过他们的行动计划,哪怕只早了不过几分钟甚至几秒。
弗里斯顿撞开了厂房未被铁链锁住的门,他暗地里感谢不按规矩行事的企业给他又争取到了一些时间。随后他开始按照胆小鬼的话开始搜索。还好这帮狂信徒并没有选择把通路开在任何一个看起来与别的都完全一样的仓库或车间中,而是选择了最为偏僻但在此时又最为瞩目的那个:东南角的锅炉房,唯一一个设备尚还未被挪走的锅炉房。不过即使有如此鲜明的指示,他还是因为初来乍到而被颜色差不多的混凝土与裸露钢筋迷得晕头转向。
偶然间,他听到了某种金属碰撞的“哐当”响声,短促,沉闷,但是强力。他看了看太阳以辨别方位,但是黑暗即将占上风,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立刻迈开步子朝声音的源头奔去。
声音越来越响亮,一些若隐若现的人声也加入了合唱,他的大衣也随风飘扬。脚步声迭起,踩过的地方扬起了漫漫尘沙。可疑的红色大门跳入视线,他靠近后摩挲了一番,接着慢慢使劲将其推开一个小缝,随后后退两步侧身前冲一把将其撞开。随着大门让道,他被自己的惯性甩了进去,跌倒在地。然而,眼前的景象令他立刻起身,顾不得灰尘染了脸颊和衣物。
两名佩戴面具的男性,一高一矮,前者的左肩挂着熟悉的红色飘带,耷拉着垂至膝盖。他的身上套着白大褂,头发和衣摆都是乱蓬蓬的,看起来并未经过打理,怀中紧紧抱着弗里斯顿日思夜想的那个黑色架构;矮家伙的身上是黑衬衫和皮夹克,光头,双臂看起来十分健壮有力。二人此刻都手拿一根钢铁的长棍,看起来应该是从仪器的某根轴承上强拆下来的,尖端燃着火焰。而在他们身后,是一个由扭曲的、尖锐的符号配着不明颜料画出的椭圆状结构,其前方有着两个小小的复杂合金丘坛,而在它们中间,则是一枚闪耀着温和金光的晶体,四枚硬币上下叠起的大小,并没有任何的光线直接照射之 — 换言之,它是在自己发光。
弗里斯顿右手掠过腰间,拉开了手枪保险,在抬手对准高个子目标的同时,他注意到对方似乎有点惊讶。
“哦?我以为他们派出来的新条子应该会在……更晚一些的时候赶到。”他很快回归镇静,但是手心渗出了一些汗水。这似乎超出了他的计划范畴。
“比起被牵着鼻子走,我更愿意自己去寻找真相。”特工拿枪的手没有丝毫颤动,他神色凝重,双眉紧绷,帽檐将他隐没于一片阴影之中,“现在,交出你手中的28号异常物品,免得搭上自己的性命。”
“我凭什么要听一个基金会特工的话,更何况他早已违背自己所应当遵守的规则呢?”高个没有理会他的威胁,转身与矮小的面具男一起分别点燃了两座丘坛。熊熊烈焰完全不符合丘坛的规模,缕缕黑烟从其中飘散而出,就像从高空俯瞰帝王的衣摆长拖在地。两人随即将火把丢下,火势迅速在没有任何易燃物的情况下蔓延为一个不完整的优圆弧,弧的开口正对那道符文阵列,而火焰则渐渐从其源头处自亮黄色转变为苍白色,仿佛被抽去了生命力。
接着,高瘦者突然拔出腰间手枪,那是一把左轮,很复古的款式,不清楚为什么在中国境内他亦可以藏着这把危险系数极高的杀手锏 — 不管对他的敌人还是他自己。
“砰!”
巨大的后坐力让面具男的手有点不稳,而那个矮点的伙计则应声倒地,鲜血随即流出,包围了那枚闪闪发光的金色结晶,它的光晕似乎更加耀眼了一些,以至于到了刺目的程度。
枪大口呵着白烟,面具人扭过头看向弗里斯顿,后者仍然举着枪,脸上似乎有些疑惑。永远没有变过表情的面具发出了略带嘲讽的几声轻笑,接着丢下了自己的左轮,落地的声响即使此地十分宽敞亦可以听到回音。
“枪里只有一发子弹。若您想要公平公正地谈判,建议您也把自己的家伙收起来。”
“我凭什么要相信一个背叛了基金会的狂信徒。”
“您此刻,只有我可以相信。在你的身后,是比你更加冷酷无情的组织,而他们对你的清算很快就会到来,这是你鲁莽行为的代价。”吴文赋熟悉的声音令弗里斯顿感到些许恶心,“你的到来着实令我感到惊讶,以至于我仍然按着往日的大大咧咧行事,只给枪上了一发弹药。”
“那您也应该知道,我永远都不会按照规矩办事。”弗里斯顿似乎觉得略胜一筹,用带着轻蔑的口吻回应对方。
“不,我了解你,一如你了解我。我们一同在站点工作了许多年月,尽管我要比你年轻很多,也比你在基金会手下的时间来得更短一些,但你我的阴谋诡计,奸诈与野心,可是相差无几。”一阵风过,令吴文赋肩上的飘带舞动,似乎有了自主意识一般,肆意烂漫地舞蹈。
“叙旧不是我此行的目的,也不是你现在所要做的事情,对吧?”弗里斯顿略加思索,喉结微动,垂下了一直伸直着的手臂,“仪式,你的小弟已经告诉了我很多。开一点筹码就可以把想要的东西骗到手,比你大动干戈地画几个法阵要来得容易。”
“什 — ”吴文赋闻言愈发震惊,这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我原本以为你是最消极应世的那个 — ”
“我也这么想,但一切都太奇怪了,不过在我即将触碰到的真相面前,这一切都不足为惧。”
“你一定感知到了……它的熟悉,对吧?”吴文赋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面具盒。
“从我初次接到报告起我便已经察觉到了,我暗自觉得我一定曾经以某种非视觉的方式接触过这个东西。”
“哼……这简直像是个诅咒,一个命运开的小玩笑。”吴文赋笑了笑。
“你离这场剧目的谜底还差了些距离。无妨,我不会为你设置权限之类的夸张门槛。”他接着解释道,“这个黑色的面具盒原本来自于英国的弗里斯顿家族,他们后来搬迁到了意大利,后来传到你的祖母手中,而她成为了基金会未曾察觉到的最大信众。”
“原本这在你的家族中只不过是一个号称‘来自异界的宝物’,而你的祖母却发了疯似地要将它送回它本应属于的城邦 — 可笑,外人眼中的疯子居然是一个最接近愿望与奇迹的智者。她于冥冥中受到了感召,而最后却始终因为不知晓阵列也没有材料的原因,终老未能完成这项宏伟蓝图,包括她的一票炼金术士与奇术学者也都下落不明。最后,这个盒子因你叔父的缘故,落入了基金会的手中,就此封存。”
“他们描述称这个东西有着异常的吸引力,并且警告众人不要尝试打开它。它原本就是上锁的,要打开它需要那把属于它的钥匙,但是它里面究竟是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还是可怖的世界末日,亦或一个人的最终救赎?无人能知,而我要去看个究竟。某种超越我们常人认知之物要追回这不属于我们世界的礼品,大梦之后,我则要成为它的使者,来取得我命运的转折。”
特工似乎为这些故事亦或疯言疯语感到陌生,他不敢相信一个与他的家族素不相识的外人居然比他更了解自己家族的故事,这让他有些惭愧。
“您应该明白我的感受,弗里斯顿先生,我们相仿。我在Site-CN-247度过了十载光阴,我有着常人无可匹敌的知识,却只能龟缩在小小的站点里,错过每一场奇术界的峰会,被每一个奇术界的大师嘲笑,而自己只能继续捣鼓着人们习以为常的电子科技。我的论文被撤稿,我的实验被强制中止,他们觉得我奇术学者的身份不值一提,因为我太过大胆太过激进,而又太过年轻没有‘能耐’没有他们所谓的‘渠道’或‘人脉’,甚至有人公然盗窃了我的研究成果。”吴文赋的声音带着颤抖,他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去他妈的吧!我只不过是想被人记住而已啊!让我下葬以后只能被遗忘?想都别想……我对于死亡与生活都感到厌恶,自杀或戴着面纱继续活着都无法平息。”
“而您,弗里斯顿先生,屈居基金会特工的底层,有着丰富的经验却不被重视,十九年来历尽艰险还小有几次性命之危,最后吵了一架老婆还跟别人跑了,您的一生也许比我的更加失败。”冷静的声音中夹杂着笑,他似乎不惮于用最痛苦的回忆与言语中伤眼前随时都可以将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一枪毙命的高大男性。而很显然,后者确实被他激怒了:
“我曾经说过许多遍:我开不起地狱笑话。”他皱了皱眉,左手拳头已经握紧,青筋略微显现。
“嚯……小小的玩笑能让你动起真格来,我可不是在笑着嘲讽你,希望您别见怪。不过,我料你不敢开枪 — ”
“不,我敢。”
“动动嘴皮子功夫可谁都会。你不敢开枪,因为如果我死了,你便无法在门中找到你所寻索的一切。你会迷失,也很可能就此之后无法再找到第二扇门。尽管基金会手头里确乎有一扇门躺在伦敦塔,但我相信你没有第二次机会再瞒天过海回你祖上的老家找那个密室,你的祖母未曾能够挖到那扇门,而现在它还处于基金会的严密把守下。仪式的问题就更别提了。”
吴文赋叹了叹气,右手背过身去站定,随后开口:“若您想要继续闲聊,我们可以一直待到基金会的特工赶来一石二鸟。我们的话题如此之广,从你我的奇术知识分享到海伦娜的 — ”
“不要、他妈的、提那个名字!”弗里斯顿一字一顿地说道,重新举枪。第一是他现在气上心头,第二是刚才吴文赋的话提醒了他:他确实没时间了,但他也没那个耐心继续等待下去了。门径的开启需要两条人命,而现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似乎已经有了模糊的谋划。
“怎么?你还是不愿意放下过往吗?你的妻子可还 — ”
“砰!”血雾盛放又凋零。
弗里斯顿扣动了扳机,结束了这次谈判。对方因头部中弹的冲击和强大气浪的缘故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那黑色之物也便脱手坠落,却没有发出十分巨大的声响。特工收起枪,准备取回黑盒,静待门径大开。吴文赋额头流出的鲜血与先前矮个子部分干涸的血液融为一体,浸没了那枚结晶。
脚步声。只有脚步声,和火焰燃烧的噼啪作响。特工感觉不太对。
出人意料的是,那具本应已成为尸体的躯壳居然再次从地上爬起,他拍了拍衣角黄黄的尘土,接着摘下了自己的面具,那面具之下的清秀脸庞一点伤痕都没有,丝毫不像一具头部中枪又死而复生的可怖活尸。弗里斯顿大惊,因这超乎常理的事态愣在原地,右手置于腰间手枪处。
“赞·塞哈拉喀铭刻,象征‘不死’,以铭刻者之命数,赋物件以生命,为佩戴者奉献一次自己的血液。”吴文赋指着面具说道,弗里斯顿这才注意到面具左下角有着一道小巧玲珑但又错综复杂的奇术符文刻画,它缓缓浮现出了可怕的磨蚀痕迹,“我的研究成果。”
“刚刚流出来的血是面具的血,但面具的血本就是我的血,它的命也便是我的一部分,它便是我最后的祭品。你开枪向我身上任何一处致命点位都会造成如此结果,你还是那么喜欢一击毙命,而这次你可吃足了苦头。”吴文赋重新戴上面具,弯腰抱起面具盒,轻抚去它表面上的沙土,“仪式的最后一步:杀一人,流其血,再以旁人之力流杀人者的血。谢谢您,一切都大功告成。我原本以为基金会特工赶来的话,这帮只会活捉把人带回去审问的蠢蛋会很难应付,但现在看来我得感谢您的叛逆不忠。”
弗里斯顿没能超越身体因为震惊而动弹不得的本能,他眼睁睁看着吴文赋跨过脚下的鲜血,拈起了那枚结晶。血液的涟漪在震荡,就好像它们的主人从未死去。就在他拿起晶体的一瞬,结晶的金色纹理突然消失,转而缓缓发出一种深绿色的可怕光芒,好像是腐烂的尸体汽化以后弥散在空间之中,散发着本不存在却足以令旁观者凭想象力具象化的恐怖恶臭。
吴文赋用力甩了甩晶体上尚未凝固的血液,霎时间丘坛之上的火焰熄灭,吴文赋周身的苍白优弧似乎有了自我一般分离成几条,爬过他的脚边,蠕动向那个巨大的法阵,接着一窜而上,一如划破脖颈喷薄而出的汩汩热血浇撒了整个法阵所在的墙体,骇人且诡异的白光仿佛是摄人心魄之阴差钩索,要将在场两人整个吞吃进那未知的、难以描述的扭曲深渊。
“您先前说我是背叛基金会的狂信徒,但我一直都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我只是向我们无法理解的生命索求人们以至我自己都无法给予自己的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我被人们记住的契机。这是我与它的契约,不管它用了哪副面孔哪个化身向我说话,我都会履行。”吴文赋回头斜视弗里斯顿,嘴角微扬,右手滑过左脸手指攥紧,用力向旁侧一挥将那枚结晶甩向了苍白的可怕烈焰。巨大的声响紧接着爆发,丝毫不似雷鸣那般震撼人心,而是一种可怕的碎裂步伐宣告着两个现实之间节点之隔膜的轰然崩塌。大地开始震颤,仿若有某种无可言说的存在将要从世界的夹缝中喷涌而出,弗里斯顿重心不稳半跪在地,而吴文赋仍然立在原地。
弗里斯顿突然听到了一种含糊不清的唱词,那嗓音绝对不属于在场两人,一定是某种无形的存在发出的模糊吟唱。声音似乎经过了短暂的扭曲,溺水般的“咕噜”声最终变成了清晰的语句:
“……所献之物,乃为鲜血;所奉之人,名号缢王……”
毫无生气的死白自结晶的击发点伴随着剧烈的震颤绽放,接着腐烂为了某种下水道里可能才会存在的恶心深黄,那颜色就像破卵而出的腐败蛆虫,肆意蔓延向周遭的一切墙体,污染了它们本来将在夜晚的氛围下染出的蓝纱。接着,黄色侵蚀了吴文赋,侵蚀了地板上的鲜血,侵蚀了弗里斯顿的视线。
弗里斯顿强撑着不闭上眼睛,但他已经看不到周遭的一切,除了祷告声外,他还听到了吴文赋的叫喊:
“您渴求真相,那么便随我一道而来罢!不过在那之前,您得先做好准备。您身上的一切都将随你入狂欢嘉典之既定角色时被抛弃在此间。可别为接下来的一切而吓得说不出话。现在,我们将会 —
— ‘死去’。”
特工的意识开始模糊,在他失去感知前的最后一刻,他听到的是一阵带有回音的低语,无可辨别其主人到底为谁又为何物,但那低语比祷告声和吴文赋的提醒要更加清晰,清晰到了不真实的地步:
“欢迎来到 — 阿拉卡达。”
VI
永恒的黑星闪耀,阿拉卡达黄色城区某废墟
意识的潮水开始上涌,而阿拉卡达的黑潮已然后退。
弗里斯顿的触觉最先出现,他觉得自己可能躺在一种质感像沙子的东西上,柔软而甜美;接着,听觉开始复苏,他听到了淡淡的风声与潮水冲击的“唰唰”声,令他不自觉猜测自己是否身处夏威夷的海滩;然后嗅觉也加入其中,但他只闻到一种深深嵌入鼻腔中的干涩感受,好像刚出土的古旧藏书;最后是视觉,他睁开了眼,黑黄色的天空,闪耀着绝对不可能的黑色光芒的群星,令他先前的一切猜测都烟消云散。
弗里斯顿的肢体先过他的意识起身,迷蒙而绚烂但又黯淡无味的色彩填充了他的视域,他感到那抹颜色似乎正在从自己的喉管中下行,留下了比茶叶更甚的甘甜还有苦涩。梦,这好像个梦,但是现实中具象出来的梦,它就是现实的一部分。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大衣和帽子都已消失不见,腰间的佩枪也无影无踪,他的身上只有一套不知道什么材质制成的衣服,摸起来比他见过的一切布料都要顺滑和可口,淡淡的花香混合着这里固有的古书香气。他使劲一吸,却觉得有什么东西闷住了脸颊鼓动的肌肉,伸手一模,才发现那是个金属质感的面具。
他手指用力,但是面具却仿佛已经取代了他的面部,怎么也摘不下来,以至于帽子都因为身体不平衡而摔落在地。他放弃了摘面具的举动,接着捡起了自己的三角帽,沙子好像水一般,拽起帽子的瞬间倾斜而下,一粒也没有残留,但他还是象征性地甩了甩,再戴回自己头顶。
弗里斯顿的眼睛透过面具望向远处,可他什么都看不到,并没有雾之类的东西阻隔,而只是像游戏中未加载的贴图。偶然间,一抹熟悉的红色从他余光中闪过。他在踉跄几步以后终于适应了这仿佛清明梦一般的思绪,接着走向了这废墟的一道拱门,那是红色消失的方向。他扶着带有裂纹的墙壁探出身子,看到了一件黑袍,而它的肩膀上系着似乎已经断了半截的红色挂带。两人同时发现了对方,回忆闪现,令他们的心都脱出了这梦境的模糊。弗里斯顿大踏步向前,接着奔跑了起来,而穿黑袍的面具人也转过身去逃跑,他怀中似乎抱着某种不知名的黑色物件,在此刻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黄晕。
特工不知道自己到底拐过了多少个拐角,但他视线中的那抹红色始终没有消失。不知不觉间,他已奔过废墟看起来十分古老的、歪斜着的墙,走过了一片旷野,弯腰进入了一扇矮小的正方形门。
待他再抬起头时,他看到了他这辈子都无法看到甚至无法想象出来的景象,而这景象很可能在他的梦境中也无法展露自己的一角。这是一座闪烁着枯黄亦或腐烂脓包般橙黄的城邦,从它以黑色划痕分割的街道开始,在两侧衍生出了无数高度不规则的建筑。它们可能是三角,可能是圆柱,可能是立方,亦或是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经过上帝亦无法想象的夸张排列组合后,以不可思议之拐角与折曲展现出的宏伟架构,仿佛是无数像素方块堆砌而成的完美圆弧,近看时无可窥见全貌,可远视时其形态已然超出了人类能够理解的范畴。它不是一个万花筒残暴的堆叠套组,而是非欧几何在建筑学上的最完美体现,每一个锐角都能导向在远方平行的相交曲线。以亮金色光照耀着黑星下昏暗城邦的飘浮灯盏没有任何的支撑与连接,就像地下错综复杂的肉质生物巢穴中生长出的发光囊泡。拔地而起的楼宇 — 如果那能称为楼宇的话 — 成为绵延不绝的高墙,笼罩住天空,将视觉的错差照入不可思议的现实,好似看起来只有一个面的三角框架构筑的桥梁,与之相黏连的奇怪几何体没有任何瑕疵与缝隙,弯曲延伸向一处颜色混合的宏伟朝阁。
特工低头揉了揉太阳穴,似乎要让眼睛从中解脱,但又不得不抬起头来追索自己的目标。对方看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虚弱地跌倒在地,又挣扎着爬起四处张望着,奔向那螺旋在地面视角看来的底端,很快淹没于熙熙攘攘的狂欢节人群当中。
弗里斯顿大惊,立刻推开街道上的行人狂奔,但当他的手触摸到这些家伙的时候,他却只能摸到七星瓢虫一般光滑又令人呕吐的几丁质外壳质感。他定睛一瞧,这才发现街道上除了一些畸形的人体以外,还有许多压根没有人形的、绝对不可名状的可怖存在像是园游会的宾客在悠哉游哉地四处蠕动。它们不是为了野蛮的觅食,而只是像一个庞大、错综复杂又脆弱的文明,为了某一刻突然闪现的思考去求索其他世界的奇迹与旅人。特工强忍住呕吐的欲望,稳住重心,继续奔向那抹“人”群中闪现的红色。
尽管道路看起来十分漫长,中途还不小心碰坏了许多恶心之物装着同样腐烂且粘稠之浓浆的瓶瓶罐罐导致自己身上脏兮兮的,他仍然就在视觉上的一眨眼间来到了那螺旋的正中央,那红、白、黑、黄四色光交相辉映的华美大堂 — 它有着一个弗里斯顿并不知道的名字:无常美德之厅。
特工跟着那抹红色,闪身闯入了宴会厅,这里的景象令他不免怀念起刚才街道上的平静。所有的狂欢与愉悦、所有的野蛮与色孽、所有的痛苦与阴谋,都可以在这绵延到地平线尽头的、被无数描述不上来的物体所充盈的大厅里找到。最为华丽的架构,仅由红白黄黑四色打造,颇像意识流的电影海报。即使各式各样的灯尝试照亮此地,仍然只是徒劳,昏暗只让人感到沉沉欲睡,但在这梦境般的世界,又反过来激起了人内心最深处最无可克制的每一条欲望;可对弗里斯顿来说,此刻他只能感到另一种自古以来就与人类相伴的情感:恐惧。
此间一切都高度模糊,再美丽的建筑与装潢都会被这欢愉、暴力与难以言表之内核淹没。弗里斯顿的鼻子中几乎已经无法辨别出任何味道,因为无数现实的无数气味都已在此处展露,而人类又是何等的不值一提!
他突然感到一种自五脏六腑散发而出的痛感,似乎像是气体在游走着,令他紧闭双眼趴倒在地,只有双臂还强撑着不让自己昏死过去。但是,他的感官却在闭眼后的黑暗中变得无比敏锐,一阵风过,他像头饥饿的花豹,暴起一扑冲倒了一个熟悉的家伙。特工睁眼一瞧,那熟悉的面具映入眼帘,眉心还有子弹命中以后留下的焦痕。目光下挪,他看到了面具盒。
弗里斯顿一拳砸向坚硬的面具,他的双手甚至此刻连痛觉也丧失了,无法知晓那究竟是此境毁灭了他的感官还是肾上腺素的一点微薄作用。他们扭打在了一起,而那黑色的架构也跌落一旁,瞬间被淹没在拥挤的狂欢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弗里斯顿占了上风,他双臂用力将吴文赋扯到身下,再用重力压倒他,左手掐住他的脖子,右手向后猛地蓄力一拳砸下。然而,拳头还没命中目标,便停在了半空,二人同时起了鸡皮疙瘩,就好像什么东西在随意一瞥中发现了他们的斗殴,即使旁侧的所有生物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即使这点小打小闹在无常美德之厅是最为微不足道的一点混乱。突发的失重感随即便占据了弗里斯顿的一切思绪,他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跟刚才街道上一样的重力翻转,还是他滚向了不知名深渊之中就此坠落向永恒。这坠落感却没有如同现实中那般将自己从梦境中拽出,但弗里斯顿仍然记得他此行的目的。他的双臂摇晃着,似乎要抓住些什么。
刹那间,他发现自己正跪在一处荒凉之境,这里的一切与刚才他所看到的无数场景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那空气中飘起了水雾,只是那颜色衰落为更贴近枯萎的暗色 — 他的双眼已然辨别不出颜色了,但却清晰地捕捉到周遭的一切结构,仿若虚无中的迷蒙塑形。
弗里斯顿四处观望,没有可怖的扭曲活物,没有红飘带,也没有刚才的那种凝视感。他惊喜地发现面具盒此刻正乖乖躺在他面前,可惜它似乎断了,一端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特工连忙伸出手去要抓住这个他始终寻找着的宝藏,可是就在他触碰到它的一刹那,他察觉到了不对。他把盒子捧到眼前仔细端详,可是在每次眨眼之后的一瞬,他都发现自己手中的明明是黑色物件完美契合的另一端头,明明自己的左肩上正飘着那条红色的挂带。
一位被困在破败长袍中的老者持杖,拖着几乎马上就要断开来的衣摆悄然走过弗里斯特身侧,它的背佝偻到了蜷缩的地步,而那兜帽之下好像什么都没有。苍老、破碎的嗓音沉闷地出现,经过一轮短暂的形变成为了弗里斯顿可以听懂的语言,带着意大利口音的英语:
“缢王宫廷里的魔杖人为了摄食知识而来,那么您又是为了什么而来呢,异乡人?”
疼痛,剧烈的疼痛,毒蚁咬穿脑髓带来的剧烈疼痛。面具盒滑落手心,跌落在地,而此刻它的声响无比尖锐无比刺耳,以至到了震悚的地步。弗里斯顿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接着蜷缩在地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脑袋,紧促地呼吸着。
吴文赋就在这,但是弗里斯顿觉得他已然跟自己重叠了。阿拉卡达城周的黑潮开始上涌,携着最黑暗最痛苦的记忆之潮,携着海浪的轰鸣撕裂了弗里斯顿的脑海。
他看到了什么?木柴、壁炉还有火焰?为什么调查报告与论文的字迹正在重合?离婚协定书的纸页背后透出的是正站在台上解释自己发现的陌生人,冷眼与嘲讽还有总是以为无所谓的玩笑与每一个夜晚最绝望的嘶吼一齐奏响,他感觉自己从不是个一直晋升遭拒的丧气鬼,而是位曾意气风发的少年。但紧接着,粉红色聚光灯与遭受挤压的对折啤酒空罐浮上了天穹,而他自己则坠入了那些杂物堆成的大桥下的长河,在溺毙前的一瞬小溪的汩汩清流已经洗净了他充满恐惧的面庞。三箭头与背叛,晦涩难懂的字符与缠绵悱恻的符文笔画,枪响,血液,以及那抹转为深绿的金黄……这座怪诞的城市,毁灭了将要到来的重生。
在疯狂的顶点,于被摧毁的记忆与思维之末梢,是那黑色的螺旋结构。一双手正捧着它,好像可汗正向天子进贡般虔诚。那双手是如此优雅如此动人,可又令人感到陌生 — 对人类而言跨越种族的陌生。视角后挪,这双手的主人亮出了它的高大身形。华丽的紫色礼服,雌雄同体的曼妙多姿,以及一副没有任何器官的黑色脸庞,反射着不知从黑暗中何处投来的虚无光线。
“打开它吧……”声音带着回音,一如不知多久前听过的欢迎语。
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他是为了被人记住,他是为了索求真相。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不甘心就这么被遗忘在衰朽的墓碑之下,不甘心抛弃这个能够带来转折的契机。
他挣扎着在地面上爬动,指尖被刮破皮流出了些许绯红血液。面具盒被他捧起,似乎已经准备好告知自己最珍贵的秘密,似乎已经准备好展示自己最宝贵的财富,未来,繁荣 —
盖子滑落,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疯人目光不曾离开过那盒子,那里面本应有之物去哪里了?
他抬起头,看到了那瘦高的婀娜身影,那是阿拉卡达的傀儡师,索求还在最顶峰之上的极乐,无数奇诡玩笑和完美剧目的操弄者。大使将细长权杖在手中转了几转,接着将那只手背向了身后,而他另一只手放在大概是脸上嘴巴那个位置,像一位纨绔偷偷地笑着。现在,它要完成这出剧目的结局,黑盒子故事的结局,那要自弗里斯顿家族不知某代开始算起,比人们所想要更加漫长,从中世纪的城堡到现代的简约墙壁。
戴面具的人类感到不对劲。突然,他发现自己的脸在被什么东西撕扯,亦或是 — 它正自己脱离面部。他的身体剧烈颤抖,但他却感受不到应有的疼痛,而两只手仍还在半空端着那半截面具盒。意识正在淡出肉体,最后的呼吸如期而至,在最后一根血管与筋脉断裂的一刹那,他的身体了无生气地随着血肉湿润的爆裂音向后仰去,接着瘫软在地,再也没有响动。而他本来脸部的位置,此刻只剩下一个空洞,虚无,还是虚无。面具盒不知何时复原了,盖子尚未盖上,而那两头的空间中,两幅面具正安安静静地沉睡着。
暗星发出奸笑,然后变形、熔化,化作亿万熔融的液滴,拍打在阿拉卡达无缝的建筑上。下雨了,熔融的雨,甜蜜的雨,阿拉卡达的雨。两具尸体与那副盒子在雨中静默,活物开始出现在街道上,但没有生命上前,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好像它们已经习以为常亦或是根本不在乎。
老者?大使?疯子?刚刚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VII
太平洋海床,花蔓港口
檀蔓微醺,混杂着咸滴滴的海水。一阵寒流吹过,令章鱼头的塞拉什感到些微惬意。花蔓港口很久都没有来过生物战舰了,只有他一个人经营着这家古玩店,躲避着某些人类猎人的追捕。除了有特殊手段的收藏家,几乎没人可以找到这里,而他也绝对会供上诚不欺人的好货。
一个穿着潜水服的大块头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塞拉什没有看向它,而只是自顾自地擦拭一个看起来像是用白瓷做的罐子。
“进来吧!”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像船上的老水手。
大块头闻言,把脑袋缩了回去。紧接着是水流的鸣响,很快一位四手的瘦长绅士踱入古玩店,它的脸上戴着一副勾勒蜘蛛头部图案的面具。
“您没必要每次都穿着个傻子样的潜水服下到我这里来,你明明可以在水下呼吸。”塞拉什转身把罐子和拭巾放回原处。
“拜托……那样很让我没有安全感。”高大人形轻咳两声,然后对塞拉什说道,“应该不需要我说明来这的原因了吧?”
“哼……声名显赫的面具收藏家,号称阿拉卡达面具最多的人之一,我怎么会不知道您来我这种破地方的理由?”塞拉什见对方似乎要说些什么,接着装模作样地打断了他,“我知道:为了最难寻获的宝物,你必须下至最人迹罕至的深渊。”
塞拉什好像想起了什么,接着转头从朴素的货架上拿下了一副黑色的玩意,那东西像个哑铃,两头的立方体镶入了异界的阿隆金,而中间则是盘旋环绕的螺旋接柱。
“这个,辗转了多名卖家的手,我花了很大一笔钱买到手,还有许多人都在争抢,我还算是幸运的那个。”塞拉什将黑色架构拿至身前,高个儿绅士好奇地伸过细长的脖颈仔细端详着,“我觉得真正值钱的,可能是它里面附带的剧本初稿吧。”
绅士小心翼翼地接过盒子,将他立在堆满新奇小物件和贝壳灯的桌面上,纤细的、包裹于黑色丝绸中的手翘着兰花指缓缓掀开了两头的盖子。两头中空,各有一副面具,一副是阿拉卡达常见的金色人面,另一副则看着像是自制的纯白粗糙假面,黑色豆眼,嘴角夸张扬起,可以看到因墨水尚未干涸而滴落留下的黑色划痕;除此之外,一头的面具微微拱起的弧度下,藏了一个紫色小方块。绅士将方块拈起,随后一些EVE粒子渗入了方块,并使之舒展为了一本小笔记本。
“如果这真的是所谓剧本初稿,也许我会把它交到更适合的地方。艺术理当由所有人共同欣赏,前提是它足够优秀。”他回答道,接着翻开了笔记本。用黑色墨水书写下的大题讲述了这出剧目的标题:《堕落者、魔法师与面具盒》。
……
所谓传奇与史诗,其背后的事迹大多普通寻常;而那些被人称道的故事,说不定曾经只不过是两个疯子在既定的结局下以生命为代价掀起的阵阵涟漪,转瞬即逝。探寻未知,最后带来的不是繁荣,却只有崩溃。不过凡人虽在超越理解之物面前微不足道,他们也根本不知道输入的契约为何以违背本来意愿的方式输出,他们所许下的愿也终归算是得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实现 — 即使原本的他们已经随着姓名的音译与转译还有艺术性的夸张说辞、奇诡点子而消磨 — 正如那副白色面具左侧严重残损的符文所言:“赞·塞哈拉喀铭刻,象征‘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