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叶花的香味参杂着傍晚的花园和泥土的味道,被困在三面矮墙和一棵不知多少年头的树,围成的天地里。
缅坐在孤儿院的秋千上,漫无目的地看着一封早已久远的信,他的心里再次浮现出几十年前的那个,悠闲的夏日午后。
阳光是如此得慷慨,把空旷的大街连同两旁的草地,高而不茂的树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夏日之花渲染得明媚而圣洁。缅就这样走在树荫难蔽的人行道上,身边是穿天蓝色连衣裙的少女。两人漫漫走着,好久也说不上一句话来。缅低着头,把手放在口袋里。他们走得很近,却又心照不宣地保持着一段距离。蓝色裙子的少女下定决心先打破微妙的沉默。
“你……想过长大以后的事吗?”
“……长大以后嘛,是说大学吗,还是工作,理想什么的……我……“
女孩微微低下头,“你想说,关于人生的意义?”
“不……如果非要为什么找一个意义,我想我更愿意去寻找……人的意义。”
女孩或许不明白这个奇怪的回答,但她仿佛能看见对方说这句话时,心里的柔软和波澜。
“怎么找呢?”
“……我不知道,或许可以先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多的东西,你知道的,我愿意去看……”
“……”
月色下几声沉闷的敲门声如此突兀,把缅拉回了现实。还没等缅起身,孤儿院破败的大门已经被推开了。
“您好,很抱歉深夜打扰,但我们要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对方说着,掏出来一张缅不认识的工作证。
缅看到了对方沉着放松的外表下,潜藏的不安,疲惫与恐惧。以及一种命定似的不可拒绝。
“去哪?”
“遥远的地方。”
对方抛下这句话,门后又走进来两个相同打扮的,显得更急促的人。他们快步向前蒙上了缅的眼。
而后,是前往遥远的地方的旅程。
审讯者还是三天前的那个男人,那种隐隐的不安和近乎恐惧的情感依旧徘徊在他身上,再加上几乎与外界隔绝的房间,都让缅感觉着什么前所未有的东西正在暗处发生。
“鉴于你的能力,我想,这些事情若是由我讲述一遍,反倒会让你迷惑。”,审讯者微微笑着说完这一切,然后伸手去摆弄随身带来的音频播放器类的东西。
“…………”
缅静静听完,巨量的信息涌进了脑海。“SCP基金会”?,“帷幕协议”?,“文档丢失”?,审讯者所言不假,但并非是缅能马上建立起这些新鲜名词间的联系,相反,他可能比正常人对这些信息的反应更加消极,但他却能感受到说这些话的那个不知名的人的不安,和面对前所未有事件时的惶恐,仿佛一位地方名流偶然有机会出入宫廷,但却怕在宫廷里走路姿势不合规矩而被众人嘲笑。显然,眼前的审讯者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但缅能感觉到面前之人又有一些微妙的不同。
“所以,我是第几个知道这些的……,呃……我是说在你们基金会之外。”
“理论上来讲,是这颗星球上最后一个,我们几天前向全世界宣告了这个在我们能力之外的灾难,并希望集结全人类的力量能够共同度过难关。”审讯者说话时语调几乎没有变化,仿佛在背诵早已准备好的回答。
缅知道已经不需要再让对方废话了。“所以,我有什么特别的吗?”
审讯者不露声色地笑了一下,仿佛听到了满意的回复。“我们希望你能够,跟我们去看一样东西,然后告诉我们你看见了什么。”
“我不太明白……这……和你跟我说的一切有什么……关系?”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顺便一提,我己经为你申请到了单人住所,平时如果没有申请,请不要到处走,嗯……房间有窗户,记得多通风。”
审讯者站起身,在转身的一瞬间极快地向左前方的屋顶瞟了一眼。
“对了,我叫林鸣,以后咱们可能会经常见面。”
缅一直看着林鸣走出房间。
阳光不偏不倚地照到窗前的萱草上,几个世纪以前面对着这一切,或者更多,有人感叹过世界的存在。
事情越来越令人琢磨不到边际,缅几乎每天都能看见不同的人从窗前走过,他们穿着,神态,甚至国籍都明显不同。
但大多数人都被缅已经熟稔的那种不安笼罩着。也有少部分在惊讶之下潜藏着兴奋。而剩下的都是有些疯狂的,病态的恐惧。缅所住的房间里家具可谓豪华,但没有电视,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通讯设备,更没有一本书,更另缅感到不安的是房间里没有任何 痕迹 ,就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但它并不是某种洁癖的产物,地板和桌子上铺着完完整整的一层灰。
但缅很确定他是这里唯一的闲人,没有人告诉他应该干什么,他就那么莫名其妙地被带去一个至少被加了五层保卫的密闭房间,然后叫做林鸣的男人和其他三个不认识的人,郑重其事地向他展示了一张照片。缅盯着那照片看了足足五分钟,然后向面前表情各异的四个人答复道。
“这是……一扇门。”
除了林鸣,没有人改变脸上的表情,“嗯,还有吗?”,他平静地问道。
缅知道连同林鸣在内,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一个模糊的奇迹。
“我感觉,我们在门内,门通向……外面,它……”
所有人仿佛提起了兴趣,
“它好像渴望着能够被打开,渴望着我们能…… 出去 ……”
“我们要怎样打开它?”依旧是林鸣在问。
“我不知道,但我们应该只能自己把它打开,呃……对,我们,门 里面 的所有东西,只能靠我们打开。”
听众露出了意料之内的失望。
就在一瞬间,一句遥远的诗如同神谕般闪进了缅的思绪中。
我把剥夺当作一种赠予
是为了让你明白
你并非富有到无可施舍
很多年以后,当缅以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再次和林鸣相见时,他才能理解那个下午林鸣告诉自己那些事,以及他所做过的所有在正常人看来都近乎疯狂的事时所背负的巨大压力和危机中特有的来自疯狂的死亡威胁。但直到那时,尽管缅已经理解了接近无穷的东西,却依旧不知道林鸣对自己的这份着了魔似的信任从何而来。
那一天一切都合理了,结合自己这几天所感受的东西。缅知道了自己所在的设施被称作 记忆部 ,是一所临时加急改造的站点。目的就是为了应对突发的文档缺失危机。由于已知的所有媒介都不再能记录所谓的关于异常的信息,SCP基金会决定招募所有具有超出常人记忆能力的人,让他们去充当储存异常之物信息的容器,当然,为了管理和减少消息扩散,“容器”不可能是海量的,他们对被选中者的记忆力提出了极高要求。这仅仅是应对危机的第一步,类似见坑就填,也是最直接的一步。在记忆部建立不久,就有高层提出质疑,像面对以往众多危机时的其他组织一样,记忆部很快被分裂成了几个团结到近乎激进的派别。记忆派主张集中一切资源来招募负责记忆的人员,以防止大规模的收容失效,他们内部甚至已经形成了一批改造派,企图大大加快神经脑科学的研究进程,以改造出更容易记忆的个体。相比之下,寻觅派则要表现得保守得多,他们中大部分人在到处疯狂寻找新的媒介来记录异常信息,以及能够在旧有媒介上记录信息的方法。而极少数一群人,如今甚至已经受到了寻觅派内部的排挤,渴望找回丢失的信息,他们被称作复原派,而他们唯一的资本是一张照片——在文档被不知名力量抹去一瞬间,所有东西都消失了,唯独凭空出现了这张照片。黑底的照片上什么都没有,只画着一扇门,然而通过异常属性分析,这确实是一道“门径”,但通向某个从未探索过的未知空间。基金会立刻派人员前往探索,但所有的空间传送技术都不生效,门仿佛在“拒绝”着前行者。复原派就是那些相信门仅仅是在“拒绝”,而非无法打开的人。起初他们雄心勃勃地满世界挑选传送的人,但无数次的失败和跨空间传送的高昂成本浇灭的所有人的信心。更何况,基金会有太多紧急得多的事要处理,各地已经开始陆续出现收容失效事件,那些常年里放在档案室里的东西,已经不可能再祈祷有人会记得了,基金会看着自己曾经修建的牢笼,却忘了要如何关锁。
但外部的危机永远都不是最重要的,人总能够把注意力转移到一些别的事情上来分散绝望。当基金会的特工绝望地向“容器”们询问控制收容失效的方法时,成百上千的牺牲和普通人面对异常的恐惧,在他们心里激起的不是对人类痛苦不可遏制的同情,而是一个自诞生之日起便十分自然的念头——他们可以要更多。起初,这只是记忆部的内部议会中更多的席位,但很快,无法控制的欲望便让他们计划僭越o-5。乃至后来,有传言称记忆派想要统治人类时,没有人把这当成笑话。毕竟,不只他们自己,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把他们当成了救世主。
缅的平静生活被打破是在林鸣领导的“复原”计划被叫停之后,取消的原因也很简单,他们不会浪费资源去做一件“没有未来的事”。林鸣在记忆部议会中己经到了只身一人的地步,或许仅仅是赖于他曾经是逆模因部的主管,掌握更多的信息,而还没有被罢免,但结局仿佛已经一目了然了。
缅依旧每天看向窗外,在所有人每天走过但绝不会多看一眼的街上,缅感受着他的丰富,一种来自物体不为它所应为之物的丰富。
在阳光正好的午后,空无一人的街在缅心里投射出很多影子,他感觉这里之前可能是公园,草地上,长凳上坐着精心打扮着的少男少女,七月的暖风拂过人面,盛夏的时光就从他们的唇和指尖流过。
某个无聊的早上,缅也会感觉窗外曾经是一座学校,讲台上的教授讲解着微分几何,用方程描述着不可想象的空间。
当缅看着对面的路沿发呆时,他有时会想像有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他抬高了腿,卯足了劲想要迈上人行道,但总是够不到,有一次他还跌倒了,他在地上哭啊哭啊,也没人理他,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开始了“攀登”,缅想着,感觉自己精神也在跟着那孩子拼命向上够那台阶。
自看过照片以后,缅时隔多日再次出门,是在改造派的研究成果交流会上,据说记忆派对这次的成果大肆吹嘘,研究脑科学的那帮人更是直接称自己掌握了探究人脑信息的技术,可以在极其精细的尺度上解读记忆和添加记忆。其实大多数人对他们说的话并不感兴趣,有传闻称改造派常拿自己的脑袋做实验,现在他们中已经没几个正常人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记忆派的进一步扩张,让寻觅派的势力已经小到了可怜的程度,如今所谓的交流会,更大程度上类似于指鹿为马。不出意外的,报告厅里坐满了人,寻觅派的人全都到了,林鸣和议会的其他成员坐在第一排,缅坐在第二排最边上,林鸣的正后面。研究成果介绍的前半段是一些缅不懂的描述,但他能听出来台上的那个博士确实不太正常,他好像一根系在什么东西两端的,拉的极紧极细的线,仅仅靠着一点依靠才勉强残喘着不崩断,他抱着这依靠,仿佛抱着茫茫大海里唯一的木板——将生的渴望全部寄托在这脆弱之物上,敏感而又偏执。但当展示进行到一半时,事情开始有意思了。热情洋溢的博士将用他刚刚讲解的仪器,现场检测一位受试者的记忆。他手里拿着一张照片,说到
“朋友们!我们很激动能够见证人类再次迈进一个新的时代,这项技术,不仅能帮我们度过危机,还会帮我们,重新定义人类!而为了能让你们,我的朋友们,直观感受他的伟大——看到我手上这张照片了吗?照片上两个人多么相爱啊!而那个男主角就是我们的受试者,我——将用我的这项技术为你们在他的记忆里,完美地复现他们俩相爱的记忆!”
博士说着,手忙脚乱地操纵着仪器,缅则死死地凝视着那张照片。突然台上的大屏幕上原本记录脑参数的位置,放映出了一张和照片完全一样的画面,而后则是更多两人甜蜜的恋爱时光。台下一片哗然,博士仿佛受了电击一般,变得更兴奋了。
缅却突然站起身来,高声说,“他根本就不爱她!”,台下一下子就死一般寂静,没有人意料到这样一个人这样的发言。
“你……你在胡扯什么,你是要质疑我的研究还是要质疑他的记忆……”,博士的声音近乎颤抖了。
“我不知道,但……这个男人确实不爱她,那个女孩应该是男人从小的朋友,他们关系很好,但至少在照照片时绝没有爱情。而且,照片里他充满了不能再见的痛苦,可能是女孩得了绝症或者出于别的原因以后不可能再见面了。但女孩对他好像确实是有感情的,女孩或许希望它能笑着跟自己拍最后一张照片。”
伴随着缅说完一切,大屏幕上的照片又转换到了脑参数的页面,但这次有几项参数明显超过阈值——实验对象短时间内产生了剧烈情感。博士浑身颤抖着,随后在疯狂的歇斯底里中被几个人拖下台——缅看到他的绳子终于断了。但随即就发现自己已经被记忆派的特工围住。
缅听到了枪声。
他在想会不会疼,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身边已是几片血泊和下巴已经惊掉了的人群。林鸣就在他眼前,听到枪声后,变戏法一样掏出的手枪毫不犹豫地射向了身边的几个记忆派议员。随后,是整个会场里疯狂的血腥。林鸣带着缅跑出大厅,源源不断地有人上前掩护他们,然后倒下。
在林鸣身上,缅明白了这一天不可避免,但他也看到了这一天也绝对本不是今天。会场外长风无阻,吹动林鸣的外套,一种不可阻挡的决绝从他身上开始蔓延,渲染着周遭的一切,仿佛能够蒙尘整个世界,让人体会孤注一掷的重量。
“好消息是我们有05-7的支持,坏消息是,如果不能成功,我们要对全人类负责。我们会作最后一次空间传送尝试,把你送到那边。而从那之后,直到你成功或失败,我们会和剩下的基金会全体抗争,断绝人类的一切后路。”
“我明白。”
从说下这句话为发端,缅感觉世界越来越暗了,直到他被几个白大褂关进一个笼子一样的空间里,他感觉自己已经失明了,他隐隐听着机器的轰鸣,手里拿着那张照片。
而后,世界才有了光。
贤者说
万物皆流
于是我被冲进了下一个瞬间。此在的我望着另一边的世界,我跨过连接我之前与我之后的桥梁,来到没有名字的沙漠。骆驼背着我全部的东西——自在的我无需价值。
信仰的不见之神啊!
因为渴望,我用火点燃世界。
因为恐惧,我用符号记录我之自我
为了得到我所不能之物,我学会了祈祷
为了享受自由,我学会了飞翔
不朽者静坐在逐渐看不清的图书馆
那像是夏季,天黑得很慢
在童年的梦里,我梦见了那 作梦的人 。他对我说 无需验证 ,于是我为万物立法,我所执着之物为我立法。星空之下,偏执者为星辰规定航迹。在彩绘的穹顶下,我看见了墓碑——由此我才知道大地远比天空更加丰富。
亘古的歌谣啊!
我曾经为之高唱赞歌的,如今却为之啜泣。
我曾经畏惧死亡,他说“你不曾自由”,于是我与狮子为伴。我曾经拥有着的,他们熠熠生辉,遮蔽了我的太阳。我忘记了如何走路,却仍旧说着与生俱来的腔调。我扔掉了所有昨天,在轻盈的梦里开始旅途。太阳未曾熄灭,繁华与荣耀从未在这片土地上间断。
于诀别之日,高尚者将洒下热泪。
轻还是重?我是否已在林中住了太久,不曾听闻星星原来从地上升起。于是我想要 “向上” ,我向上看,已在上者向下俯视。不存在的智者预测着未来,光熄灭火焰,让它们在跳动的心里燃烧。看不懂的画,趋之若鹜,没人爱的艺术家否定着疯狂的世界。我把巨石一遍遍推上荒诞的山峰,用生活记录时间的人批判了别人的批判,狂热的人重估了所有的价值。
我是谁?我感受着故事的力量,我相信着一切,我怀疑着一切。我被关在笼里,于是我学会了让笼内比笼外更加丰富。我渴望着理解所有,于是我不断献上生命。我爱着全部,爱着他的美好与粗陋,爱着他的不完美。挑剔者对我说,不确定即是我的命定。我扔出骰子,期待着不要掷中。我将一切给予,期待着无所保留。我不断充实着灵魂,企图忘记自我。我是渴望着彼岸的箭矢。我将灵魂转向,离开虚假的倒影,渴望着太阳——我就是我的太阳。
人是什么?它即不够抽象,也不够具体。它没能给出评判何物为人的准则?或许它给出了呢?这个人类所定义过的,最重要的概念,从生理学意义,到文学意义,哲学意义。星体在运动,量子在纠缠,宇宙在膨胀,但却总要有什么在思考,思考为什么,思考价值,于是洞穴里的智者指着影子定义出种种,我们想要记住,我们渴望,于是跃跃欲试着想要定义世界,而最终忘记了定义我们自己。是的,我们是人,但我们不去定义自己,我们甚至定义了具体的人,男人,女人,成人,老人,穷人,富人……
无数的思绪开始在缅的心中游荡,意识的流在狂野中向四面八方奔腾,古老的河道尚未有一点痕迹,神圣的法则还无从谈起。没有约束,在念头把自己放进那名为“我可以”的圆圈前,所到之处便是他们自己的法则。
缅感觉自己还在“外面”,一如晚饭后散步时的随想,那时他也不会试图抓住哪一个念头,他同时也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在世界的彼岸,“桥”的那一头,“绳”的另一端,虚无主义的荒原不在那,那和常世一样,都只有各种各样的念头。
缅“看见”了一个“人”,他在建造着什么东西。
“你在做什么?”
“一台机器”
“他能做什么”
“听说读写,观测世界,然后总结它运行的规律。自建造之日起,自己寻找供自己使用的资源。学得越多,能做的也越多。”
“它听上去,就好像是一个…………人?”
“必然……人就是一台机器,一台最精妙的机器。一台机器越精妙,它就越接近于人。人是由原子和分子搭建的机器,我也用他们制造我的机器,只要搭建得法,他们就能获得和人一样的理性,去跨越宇宙。”
“是的……但理性仅仅是人的一部分?”
“确实,仅仅是一部分,也是最本质的部分,世界本身是复杂的,甚至看起来是无序的,是因为它把太多东西混杂起来,人创造物理学时,是尽可能地剔除不那么本质的东西,而后才提炼出至上的法则。制作人类机器也是如此,我也没有按人的外表制造,我的机器将更适合探索理性,实践理性,它将超越宇宙。宇宙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被这样的造物超越。宇宙它不会思考,它只能按照一套规则无“意义”地运转,它是低级的机器,它存在的价值就在于像我制作的这种更高级的机器展现可能的“法则”,然后由人这个机器去超越它,理性即是人的“定义”。”
“不,人不应只是一台机器,他“选择”认识世界,是因为他们渴望认识。他们“选择”不同的价值,“选择”相信不同的东西。理性固然是万物之灵的冠冕,但却不能取代人本身。他不是一种度量,也不是一种目的。”
建造者笑而不语,缅感觉到了沉重
后来之人啊,那走过的道路,你必须将他背负。
缅向前看去。脚下是一首长诗,头顶是一本小说。
缅向前走,长诗从抒情转向叙事,小说从描写转向故事。
天地转动,书页翻转,诗卷转合。
缅站在一间病房里,窄小的窗户倒映着阴霾的天气,窗口的罐头瓶里斜扎着几束奄奄一息的向日葵,两人间的病房里只有缅,和躺在靠墙的病床上的老人。以消毒水的气味为基调,房间里各种药物的分子混合交织,连同电子仪器的时续时断的滴滴答答声,为一切笼上一层不祥的底色。房间的另一边,缅能看见自己的,和老人的影子,缅只去看影子。他低下头,却发现自己正窝着老人的手,如此自然,如此……以至于他刚才从未意识到,就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或者说……一种本能——人的本能。尽管缅不认识眼前的这位长者,但缅感受到巨大的悲伤和无奈正在他的心里翻滚,他感觉泪腺灼烧,但是却无法哭,缅感觉此刻自己的心灵就像是一片海,四面都没有边际的海,仿佛宇宙之中只有海,缅就在海面上,一半没入海里,他发了疯似的挣扎着,尽力让自己不全部没入水中,但却不知道要往什么方向游。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知道自己做了很多徒劳无功的事情来自欺欺人,他知道自己就要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了……缅握着老人的手,缅不知道他是不是就要前往另一个不知名的世界了,缅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想说什么,缅什么都不去想,缅什么都想不了,他被巨大的悲伤支配着。有火在自内而外地灼烧着他,灼烧着他的心脏,灼烧着那巨大的悲伤之海,缅感觉几百万种情感在从心里喷涌,他们炽热无比,包含了作为人的,无法言说的火热。直到所有的情感在上升到几近表达时,遇到大海:一切就都熄灭了。空旷,沉默,零散的仪器声化为单一的长鸣,缅再也握不住老人的手了……
洁白的墙壁融进无边的阴影,一切开始黯淡之后,缅的头顶投下一束淡黄色的灯光。大小石子铺成的路延伸到花园的另一条小径。纯色玫瑰花的芬芳轻轻地抚摸人的面颊,荡漾的夏夜萱招摇着不可追溯的时光。
远方传来越来越近的噪响,逾见逼近的火光照亮了玫瑰的鲜红。枪声,爆炸声,坍塌声,尖叫声……一切都能把哭声淹没。缅感到脊背上一阵冰凉,他转身,一个士兵模样的人正对着他的方向端稳枪口,枪声响起,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他面前倒地。女孩抽搐着,大大的眼睛望着缅。缅感觉有一颗子弹射向了比心更深的地方。缅蹲下身,把手放在小女孩的额头。
爱与死,唯有在面对最大的恶时,我们的爱才会展现地如此淋漓尽致。
士兵在笑,他挑衅似的把枪扔向了一边,向下看着缅。缅看着女孩,直到她不再能痛苦。缅站起身,转头走向身后的火海。士兵诧异地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一个字。在被火光吞噬前的一瞬间,缅向他丢下了一句话。
“你现在明白了吧,这就是我们。”
大理石砌的台阶从喷泉通向轻扣的门扉。红色,黄色,粉色的郁金香在连廊两旁摇曳似长长的裙摆。紫藤萝攀上斑驳的石墙,渴望着够到阳台上精心修剪的玫瑰。
那是盛夏的阳光,先辈曾于其下耕耘,再高贵的灵魂都歌颂过她的博爱。
古老的自动钢琴弹奏着悠闲的舞曲,各个时代的油画静静地注视着一尘不染的房间,亘古不曾改变:华章之下,万物尽泽。
轻盈的帘幕拖动柔软的流苏,槐树投下巨大的斑驳,间应出阳光蹁跹的舞步。方形的地板蜿蜒向上,汇聚成圆形的穹顶,于边缘垂下小小的萤盏。
缅听见了啼哭声。小小的摇篮放在钢琴架上,婴儿伸展着手臂,第一次触摸新奇的世界。
“我听见了哭声”,孩子的母亲问道,“他很健康,对吗?”
缅看着婴儿,逐渐失神,“是的……他会笑着,去很遥远的地方。”
缅终于落下了眼泪。
傍晚的孤儿院,茶叶花香弥漫。林鸣靠着矮墙放松疲惫的身体。自从文档回归,他扮演了从通缉犯到逆模因部主管,形形色色的各种角色,但无疑每个角色都让他筋疲力尽。但好在世界都已回归正轨,帷幕虽已无法再降下,但它所保护的人正在试着努力去扩大常态的边界。记忆部已成为历史,林鸣回想着那段曾决定人类何去何从的往事,那时他很年轻,犯过大错,也最终被证明弄拙成巧。而如今,他已成为还健在的人中,逆模因部最德高望重的元老。
但今晚,那些往事都像茶叶花香一样,很淡很淡,他手里拿着一位故友离去前留下的最后一件物品,那是一张照片,林鸣看得出神,他努力去理解照片上内容的含义,恰如很久以前人们为了理解它而和神明赌博。但如今,林鸣很清楚自己明白那内容的含义。不无讽刺地,就像难倒了无数天才的数学难题往往只需用最简洁的形式写下,那照片的内容,也不过是空白背景下的一撇一捺:一个大写的人字。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