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融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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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Lyrics很少有机会来到刑事案件现场。眼下其他员工正忙着维持现场秩序——就像普通警察一般会做的那样。他们确实也装扮成了刑警的样子。

她原以为会有好奇的住户从门扉后窥探他们的工作,又或是惶恐兴奋的居民干脆把现场围得水泄不通,可事实恰恰相反。由于案发地太过于偏僻,楼中住户甚少,若不是垃圾发出过分的腐臭以至于惊动了物业清扫,甚至没有人发现状况异常。

“门锁状况怎么样?”调查组的其中一人走了过来。口罩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Lyrics一时间并没有认出是谁,不过仍然回答了问题。

“确实有被奇术毁坏的痕迹,不是最近留下的,更具体的推断需要借助工具,”她说,“屋子里是什么味道?”

“烂掉的吃的,你不知道有多恶心,我觉得我要好久才能走出阴影,重新面对猪扒饭和炸鸡腿。”对方苦兮兮地说。

Lyrics笑了起来,心中隐隐升起一丝疑惑。那不是腐坏食物的味道,而是另一股更为浓稠、更为黏腻的甜味,好像雨林地面上成年累月的果实残骸散发出的味道。那种气味让她眩晕而口渴,唤起了儿时误食草地番红花的记忆。

那种有毒的植物入口后带来了烧灼感,然后便是不省人事与连绵的幻觉,谵妄的色彩让她想要呕吐。她的双胞胎哥哥及时发现情况不对,通知父母后给她灌下了整整一盒牛奶。自那之后,她便对植物与泥土的味道极度敏感。

眼前的房间就弥漫着古怪的植株气味。她四下张望,又询问了其他同事,却没有人发现任何会发出强烈味道的植物。有人打开了窗户,空气流通后茎叶的味道消散了。但不安仍萦绕着她。于是Lyrics朝楼下望去,可那里也没有哪怕一抹绿色。

“我们现在有什么发现?”她询问在走廊抽烟的朋友。

“基本可以肯定和之前一样,模式都一样。书桌上有一些感冒药,他可能有一些鼻塞,没有发现饮水的异常。样品已经送检,不过我想杯壁上肯定会有残余的劳拉西泮。”

“然后在药物生效的十五到三十分钟里,他就那样隐去身形,坐在旁边。对于一个蓝型,这是非常……不效率的做法。”一股寒意掠过她的脊背,对于蛰伏在暗处的双眼、压低的呼吸的想象让她的不安加剧了。对方异样的耐心或许是因为不善搏斗,又或许是因为他喜欢看着猎物慢慢倒下去。第二条猜想让她感到不舒服。

“也许这是个看过罗卡交换定律的蓝型,”同事重新戴上了手套,开玩笑道,“如果他用更激烈的办法,我们还能有更多收获。现在他连根头发都没给咱们的法医学者留。”

“也许他真的知道。”Lyrics说。她忽然意识到了刚刚的味道是什么,她曾经在植物园的兰花大棚闻到过。那是许许多多兰花一起开放才会发出的味道。那也是她的哥哥林以玄最讨厌的植物,他说过,兰花棚的空气尝起来就好像小动物的尸体跟糖块一起融化一样。

Lyrics现在只希望,失踪者们不会已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像阳光下的糖一般消融。


2

Harmonics怀着莫大的恐惧从睡梦中醒来。

他身下的床单被汗水浸湿,又因为在睡梦中无意识的挣扎而褶皱。床铺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又泥泞的池沼,其中有蟒蛇潜游,可他并不想起身整理,一方面是因为他精疲力尽,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已经熟悉了这种噩梦的余悸。Harmonics本身并未发现,而事实却是,他其实还没有完全醒来。也只有在这样晨光缓缓升起、日轮尚未燃烧的混沌时刻,思维才能短暂地回归他的躯壳。

Harmonics感到自己正在犯错。每一次从梦魇中醒来,他都会这样认为。然而,错误是什么?他焦灼地思考,同时意识到自己的疑问并不能走到尽头,得到回应。他发觉自己站在一堵光滑的高墙前,墙还在生长,逐渐朝他弯曲倾覆,他想要逃离,却只是站在原地,不住颤抖。可我做错了什么事,我做错了——

Harmonics停了下来。另一部分的他也自意识底层开始发声。是的,你犯了错,然而你并不打算承担它们,如果你决心制止这一切,你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呢?那声音冷静又残酷地指责道。你忘了,你忘了,你时时刻刻记得你忘记了,你此时此刻记得你忘记了。你不该忘的。

“我不要,求求你,求求你。”Harmonics高声喊叫,寒冷与滚烫的血液同时充斥他的血管,恶心和恐惧塞住他的喉管,而微弱的疑惑又回荡在他头脑深处,他究竟在害怕什么?他不知道,但还是拼命逃开。逃开他的所作所为,逃开他白日的追求狂热,逃开他的过去与良知,逃开他曾经喜爱过的接骨木茶的味道。噩梦中的手追了出来,要抓住他。他勾勒出恐惧的轮廓,可仍拒绝为其填充内容。他呻吟着,颤抖着,苦恼着,想要诅咒又茫然起来,因为他本性懦弱又柔软,从不曾诅咒或痛恨任何,甚至连现在燃烧在自己身上的痛苦他都认为是合理的。他只是一味地、固执地逃避着。

于是天亮了。

Harmonics睁开眼睛,先闻到腐烂而甜腻的气味,然后看见了铺天盖地的兰花。粘连的墨绿色叶片遮蔽了温室的屋顶,暖风从管道中吹出。被他宠爱并照料的植物尽职尽责地吐露芬芳,替他驱散夜晚残留下来的触感。他环顾四周,寻找着。忽然,右侧的一簇叶片颤抖起来。

一只有六根手指的手从叶片后探了出来,除了拇指,其他五指的长度都是一样。那只惨白的手对Harmonics翻出手掌。

Harmonics将手压了上去,将昨晚的梦境与其中蕴含的事物交给它。在混乱的色彩抽离时,一瞬间一张脸超越了其他,显现出清晰的映像。他知道对方的名字,只是片刻间无法念出,然后那几个音节又遗失了。

待Harmonics从他被植被包围的卧房走出,他想起了那个名字:Rhythm。

他在街道上站定,此时正值深秋,白昼到来得已经十分迟缓,这个时间只有一位女士经过,用她的高跟鞋踩碎落叶。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他感觉自己好极了。灵敏,精力充沛,目的鲜明。在任何掠食动物缩紧身体,向前扑出的前一刻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他感到自己能分辨出每一道风以及隐藏其中的味道,他能毫不费力地想起计划的下一步、再下一步、每一步。如果此时有一个与Harmonics熟识已久的人看见他,一定会因他的神色感到惊讶,难以将眼前压抑着喜悦、眼窝深陷、身材消瘦的人与温和内向、喜爱植物的矮个子圆脸奇术师联系起来。

当他用奇术破开又一个受害者的门锁,他没有回想起昼夜相接时蛰伏的愧疚和恐惧;当他将沉睡的绵羊带回羊圈,他并不知道基金会此时正在就这起连环失踪案召开会议;只是当他再次回到自己饲育的兰花之间昏睡时,他又想起了Rhythm的脸。

不老的故人在梦境中侧过头,对他说:“我觉得你在犯错,Harmonics。”

他回答道:“我想是的,Rhythm。但是其中自有乐趣。”

“那么,你无法脱身了?”Rhythm询问道。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只是苦笑起来。他良心的一个侧面,长着Rhythm面孔的人淡去了身形。仿佛被一只手放开,Harmonics坠入更深的梦境,在那里天空中的蓝洞对他睁开眼睛,古老的城市里有绵羊从他身边跑过。


3

Rhythm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撑起长伞走过街头,雨声沉沉,在伞顶上绵密地蜿蜒着。地面蒸出的潮热雾气跟在他身后,将往来的人群不动声色地分隔开来。

这样的雨夜本应是他最喜欢的。然而,眼下Rhythm Linn却陷在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困境中:他不想回到住处,但他也明白,不该再继续这样走下去了。

距离收到那张残留着奇术痕迹的纸条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字句与往常一般简短,只是这回,情报中的内容让他产生了久未有过的疑虑。

其一自然是他的妹妹Lyrics Linn,这是他与GOC达成交易的根本原因。给文职派外勤在基金会并不鲜见,说实话,Rhythm能够理解让奇术专长的研究员协助调查的做法,但Lyrics?这姑娘上学时长跑年年倒数第一,出了岔子躲都没处躲,这事想起来就让他头疼,恨不得再去走上一整天。

另一个问题更加复杂些。奇术师、兰花、AWCY,这几个名词凑在一起时很难让他不想起一个人。但记忆中的内容又与所了解的情报相去甚远,让他不禁些微地困惑了,几乎以为自己经历了一场现实重构。

奇术师深吸一口气,在又一条斑马线前突兀地停下,路人于身侧自发地分流,像潭底被鱼尾摆开的幽绿的藻荇。事实上,早在读完那行字的刹那,潜意识就已做出了决定——而他也没得选。

他在脑中缜密地计算着,一边捏出了那张字条,小声且迅速地吟诵几句,两指用力一搓。街面上满目皆是行色匆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高个青年衣角边一闪而没的亮光,纸灰纷纷扬扬散入雨丝。

Rhythm将手收回衣袋,转身向他勉强能称为“家”的方向走去。


回程的时候他想起了更多。

脚步声和摸索钥匙时叮当作响的声音在楼道中回荡,空气中隐隐浮着老式单元楼特有的霉味儿,他找到正确的那一把,打开房门,无言地感到某种时隔已久的怀念。

这段时日不曾间隔得过长以至于令他遗忘,但也并未过短以至于可以清楚地忆起一切。如今他回想起离家之初、被AWCY们收留的日子,背景永远是那座废弃的工厂仓库。他们每每撬开门溜进去,叫不出学名的破旧机器盖着油布堆叠在角落里,墙上残留着经年的污迹与印痕,夕阳从高高的穹顶边缘斜照进来时,会给满地的画作和雕塑镀上一层锈色。

那时年轻人们热情而快活,慷慨地接纳了无处可去的Rhythm,分享给他一片有屋顶的地铺——反正这地方大得很。他亦被邀请去体验那些千奇百怪的作品,具有异常性质的那部分多是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最过分的一次令他睡了整三天。等他从前所未有的美梦中霍然醒来,才发觉自己干渴得近乎没法出声,而朋友们俯视着他,发出肆无忌惮的大声嘲笑。他依然能想起他们的名字,他们每个人。

还有Harmonics。

这个称呼属于他在AWCY认识的第一个人,尽管后者把他从便利店门前领回去时,还不叫这个名字。或许是当时的小个子少年太过腼腆且友善,连带着那个夜晚都变得平淡无奇起来,而骤然展开的超自然世界的一角,就那样顺理成章地融进了Rhythm的生活。

他们一起研读过那些厚厚的奇术理论书,艺术家小伙子们手中的存货大多七零八落不成体系,时常令Harmonics看得头疼,Rhythm却堪称废寝忘食地投入其中。

他俩都明白二人的志向并不相通。Harmonics沉默得堪称羞怯,只有在谈起他的创作时,那双游移的黑眼睛中才会有灼灼的光;至于Rhythm,他甚至很难称自己为AWCY的一员,即便这个团体是这样的松散,即便他们天天混在一起,但仍有某种东西将他鲜明地划分出来,如同再黯淡的炬火也没法和黑夜化为一体。

那时,在年轻而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Harmonics与他讨论过许多尚且难以企及的命题。比如追寻与遗忘,比如人生的意义,或者艺术的终点。

大约没人见过那里究竟有什么。圆脸的少年说着,从画板前扭头看他。但我还是想离终极更近一点儿。你呢,Rhythm?

“而我想,”他还记得自己静静地回答,“我想在更大的世界里继续走下去。”

……那又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后来他确实践行了自己的理想。直到他从各大异常社群中游走一圈归来,终于有能力建起情报网时,尽管不曾刻意收集,“Harmonics”这个名号仍偶尔在传言中出现,陌生得像是重名之人。Rhythm没去查证过,直觉告诉他这不会令人愉快。

但基金会的新行动打破了他的自欺欺人。显而易见的是,他必须赶在基金会与这位“Harmonics”接触之前找到他,无论是为了Lyrics的安全,还是为了他自己。

他收好雨伞,将冷掉的晚餐存进冰箱,接着把全套奇术道具一件一件装进身上各处相应的口袋,心平气和,有条不紊。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总该有个了结。


4

Harmonics憧憬着Rhythm。

年少时的相遇就好像是一场小型海啸,在这场小小的灾难中,Harmonics见证了Rhythm的能力。他凝望着少年蓝型专注而冷漠的眼睛,从中见到了他不知道此生能否眼见再被人复制的才华。那是震慑性的、迅猛的、掠食性的了解,每当Harmonics对少年的了解更进一步,他的心就又被啃食下一块。那与爱慕乃至友谊无关,那是一种深深的折服。

Harmonics很清楚他无法抗拒呆在Rhythm身边的诱惑。对方是聪敏的、锋利的、非常规的,而他是怯懦的、迟钝的、围栏内的,他不自觉地去追逐对方的光彩,因为存在于Rhythm身上的东西绝非随处可见。

他不爱说话,却竭尽所能地去与Rhythm交流。Harmonics从来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角色,他矮小又腼腆,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照料植物上。当Rhythm给他回馈,他倒反而不知所措了起来。他偶尔会认为自己并不想得到对方的回应,只是渴望站在对方身边,聆听他信马由缰般的思绪涌流。

Rhythm喜爱阅读。不仅是与奇术有关的书,还有各式各样的杂书,他都照单全收。兴致到来时,他会与Harmonics分享他的心得。很多时候,他们不能很好地了解对方的意思,然而对于两个人来说,那又确实是一段快乐的日子。在Rhythm眼里,那段时间如同Harmonics伺弄的植物,平凡又葱茏;而在Harmonics眼里,那则是一道单向的光,短暂地出现,却划破了黑夜的漫长。

在偶尔的梦境里,Harmonics会看见满天的星星和过去的Rhythm。少年把脚踩进海水一样的晚天,捞起一捧银色的星光,对他笑得欢快又张扬。


Harmonics把一大捧活着的兰花抱进怀里,才重新冷静下来。那些枝叶贴着他的皮肤,像他拥抱它们一样拥抱他,宽慰他,用沙沙的摩擦声细语,抚摸他的背与肋骨,让他能够好好呼吸。血液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Rhythm用银器造成的伤口并不深,他很清楚对方手下留情了。当他们还在AWCY时,Rhythm就称得上是弹无虚发了。

他把自己的血液喂给兰花,脑海中却是Rhythm在街角站立的模样。他喃喃地、反复又神经质地说:“那是他……不会错,我不会看错,那确实是他……”

在好一会儿这样的自言自语中,他没有念出Rhythm的名字,每当那个音节要蹦出来,他就仿佛要打一个寒噤。Rhythm的到来完全唤醒了他的痛苦,引出了过去的他与现在的他的矛盾。他并非突然坠入它的罗网的,而是亦步亦趋着,直到深入到无法回头为止。这个过程并不短暂,他逐步被麻痹了,沉浸在好奇心和掌控感带来的快感中。刚开始他无法适应角色,后来却愈发得心应手,并发现那是快乐中最为尖锐,最让人成瘾的一部分。

当镇定剂滑入绵羊的饮水中,当它们温顺地把药剂一饮而尽,他屏住呼吸,静静地、欣喜地看着他们倒下,向前或是向后。有时他觉得自己记得每一个猎物倒下的姿势,有时他又把他们都忘得干干净净,还有时那些人的脸重叠在一起,因为他的思绪错乱了,回忆里的长发下露出男人的脸,白发长在上下颠倒的婴儿头顶。他对那些异常浑然不觉。第二次闯入时,他慌乱中碰落了水杯,于是水杯自此之后便永远地在他梦境中旋转下坠,永远也碰不到地面。他的神经紧绷着,一直在等待,却不知在等待什么。

现在他却明白了,他在等候Rhythm。Harmonics混沌的头脑还不能给出原因,但他已经认定了他在等他。他坐在巨大的兰花下,仿佛坐在受害者家中,浑身紧绷,呼吸困难,兴奋异常,偶尔被触电般的恐惧蛰咬。其实那被Harmonics认定为恐惧的感受是这个世界带给他的真实感,因为长时间沉湎于虚幻,这种感觉变得过于陌生,以至于被与恐惧混淆。

“Rhythm,”他叹气,开始呼唤旧日好友的名字,“Rhythm,我是如何的一个混蛋啊!我不该带走那些人!”

话一出口,他就好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他想道,难道我真的不该么?他静静地坐着,然后突然站了起来,他在那一刻意识到他已经走不出城市的阴影了,他为了维持已经成瘾的异常狂热,必须与他还冷静时的一切为敌,而Rhythm就是其中的代表。他明白了,Rhythm并非救赎,而是审判。他明白了他的安心从何而来,在充当了太久的狩猎者后,他又重回了一个被动的位置,那是他曾经长久驻留、为自己定下的位置。他自行差踏错的那一刻就等候着,等候有人来制止他,或者等着有人来被他杀害,让他再也无法回头。

Harmonics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如此恬静,仿佛回到了往昔。他低低地,温柔地说:“啊,我的朋友。你没怎么变。这很好,很好——”

Rhythm的样子在他眼前清晰了起来。他看上去更老成了,一袭黑衣,双眼神采奕奕。那是他熟悉的眼神,倨傲又有些漫不经心。然后他看见了他,冲了过来。那一秒钟Harmonics只是楞楞地看着Rhythm,不知所措,被对方眼睛里稍纵即逝的复杂情绪烧得难以呼吸。他在Rhythm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转变。随后的疼痛唤醒了他,血流了下来,让他转身逃离。他难以迈开步子,甚至希望Rhythm快点追上来,可对方并没有。于是他隐约意识到Rhythm也在被某种情绪折磨着。他们同样心烦意乱,Rhythm或许还很愤怒,他不知道。那并不是一场符合他们水平的追逐战,Harmonics的胸膛几乎要被自己的心脏砸穿。在窒息而死前,他逃开了。

“……你在找我,你想抓住我,而我想被你抓住……或者把你杀死,”他张开双手,“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就见面呢,我想快一点结束……结束!不,我不想结束(茫然一瞬间拽住他的神经,他停了下来,深呼吸)。我非要杀了您吗?我们一定要以这样的方式……当然,这都是因为我,是我的问题。我怀念你……我的天啊,我真的很想你,Rhythm。你还记得吗,你喜欢读书,各式各样的书,你告诉我很多事,人们如何验尸,接骨木几月开花,还有你的家人。你的妹妹以前误食了秋水仙,你说着说着却要哭出来,你以为她要死了。罗卡交换定律也是你告诉我的。你喜欢让茶壶开出接骨木花——”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在心底,他清楚这些是毫无意义的。

Harmonics倒在床上,沉沉睡去。在入睡的前一秒,他祈求梦境中没有Rhythm的脸。

这场睡眠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影子,不再是虚幻,而是真实的记忆。短短的半个小时里,他看见了Rhythm提着茶壶,仿佛提着一盏灯一般在满是柱子的庭院间绕来绕去,时而他追逐着对方的足音,时而Rhythm用接骨木苦涩的味道作为灯油,照亮他走过的路。偌大的石柱投下阴影,藏起他们的身形,他只能看到接骨木细密的白花,看见Rhythm的手,看见对方黑色风衣翻起的一角。当他焦渴地探求,Rhythm便在千百万根石柱后隐没;当他疲惫又惶惑地躲避,那些有关Rhythm的颜色与声响又变得无处不在。

黑暗而沉重的阴影拉成长长的一道又一道,梦境中充斥着简单的、石制般粗糙的黑白灰。一张小桌子出现在了石柱的缝隙间,他不住奔跑,它就在一道道缝隙中不住闪回,阴影与阴影、阴影与石柱、石柱与Rhythm的轮廓、他的背与Rhythm的脸颊、他的口与他的眼,那画面终于撕开了裂口。于是色彩倾泻而下,染透了他的全身,让他变得斑斓又归于透明。少年Rhythm坐在桌子前,看着一本奇术理论。他记得那本书,多是些不切实际的夸大之论,可Rhythm却爱不释手。

你不可能用一个法阵把星星的一部分扯下来,Rhythm。那时候他那样说。

“为什么不可能?”Rhythm笑了起来。现在在梦中他依然是那样笑的。然后万颗星辰、千种光彩化为一片海,把他吞入其中,磨为灰尘。


他在一座待拆除的危楼前找到了Rhythm。Harmonics对他点了点头,头脑还停留在刚刚的梦境中。Rhythm让整座楼房化为一座迷宫,层层叠叠的门窗让人无法分辨方向。Harmonics依靠嗅觉确定他们的位置接近楼底。泥土被秋雨浸透的沉沉湿气是他熟悉的。

Harmonics突然站定了。他仰起头,呆呆地望着同样停下脚步的Rhythm:“你还在用接骨木泡茶吗?”

Rhythm微微一愣,让长剑的剑尖指向地面。在他回答之前,Harmonics却突然激动了起来。有一会儿他看上去就要哭了,一种因为不知所措带来的巨大苦闷涌进他的眼睛,然后所有情绪都戛然而止。他静静地望着Rhythm:“今天我们还是一起活着吧。”

Harmonics撞破了窗户。淅淅沥沥的秋雨溅了进来。Rhythm没有追出去,他走到窗边,试图远离室内兰花茎叶的香气。

兰花的味道总让他想起某些死去多时的物体,还未完全腐烂,却也不能再活一次。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对此Harmonics也深有同感。


5

“……以上就是当前进度的总结。此外,有一个新情况,”调查组负责人的声音在会议室中回荡,“一名受关注人员,代号为‘R’的3级蓝型POI-014-4276介入了对嫌疑人POI-7498的追踪。根据现场观测到的少量奇术残迹,推测他们已经交过手。由于嫌疑人处理现场的手法极其老道,我们这边进展较慢,‘R’能够如此快速地找到对方,或许其手中有额外线索,比如他们此前就是旧识。在记录中,‘R’曾经与AWCY社群有所接触,这也与我们推测的方向相吻合……”

Lyrics托着下巴听报告,逐渐有些微微的走神。从一开始,这起连环失踪案就让她感到了隐约的不安,但基金会里的危险事物不计其数,所有人都早该习惯了与随时降临的死亡乃至生不如死和谐相处,因而她也就很难说清,这种预感究竟来源何处。

此刻,那股让她格外心浮气躁的兰花香气却变得令人怀念起来。不是因为它带回了甜腻而反胃的童年记忆,而是童年记忆令她想起了失踪近十年的哥哥林以玄。

说是失踪,其实不太恰当。最早的时候,哥哥偶尔会寄家信回来报平安,邮戳遍及各地;近几年则愈发地少了。然而出于某种血脉相连的执念,她仍自作主张地坚信着,哥哥正在某个远方骄傲而安然地生活。

邻座的机动队员这时举起了手,负责人的目光随之扫了过来,吓了Lyrics一跳。她尽量自然地直起身子,脑子里胡乱游走的思绪也赶忙规规矩矩地收好了。

“指挥部对于R这件事的态度是?”同事提了个很有操作意义的问题。

那头沉吟了几秒,“暂时不予干涉。我们尚未确定该POI的立场和动机,盲目介入可能会打草惊蛇。此外,留着这条线索或许能帮助我们更快找到嫌疑人。”

“明白。”

散会后,负责人额外叫住了Lyrics。

“辛苦了,这段时间净跟着我们跑外勤,”他礼貌地说,用略微奇异、但意外地不令人反感的目光打量了她,“听行动队那边说,你有些身体不适?”

Lyrics有些惊讶,“啊……其实没事的,完全不影响工作。”

可对方温和而坚决地摇摇头:“总之,现场那边你可以先不用去了,留下来休息几天。”

她没有再坚持,“好的,多谢您费心。”

负责人没多说什么便离开了,把Lyrics一个人留在偌大的会议室里。她怔了会儿,下意识地走到窗边,在微凉的秋风中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抚摸行道树上所剩无几的叶子。

那叶子距离她的指尖很远。它悠悠晃了晃,翩然从树顶上落下,打了个卷儿,飒飒地追着风而去。

Lyrics失望地抬头,发现天边正蓄起一朵灰沉的积雨云。

又要下雨了,她想。


6

Harmonics漫步在城市中。

这是一座很小很小的城市,雪白如鸽子。白有千千万万种,而黑只有一种,那就是自远边低垂至此处的天幕。石头堆砌一样的白、新雪一样的白、裙裾一样的白、飞鸟一样的白、冰窟一样的白、晨雾一样的白,纸张一样的白,街上行人也穿着白色的衣服。女孩穿着白裙子牵着白狗,男子穿着白西装握着白色的公文包,学生穿着白校服戴着白色的帽子。

而在城市的正中央,有一座高高的白色钟楼。钟楼的白色是如此奇异,以至于所有见过的人只能说,那是钟楼的白,而不是其他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所存在的白。白钟楼下开着白色的玫瑰花,白钟楼上停歇着白色的鸟儿。直到有一天城中来了一位作家,他抬起头看了看钟楼,回家写下了一行白色的文字:那是黑色的白。于是人们恍然大悟,那果然是一片漆黑的纯白色。至于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就再也没有人说得出来,总而言之那确实是黑漆漆的白色,毋庸置疑。

Harmonics喜爱这座城市。最开始发现它的人便是他,他听到了城市在群山之中的呼唤,于是他飞越大海来看它。在他看到它的时候就爱上了它。

没有人的城市是寂寞的,白色小城于是恳求道,你能否为我带来居民?作为回报,我将送给你我的一部分。

Harmonics不明白它的意思。他只知道这座城现在非常虚弱。他问到,我带人来,你会吃了他们吗?

城市回答,我不会,我从不吞噬生命。在一段时间后我就会让他们回家。

Harmonics又问,那你会向他们索取什么?

城市回答,我什么也不索取,我只是让他们来城里做生意。我不逼迫任何人卖或买,一切都是他们的自由。

于是Harmonics为城市带去市民,而城市也果然遵守诺言,不曾逼迫任何人做任何事。来到此处的人暂时忘却了城外的世界,自由地生活着。一切公平而和睦。有的人出售了善良,于是变成了一头白色的狼;有的人出售了同情,于是河里多了一条白色的鳄鱼;有人出售了沉默,于是一只白色的鹦鹉在城中不停鸣叫,昼夜不停。

那些离开城市的人恢复了原状,可却仍然记得一切。有的人原本是学者,却一度在城中沦为乞丐;也有人本是罪犯,在城中却成了呼风唤雨的富豪。Harmonics观察他们,追踪他们,并从中得到了异样的满足。然后,他开始有意促成某些人的转变。他沉浸于拨弄他人命运的快感中。

回过神来,Harmonics发觉自己也变成了城市的一部分。他通过城市满足好奇与欲望,出售自己的愧疚与良知,刚开始不过是一种试探,最终却完全投入其中。他开始难以入眠,只得依赖过去培养的兰花安神,后来索性把床搬进了温室,然而睡眠还是一点点地溜走。他逐渐恐慌,怀疑自己的生命中要变得仅剩白昼。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身边的一切都开始褪色,仿佛都要化成白色。梦中白色的天幕划过白色的流星,白色的火焰闪烁白色的光;衣柜里的衣物也只剩下白色的可穿;他的皮肤也逐渐变得苍白,嘴唇失去血色,虹膜淡成浅灰;只有白色的鸟会在他的屋子前停歇。他这才明白,白城追逐他而来,他正在变成第二座白城。

更糟的是,他竟难以分辨这是不是一件坏事。


7

Rhythm最后一次检查了自己所有的奇术道具;尽管他很少这么做,过分谨慎的行为会令他感到软弱。它们都乖巧地待在各处口袋里,只有几个悬挂在外的小金属瓶被风吹起,碰撞出轻微的叮当声。

在基金会的步步紧逼之下,Harmonics一连换了几个临时驻地。Rhythm死死地盯住了他,最终跟到了这座城郊的工厂仓库——他们年少时最初的起点,他早该想到的。老实说,这地方至今都没人管也未免太过分了,Rhythm很怀疑是对方对其所有者做了些什么手脚。他衷心地希望那后果还不至于太糟。

此刻他正蹲在相近建筑的房顶。Harmonics显然布下了天罗地网,正面硬闯绝不是个好选择,因而他决定换个方向进入,从他年少时最喜欢的、那扇能带来夕阳的窗子。

年轻的奇术师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无声地扬起一个笑,纵身跃起。

日光之下,风鼓动着他的衣襟,像吹奏一艘黑色的帆船。

他如愿以偿地落在了二层的平台上。哗啦一声巨响同时惊动了此地的主人,Rhythm几乎能感受到空气中的eve粒子骤然浓稠了,和着满屋子粘腻的兰花香气,蛇蝎般炽烈着向他袭来。

“Harmonics!”他早有准备地一个翻滚,大喊,“是我,Rhythm!你不想再谈谈吗?”

那暴起的气息迟疑了。他年少时的旧友从层叠的植物枝叶后面露出一双眼睛,接着是整个瘦削的身形,手中甚至还拎着一把水壶,“……是你,Rhythm。”

Harmonics的声音同他记忆里的一样轻柔安静,在此情此景,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十年前。但Rhythm也很明白这都是错觉,他不再是初出茅庐的菜鸟奇术师,而对方也早已不再是那个单纯无害的艺术家了。

他一时竟有些张口结舌。事已至此。Rhythm从心底里明白这一点,事已至此,他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了,基金会和GOC不会放过Harmonics,就连他自己也不会放过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问道,“你一定要这么做吗?”

对面那个人似是讶异了一刻,接着掀起嘴唇,露出一个扭曲快意的笑;他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去了,令Rhythm感到陌生的那部分涌了上来。

Harmonics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他的话音在沙沙摇动的植物枝叶间被冲散了,那些巨大的花茎交头接耳,诉说着某种诡谲的嘲笑。这令Rhythm轻微地焦急起来,他上前一步,“你说什么?我没——”

回答他的是一声大门被炸开的剧烈轰鸣。

“基金会!放下武器,停止反抗!”


Lyrics守着沉重的提箱式SRA,在仓库外角焦急地等待着。

距离她的同事们冲进去已经过了近十分钟,从激烈的指挥频道来看,混战还在继续。行动队的成员本来就不够多,一打起来更是捉襟见肘,而他们追得太急,支援还在赶来的路上。在她本人的坚决要求下,负责人终于允许她稍为接近现场,把看护SRA的工作交给了她,还千叮万嘱这东西贵得要命,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当消耗品丢出去,她也只好待在相对安全的地方等待命令。

激烈奏响的枪声渐渐模糊成了背景音乐,Lyrics的脑子里乱成一团。疯狂的异常艺术家,神秘介入的奇术师……她想起后者在POI档案上的模糊照片,那个挺拔的身影总让她有些莫名的亲切。

但现实容不得她想下去了。下个刹那,一个人影在爆炸声中夺门而出。她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地看着一团白色的浓稠雾气携带着澎湃的奇术波动溅射而来,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幸好SRA被放在了掩体的死角。

“小心!”

这喊声仿佛是一瞬之间就从遥远的距离来到了咫尺之近。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那个人——并非穿着制式作战服的基金会成员——搂住她就地滚了一圈,堪堪躲过了刚才那一波无差别爆发。

奇术师的风衣兜帽掉落了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庞。上面满是烟灰和尘土,但那双眼睛又是那样明亮,那样富有生气,那样的……令她熟悉而思念。

“保护好你自己。”多年未见的兄长在她耳边沉稳地叮嘱道。匆忙间,他只来得及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便再度起身追了上去。

Lyrics愣在原地,突然间,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8

远远地,一座白钟楼落入他们的眼睛。

Rhythm还在奔跑。他追着。他追着Harmonics,感到干燥的空气摩擦着他的喉咙和肺。一个随着他呼吸断续的气声告诉他,你必须追上他,你必须追上那个人,不仅为了你的妹妹,这样做的意义不止于此。Rhythm踏过大街小巷,踩过柏油马路的白线、餐馆后小径的油腻、阴暗罅隙的厚软苔藓,一路上模糊的路灯与记忆碎片挤进耳鸣中,Harmonics过去所说的话像接骨木花一般密密扎扎地拥簇在一起。

那么、那么、那么。那声音时远时近,询问着他。你想摘下星星,是不是?气体和尘埃,还有恒星发出的炽热紫外线。380光年外的巨蛇座。不可能的,Rhythm,那是不可能的。

一股怒气涌进Rhythm的头脑。逐渐加剧的疲惫、窃窃私语的嘈杂、因为时间而失真的言语,他感到自己在失去某种掌控力。他曾无数次因为同一个原因吃亏,现在那个原因又开始在他眼前蹦跳。Rhythm憎恨着“不可能”。

他是如此年轻,如此才华横溢,如此灵敏。很多人说——事实也确实是——他们没有遇见过比Rhythm更优秀的蓝型。天赋的桂冠被戴在他头上,骄傲的枝叶点缀他的斗篷,他站在比其他人更高一节的阶梯上,朝未知处摸索。不可否认,Rhythm是自负的,他把脊背挺得如此之直,仿佛绷紧的弦,他的手势做得灵巧又迅速,与话语一起让和他辩论的人溃不成军。他生来就不爱服从权威,他是常理的挑战者。“不可能”是长在Rhythm身上的逆鳞,“无能为力”是Rhythm喉咙中的鲠刺。尽管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不再那么锋芒毕露,但那骄傲的秉性却仍然存在,没有被磨灭。对于Rhythm,想要意味着做到。

所以他不能不追上Harmonics。所以他不能不挽救这件已经发生的蠢事。所以他不能不对回忆中的旧友大声反驳。

你错了,他想,你错了!我会追上你,就好像我会把星星从天上捧下来。


忽然,尚且遥远的钟楼在一个转弯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Rhythm堪堪在那白色的阴影前收住脚步。距离已经缩得很小,Harmonics在不远处一脚踏入,被齐腰深的液态阴影吞没。

不过,即便没有那会吞没人的液态阴影,Rhythm也明白这钟楼无疑是异常的建筑。它仿佛一个抑郁的幽灵,一位不知为何烦恼的吉赛尔,唐突地出现在林立的高楼、炫耀的霓虹灯之间。最初它如同一阵自地下钻出的扭曲雾气,时而寡薄,时而浓厚。它是如此忧郁,以至于让人几乎可以看出一座建筑物的神情,错把它黑洞洞的窗当做乌黑的眼睛。它又是如此古怪,没有人可以推测出它的来处,没有建筑师可以画出它无时无刻不在扭曲变化的骨架。Rhythm本能地察觉到钟楼与Harmonics气质上的相似。

在他注视它几秒钟后,那些白色开始拥有实体,而一旁的其他楼房反而虚幻起来。路人没有发现这多出的高塔,聒噪的城市被拉长放慢,飞鸟停下振翅,被繁星托住腹部,绒羽间藏着细碎的闪光。白色的阴影变成旋转的阶梯,扶手、墙壁、栏杆、窗户将Harmonics藏匿。

难以分辨距离,也难以解析明暗。这座钟楼内部是白色的垃圾场,堆放着属于Harmonics、混杂着Rhythm的白色。那是难以言明的艳丽白色,闪着黑色光芒的白色。声响、思绪、触感、目之所及都被单一颜色混淆,不可理解的骨骼、筋肉、肌理随着呼吸颤抖。这是活着的建筑,与Harmonics相连的建筑,因为其主人的混乱和犹豫,这里缺乏逻辑。

Rhythm踩过一大堆素描用石膏苹果,它们正在腐烂。雷声从窗外传来,刚开始远远的,然后又突然在耳边炸响。风漫无目的地在他们之间穿行。他踩上一段围栏,借此跳上另一段楼梯,紧接着穿过一道活板门。Harmonics无疑已经发疯,Rhythm能听见他的呜咽混在那些响动中。那一刻,穿透无边无际的茫然,Rhythm忽然清晰地体会到了一种清醒,一种同情。

冷静的思绪慢慢地重新灌注回他的身体。他感到刚刚攫住他的怒气在消散,仿佛冷雨浇落灰尘。他意识到了。这是属于Harmonics的地方,只要Harmonics愿意逃,他可以永远不被追上。台阶已经无穷无尽地向上延伸,栅栏可以旋转着从各个方向阻挡他的去路,墙壁可以永不止息地蒙蔽他的双眼。

那么,我要怎么才能抓住他?我要怎么才能赢得这一场追逐?Rhythm询问自己。

他先用咒术焚烧墙壁,然后原地出现了三堵一模一样的墙;他有一个特殊的指南针,曾在所有定向魔咒失效时把他带出荒海,但是现在它的指针消失了;他瓦解然后它再生,他毁灭然后它重建,它不屈不挠地织造绵延不绝的荒诞。

然而有一件事非常古怪。Rhythm愣住了。为什么我现在还没有被Harmonics甩掉?

一个可能性像一道银光一样滑过他的脑海。他几乎在那一瞬间就认定了那就是正确答案。微弱的、有关“或许他只是疯了”的质疑声被压下了。Rhythm停下脚步,倚靠在白色的墙壁上,踩着螺旋状的窄楼梯。他之上,是不知向哪儿延伸的幽暗;他背后,是被乌云笼罩的城市灯火。

“Harmonics,”他朗声道,“我给你带来了星星。”


一张脸出现在了他的不远处。遮挡消失了,Harmonics给了他一个颤抖的笑容。

“这就是最后了,”Rhythm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你在等我。”

“我也许在等你。”Harmonics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错,并不是等待Rhythm制止他,也不是等待他杀死Rhythm。他在等Rhythm为他这个实际上已经亡故的魂灵入殓,连同幻觉一起埋葬。他深信不疑,以前的他自己已经被白城囫囵吞下,现在的他只是疯狂的余响。

窗外的景象清晰了起来,他们现在在远高于城市的地方,地面上的灯火连成片,带着人烟的暖色。一阵短暂的寂静后,大雨连同Rhythm隐秘的悲伤与寂寞一起,急速坠向大地。

他抬起手。

复杂、缓慢、不必要。他已经许久没有展现这一项奇术。跨越千百年的设想被他在现实中构建,先人随笔记录的谰语凝聚成真实。空气被炙烤得滚烫,以光年计量的里程外,一块星云为了他们的邀约踏上旅程。被压缩的氢元素气体云呈现出蓝色,绽放出粉红的光芒,融化着虚妄的白塔。

Rhythm站在被他呼唤而来的星云之后,好像与此时此刻此处存在的所有事物都相隔万里。

Harmonics长长地望了他一眼。星云朝他飞去,光与热扑面而来。于是Harmonics张开双臂,缓步上前。在把星云拥入怀抱的那一刻,他化为灰烬。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


曾经名为Harmonics的灰烬散落在地板上。他以为他已经死去,即将迎来终结,获得解脱。然而他错了,他的生命流逝,然后转化为一种新的东西。他已经没有了双眼,若非如此他一定会把它们睁到最大,流下泪水。

他恐惧,他蜷伏,他苦苦哀求,他无声地忍受这折磨。

Harmonics恳求着,恳求正在消融的白塔不要将他吞噬,请求它不要将他带去远方。

“这是不公平的,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如果他还有嘴,有喉咙,他一定会这样大喊出声,“你不能这样……让我去死吧!如果一个人连死去的权利都没有,那这个世界也未免太过残酷了!几百年……几千年,从我们学会认识自己以来,死亡就一直被认为是一种安宁,一种停息。难道我还不应该去死吗?还有其他人比我更应该得到这样的惩罚、这样的宣判、这样的救赎吗?如果我甚至不能从死亡中得到尊严,得到我早已失去的理智,那么这一场闹剧又有什么意义?”

然而没有回音。白色有条不紊地把他吞入腹中。失去屋顶的遮蔽,Harmonics感到自己被雨水冲刷,顺着阶梯缓缓流下。

在他成为它的一部分的过程中,他逐渐意识到那座只有白色的城市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如果Harmonics是一名基金会的员工,他将用非常多、非常繁复的专有名词界定它。然而他不是,所以他只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存在丑恶到令人难以置信。而他一直在做它的帮凶,现在它羽翼丰满,恢复了气力,已经不再需要他来觅食。它正在舒展身体,蠢蠢欲动。他被引诱、被欺骗、被利用,现在则被遗弃。

毫无疑问,它比人更年轻。它以原本应当不可见也不可转移的事物为食。精密的思想,高尚的道德,广源的理想,闪光的才华。那些本不能交易的在城中成为了货币,在流通的过程中被悄然蚕食。它在放归那些被它吃空的皮囊时营造了一切如常的假象,而受害者坚信着那假象,直到它们在某一天突然垮塌,将他们的生活彻底摧毁。

它夺走少年的梦,艺术家的才华,普通人对生活的热爱,在他们心中产卵,留下愚钝、惶惑、痛苦、堕落的阴霾。他们变成了传播白色的空壳,被吃空的内在发出麻木的残响。

Harmonics怀着深深的憎恨与他所憎恨的对象融为一体。

他庆幸着,因为Rhythm的干涉,钟楼正在垮塌消失。同时他也担忧着,因为他能感觉到,在远方白色的母体正在向外蔓延。


一丝异样牵动了Harmonics。片刻后他才意识到,是融化中的钟楼在运动。而直到它有所行动,他才明白它在试图做什么。

不要——!Harmonics无声地嘶吼着,他的愤怒让周围的墙壁沸腾起泡,然而却无济于事。濒死的建筑怀着深刻的恶意扑向正在撤离的奇术师,无数只有六个手指的畸形之手拉扯向Rhythm。

Harmonics本以为对方能够挣脱,不料Rhythm却在关键的一刻迟疑了。

时间变慢了。

白色一点点灰暗了起来,停滞的鸟再也不能扇动翅膀。钟楼的大半已经消亡,可Harmonics仍能听到它发出的大笑。那笑声恶毒又微弱,让他心下一片冰冷。

Rhythm黑色的风衣被撕扯成碎片。钟楼长而锋利的指针从地板刺出,贯穿了Rhythm的胸膛。

他看不见Rhythm的脸,但是能感觉到他的鲜血与自己的余烬、泼洒的雨水、泥泞的白色正融为一体。

刚开始鲜血还是滚烫的,但很快就凉了下来。

在彻底融化于大地前,Harmonics看到了一双与Rhythm极其相似的眼睛。那个女孩——他想。在生死攸关的那一瞬间,Rhythm大概就是因为看到她而分心了吧。

“哥——!!”


尾声

基金会的大部队赶到之时,Lyrics已经不再哭泣了。

那之后他们费了很大劲清理Harmonics留下来的几个藏身之处,解救了十数位从昏睡中转醒的失踪者。根据他们的讲述,基金会施用了大剂量的记忆删除剂,但效果依然有限——白城改变的是他们的一部分本质。有的研究员私下里认为,这种改变是永久而不可逆转的。

对于此前已经从白城离开的受害者,以及可能存在的同源异常,追查还在继续,但已不再由调查组负责。后者递交了总结报告后就地解散,成员们各自回归原本的正职。有人提议给研究员Linn一个休假,她拒绝了。

有关Rhythm的一些文件陆续交到了Lyrics手里,比如基金会收集的那份POI档案的完整版。她读到了之前因为权限不够而被编辑的内容,在这个版本里,他不再是简单的“R”,而是Rhythm Linn,她的哥哥。GOC那边也传来了一份类似的文件,还有几把钥匙。

第一场冬雨落下的那天,她终于抽出空来去整理Rhythm的遗物。他的住处和她想象中类似,没什么能展现屋主身份的个人财物,唯一比较特别的,是一盒各式各样的十字发卡。


“新发夹很漂亮。”组长点起一根烟,随口说道。

Lyrics微微一笑。伤口仍在跳动,那一盒发夹在她心中空旷又灰暗的某处,从高处散落下来,回声缭绕,不愿消散,就如同Rhythm尸身坠地时漫长无尽的声响。

她的视线忽然被白色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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