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惊厥,无处可逃
哔哔,哔哔,哔哔…
一如往常,在拥挤的单人床上被闹钟叫醒。早就睁开了眼皮,我却仍旧呆呆地平躺床上,放任闹铃哔哔作响。
哔哔,哔哔…
今天几号?我问自己。虽说现在不再有休息日,几月几号或者星期几之类的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晴天雨天?无所谓,现在都蜗居在地下设施里。根本看不到。
哔哔,哔哔…
我看向床头正在响铃的闹钟,上午10点32分。
伸出手来关掉闹钟,掀开被窝起身,披上研究员袍,把几根手指伸进书桌上我喝剩下的半杯水沾沾,用湿手揉肿胀的眼睛——算是洗漱完毕、穿戴整齐了。
把半杯水一饮而尽,接着便打开房门离去。
右裤袋突然微微一震,接着是刺耳的电话铃声——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鉴于在地下设施里除了基金会以外的人是打不进来电话的,我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塞莫医生吗?我是山东筠石监狱的张巍。”
“医生”是前台设施对研究员的隐晦称呼,“塞莫”则是我的代号。
“是我,”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一边走出宿舍应答道,“找我有事吗?”
电话那头发出几声笑,又不太像是笑,接着开始煞有介事地攀谈起来。“医生您有点脱不开身吧?真是有劳您了。最近睡的怎么样?看看您工作到多晚……”
“——我上班要迟到了。你想说什么?”我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走进了走廊尽头的电梯。
“好吧,您们医院在筠石这边好像落了点东西没带回去,我们希望您能前来取回……”
我按下了“正1层”的按钮,电梯示数缓慢地从“-3”向上递增,“谢了,不过没有上级通知,仅凭您一通电话是没法打发我的,抱歉。”
电话那头传出一声叹息。
“很遗憾——你没得选。”对方留下这一句后,毫无征兆的挂断了电话。
我有些惘然,“喂?”
电梯一层到了。
电梯门缓缓打开,眼见两个西装革履的墨镜男正对着电梯门站在外面。没等我想明白那句话的深意,两个墨镜男就冲进了电梯——
此时此刻,大脑一片空白。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黑纱,伴随着喘不过气的窒息感,我只感觉整个人都在往下坠——坠入深不见底的虚幻当中。
塞莫在黑色中漫无目的地摸索着,也不记得自己沉下去之前发生什么事了,除了发酸的腥臭味和几声惊恐的尖叫,他什么也不知道。
大片的黑色,没有任何光亮。我这是死了吗?塞莫这样想着,不过他还能清清楚楚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他尝试大声呼喊,但声带仿佛被梗住了,丝毫不能打破死亡般的寂静。
就在这时,有画面像幻灯片一样在他眼前闪着——不,应该是在他面前蹦了出来。
先是一间宽敞的白色房间,再是阴暗潮湿的走廊、然后是一道刚冷的铁门、几条像是触手般蠕动的物体,在地上抽搐的同僚,和一把手枪……
最后,出现一抹浑白的亮色,像是白色的厉鬼,向他走近。他没有逃跑,只是等待着。
画面渐渐靠近。白色的身影,半边被腐蚀的脸,如此不修边幅的打扮和散漫的步态,右手持着一把手枪。塞莫认出来了:这是他自己啊。
不知什么原因,仿佛出于本能,他慌忙回头逃窜,逃向无底的黑色。
2.筠石,休养之地
像是从噩梦中惊醒,沉重的眼皮猛地弹开。一片朦胧中,只见得刺眼的光亮。
“现在怎么样?”粗哑的声音低语着。
“……能睁开眼睛了。不错,你去给他拿杯水过来 —— 喂喂,看得见吗?”
一只手在我面前来回晃动。我把眼睛眯了起来,顶着睡眼初睁的肿胀和被光亮刺激的酸涩,吃力的点了点头。
“谢天谢地,昨天大家还以为你死定了……这里是筠石精神卫生中心,直属于Site-CN-12的精神异常研究部。我叫梅克勤,这里的心理医师,大家都叫我老梅。七三站长让我这几天照顾你。”
嗯,“精神异常研究部”?不知道。“筠石”?总觉得在哪听过。一开始有些惘然若失的感觉,等我完全清醒过来,抬头便见到梅克勤站在床边:散发着难闻味道的白大褂,乱蓬蓬又稀疏的头发,老气的半框眼镜和格格不入的荧光绿领带,让人想到插在牛粪上的橄榄枝。
“呃……你好。为什么我会在…?”
“单位给你批假期了,让你在这好好休息几天。喏。”梅克勤从白大褂里掏出一份平整洁白的调休报告。
我接过报告纸,还是带薪假。望着纸上站点主管的签名呆坐在床上,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捋了好一阵子——这样看来,那通电话大抵算是上级给我批假期的“通知”了。而我不知何时晕倒之后,就被带到了这里。
尽管我还是没搞清楚给我放假的原因,但至少不会是坏事。
我四下张望,开始观察房间的陈设。大皮沙发,墙角几棵绿油油的盆栽,气派的大玻璃落地窗和窗边一台颇有文艺气质的咖啡机,除了我还穿着病号服躺在一张病床上——什么地方这么舒服?
“——欢迎来到MHC,塞莫——以后这里就算是你的宿舍了。”
我循声望去,房间里的大沙发后面突然钻出一个身着兜帽运动服的年轻男子,脸庞修长白净,看上去稚气未脱。
“那是常态心理处的,叫郭高远。”
啥,MHC?常态心理处?
我这才注意到,郭高远身后还跟着个穿着松垮垮的睡衣、却还戴着墨镜的胡茬大叔。
“MHC,Mental Hygiene Center(精神卫生中心)的缩写,去年刚成立的部门。主要收治精神异常研究部的关注对象,目前暂时负责Site-CN-12人员的精神保健工作,”男人用一种严肃到有些滑稽的语气,如是说。
“啊,还没自我介绍,我是张巍,之前咱俩在电话聊过。”
还没等我想起何曾听闻过这个睡衣墨镜男,他就不知从哪扔了一套衣服给我:标有“筠石卫生中心”字样的白色工作服,像是那种给医生穿的款式,但穿起来很舒服,尺码大小也刚刚好。
“穿上衣服,你在这睡了整整一天了,老梅记得跟他谈谈休养疗程,我去补个觉…”
男人伸伸懒腰,离开了。
“喂,等一下,什么疗程?”
“不要着急,先换衣服吧,塞莫医生。我带你去咱食堂吃饭,现在都快十二点了。路上我和老梅和再慢慢给你解释。”
换完衣服,高远不知何时溜到哪儿捎了杯拿铁给我。我把热腾腾的拿铁一饮而尽——苦涩而烫嘴。
吃完饭,我两步作三步跨出食堂。梅克勤也紧随其后,郭高远早早吃完饭就回去工作了。
走过食堂门前一棵长势不错的树,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梢散落下来,乱蓬蓬的头发在微风的吹拂下富有生气地飘荡,全身暖洋洋的。在基金会工作之后,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享受——名为“放松”的感觉。
刚刚吃饭的时候,我问梅克勤待会要干什么,他却闭口不谈,只是答:“精神恢复疗程,内容保密。”
接着,梅克勤就开始自顾自地介绍起这个地方:筠石精神卫生中心,或者说张巍口中的“筠石监狱”,披着私人医疗机构的外衣与当地政府合作,负责收治一般精神病院无法接收的重度精神病患者。
——大部分情况下,这里所谓的“重度精神病患者”其实是“精神和心智受到异常事件或物品影响的人形个体”。但由于各种原因,他们没有达到被收容或被处决的条件,也无法立即让他们回归正常生活。
如何处置和利用这些人,便交由Site-CN-12专门负责精神异常项目的部门——“精神异常研究部”解决,筠石精神卫生中心应运而生。
郭高远走之前告诉我,由于设施主体与大部分通道都在地下,地表上只有几条大路把仓库和MHC的几个地表设施连接起来。在宽阔的大路两旁,政府雇人种了灌木和女贞树,站点这边便把这些大路称为“林荫大道”。
我们沿着林荫大道,向道路另一端被称为“收治中心”的亮白色建筑物迈去。看着过道边空荡荡的空地和运动场,再回头望望无人问津的食堂,我这才意识到:除了先前见到的梅克勤他们,偌大的精神卫生中心竟然看不到其他活人。
我问老梅怎么回事,他说病患和工作人员都去午休了。
走进那座高大的白色建筑物,“我们到了。”
走进大门,门口两个看门的武警向梅克勤敬了个礼,遂恢复原样。
大堂空荡荡的。除了在门口站岗的两个武警,一个人都没有。
“不是说这是精神病院一类的地方吗,有点安静过头了吧?”
“平常安静得很。筠石这边能收到的人都挺安静的。不安静的在送过来之前都给MTF毙掉了。请跟我来。”
我随着梅克勤上了电梯,直到3楼。接着,来到一条阴暗、潮湿的走廊。走廊的灯管像是年久失修,而不知从何处涌出来的水已经漫过脚底板,源源不断的流进地板上的排水口。
梅克勤自顾自地一头扎进黑暗的走廊深处。我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熟悉感,和恐惧交织在一起。我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现在只能跟着他。
在湿冷和黑暗中摸索许久,拐过走廊尽头的拐角处,眼前映入一道浑白的光——脚下的积水不知什么时候退去了,长长的走廊,两边是无数扇门,只有面前一道简朴典雅的木门上方有盏灯亮着。
“还是原样啊。”说完,梅克勤一下子沉进了木门,我赶忙与其一道走进房间。
令我吃惊的是,与门外那条阴森森的走廊截然不同。房间里采光不错。几个大书架和档案柜,两束鲜花,一张干净、简单的桌子,以及两把同样干净的椅子。阳光透过一面墙大小的落地窗,随便而惬意地洒在地毯上。
透过这扇落地窗,我这才发现——所谓的“筠石精神卫生中心”坐落在山野林间。四周围着死灰色的铁丝网高墙和飘扬着红旗的哨塔,难怪被称作“监狱”,似乎也解释了这里为何异常安静。
“让人心旷神怡,不是吗?”梅克勤好像知道我在望着窗外出神,略带笑意地提醒我。
墙上有一幅这座白色建筑物的风景照,但更令人在意的是风景照旁边的软木板:上面钉满了形形色色的纸条,纸条上的字迹或工整,或不羁,内容乱七八糟、没有条理,但看得出来是某种告示——似乎都是寻物启事。
“这是什么?”
“这是‘精神保健室’。等一下你就知道了,请坐。”说完,梅克勤转身从档案柜取了一个小药瓶、一支笔和一叠五颜六色的纸,放在桌子上。
梅克勤和我面对面坐下,示意我接过纸和笔。“拿去吧,纸可以挑你喜欢的颜色。”
“要写什么?”
“写一件你丢掉了但很想要回来的东西。”
“笑话,你觉得我现在有东西可丢?”
“不一定是这几天自己丢的东西。最好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我拗不过面前这位一脸严肃的男人,拿起了笔,但写完“寻物启事”四个大字后,迟迟写不下一个字。
“…我想不到。”
“只有自己才最清楚自己失去了什么——你可能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吃颗糖放松一下吧。”梅克勤从小药瓶里抖出一粒红色丸状物落在手心,散发着沁人的草莓香味。
我没多想就接过了那颗“糖”,放进嘴里。没有什么味道,口感就像钙片,但总让我感觉哪里不太舒服。“糖丸”下肚,我依旧面对一张空“寻物启事”和一支笔磨蹭着。
我发呆了约莫一刻钟,梅克勤就这样和我面对面坐着。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反而显得饶有兴致。他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不知为何,我开始犯困了。
思绪随着窗外的阳光一同褪去,身体渐渐变得绵软而放松,接着开始下沉。
——不对,是下坠。
时间像是被放慢了一般,视线慢慢坠向桌面,桌上的钢笔和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林荫大道上,几声枪响。处理完收治中心大堂门口的几个CI队员,黑衣男子快速搜刮了一番,接着冒着CI队员的火力网冲入大堂。
他把防弹玻璃门反锁了起来,又手动放下了防火卷帘门。在确认了混沌分裂者一时半会没法冲进来之后,男子乘上电梯直驱三楼。
出了电梯,他一脚踹开过道大门,踏进了阴暗潮湿的走廊。男子趟着积水一路小跑,闯过栅栏铁门,跑到了实验室的安全门前——他想先解决完上头交代的事再去办公室取自己的东西。
不久前,他也披着白色的研究员服,在这里夜以继日的工作,拿着微薄但勉强糊口的薪水;但他此行,却带了一把手枪。
他大概会放任某个他连编号都不知道的项目在这里作威作福,如果不是因为他是设施高管而且是在安保人员和其他研究员都差不多死光了的情况下。
一身黑色的战术装束,让他在这间宽敞的白色建筑物里显得格格不入——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作为负责人,他实在不想干这种脏活,但在后援赶来之前只能先由他顶一会儿。好在这次有加班费。
哔哔,哔哔…
腰间的无线电响起了通讯声。“这里是指挥部,听得见吗?”还是那个尖利的女声。
“听得见,我想差不多该进去了。Over。”
“研究员,你确定你能够在本设施没有配备心灵遮断合金护具的情况下进行紧急处理工作吗?Over。”
“呃,我喝了点咖啡让脑袋保持兴奋。但愿有用。Over。”
“请确认你已经打开了视频记录仪,并做好承担相应风险的心理准备。收容小组将于30分钟内抵达,祝你好运。Over。”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头盔上的摄像头,掏出ID卡。他知道怎么处理,他知道怎么用枪,他知道该下手时就下手、不管面前是谁……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哔哔”几声,安全门打开了。
不料门一打开,里面突然冲出来一个身体被捆住、满身血污的女人,被反扣的手里拿着一把手术刀,向他飞扑而来。他来不及思考,下意识扣动了扳机。
一发子弹正中大腿,女人栽了个跟头。
“这里是指挥部,你遇到了什么情况?Over。”
“走火了。Over。”
“下次注意,研究员。Over。”
女人还活着,单薄的身板上,只穿着同样单薄的拘束衣,手向后被衣服扣住,身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面朝上痛苦地抽搐着,蓬乱的长发被汗水和血渍浸透。
无光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嘴角不住地流出血和唾液的混合物,被这种瘆人的目光穿透,他不禁捏了把汗——不过还好没要了她的命,毕竟他的任务是为收容小组开辟道路并将损失化到最小,不是杀人。
他检查了一下,还好没大出血。“大概是主设施的人,待会也把你带出去吧。”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做了简单的止血包扎之后,他跨过女人的躯体,继续向前推进。
走进实验室,实验台溅满了试剂和血渍,地上各式各样的仪器散落四处。里面已经没有活人了,只有僵冷、脏污、面目狰狞的尸体。他之前听过某个研究员说,那个项目会让一群人因为某种原因自相残杀,于是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外那个女人,她估计是在杀戮最后幸存下来的那位幸运儿了。
尽管开始有些头晕,他没在意,渐渐走近实验室深处的仪器储藏室。突然,在储藏室大门前,他紧攥在手里的手枪掉在了地上,手指开始不听使唤。他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推了一下,整个人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四肢无力。这时他看见四周围涌出米黄色的湿润的触手状物体,朝他逼近,视线最后停留在那扇门前……
后续发生的事变得十分模糊。梦中的仪器储藏室大门,化作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缠着乱七八糟“禁止进入”的警戒线,仿佛是无言的哀嚎。
3.曾经,疲于奔命
哔哔。
从睡梦中恢复意识之后,我发现自己正趴在“精神保健室”的桌面上。
我已经清醒过来,但呆呆的趴在桌面上,感觉恍若隔世。
嗯…我好像被一个奇怪的声音吵醒了。
抬头一看,梅克勤仍旧坐在我的面前,脸上依旧是那抹淡淡的笑。
他身边还站着张巍,但这次穿上了正装,“这是‘画梦’。我早该想到你不会这么快就记起来的。”
“什么?”
梅克勤无视我的疑问,拿出那张我只写了标题的“寻物启事”。
“恐怕你还想不出来,不过你已经能够想起一些事情了。这是好现象——我们有的是时间把这封寻物启事写完。”
第二天,梅克勤早早把我叫醒。
“现在又要带我去哪?”
“带你去随便逛逛。”
穿过林荫大道。从职员宿舍一路走到收治中心,梅克勤又把我领进了电梯。但他没有直接按“1”层按钮。
1-2-1-5-9
梅克勤这样依次按下了按键。
电梯楼层从“1”依次向下,直至不存在于楼层按键上的“-2”。
“欢迎,这里就是病患和医生们休息的地方。”
眼前还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但给人的观感更加鲜艳和明亮。说实话,我突然有种很亲切的感觉。
“喂,来这干嘛?”
“需要你帮个忙,这也是疗程的一部分。我相信你不会介意的。”
说完,梅克勤又自顾自的向前走去了。
我跟着他穿过不知道多少间病房。这些病房里,有厌世的书呆子,也有特别神经质的老大妈,还有一些是纯粹的疯子。不过,在大多数病房里,人们通常非常安静,痛苦且孤独。
“他们曾经都是另外一副样子活着——没了自己的过去,跟死了区别不大。”梅克勤像是在故作感慨。“我们都是没有过去和没有未来的人啊——”
宿舍区域的尽头,他终于在一间标着“509”的病房门前停下了脚步。没等我们上前开门,门自己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女孩:小小的身板,宽大的病号服,柔顺的长发,谈不上好看但怜人的面容。
“梅叔早上好——欸!那是医生吗?”女孩身上透出一丝反常的生气。
女孩对着梅克勤打了招呼之后看见我,突然十分兴奋,甚至连蹦带跳了起来。我想梅克勤提前和她打了照应。可能作为筠石的“客人”,我对于被软禁在这里的人实在太过新鲜了。
“医生,快进来——”女孩不知为何搂住了我,把我往病房里拽。“进去吧。”梅克勤依旧是那副不可捉摸的淡笑。
像是被这个女孩的情绪感染了一般,刚刚走过其他病房时积攒的沉痛情绪被一扫而光。
虽然是间小小的单人儿童病房,角落却反常的放了个大书架,大多是像《局外人》、《百年孤独》之类——都是连我也读不大懂的小说,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来过这里。这个房间还有专属的饮水机,使用者显然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女孩约莫十三岁左右,但像个六岁小姑娘一样对我异常亲昵。我才第一次见到她,她却仿佛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虽然这般亲密让我很不舒服,考虑到这里是“精神卫生中心”,一个小女孩把陌生人认作朋友倒也正常。
女孩就这样搂着我好一阵子,迟迟不愿松开——更让人过意不去的是梅克勤那副笑容,虽然从进房间开始就没变过,但我总觉得他在笑我这副牛皮癣上身的样子。这种尴尬的情况持续了大概有五分钟,梅克勤和女孩聊了几句,坐在中间被搂着的我想说上几句话,却又说不出来。
一通电话铃声响起,梅克勤掏出手机站起身来:“那个,我出去办点事,医生你在这照顾小琴到吃午饭,好不好?”
“好!!”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女孩便欢呼雀跃起来。“原来叫小琴吗……”我暗自思忖着。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带小孩,尽管有些不痛快,但只能照做了。
接下来半个小时,我和小琴就这样一言不发,并排坐在房间里发呆。
我对小孩子,特别是女孩子一无所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搭上话。尽管空气有些凝固,小琴看上去还是很高兴。
“医生今天不看书吗?”小琴开口了。
“啊?”“那些书是医生买来的,来我房间玩的时候医生都是拿那边的书来看的啊……”
虽然我还不知道她指的医生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但这个医生肯定也不懂得和小孩子打交道。与其在这发呆,拿本书来看也不错,于是我走上前,随便挑出了一本阿尔贝·加缪的《鼠疫》。然而翻了十多页之后,我就开始犯困了。“呜——好困……”我打打哈欠,伸了个懒腰。
没想到一听我说困,旁边小琴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医生想睡觉了吗?”“有一点。”话刚说完,小琴从病号服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糖果。“喏,给你。”
我道了声谢谢,拆开糖纸,一把将糖果送入嘴里。似乎是咖啡口味的太妃糖,虽然口感有点腻,但甜得恰到好处。
“是梅叔吩咐说要给医生吃糖的哟——”说着,小琴让出了自己的床位,把我拉到病床上坐下。
等等,什么梅叔?
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又一次坠入了黑色的梦境。
哔哔、哔哔、哔哔……
过道里的红灯闪烁着。
“警告:本设施即将进入警戒状态。在指挥部进一步下达指令前,请所有非战斗人员保持静默…”
白衣男子在被灯光染成红色的走道里飞奔,怀里抱着一个女孩。
“医生,我们去哪?”
“嘘,小琴。别出声。”如你所见,他没有时间搭理形同虚设的站点广播。
“重复,本设施即将进入警戒状态。所有擅自行动的非战斗人员都将遭到处决…”
在红光与黑暗的交辉掩映下,他们来到一扇标着“安全楼梯”的门前。
男人放下怀里的女孩,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腰间的手枪,确认它还在自己身上。他示意女孩不要乱动,走上前确认门后有没有人。男人凑近了门锁孔上的虹膜扫描装置,一手紧握着枪。
“权限通过,四级权限雇员 吴谀。”
门打开了,门后出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眼镜男,似乎已经在此等候他多时。“老梅,小琴就交给你了。”
“你确定要这副样子去实验楼吗?”眼镜男面露忧心忡忡的神色。
“有件东西我必须找回来。这件东西对我和MHC来说都很重要。”
眼镜男叹了口气。“如果真要走,穿上这个吧。”他从楼梯间扔出一件防弹背心和战术头盔,背心上装了无线电对讲机和几个手枪弹匣。“小琴放心交给我,倒是你要小心上边那些混沌傻佬。”
“医生……”女孩躲在男人的身后,看着眼前的白大褂男人。
“这是梅叔叔,是好人。你先跟他出去,要听话。”男人苦笑着,推着把女孩送进了楼梯间,不料女孩迟迟不肯松开男人的手。
“医生骗人,上次医生骗我说那些要抓小琴的穿黑衣服坏蛋是好人,这次又说梅叔叔是好人。”
“他们只是认错人了,反正你要听医生的…”他把女孩的手扯开,当机立断的关上门。他对着被自己重重关上的门呆立了一会儿,不禁觉得懊恼——他有点太粗暴了。毕竟他没时间跟小孩子解释为什么他的基金会同事们不是坏人。不过,基金会有谁算得上“好人”呢。男人这样想道,一面给自己套上了头盔和防弹衣。
哔哔,哔哔…
突然,胸口前的无线电对讲机响了起来。“这里是Site-CN-12应急指挥中心,听见请应答。重复,听见请应答……”
他赶忙接通了无线电。“收到,这里是精神异常研究部下属设施,编号12-159,代号‘筠石’。”
“请说明你的身份和方位,以及设施损失情况。”
“四级研究员吴谀,设施副主管,面前在设施地下3层S-505区。目前遭受来自混沌分裂者武装力量的袭击,科研人员以及受关注人员大部分已迁入避难地点。战斗人员绝大多数已阵亡,一未知项目疑似收容失效。”
“我们可能无法在24小时内派出援助——等等,请再次与指挥部确认,你刚刚说收容失效?”
“是从主设施转运而来的机密项目,本来要送到其他站点,由主设施派出的的研究团队全权管理。我们只充当中转站和提供安保工作。只得知该项目的特殊收容措施,不知其编号和异常性质。”
说完这一番话,无线电的另一头沉默了约半分钟,又突然重新响起,而且从原来浑厚的男声换成了年轻的女性声音。
“研究员,你手上有武器吗?”
“一把手枪,弹药够用。”
“不错。最近一次枪械使用水平测评结果如何?”
“优良。”
“好,吴谀先生。指挥部交给你一项任务,去你们的收治中心三楼实验室查看情况。主设施的项目就在那里,站点方面为你批准了该项目的临时安保权限,但编号无可奉告。”
“真巧,我正要去三楼取东西。”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这里是指挥部,收容小组将于一个小时内抵达,请为他们开路,并尽可能将设施损失化到最小。以后通话完毕在后面加上‘Over’。Over。”
“收到。Over。”
男人把无线电挂在腰间,确认了下弹匣数量,接着向电梯方向移动。路上,他爆头了一个闯进来的CI队员。那个人带着把很漂亮的冲锋枪,可惜他不会用,所以他披上了那个CI身上的黑色风衣。
电梯门缓缓关上,那个握着手枪的黑衣男子静静等待着。他望着逐渐向上攀升的楼层数字,像是在凝视莫不可测的深渊。
从小琴的房间出来之后,接下来几天晚上睡觉总是做些奇怪的梦——即使不吃那种叫“画梦”的药也是这样,又是枪又是触手的,搅得我不得安眠。明明是梦,却像是真实发生过一般。
尽管如此,在筠石的这几天,让我有了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明明才来这没几天,一切却都显得那么熟悉。这样下去可能会出问题——张巍前几天告诉我,他们把我带到这的理由是“恢复因失眠和过劳产生的精神损伤”,但现在我的精神状态跟我在站点那会没什么两样,非但没恢复,甚至更为严重。
在自己的病房里窝了两天之后,第五天凌晨,我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服,在房间里找到一把手电——既然这些梦都和这该死的收治中心有关,何不趁着四下无人,去收治中心一探究竟?
山间的微风拂过静悄悄的山野,拂过静悄悄的林荫大道,再拂过蓬乱的头发。在路灯淡黄色的灯光下,我随着冷风动身前行——无暇在此欣赏晨景。脑海里的那份悬念,像是路边树上的鸟巢,高高挂在枝头,却又摇摇欲坠。
我走到大堂门前,仍旧是两个全副武装的武警,我开始有些后悔擅自出门了。但当我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的神情动作却没有一丝阻止的意味。更令人吃惊的是,当我跨进大门,他们面向我敬了个礼。
回头望了他们一会,他们就恢复严肃直立的原样了。有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这些是用来摆设的人形机器人,不管对谁都敬个礼——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确认了没有其他人之后,我走进大堂电梯,按下了按键“3”。
4.真相,何处安宁
凭着梦里——不,应该是记忆里的场景,我打着手电,一步步趟过了走廊漫到脚踝处的积水。
走到梅克勤先前带我到过的“拐角处”,借着手电的强光,我这才发现那里其实是个岔道口。只是没开灯的那一边实在太黑了,很容易被忽略。我想了一下,决定先去之前没到过的那一边。
走着走着,我总感觉有一种很强的既视感——这个地方既熟悉,又陌生。
又拐了几个弯,猛地瞥见几道警戒线,写着“禁止进入”——
正是一道生锈的铁栅栏门,乱七八糟缠着“禁止进入”的警戒线。尽管封上了警戒线,门并没有锁上。我拨开警戒线,进到了铁门的另一侧。
这里似乎荒废了一段时间——满布四周的灰尘和蜘蛛网,基本上已经看不出之前有人在这待过了。我想在这找找类似于电灯开关的东西,但是找不到。我干脆关掉手电,乘着晨色在阴暗的“禁区”摸索。
天色渐亮,不知不觉,我走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我打开了手电筒。“实验室。”
不过实验室的安全门已经拆掉了,而且里面什么也没有。房间被搬空了——很显然,这里发生过什么。尽管已经没有东西可看,但我还是迈进了曾经的“实验室”。
我突然注意到,空空的实验室深处有一扇门,上面只有锁孔,旁边是一台刷卡机。
我没有什么ID卡,更没有开门的钥匙。于是我转回身,打算在他们发现我“失踪”之前回去。
——嗯?
我好像想到了什么,但又觉得不大可能。不管如何,至少先碰运气试试看吧——
我回到门前,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来,将眼睛睁大对准锁孔。
“权限通过,四级权限雇员 吴谀。”
“什么?”
我一下子明白了。
像是做贼一样,我溜进了门后,又轻轻地关上门。
房间里黑乎乎的,似乎密不透风。我打开手电,发现房间里都是档案柜一类的东西。
突然,从档案柜中间跳出来一个人影。手电刚好照到他阴沉可怖的面庞。我被吓了一跳。
“哇——鬼啊!”
啪!
一记耳光。
“你给我看清楚点。我是你的好同事张巍,不是‘鬼啊’。”
我揉揉红肿的半边脸,发现张巍正穿着拖沓的睡袍站在我面前。“你大半夜不睡觉闯进来干嘛,是突然发现自己在这里有4级权限所以太嗨了吗?”
“那你在这干嘛啊。不也是正事不干倒来这瞎逛。”
“我值夜班的,负责巡夜,看现在差不多要接班了就在这打了个盹。还有——我不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我好歹是副主管兼人格评析处负责人。”
我忽然想到什么,“不对啊,这房间外面一大块地方不是荒废了吗,我过来的时候也不见有人来过啊。你怎么进来的?”
“来储藏室哪里有这么费劲,从你办公室里书架后面的暗道过来就能直通这里了。”
我一时有些听不明白。“你说什么?我在这有办公室?”
张巍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他突然拍拍脑袋:“哦——记起来了,老梅跟你说那是什么‘精神保健室’。他也真是拐弯抹角。”
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你说,他这几天是不是老给你吃什么‘画梦’?”我点点头。
张巍“噗”一声笑出来了。“上次他看见你吃了以后睡着,以为是新安眠药,我昨天才训过他。怪不得你能找到这来——做了奇怪的梦吧?不过能让你找回一些没被删干净的记忆,也是件好事。”
没等我回应,他打开了储藏间的灯。
“不管你看到了什么,我向你保证那些都是真的。”他一面说着,一面在档案柜间翻找。
“‘画梦’是什么东西?”
“某个人跳槽到主设施之前在这做出来的东西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接着,他翻出来几本厚厚的牛皮封面笔记本、一个头盔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这几本是你以前的日记,拿回去慢慢看。”
“那这个头盔是…?”
张巍卸下了头盔上的某个东西,递给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梦到,这是你那天去实验室的时候带的摄像头。”
我接过摄像头,这时张巍打开了电脑。
“能回到过去也挺好的——想来看看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酸涩的眼皮猛地弹开,像是从噩梦中挣脱出来。
我惊坐起来,环顾四周寻觅声音的来源,最后发现是别在我腰带上的无线电。
“这里是指挥部,研究员,你还在吗?重复…..”
“我在,我到实验室了,但看不到东西在哪,人都死了,只剩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Over。”
“你失联了10分钟,混沌分裂者攻进来了吗?Over。”
“我想没有。Over。”
“好的。这里是指挥部,进门右手边的实验台下从右往左数第三个柜子,有一个用心灵遮断合金做的手提箱。拿上它,然后想办法出去。Over。”
我照着指令去做,找到了一个标着“HUMAN ORGAN”(人类器官)的手提箱。这时,实验室门外的走道上传来一阵紧促的脚步声。
“那个,后援已经来了吗。Over。”
“还要再等上15分钟才到,有什么事吗?Over。”
完蛋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赶忙拾起掉在地上的手枪。
砰砰——
一声巨响。
“快快快——人就在里面!”外面一阵散乱的喊话声。
我抱着箱子和手枪,用实验台作为掩体躲在后面。
三个全副武装的高大身影踏进了实验室。
“啧,都死了呢。”
“门口不是还有个婆娘活着吗?”接着是皮靴的踩踏声,门边的女人似乎呻吟了一下。
“成不了气候。喂,你去那边看看。”
喀嚓,喀嚓。一片死寂的实验室里,皮靴的摩擦声如此刺耳。我躲在实验台后面,攥紧了手枪,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在冷白色灯光的照射下,高大的黑影逐渐靠近。我浑身发抖,越发感觉到自己逐渐紧促的心跳。
他走到了实验台旁边,“伙计们,这里好像没有——”
就是现在。没等他把话说完,我从实验台后面扑了出来,朝着这个倒霉蛋的大腿扣下扳机。
一滩血渍落在地板上。
“我去——开枪!”
我没有给他们能够瞄准我的机会。在他大腿瘫软倒地之前,我一手拎着他的身子做人盾遮住自己,一手摸索着挂在他脖子上的冲锋枪,扣下扳机扫过实验室。两人慌忙趴下。
冲锋枪的弹匣打空了,但大概因为我对冲锋枪的操作一窍不通,乱枪打鸟,一发都没中。
接着,对面的子弹倾泻而出,一股脑落在人盾身上——几枪之后,这个倒霉蛋的小命显然已经保不住了。我使尽气力,推着已经软绵绵的尸体往其中一个人冲去。
那人措手不及,没招架住,被尸体压倒在地上,手里的冲锋枪掉在一边。
我暗自得意,将枪口调转到最后一个人,接着一脚踢开落在倒地那人手边的枪,死死踩住他的脸。
“你最好放下枪,不然就看着你朋友的头被踩爆吧。”
奇怪的是,他却无动于衷,那把闪着冷光的MP5冲锋枪直直的枪口仍旧朝着我。我开始发慌了:他们不吃这一套?
他只是带着嘲弄的眼神看着我,静默许久才出声:“哦,真不巧。你还是把脚挪开吧。我想你已经没有跟我谈条件的资格了。”
“什——”
我这才注意到鞋底有些湿乎乎的,朝脚下一瞥——不知何时,那人的嘴里已经流出了大股殷红的鲜血,断气了。
“我们不会让自己死在基金会手里的——”
我开始有些惊慌失措,他趁机窜过来给了我一记飞踢。
一脚重重地落在我的胸口上,攥在手里的枪飞了出去。
我仰面朝天,动弹不得。他走到我身边,从实验台上抓来一条沾染了血渍的白布,庄重的盖在了那个被压倒的人的脸上。压在白布上的一试管试剂倾倒在我的脸上——一阵酥麻和剧痛交织,视野逐渐模糊,大概是强酸一类的东西。我想尖叫,但叫不出声来。真不好受。
然后,他捡起了我落在地上的手枪。
黑乎乎的枪口,直勾勾地凝视着我。
“说再见吧。”
我闭上了眼睛,回想着自己的一生。我明白我会怎么死去。
一声枪响,弹壳落地。接着是某种粘液滑过的声音,挣扎和打斗声……
等等,我还没死?我睁开了眼睛——
他被米黄色的触手缠绕着身体,只露出一个头,痛苦地扭曲着面庞。
一条触手绕着他的脖子,一圈圈的攀援而上,然后像绑鞋带一样一瞬间紧绷住——一声被半途斩断的哀嚎之后,他咽气了。
我惊恐万分,却又大惑不解。直到那个女人走了进来。
从四布在拘束衣上的破洞里,起码有七八条米黄色的湿润条状物探出头来。
她一步步靠近,无光的眼神轻而易举地穿透了疲软无力的我。我想我应该就是下一个了,但她并没有摆出要攻击的样子。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直至收容小组赶到。
视频记录的最后,我被收容小组的人拖出了实验室,然后摄像头就被掐掉了。
我能从储藏室里的档案和张巍那里知道的是,她是一个高危项目的首席研究员,跟从Site-CN-12主设施运送某个机密项目的研究小组。不幸她被异常感染,内脏受到异常影响,并导致了那些“触手”的出现。被异变的器官能够操控宿主的心智,也影响周围人的行为。
那天,主设施的实验小组借用了MHC的实验室。打算为这个研究员替换异变的器官。但防护措施失效,事故发生了。同一天,当混沌分裂者奔着那个机密项目攻入MHC时,站点方面还不知情,将失联当成了通讯故障。直到我接下了站点应急指挥中心的无线电。
事后,我被拉去做了记忆删除。删去了所有关于MHC的记忆,改名换姓,并被派到了另一个设施工作,为期半年。但是,除了几个MHC的高管,没人知道我被调离的事情,在MHC这边仍然保留着“心理医师兼副主管”的名头。
那次记忆删除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失眠、厌食、幻想、多梦,等等。半年到了之后,梅克勤多次向站点方面提出抗议,要求把我接回精神卫生中心。
这之后,便是上面发生的那些事。
“既然是机密,你为什么要给我看?”我满腹狐疑。
“哦,刚刚忘了说。现在不是了,人死了,项目也被无效化了。”
“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整个项目只剩下这一点还是机密……哦,等等。”
“怎么了?” “没有…你也知道的,视频里面你被什么东西淋到脸了,对吧?当时你半边脸的皮都没了,后来他们给你做了植皮手术。” 张巍交替摩擦着双手。
“然后呢?” “然后我刚刚打了你一巴掌,打到做过手术的那一边了。”他正在摩拳擦掌。
“哦,你是想道歉?”
啪!
“不是,是把另一边该挨的那一下补回来。大清早的正事不干倒来这扰人清梦。”
5.“MHC,为希望而探寻。”
MHC一天比一天像家了。一周之前我还过着那种蜗居在地下设施给囚犯做实验的生活,现在想来是如此疏远和陌生。我向站点方面提交了申请书,希望重新在MHC工作。
第七天,我和郭高远去看了几个病患,其中包括小琴。
“老谀,这就是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个女孩子嘛?”
张巍跟老梅和高远他们打过招呼之后,他们也不再装下去,直接叫原名了。
昨晚,我读了张巍给我的日记。这才让我在被记忆清除后得以知晓许多人的前世今生——他们的过去,以及现在的境地——包括我自己,还有那个女孩。她是众多病人中的一个典型。
我们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接受电疗——没有听上去那么可怕,只是用微弱的电流通过大脑几秒钟,并不会很痛。先前不曾在她脸上看到过的忧愁与哀伤,现在却真真实实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会看到自己不愿回忆的过去,日记里是这样写的。
王琴在来到MHC前,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学生,但他的父母是某个异常相关团体的成员。有一天,父母带她去参与某个不知名GoI的小集会,参拜某个能影响心智的异常实体。凑巧当天基金会对这里实施了围捕,其他人,包括他的父母,都在疯狂之中倒在基金会特工的枪口下——只有她安静地坐在墙角。刚好那天我跟着那支特工队伍进行心理评估工作,便把她带到了精神异常研究部的关注人员善后部门——现在的MHC——交给当时作为负责人的张巍和梅克勤进行心理测试和评估,为她提供照顾。我自己也时常去看看她。
据说是老梅给她取名叫“小琴”,我们几个人成了她最依赖的人,也随着我们一同到了新开张的MHC——说实话,除了我们她也没人能够依靠了。
按老梅的说法,“一晃眼就3年了。”
不止她一个人。许多人就是这样,过着平常的生活,因为各种各样的的原因,一次目光接触、结识了某个人、甚至是随手翻一本书,都有可能稀里糊涂的被拉入帷幕之中。但从帷幕里再出来——谈何容易。
日记里不止一次写到,小琴想去看海。里面还记下了许许多多其他人的希望和期盼,但这种期望看的越多,我越感到惘然无助。
傍晚,在“精神保健室”,高远和老梅帮着我把东西腾出来,为我收拾以前的办公室。站点批准了我的复职申请,同意我恢复MHC作为心理医师的职位——由于记忆删除的缘故,我需要重新掌握先前的一些知识,但没有什么妨碍。
不得不说,在明白了一切的前因后果之后,我这才体会到“轻松”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一种令人释怀的解放。
当老梅和高远在保健室忙碌的时候,我站在贴满“寻物启事”的那块木板面前,仔细审阅着上面的字条。
罗宁(PoI3498),遗失两本小说手稿。 已寻获并被接回。
伍庆,遗失了活泼开朗的性格。 已寻获并被接回。
王琴(PoI0509),失去了一个家,她希望有人接她回去。
……
“老梅,我想我知道写什么了。” “写什么?”
“寻物启事。”
“用不着吧?我看你已经康复的差不多了。”
“已经写好了。” “啊?”
我取下那个木板,翻到了木板的另一面。背面上是一则大大的告示:
寻物启事
这里有人遗失了:
1 曾经的家庭和归宿
2 正常的生活
3 作为人被尊重的权利
4 对生活的热切和渴盼
……
如果你有志帮助他们寻回这些东西,欢迎加入精神卫生中心(MHC)
希望不死,展望未来。
精神异常研究部 筠石精神卫生中心
我从以前的日记得知,这块木板和这些“寻物启事”,是我搜集病患意愿整理出来,在这里挂着的——这里被混沌分裂者袭击的那天,我到三楼打算取走的正是这块木板。虽然有点夸张,但这块木板上面贴着的那些“寻物启事”,不仅是MHC建立的意义,也是我们战斗于此的意义。
对平常的精神病患,人们尚不能做到“理解”;而对于这些被世界抛弃、被无法解释的东西腐蚀了心智的人,就更别去想象他们遭受的痛苦。不只是病患,在筠石工作的人也大多曾经处于这样的境地。
他们死在了过去,遗失了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小角落,他们被其他人抛弃、遗忘,只有我们能拉他们一把。
MHC不是为治病救人而生,也做不到治病救人。即便是精神科学领域日益发展的今天,我们对那样一个特殊的精神世界仍旧一无所知。
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改变。MHC唯一能做的,是帮他们活在当下。毕竟没有当下的生活,就没有未来——更没有希望可言。
我这样想着,望着天际,以及被夕阳染红的远山。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