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管?”
耳边传来的声音将他从梦中惊醒。
窗外磅礴大雨,原本应出现在薄暮的火烧云此时却已不再,如同原本地面上的熊熊烈火一般被雨水无情地侵蚀,留下的只有一片灰黑。地面上倾倒的楼群渐渐地被宫楼替代,间或能看见的几抹猩红,雷的巨响与隐约能听到的哀嚎声,一切像是在他眼中耳中不存在一般。男子只是坐在办公椅上,呆滞地望着前方。
此时的他是如此的疲惫,仿佛下一秒就会再一次瘫倒在桌上睡去一般。身前着装整齐地年轻人喃喃着,唤着他的上司,生怕将后者惊到。
男子名叫Alex Constantine。身为流动者站点的安全主管,他已经默默无闻地为基金会工作了数年。这些年来,他经手过多少异常,目睹过多少死亡,亲自审讯过多少背叛者。只要是基金会的命令与指示,他都会全然接受。
过了许久,男子终于应声。
“什么事?”
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办公室内。
已经工作了二十年的他,在今天,彻底地被击垮了。这种无论怎样努力挣扎,最终还是无法改变注定失败的结果的感受,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曾保护过的无辜的普通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被那些身着圆领袍的蓝型取代的感觉,并不好受。
“主管,您还是先休息一下吧。”年轻人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样子。
没有人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样子。
他的眼球不再像昔日一般炯炯有神,此时此刻,只是单调的蓝。他的声音不再像昔日一般铿锵有力,此时此刻,只是索然无味。他的神态不再像昔日一般神采焕然,此时此刻,只是形容枯槁。他的身姿不再像昔日一般仪表堂堂,此时此刻,只是精疲力竭。
少许沉默后,他单手撑在桌上,支撑着自己疲惫不堪的躯体站起身来,又摇摇晃晃走向门口。在“吱呀”一声后,门在他身后合上。
游侠号机舱内灯光昏暗,大多数伤员都在接受医务人员的检查治疗,而未受伤的几乎都将自己与其他的三四人锁在为数不多的卧室之中,不愿去面对摆在眼前的事实。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人坐在大厅,低声细语地交谈。一天之内站点人员损失过半,这是流动者站点从创始以来从未遭遇过的。
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现在的他连这些也无法辨清。
Alex拖着沉重的身躯走过大厅,毫无心思向同事们打招呼。他停在一扇门前,些许犹豫后推门进入。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干净的青年,衣着整洁的他此时正精力饱满地坐在沙发上,黑色的高领毛衫映衬着他红润的脸颊。青年玩弄着手中举着的三角酒杯,棕色的瞳眸映在杯内脏马丁尼之中。一颗橄榄随着杯内的酒水而晃荡。
听到门响,青年抬起头,看到狼狈不堪的男子后朝他微微一笑。
有那么几秒,Alex愣在原地。不知为何,青年的存在让他有一丝违和感,但不论怎样,他总也想不出那一点让他的存在如此令人在意。
但这种感觉终究在几秒之后消失了,Alex也对着青年牵强地微笑着。
“Justin。”
这架大型飞行器,游侠号的指挥官,居然正无所事事地坐在茶几前,享受着一杯马丁尼。
“你在这里休息,游侠号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现在暂时也不会有更多危险,所以已经换到自动驾驶模式了。”
Alex将外套脱下,挂在衣架上米黄色风衣的旁边,慢悠悠地走向青年,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了下来。
青年一口口地饮着马丁尼,男子坐在他的旁边默默地看着。半晌无言,但两人并没有感到尴尬,或许是因为两人这样相处已经形成习惯。
雨仍未停,而天色渐晚。灰蒙蒙的天空被漆黑取代,地球被黑色淹没,但在已飞到云层之上的游侠号之中却能看见明亮的月光。在黑色的映衬下,下玄月映着地球照射着地球另一面的太阳,发着煞白的光。
Alex就这样观察着眼前的人轻抿着酒水,透过毛衫的领子能隐隐约约看到上下跳动着的喉结。心脏快速地跳动着,将血液输送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的体内有什么悸动着。每当青年出现在他的瞳眸内,他总有这样的感觉。在Justin喝完最后一口之后,Alex的唇已经覆在了他的唇上。他将青年猛地扑倒在沙发上,舌头汲取着青年口腔里的每一滴马丁尼。
他能在Justin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身影。他们将一切痛苦抛之脑后,此时此刻只是享受着酒精带来的解脱。
脸上传来的点滴温热使Justin睁开了他即将合上的双眼,滚烫的泪珠从Alex眼中溢出,一滴一滴打在他的脸上。
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哭泣过了?
年轻的指挥官身形如梦如幻,他轻轻推开Alex,微笑着伸出舌,舔去他眼角边的泪水,在他脸边落下一吻。
黯淡的灯光下,两具炽热的身躯像是相互安慰般的交织在一起。此时此刻只是无所顾虑地将一切悲痛化作快感,以此来麻痹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身躯与心灵。
夜已深,机舱内早已鸦雀无声。精疲力竭的生还者们沉沉睡去。就算是游侠号,搭载着站点剩下所有的成员也显得如此狭小。
直到现在,大家可能还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这个,可笑的事实。
他们失去的不仅是那个被他们称作另一个家的地方,还有昔日一起合作奋战的同伴们——在阴影中战斗着,并保护着理智的,普通的世界的同伴们。
仅仅几天内,他们那平静而又不失乐趣的避风港被一座城彻底摧毁。
Alex安静地坐在床边,回头看看坐在床另一边的Justin,而后者则也是回头望着他。青年那平静的目光如虚如幻,甚至静过暴风雨后的湖畔。
这份平静是Justin从来没有过的。
Alex觉察到一丝异样。他上下打量着眼前年轻的指挥官,从乌黑的发丝,到棕色的瞳眸,再到紧致的身躯。从上到下完完全全就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Justin。
但他不是。他不会是这样。但他现在会是怎样呢?
Alex倒是期望那个Justin现在会如此的平静,毕竟平静是他从未从那个青年的眸子中看到过的。他的眸子中总是有一丝焦虑,即使是在最安全的时候,也会存有一丝警惕。
但这不是他,这不是他知道的那个人。
将手伸向床头柜,拉开抽屉,迅速地取出藏在那里的匕首。在紧张之下他仍然熟练地完成了这一切动作。眉头微皱,他将匕首向身后挥去。
刀尖点在白净的胸前,然后压在皮肤之上。在刀刃刺入他心脏的那一瞬间,Alex闭上了双眼。
他并没有感到手中的匕首触碰到血肉,并没有听到血液喷出的声音,他睁开双眼,并没有看到自己所想象的一片鲜红。青年的身体如同泡沫一般,在刺入的一瞬在感觉不到任何质感。
Justin低头看看插进自己胸前的匕首,抬起头,面带歉意的对着Alex笑了笑。
在一眨眼间,他凭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Alex胸前的一阵绞痛。
七小时前
惊叫声充斥着这个人口一千二百万的城市。这个被称作西安的地方,这时正上方分明悬着另一座城。
救护车的笛声回荡在楼群之间,演奏着一段冗长的不和谐的交响曲。紧接着,消防车的铃声也为它添上了另一种高昂的杂音。它们伴着核打击警报的噪音昭示着即将到来的灾难。除了头顶的这座城外,明明什么还没有发生,人们却乱作一团四处逃窜,完全没有按照核打击演习时的步骤来有序避难,而就连这场肆虐着的大火也是市民在慌乱之下造成的。
“SCP-CN-843正在进入第四阶段,主管,站点已启动了Poros协议,请您尽快撤离。”
对讲机里的声音几乎被耳边的震耳欲聋的警笛盖掉,Alex Constantine并不在他应在的地方,他并不在这座城市地下的站点内。
因为那个人也不在。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颤抖着的手在手机屏幕上一次次拨打着游侠号的指挥官的号码。
“Alex?你在这里干什么!”
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Alex转过身,将手机放回外套的口袋里,径直向眼前的青年走去。
不顾指挥官背后的特遣队特工们,Alex抓起他的衣领,焦急的双眼对上他的眸子,“对讲机里的东西,你都听到了吧,为什么没有回来准备撤离!”
他的声音颤抖着。
“为什么!没有你游侠号怎么办!”
“我已经交给Stephan了,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在准备装载完成后就起飞了吧。”Justin笑着说,“我还不能回去。”
“西安已经守不住了,再怎样也是无用了。”
“不,我认为还有挽回的可能性。我还不想放弃。”
他把手搭在抓着自己衣领的Alex的手上,而后者的手则因此而慢慢松开。
两人半晌无言,因火焰而变得灼热的空气化作轻风扑打在他们身上,扬起在火光下显得橘红的风衣。时间仿佛停在了这一刻,这将成为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你怎么这么固执。”Alex低下头。
Justin扬起嘴角,转过身同特遣队的队员们快步走向远方。
“没事的,Alex在游侠号等我回来就好了。”
身旁的树木在火焰的灼烧下倒在Alex的面前,Justin已消失在了烈火之中。
四小时前
遍体凌伤的两位特工挣扎着跑进游侠号,舱门随即关闭,将嘈杂声锁在舱外。
Alex走在Boom主管的旁边,后者焦急的询问着面前两位负伤的特工。奋斗到最后一刻的他们目光躲躲闪闪,垂头丧气地答着站点主管如同炮火一般的问题。
在门关闭的那一瞬间,游侠号的引擎即刻启动。它以最大可能的加速度离地而起,像是一只想要逃脱猛狮追赶的羚羊,不逃走,就仅仅只有死路一条。
陆地上的人们在恐慌之中一个个消失在了原地,取而代之的则是那些身着唐服的蓝型。SCP-CN-841已进入阶段四,曾经所谓的“西安”已经不复存在。在这样的情况下,站点还有机会利用游侠号撤出这里,让人不经想象,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枕黑甜乡。
特工们在一旁解释着发生的事情,Alex只是站在一旁,说不出一句话。他觉得自己胸口像是被重重地打了一拳,快要窒息一样。
他们用低沉的语气一遍遍讲述着发生的所有,但Alex听不见,他不想听。他耳中的还是青年自信的声音。
他们胸前的摄像头一遍遍播放着录制的影像,但Alex看不见,他不想看。他眼前的还是青年上扬的嘴角。
直到这一刻,Alex终于意识到,Justin对自己来说并不仅仅只是一起并肩战斗的伙伴。他并不仅仅只是那个幽默健谈的机动特遣队指挥官,也不仅仅只是那个在员工休息室内微笑着烤制小点心的青年。
他现在好像就在自己的身边,即使已经消逝,也在耳边安慰着自己。他细语着,“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担心,基金会会有办法的”。
他对自己来说,到底是什么呢?Alex询问自己,却听不到答案。
青年在他眼前微笑着,就连最后一缕黑色的发丝也化为泡沫。
胸口的痛楚让Alex跌倒在地上。他不停的哭喊着,痛苦的叫声回荡在机舱内,却丝毫没有惊动熟睡着的大家。
他甚至看不见窗外的明月,眼前出现的好似是收容室的墙壁,而自己则跪坐在墙角,抱着头不停的颤抖着。
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只是撕心裂肺地张着嘴,试图挤出肺脏里最后一毫升的空气。
他甚至不知道痛感是从左胸传来的,还是从大脑传来的,却只是紧紧地攥着心脏捂着太阳穴,却怎样都赶不走那像是被活活撕裂身体苦痛。
被咬破的嘴唇上溢出鲜红的血液,与眼泪和唾液唾液一起划过震颤着的喉咙。
Alex他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为那个人而哭泣。
他想再看看Justin,哪怕只是幻觉,他也想再看他最后一眼。
不,或许不是因为他,或许不是因为Justin一个人,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才让他失声痛哭?
他就这样跪倒在地上,哭着喊着,一声声地唤着连自己都听不清的什么,直到自己再也哭不出声,只是不停的喘息着,疲惫地跌靠在感不到丝许柔软,却又冰冷的床垫上。
Alex虚弱地拖着身体趴在地上上干呕着,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大脑失氧的感觉是他动弹不得,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伏在地上,用前臂仅存的一点力气爬到茶几旁。
几粒白色的药片落入三角酒杯,如水即溶,些许小气泡浮出浑浊的酒水表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侥幸地祈愿酒精与药片会助他不在痛苦。
玻璃破碎的声音之后跟着的是一声闷响,流动者站点的安全主管趴在地板上沉沉睡去。
游侠号内,不,站点内依然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