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看到了血红的天空。与其说它是天空,不如说是海洋。我能看到一层一层的红色的波浪从天的那头蔓延上来,覆盖旧有的那层红色,将红色的色调再加重一些。我就这样仰倒着注视着天空,只觉得那红色倒也像是没有变化过,那种覆盖的色差或许只是错觉,也可能是我已经忘记了天空最初的样子,以至于这样看来也没有什么异样可言。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非常新鲜,充斥在我的鼻腔、口腔与肺,又因其湿度极大的缘故附着在黏膜上,倒觉得那些器官都渗出了血液一般,附着感十分严重。我清了清嗓子,想把喉咙里的异物感消除,但无济于事,那里面可能已经覆满了血块,连吞咽都很困难。
对四肢的控制还在逐渐的复苏当中,我能清楚的感受到它们在逐渐恢复到我的控制之下。我没有做出任何举动来验证这一事实,我现在只想躺在这块柔软的地面上,我什么都没在想。实际上,人的思想对身体的操控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指派,当人们真的在对自己说“拿起那支笔”或是什么指令的时候,反而会觉得奇怪,就像是从自动挡切到了手动挡。我此刻并没有按着那种无声的指派放任自己的意识控制身体,即使是以下命令的方式控制四肢,它们仍然慵懒的躺在地面上,又或者我压根没有命令它们,我不明白。
对你来说,精神与情感是什么?
什么?
刚刚那个声音从何而来我没有反应过来,被问的一头雾水,我眨了眨眼睛,但很快又陷入了失神的状态。这就好像你困顿到了极点却被声音唤醒,但立刻又陷入了昏迷一般,只不过我似乎失去了意识,在睁着眼睛,盯着天空。
可能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突然察觉到了我状态的古怪,像是惊醒了,拼尽全力的回忆刚刚那个声音的来源。随着思想的调动,接踵而至的却是后脑如同脱离了脑壳一般的疼痛,我感到因疼痛引起的浑身发热,但我仍面不改色,没有移动分毫。我想开口,它们只是象征性的动了动,没有声音,我这才想起口腔中的血腥味,也许喉咙已经被血淹没了。
对你来说,精神与情感是什么?
那个声音再次传来。我这次听得格外认真,那声音也显得清晰了很多,不,那不是声音,更没有听到一说,那是个想法,但不是源于我自己。我开始努力思考这个问题在询问的含义,我发觉思维的运作极其迟缓,如同一台旧不被上油的发条机器。忽然,我察觉到了自己在呼吸。
可我立刻有陷入了困惑,为什么我会感到自己在呼吸,这种再正常不过的事却让我产生了重新获得拥有权的怪异感觉。我没法继续思索这个怪异的感受,因为我还是对那个问题毫无头绪,后脑的疼痛扔在继续。
什么都不是。我索性就这样想到。
又是长时间的静默,我似乎又快失神过去,但呼吸的感觉和后脑的痛觉仍然没有消失。我忽然发现我正上方的血色天空有些异样:红色的背后出现了黑色的阴影,在逐渐变大。我盯着那阴影,发现那并不是单纯的变大,而是什么东西要从红色的幕布中钻出来了,我看得到有黑色的躯干的轮廓伸展开来,不同的区域因接近表层的深浅不同表现出了不同的色泽。我不打算做什么,实际上也做不了什么。
天空被撕裂了一条缝,那东西钻破了屏障探出了部分。我的呼吸哽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噎在了呼吸道,那东西是一副人类的手,颜色也不是什么黑色,而是纯净的白色。随着它进一步探出全貌,我睁大了眼睛,嗓子里的血液如同沸腾了一般要从任何可能的出口喷涌而出,只可惜它太过粘稠,只有呛水的出泪感与呕吐的范围感涌上了我的大脑。如果那是什么扭曲的怪物,我可能还会见怪不怪的看它破茧而出,但它是一副赤裸的肢体,从裂缝中倒挂下来,要命的是它大的超乎我的意料,刚露出关节的部位,下垂的手指就已经悬在了我上空百米的位置。那不是什么死物,因为它并没有毫无知觉的悬在那里,轻轻抚动的指尖简直就是奔着我来的,恐惧与恶心的情感淹没了我的大脑。我猛地意识到,这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感知到的情感。
我是在慢慢恢复意识吗?我还是没有时间思索我的问题,因为那双手已经离我只有不出10米了,似乎要把我握住一般不断的接近。我的浑身颤抖起来,几乎想大吼起来,但满喉的血让我只是喷出了几口粘稠的东西。我痉挛似的挣扎,可躯体根本不听我的指派,它们只是在如触电般颤抖。
但是它们停下了,或许早就停下了,只是在恐惧的加持下显得仍在逼近而已。我大口喘息着,浑身如脱水般出汗,恐惧感没有消退,四肢已经麻的似乎不属于我的躯体,我现在只想立刻逃离那双手覆盖的范围。
对你来说,精神与情感是什么?
第三次发问传来,我仍然不能冷静下来,我反问道,你是谁?
又是长久的沉寂,新的回应出现在了那双摊开的手上。手心的中央逐渐挤出了一双眼,纯净的眼白,红色的瞳孔直指着我的方向。我清楚的感觉到那东西就是看着我的,不觉又放慢了呼吸。
我盯着那双眼睛,直到我慢慢看出那眼睛的来历,那是一双我十分熟悉的眼睛。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是因为那双眼睛有什么特别之处,而是那双眼睛似乎在何处见过,熟悉万分。随后我便又对这双手产生了熟悉的感觉,这个场景也显得。我轻轻侧过脸,看向我的周围,我想搞清楚我在哪。身下的是一片灰色的地面,但给了我柔软的触感。白色地面的尽头连接的便是黑暗,黑暗再向上一些是红色的天空,与起伏的褶皱,有块状的凸起。我的身下有血液渗出,染红了一片区域。视线的光从哪里来,我分辨不清,光线昏暗,均匀,没有来源。
我慢慢恢复了思考的能力,认真的思考着那个问题。答案实际上早就在我的内心中,我只是将它从混乱的思维中挖掘出来,仅此而已。对我来说,情感不过是神强加于人类的累赘而已,干涉了人的思想判断,拖延了人的进步,人类因受制于情感而浪费了诸多时间与精力,它不过是失败的进化而已。我曾经无数次的想将情感从人受伤剥离,但数次的试验只是向我证明了它并非附着在我们的肉体,而是灵魂。我憎恶且诅咒着挥之不去的情感。想到这里,我似乎对我为什么在这里,发生了什么有了点头绪,在这里质问我这样问题的,是所谓的情感之神吗?我索性露出了冷笑。
我脑海中的想法迅速被那双手捕获,从其中一只眼睛中便淌出一滴泪滴,也许是红色瞳孔的映衬,那滴泪显得泛白,而不是透明。它很快顺着倾泻的手掌滴在了一边。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更多的眼泪就从那对眼睛中淌出,密集的落在我身边。我仍然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泪珠将我打湿,水溅到了我脸上,渗进了我的口腔,带给了我除了血腥味之外的味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感觉到那些眼泪的来源的悲伤,就像一个被我伤害了的人,让我心头莫名的产生了怜悯的感情,可能是眼泪渗进了我的眼眶,我的视线却模糊了起来,以至于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觉得更多粘稠的液体淋在了我的身上,带给了我类似于抚摸的触感,好像被一层茧慢慢包裹。我眨眨眼睛,让眼中的水渗出,看到了包裹我的那些东西。
那双手已经融化,变成了白色的粘稠的液体,拖拉着长长的一条覆盖在我的身上。我睁大了眼睛,但很快那些白色的液体就覆盖在了我的脸上,我愣了片刻,那液体就已经渗入了我的鼻腔与嘴,在极其度的惊愕之下,液体已经进入了我的呼吸道,顺着那些腔道进入了我的身体。
我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真的什么都不是吗?
呛水的感觉已经让我痛苦到了极点,我肺的每一次抽搐性的收缩都会让液体更进一步,眼泪顺着我的眼眶向外渗,我最终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我忽然感到液体流进了我的肺,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坐起身,睁大了眼睛。
我摸了摸脸,汗液已经将我整个人浸透,身下的被单也被浸湿了大片。红日的光照在天花板上,再反射到我的身上,好像刷了一层红色的漆,随着白色纱制窗帘的摆动,红色在加深与褪去间反复变化。可能出汗导致的失水过多,我感到喉咙里明显的灼烧感,以及混杂着血的痰的味道。也许是落枕或是饮酒过多的缘故,后脑的疼痛随着呼吸阵阵传来。反胃感随着意识的清醒传来,我歪向一边,吐出了大量混杂着胃酸,已经变成了白色的食物。我看向床对面的墙上挂着的画,那是一张怪诞的画作,从裂开的天空中伸出了一对躯干,两只手的大拇指并在一起朝向地面。白色的荒凉的地面上,有一个跪地忏悔的人。那幅画是什么时候挂在那里的,我已经忘记了。那也不过是一副普普通通的装饰画。
我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神色,从床上起身,走向洗浴间。镜子里的我十分平静,只是皮肤因被水浸透而泛白。我从旁边拿起毛巾,将脸上的水擦去。
我忽然看到,擦干部位的皮肤出现了淡淡的裂痕,整齐紧密的如同鱼的鳞片一般。我抬起手去扣那些裂痕,那层皮肤便轻而易举的被我扣了下来,露出了皮肤以下。
我侧过脸,木然的看着镜子。被扣下皮肤的那片区域下方,什么都没有。黑洞洞的,像是一个无底洞。没有血液流出,没有痛苦传来,没有肌肉组织露出来,什么都没有,好像那层皮肤就是一层盔甲,与我毫无干系。我的身体如同只是一副躯壳而已。
我看着镜子,什么都没在想。连最基本的恐惧和惊讶也没有。
我已经丧失了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