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二少女研究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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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知道,世界上是存在魔法的。

可代际驹隙,人世如流,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为荧幕中廉价特效而雀跃的孩子,正如魔法已被冠上了“奇术”的陌生名字。

我叫程复,是个隶属于SCP基金会的研究员。在这个异常充斥的疯狂世界里,我们试着用理智去阐释一切。于是幽灵变成了报告里的“无实体项目”,龙也成了“有翼爬行类生物”。

幻想栖居的理性边缘,渐渐被临床腔的冰冷浸染,连幻想本身也被归入无意义的谵妄。毕竟,对于一个心理医生而言,大脑之外的世界要比脑中的幻想更难捉摸。

加入基金会的第五年,我已不再会在面对奇术时下意识想起“魔法”二字,就连这个词汇也如融入雨中的水,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存在痕迹。

那天以后,世界又一次失去了魔法。

在这个魔法消失的世界里,许若的出现如有魔力般突如其来。


·1

基金会的研究员们,有时需要一个明面上的职业作为掩饰。我对外公开的身份是个心理医生,供职于基金会的前台机构之一。项目研究周期出现空挡时,我会被安排到医院里,监察疑似具有异常性质的就诊者。

在前台机构驻扎是件相当难熬的苦差。

熟记基金会那冗长程度惊人的保密条例,时刻如履薄冰地提防在人前泄露机密信息——在等待零星异常个体的漫长时光里,这无疑是种很不人道的折磨。

遇见许若的那天,我还不知道这种折磨会从此画上句点。

当特工通知我疑似异常个体出现时,响彻走廊的高分贝吵闹已先一步让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紧接着门被一脚踹开,高寿的门轴呻吟夸张。

我面前是两个人高马大的特工,架着一个年轻女孩正张牙舞爪,显然正是让门负伤的祸首。在她那毫无武德可言的乱踢下,训练有素的特工竟只能左躲右闪。

我接过特工递来的病历本。许若,女,20岁,疑似现实扭曲者。

对于一个大学生而言,我面前这个正一脚踢向特工腹股沟的女孩,足能用娇小二字来形容。不超过160厘米的身高和一张娃娃脸,让她看起来比二十岁更像十六七岁。胸前垂着小巧挂坠,绘有纯白的五芒星。

“唔…汝等晦暗不明之徒啊,竟敢拘束身负重大使命的我…!还不速速把我放开,汝必将蒙受全无慈悲之天罚!”

许若仍在叫着意义不明的话语,我在观察记录中写下“可能具有异常宗教背景”。

“你说啥?”特工不由一愣。

“放开我啊!我没病!”

我示意特工先出去,这里交给我。特工在退出房间前,从门缝中对我投来一个混杂着同情和幸灾乐祸的眼神。

“那么…许若对吧?幸会。我叫程复,是个心理医生,还请多指教。”

我站起身,嗅到了表彰的味道。在驻扎前台机构的苦差事中,只有发现新异常个体的绩效表彰能让人重拾些许对生活的希望。

“诶…呃,是的!医生,你——不要接近我,我体内有种难以抑制的黑暗力量,可能会伤到你!”

看到我接近过来,方才张牙舞爪的女孩竟莫名地收敛了气焰,身体重心向门外方向移去。

不熟练的现实扭曲者。我不由心中暗喜,对付这类异常个体,工作量往往是最少的。

“不需要紧张,我们是专业的心理咨询机构。让我们聊一聊好吗?”

“聊…就仅仅是聊一聊?不会伤害到我什么的吧?我体内的黑暗力量一旦泄露——”

我一愣。伤害?

“就是…能吃药就别打针行不行?”

我一时哑然,只得摆出一副教科书般的无害表情:“我们的心理治疗里并不包含针剂。可以和我谈谈你自己吗?”

许若当即如释重负,气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起来。

她滔滔不绝地对我讲述了自己身为魔法少女的英雄事迹,甚至说到了几岁时的记忆。我暗中打开了录音设备,看着面前讲到紧张部分而手舞足蹈的少女。

“所以说,我真的没病——魔法是真实存在的,你要相信魔法啊!”

白色光芒自挂坠上的五芒星迸射而出,我仿佛能感受到周围的休谟指数在空气中飙升。

“我相信我相信,您先停下行不行?我这意外伤害险还没——”

白光渐渐平息,我轻轻松了口气,压低声音正色道:“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遇到魔法师…其实,我是…那个,魔法复兴协会的一员,我们一直希望让魔法在世界上重新焕发生机,而你这样年轻有为的魔法少女,正是我们在寻找的人啊!”

我努力控制着面部肌肉。面对这种没有认清情况的现实扭曲者,基金会的常用手段是伪装成友好的虚构组织,使其放松警惕。

许若的眼睛被兴奋染得闪闪发光。我知道一旦让她开口,这苍白的谎言肯定会当场穿帮,于是拍拍她的肩膀,打断了话头。

“不过这里人多眼杂,毕竟保密性不强——要是隔墙有耳,我们组织的秘密就会泄露。所以咱们另找时间详谈,这段时间里一定要做好保密。”

许若不住点头,我把搭在她肩上的手收回,一枚微型追踪器静静在衣服里反射着光芒。

“这一切都是命运的选择!”

许若元气满满地跑了出去,我开始填写基金会的观察记录表。

“魔法”。写到这两个字时,我没来由地停了笔。

无比熟悉的词忽然变得陌生。


·2

很多年后我明白,再高明的心理医生,也终究理不清记忆的脉络。很多自以为已腐烂在脑海深处的东西,只是没有等到被唤醒的时机。

看着许若的背影,我常常会发觉有些东西自己从未忘记。在与情报部门一起隐匿观察的日子里,我总是有种奇妙的既视感。

许若会一个人对着大树摆出扭曲的pose;一个人折下花枝边走边挥,在地上画出扭曲的法阵;但更多的,还是对着她那不知内容何物的挂坠,独自一人在角落里发呆。

许若一直都是一个人。她在无人的操场上独自行走,仿佛一人背负着整个天空。

每个现实扭曲者都有一段故事。我想。作为基金会的研究员,去挖掘这些深埋时间中的回忆绝非我的本职工作;但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却不愿放弃这罕见的病例。

然而后来我才知道,当你抓住浮冰的一角,就已触动了整座冰山。

“她总是这样独来独往的。”

街角的咖啡厅,许若的同学坐在我对面。从知情人士处获取研究对象的信息,一向是心理研究的重要手段。

“医生你也知道,许若总是像心里有事瞒着别人一样…不过除去不合群,她还是挺好的,我们都觉得她很可爱。”同学压低声音。“我们从没见她回过家——听说她可能是那个,就是,没有父母。”

杯里的咖啡一分一秒冷却下来,我不断记录着室友的话。

据她所言,许若奇怪的举动从她们见面起就已开始,不过久而久之,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许若几乎从不透露关于自己的事,但似乎有着在孤儿院生活的经历。

我停下笔,在心里叹了口气。

一团乱麻。虽然知道情报调查工作绝非本行,我却也没想到,冗杂的信息竟会如此令人焦头烂额。我开始回忆侦探小说中分析线索的方法,随后绝望于现实与幻想的巨大差距。

能让智力提升的魔法终究是不存在的,现在我能做的,也就只有等待情报部门的消息——或者期待和许若的会面进展顺利。

“对了,还有一件事挺让人在意的——医生您看到过许若那个五芒星挂坠吗?那是她最宝贝的东西,连洗澡的时候也带在身边。我们曾经想趁着她睡觉,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她发现之后发了好大的火…”

同学放下空空如也的咖啡杯。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医生,希望能帮到你。我们也想让许若早点开朗起来。”

结过了账,我们一同走出了咖啡厅。看准监控摄像的死角,我开了口。

“谢谢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赵淡茶同学。耽误了你的时间实在抱歉,这点心意,权当补偿。”

赵淡茶转过头,一脸惊喜:“医生,真的,没关系的,我——”

记忆删除喷雾瓶在眼前一闪。


·3

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我面前的小径上仍只有满地落叶。屏幕上代表许若位置的光点,一直如没头苍蝇般在公园里乱窜。我想,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的解释。

她迷路了。

许若出现在我面前,是十分钟之后的事。她仍是一身学生打扮,在满天黄叶里涨红了脸,支支吾吾:“有,有邪恶的力量让我辨不清方向…就是什么,鬼什么墙来着…”

我暗自叹气,突然对她的不靠谱又有了新的认识。

“没关系,这里的路确实不太好找。尤其是秋天,落了叶子,哪条路看起来都一样——你最喜欢哪个季节?”

在心理治疗中,和病人寒暄些日常话题,能让之后的工作事半功倍。这本来是个十分恼人的步骤——和陌生人没话找话,即使是心理医生,也难以忍受这种如有实体的尴尬气氛。

所以我总是在闲聊几句后,就迅速切入正题。可是现在和一个危险的现实扭曲者走在一起,我却不自觉地把对话拖得很长。

“最近总是觉得有人在跟踪我,这背后一定有人酝酿着诡计!”许若做出深思熟虑的表情。

我不禁一阵心虚:“对…对,一定有阴谋!”

枯叶在脚下崩裂,叶脉寸断的声音有如火花跳跃毕剥作响。我们天南海北地聊起来,许若会在看到枯叶堆时冲上去,飞起一脚把它踢散。黄叶满天飞舞,像是记忆的扬尘。

我尝试着在无边扬尘中理出一条故事的脉络。可是无论用怎样的话术来引导,许若总是巧妙地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获取的信息只能拼凑起零星的记忆碎片。

这些记忆里有教会了她魔法的英雄,有带来火焰和爆炸的恶魔,还有烛光中的法阵——很明显,这些真实和幻想混杂的记忆是指向不可能方向的路标,让人犹坠五里雾中。

许若的过去如同魔法般神秘莫测,但心理学家的直觉告诉我,所有秘密都藏在她胸口的五芒星之下。然而,那个她宝贝无比的异常挂坠却从不离身——所有失去头绪的线索交织成一个巨大的谜团,而许若独自一人站在谜团中央。我和她并肩而行,却能感受到这个谜团横亘在我们之间。

“两个相信魔法的人能够相遇,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许若一脸严肃。

“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相信引力吗?”许若摆出一个气势十足的姿势。“魔法使者会互相吸引,这是命运的引力!对着五芒星起誓吧,这就是我们魔法师间的诺言!”

许若把五芒星挂坠举到我面前。

“快点起誓!”

“起…起誓?”

“你起不起?”

“好好好,我起誓我起誓!”

一条条小径上的枯叶被踏散,散作满天的漠漠秋尘。尘埃远方,一名瘦小的少女独自伫立。

那是我身边的人,可我看不清她的脸。


·4

当我向主管提交延长外驻时间申请时,同事们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站点里乱跑的异常。

“老程,你是不是研究心理研究得心理不正常了?”同事把脸从泡面桶中抬起,香气和惊愕神色一起扑面而来。

“异常人形这么个肥差摆在眼前,你不去抢?”

“就算是异常人形,拿个初探表彰不也够了?这也换不来基金会之星,你又何苦呢?”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我程复做事,一向从一而终——”

“从一而终——好男人啊。我懂了!你那观察对象是不是个妹子!”

“你脑袋里就只装着妹子!”

“是不是还挺漂亮!”

“你没完了!”

同事擦一把面汤,把一张脸邪笑着凑过来。

“老程,咱们是基金会的研究员,得有职业操守啊。你这观察对象,可别观察观察,就观察成了对象——”

同事的头被猛然朝泡面桶中按去,他一个扭身挣开我的手,大笑着跑出了办公室。我恨恨地把那半桶泡面倒进垃圾桶。

那之后,我和许若又见了几次面,我俨然成了和她走得最近的人。然而,她的谜团却仍丝毫未见明朗。直觉告诉我,不解开这个迷,我就无法再接近她半步。

我太心急,于是我下错了棋。

很多时候我会想,如果当时我选择了其他方式,这一切是否会大不相同。

可是世事如覆水,当第一滴水跃出盆中时,便已决定了最后一滴水的结局。

那天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既然许若从不许人接触那个五芒星挂坠,那么想要得到里面的秘密,就只能使用一点不光彩的手段。

于是我在给许若的掩饰用药里下了MSA-C型暗示剂。事实上,在基金会,这种手段算不得不光彩,面对异常人形个体时更是如此。毕竟人形个体,从来都只是“人形”。

尽管无数次这样告诉自己,在把暗示剂加入胶囊中时,我的手还是会抖。尽管我知道C型暗示剂是基金会最安全的药剂之一;少量摄入会带来无记忆的睡眠,服用过量也仅仅会造成可逆的记忆删除,我的手还是无论如何稳不下来。

或许正是因此,我才错误估计了药量,许若才会太早醒来。

许若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我正拿着她最珍贵的挂坠,而她胸前早已空空如也。

而那时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因为当我打开挂坠时,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挂坠很轻,拿在手中仿佛不存在实体。那材质是劣质塑料,虽然老化却少有刮痕。挂坠上唯一值得留意的,是一个简易的小机关,启动之后五芒星就会亮起。

像我和许若初次见面时那样亮起,亮得和任何一个粗制滥造的儿童玩具别无二致。

康德计数器的读数是100。无论是对挂坠,还是对许若周围的现实,读数都始终维持在同一个扎眼的数字。

因为100修谟这个数值,代表着没有任何异常。

从来都没有什么魔法,也没有什么扭曲现实。

有的只是一个大龄中二病患者,在上演一出滑稽剧。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小丑,不断重复着荒诞的表演。

所以当许若开口质问我时,我沉着脸打断了她的话。

“小孩子的过家家该结束了吧。你有没有什么所谓的魔法,难道自己不比我更清楚?”

许若愕然。

“我——”

“从来都没有什么魔法。你还在骗自己吗?那就让我现在再告诉你一次——”

“魔法是不存在的。”

我记不清许若说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一把抢过挂坠,然后哭着跑远。

我望着小径上许若跌跌撞撞的步伐,忽然第一次发觉,天空下许若的背影居然如此瘦小。

秋已深了。枯叶褪尽,瘦枝嶙峋。

过不了几天,就要入冬了。


·5

我曾经听人说过,躲进酩酊大醉里,是一个人能选择的最差逃避方式。

但那天晚上我确实醉了,酩酊大醉,仿佛连骨带皮一起烂进横七竖八躺倒在地的酒瓶里。

毕竟最差的逃避方式,和我这样一个无能的家伙正好相得益彰。

许若是个普通的中二少女,我所做的一切都就此告吹。但我甚至有点高兴。

这个异常充斥的世界太过残酷,许若是个普通人,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我应该给她发一条道歉信息,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约她出来,然后用记忆删除药剂让她永远忘记这段日子。

永远忘记这段闪着魔法光辉的日子,也永远忘记我。

我拿起了手机。以前我从来不知道,按下解锁键会花光一个人全身的力气。

屏幕亮起,在黑暗中照出一张汗水和泪水交织的脸。

我用颤抖的手指输入密码。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最好的结局。让许若变回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中二少女,也让我变回一个不相信魔法的基金会研究员。

只要打开手机,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最后一位密码被按下,冷冰冰的“密码错误”覆上屏幕。

不受控制的手指敲错了最后一位。我重新输入一次密码,解锁了手机。

情报部发来的新消息一闪而过。

他们根据我提供的信息,查出了许若曾生活过的孤儿院。那家孤儿院的名字叫作善创平,是家SCP基金会的前台机构。

十五年前,在混沌分裂者的一次袭击里,孤儿院被大火焚毁。整个孤儿院,只有一个孩子幸存。为了铭记这次事故,Site-CN-816在孤儿院的废墟下被建成。那一年,许若五岁。

一阵钢针般的刺痛贯穿头颅,我的酒醒了一大半。

一个谜团尚未解开,身后的更深迷雾又已涌上。和基金会牵上关系后,许若的过去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一个念头从脑中闪过,我打开监视平台,代表许若位置的红点正向孤儿院的遗址移动。

许若在这个时候选择了回到曾经的孤儿院。心理学上,重要的记忆能最有效地消解痛苦;那座孤儿院的回忆,显然对许若有种重要意义。

直觉告诉我,真相就潜藏在孤儿院的废墟之下,正是那段日子让许若成为了今天的许若。我整理好衣物,准备立刻动身前往816站点。

屏幕再次亮起,基金会的紧急通知排满了整个页面。

Site-CN-816遭到了混沌分裂者的袭击。

刺痛。酒后的头痛仿佛在大脑里扎了根。


·6

车厢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起。

基金会各个站点之间,有着地下轨道相联通,速度自然不可和常规交通工具同日而语。然而许若比我出发得早了太多,我没有把握赶在她之前到达816站点。

脑中的刺痛锥心刻骨,基金会的药剂也完全于事无补。身边的MTF队员投来关切的眼神,我摆摆手示意没有大碍。

MTF-甲戌-11 “神弦”,这支对绿型MTF正在赶往支援816站点的路上,我则借他们之便一并赶往现场。

忍着头痛,我在基金会资料库里调取了十五年前那场事故的信息。细密的字行像是蠕动的虫群,我走马观花地匆匆浏览,却在营救对象名单上陡然停住。

“营救对象:成功1人。基于对象情况,已在记忆删除后进行基金会人员预备培养。

对象名单:程复,男,5岁。”

我花费了足足一分钟,去理解眼前的两行字。

我忽然明白了那挥之不去的头痛因何而起。那并不是酒精对大脑的影响,而是C型暗示剂所删除的记忆重新被唤醒的副作用。

我看到一道光,如匕首般破开眼前的迷雾。故事的拼图渐渐形状相契,我开始对自己施加逆暗示。这种消除暗示剂影响的技巧并不好学,但我很庆幸当年为此而努过力。

我闭上双眼,世界被记忆的碎片染得五彩斑斓,仿若魔法的光晕。从许若出现开始,一切都变得如有魔力般奇妙。

我在心中默念。

“这一切都是命运的选择。”


·7

那是初夏,院子前面的草木郁郁葱葱。孤儿院的牌匾蒙了露水,被孩子们的笑声一激,就如雨般簌簌落了满地。

院子里,电视正在播动画片,孩子们围成一圈坐着。

屏幕里是魔法少女,坐得离电视最近的,多是女孩子。然而挤在最前面伸着脑袋的,却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二人看得目不转睛,恨不得直将脑袋探进电视机里去。

动画结束,孩子们各自散去打闹。小女孩和小男孩仍坐在电视机前,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

“阿复,什么是魔法呀?我看她们有魔法,都好厉害!”

小女孩闪着大眼睛。

“魔法…唔,魔法就是帮助别人的力量!你看那些魔法少女,把坏人都打跑了!”

被叫作阿复的男孩一脸自信。

“那…那,阿复有魔法吗?”

“当然有了!我总是帮你,这就是魔法啊!”

“那我…那我呢…?”

“你…”阿复歪着脑袋想了一会,从地下捡起一块红色石头塞到女孩手里。

“用魔法要靠魔法阵,我教阿若画魔法阵,阿若就会用魔法了!”

阿复把着阿若的手,在地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和三个三角形。

“这…这就是魔法阵!我会魔法了!阿复,你是在哪学到的啊?”

“我…”阿复挠挠头,笑起来。“我看到大哥哥们有带着这个标志,看到我过来了就藏起来。这么神秘,肯定是魔法阵了!”

“那…那这个真的有魔法吗?”

“当然了!魔法是真实存在的,你要相信魔法啊!”

阿复拍着胸口,一脸笃定。

“啊——糟了,大姐姐们要来了!快擦掉快擦掉,不能在地上写字的!”

动画片一集一集过去,大姐姐们说,会给第一个学会片头曲的孩子奖励魔法棒。阿复和阿若练了好久,可是在比赛那天,他们却双双忘了最后一句,大姐姐把魔法棒给了一个小胖子。

比赛结束后,阿若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忘了最后一句!明明我要是想起来的话…”

“阿若,别哭了…”

“我本来想着帮到阿复的…可是我没有魔法,帮不了别人…”

阿复笑了,从背后变戏法般掏出一物,塞进阿若手里。

“这…这是?”

阿若张开手,一个挂坠躺在手心里。挂坠上画着的图案阿若不认识,但她突然觉得这个挂饰比魔法棒要好看得多。

阿复不好意思地说:“我…我其实还学了片尾曲,给大姐姐唱了之后,就…这个送给你了,我不喜欢!”

他领着阿若的手按下了一个开关,挂坠里的小灯突然发起光来。

“魔…魔法!我也会魔法了!”阿若破涕为笑。

“这个还不是魔法的最终形态。最厉害的魔法,要有法阵,火焰和烟雾…就像电视里一样!阿若跟着我,总有一天会学到最厉害的魔法的!”

阿复看着阿若带着泪痕的笑脸,突然也笑起来。


·8

一个晚上,阿复偷偷把阿若叫了出来。

“今天,我要教你最厉害的魔法!”

阿复一脸掩饰不住的得意。

“魔…魔法…可是,这么晚了,我害怕…今天演的那个大怪物太吓人了…”

“明天就是最后一集了,魔法少女一定会赢的!”

阿复从身后拿出三段残缺的蜡烛,和一块用布包着的奇怪物体。

“火焰,烟雾…都集齐了!阿若,画出法阵吧!”

“阿复,这些是哪里来的呀?”阿若找出自己的铅笔。

“这…这个是,我趁大哥哥们不注意借来的!”

扭曲的法阵被画成,阿复将蜡烛摆在三个三角形处。两人紧张地笑起来,像是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阿复,这个蜡烛,要怎么点燃呀?”

阿复一愣:“啊…啊?呃,这个——”

火光乍起。

爆炸突如其来。气浪四涌,碎石乱飞。

爆炸声打断了阿复的话。他看见阿若吓得哭起来,却听不到她的声音。

火光冲天。孤儿院的牌匾被气浪掀翻,摔在地上裂成四五块,只有一角残骸仍在支撑。

阿复的听觉恢复时,发现自己已经身陷一片火海。一群身着黑色奇怪衣服的人走出,身后是昔日孤儿院的废墟。

“指挥部,步骤03/823已完成。基金会前台机构已摧毁,未发现基金会站点。”

二人和黑衣人们,只相隔一丛火光。阿复掩住阿若的嘴,让她不要哭出声。

“坏人,坏人们来了…我们要用魔法…”阿复对阿若耳语。

法阵上的蜡烛被火光点燃,二人缓缓朝着院门口的法阵移动。

走过两步,院门已就在眼前。阿复喘着粗气擦一把汗,阿若却猛地摔倒在地上。

“阿复…我,我走不动…”阿若带着哭腔,瘫软在地。黑衣人注意到响动,呵斥着朝门前走来。

阿复不知道黑衣人手中对准阿若的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那绝对是邪恶力量的化身。他拿过阿若的挂坠,一把拉下里面的小灯泡:“阿若,跑!向外面跑!”

小灯在阿复手中亮起,黑衣人把注意力转向阿复。阿若却仍瘫倒在地,难移动半步。

“一个小孩。处理掉吗?”黑衣人对着某处开了口。

“不留活口。”

阿复一把扔出被布抱住的物体。白布在半空中散开,忽然散发出满天的烟雾。

阿复记得,这是一种奇怪的冰,遇热就会变成大量烟雾。

空中的干冰被一枪射碎,烟气如流星般旋转四散。法阵被烟雾覆满,透出蜡烛的丝丝火光。阿若攥紧了手中的挂坠。

“阿若!烟雾,法阵,火焰!你已经有魔法了!站起来吧!”阿复用尽力气大吼。

站起来吧。

阿若突然想起了如何奔跑,向门外跌跌撞撞地跑去,却没有两步便再度跌倒:“阿复,你——”

“我有魔法——什么事也不会有!这是最强的魔法了,阿若!活下去!”

枪口转向那个向外奔跑的瘦小身影。牌匾的残骸被烧得火热,又被干冰一激,终于不堪重负,落了下来。

“阿若!魔法是真实存在的,你要相信魔法啊!”阿复在手上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五芒星,向着阿若的方向高高举起。

看着那扭曲的五芒星,阿若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竟奋力一扑跃出了门外。燃烧的牌匾在她身后轰然落地,阿若的身影消失在黑衣人的视线中。

喊出最后一句话的阿复终于没了力气,面前迎上黑峻峻的枪口,像是火光之外的无边长夜。

这是阿复的最后记忆。

他不知道的是,下一刻,枪口的主人被远方飞来的一颗子弹钉进眉心,彻底没了生息,沉默进渐渐冷却的火光中。

很多年后,基金会的研究员程复仍然记得,射出那颗子弹的MTF队员面孔。那个MTF队员姓程,是他的养父。

我从这辈子做过最长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窗外的Site-CN-816正在熊熊燃烧,我看见空气中飞舞着无数魔法般的光点。

今年的冬来得格外早。下雪了。


·9

再过二十年,我依然会记得眼前的场景。

燎天火舌自废墟下翻腾而起,张舞着爪牙咆哮不息。火光渲得雪片金红,缭乱旋飞不止。热浪滚滚,撕裂空气,满天夜色被一并焚毁。

我在燃烧的天空下,看到一个女孩的身影。

是许若。

记忆恢复后,很多悬而未解的难题都登时变得清明。

我想到那时许若发现的跟踪者,很可能并非基金会的情报部门,而属于混沌分裂者。混沌分裂者或许在监视基金会动向时注意到了与我有联系的许若,进而重新调查了十五年前的资料,顺藤摸瓜发现了816站点的位置。

我想到那个五芒星挂坠里发光的机关,重新安装得那么粗陋,显然是许若本人的手笔。

我想到潜意识原来不是无稽之谈,从重见许若的第一眼起,潜意识里那份最简单的感情,就已在被埋藏十五年后唤醒。

基金会的标志在许若头顶熊熊燃烧,她却仍如全未发觉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我飞扑过去,把许若推开。

风声在耳边呼啸,雪擦着面颊向后飞去。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动作,和动画里的主角有些相像。

基金会标志在身后轰然落下,冲天火光登时腾起,像是十五年前坠落的牌匾。

只是这一次,我和许若没有被分开。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许若爬起身,逆着火光,我看不清她的面容。

“阿若。”

我张开五指,掌心是歪歪扭扭的五芒星。

“我忘记了很多事,甚至忘记了魔法是真实存在的。可看到你的时候我全都想起来了,世界上真的有魔法。”

“阿…阿复?”

“刚才那么危险,为什么不躲开。我明明告诉过你,我不会有事,你要活下去。”

眼睛渐渐适应了火光,我看清了许若的脸。泪痕下一双闪着光的眸子,十五年来一点也没有黯淡。我知道,就在刚刚,我已经跨过了那个横亘在我和许若之间的谜团。

四周枪声大作,爆炸不绝于耳。增援的MTF小队纷纷加入战局,混沌分裂者且战且退。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

骤起的爆炸让许若的眼泪再难控制,我一手握住她的挂坠,一手替她擦去泪水。

十五年前一别,我也只道从此参商永隔。可命运仿佛有着魔法,终于让我们再次相遇。

一名混沌分裂者特工败退下来,我拔出枪,将基金会标志脱落后露出的制冷设备击落,稳稳砸上特工的后颈。

烟雾从机器中逸散而出,映着基金会标志上跳跃的火光。

“法阵,火焰,烟雾…”许若喃喃道。

“还有魔法少女。这就是最终的魔法了。”

我笑起来。

仿佛只在一瞬,枪声已然平息,混沌分裂者被击退。数支MTF正打扫战场,火光湮灭在飞雪之下。

“那只怪物最后被魔法少女打败了。你愿意陪我一起看最后一集吗?”

夜色宁静,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谁要你剧透啊!”许若一拳锤上我的胸口。

在这个魔法消失的世界里,一个魔法少女笑起来。

在这个异常充斥的世界里,一个毫无异常的少女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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