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尘土的风吹过枯草的原野,无人机的残骸在地面上劈劈啪啪地爆燃。三个士兵,围绕着被烧毁的T-90残骸,彼此沉默不语。他们的身后是自坦克中拖出来的阿塞拜疆人的尸体,人形物的头部已然被烧焦,化作一团炭黑与红色染料的混合物。
士兵们开始咒骂,声音很大,以至于一旁悬崖上观望的我们依然可以听到只言片语。夹杂着方言的俄语单词短促而有力,震动了坦克残骸上的火苗。三个士兵中最魁梧的那位,把一根烟放到这火苗上,看着它点燃,然后狠狠抽上一口。
“嘿,兄弟,来一根烟吧,这可是中国的烟!来一根吧,你肯定没吸过这个!”他发现了站在崖顶的我,认出我不是敌人以后向我招起手来。听他说起中国的香烟我不禁哑然失笑。伊凡走到崖边,向底下用俄语喊道:
“陈是中国人,人家可是抽着中国烟长大的。小子你要是想抽,我这儿还有两根,拿去!”然后将一个半充满的烟盒扔向下面。魁梧的士兵让他的小弟去接,自己则站在那里向我们道谢。头盔之下漏出他年轻的脸庞,这张脸应该出现在大学,而不是战场。
断裂的腓草摇曳在风里,荒原的风吹动士兵的发梢。细细看去士兵的样貌像极了我曾经的战友,我不禁想起二十年前的旧事,想起血战与屠杀之夜无数来自俄罗斯南部欲肉教团的人民于基金会特工与俄国兵枪管下的哀嚎。
二十年前我在车臣,二十年后我在纳卡。二十年前我作为基金会的军事观察员开往战争一线,二十年后我的职责依旧。我的职务并不起眼,权势也从未滔天。我和我为数不多的同僚奔赴世界各地的战场,分析数据,总结局势,观测常态战争中使用的异常武器是否存在,并揪出武器的源头使之由特遣队一网打尽。我们的工作努力地构建起常态战争和异常战争间的联系,但这种联系的构建有几分是为了守护人类,恐怕只有那些夸夸其谈的演说家自己知道。
偶尔我们会接到上面为数不多的文件和指令,但更多时候我们都在沉默地干着风险十足的工作,而鲜有人过问。我时常会怀疑,是否我们这些搞观测的人已被高层的那些演说家和鲁莽武夫所遗忘,但几张简短的文件往往又会将我们调去新的任务场。于是我们依旧做着单调的记录,乏味的汇报,继续于交战双方的火线中穿梭,只为得出一句“没有在战争中使用异常武器。”的简单结论,然后对战争中的一切继续缄默不言。
年老的伊凡站在我身边,他身材干瘦,毫无斯拉夫人特有的强壮肌肉,却继承了俄罗斯民族特有的苍凉。尽管身材瘦如干草,但通过那对阴鸷的双目与鹰爪似的双手,依然不难判断出来这俄国老头是个狠角儿。伊凡的确很像老鹰——不过像的不是天空中搏击的那种威武的猛禽,而是峡谷上空掠过的秃鹫——徘徊于猛兽征战之处的上空,冷眼旁观身下发生的一切,在一方落败以后猛然降临,啄食它们的尸体,吸取它们的骨髓。
秃鹫,好比喻,简直是基金会军事观察员的化身,最真实的写照。
“我想起在车臣的那个夜晚。”伊凡说,悬崖下的原野上士兵们仍在大声的闲谈,崎岖的路上有亚美尼亚人的轻卡开过,车上载着将被贩卖的猪羊。
“难忘的夜——被悉数屠杀的欲肉教,假的文件,充满污蔑话语的报告,步步紧逼的俄军,燃烧弹。一切都在造假,俄罗斯人和车臣人杀的你死我活,唯有欲肉的血流了三天三夜,十二个村庄五百八十个平民——世世代代以贩卖器官为生却对整个异常世界一无所知的可笑平民——悉数倒在基金会的枪口之下。”我回忆,然后我说。语句前言不搭后语,但表意已不重要。尚年轻的伊凡和更年轻的我,在站点主管地默许与暗示下草草编写了报告。我们将欲肉教改造的车臣士兵的照片塞入反馈给上级的文件中,将610出现在前线的影像上传。“这些东西的真伪并不重要。”站点主管那样说。肥胖的俄国老人的金牙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闪一闪,乌拉尔南麓欲肉教的命运,就这样终结在了我们二人与肥胖的老主管的谈话中。
“我记得你上交报告后被调去了对欲肉的前线部队,伊凡。”我看着他的双眼,老人看向远方,默默抽烟。
烟丝在空中祢漫,远处的天空中有黑影掠过。可能是一只大鸟,或者其他。老人开口:“我曾以为我做的是正义之事,长期以来欲肉教在我的印象里不过是一群贩卖器官,召唤古神的狂信徒。因此我在伪造文件时没有一丝的愧疚。后来正如你说的,我去了前线,和那群家伙交火,我才明白我们的实力是如此的不对等。二战期间的莫辛纳甘在基金会领先常态十年的制式武器面前毫无抵抗之力,想象中的欲肉生物集群冲锋从未发生——我们占领了他们的农场,发现那些被描绘的极端邪恶的欲肉怪物不过是十个乳房的奶牛,六个翅膀的公鸡罢了。你可能会说欲肉教徒会有古老的奇术或阵法——我一开始也这么想,直到我看见那片地区最后的欲肉教术士匆匆忙忙地号召他的人民向避难所逃命,然后召集他的残党儿戏般地向我们冲锋的滑稽场景——跟随他的十五个人一个不剩,全被装甲车上的机枪扫倒,术士在乱石中站稳脚跟,开始施法,结果刚念出咒语就被一发榴弹轰作碎片。我是参与屠城的罪人,陈,我小的时候听古代的故事,讨厌成吉思汗将木鹿城付之一炬的行为……但我亲手犯下了比那更严重的罪行,二十年,二十多年……我甚至找不到赎罪的机会……”
老人枯瘦的双手无力地垂下,烟头化作焦炭掉落地面。三个士兵闲聊完毕,半盒中华被抽的精光。他们向西走去,那边有不算茂密的树林,可能在林中藏有他们的小小基地,谁知道呢。可能是大鸟一样的黑影依旧盘旋在天空,“该走了,陈,在一片荒原上是看不到异常武器的。”伊凡说道,于是我们遥遥地跟在三个士兵后方。
口袋里没有烟了,头昏昏沉沉,难受。
“你知道的,后来欲肉教徒的避难所被俄军发现,军方害怕他们和车臣有关联,于是向那边派出了轰炸机。那群可怜人的一切武装力量都已被我们消磨殆尽,而军队依然不肯放过他们。我看到凝固汽油弹倾泻向枯木横生的山坡,最后的驻地在火海中付之一炬。在事后对那被完全摧毁的避难所的调查中,我们发现在火海留下的废墟之里残留着无数烧作焦炭的尸体。他们在祷告,向着他们崇拜的虚无缥缈的先祖和从未见过的大术士们。尸体们面朝的方向立着一面残墙,陈,我想我忘不掉那幅景象:大术士亚恩的画像挂在墙上——我没见过亚恩像,但那一定是亚恩,毋庸置疑——纵使经过了燃烧弹的洗礼它依然挂在那里,未有一丁点儿损坏。我以为它是异常物品,想将其回收,但当我的手碰触到那画像的一刹那,古老的画像訇然炸裂,化作碎片飘向四方。”
“在中国有很多作家把这种情节作为小说中的意象。”我打趣说。
“没什么好意象的,真实的事件,平凡的记述,对于咱这种和异常打交道的人来说这种景象应已是见怪不怪。仅此而已。”伊凡讲道,然后下意识的将手放在兜里摸索。良久才意识到三个亚美尼亚兵早已耗光了他的烟盒。
“好啦伊凡,现在我们成了两个失去了烟草补给,相依行走在荒原里的老烟鬼啦。没了烟追忆过去也没了意义,那片树林近了,想想怎么和亚美尼亚人搞好关系吧。”我安慰看似沮丧的伊凡,远望这片原野的天空。浮云静静飘过,对战场上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
我可没有天上的浮云那般豁达。
高层们在期待些什么,有些东西自打他们把我们派到这里时我们便已心知肚明。二十年前的欲肉教和二十年后的ORIA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反对基金会与联盟在异常界的两家独大,有着虔诚的信仰,又都与基金会存在着明面上的矛盾。因此它们注定灭亡。
一份材料与一份诬告编写起来毫不费力,却可以决定一个中型异常组织的兴盛与灭亡。基金会懒得自己动手,高层们往往将与看不惯的异常组织战斗的责任推给其他组织,常态——有的时候还会拉上几个大国。我不知道基金会已这样吸干了多少这样异常组织的血,我只知道撰写报告的我们是第一个插入对方血管的放血针头。小树林近了,在我们前方百米左右的三个士兵已经向隐藏起来的营地守卫打去了招呼。得从亚美尼亚人嘴里套出一些话,作为ORIA站在对方那边的证据,我想。我盘算着报告的写法,伊凡望向天空。
神秘的黑鸟依旧盘旋,盘旋在山岗上。
“那东西不是鸟,陈,鸟会疲劳,会降落,不会周期性的翱翔。陈,我们得远离树林中的营地,我可以肯定那玩意不怀好意,而且一定来自阿塞拜疆。”老人的语句中带着坚定,三十年出入战场的经验使他对局势判断得分外明晰。我不可能质疑这样一位老兵的判断,于是我跟随他向走向东南,逃离盘旋在天空中的危险。那边的一座村庄可以成为歇足的地方。
然而我们晚了一步,伊凡老了,眼睛不如往日灵光。我行为莽撞,不会观察这般的战场细节。反应的迟钝使得在我们转身之际引擎声已在我们身后鸣响。一架无人机,携带着致命的弹药,从上空俯冲而降。三个亚美尼亚人惊呼,拿起完全不可能命中目标的突击步枪,对着天空中的高速目标一阵狂扫,自然未能击中那飞行杀手分毫。树林之中传来几声炮响,听声音像是苏联时代的老旧防空机炮。无人机悉数将攻击躲过,肆意地展示着操作员的控制技巧。它可能生产自德意志或者中国,坐拥着匹敌基金会空军的最新技术,几门苏联时代的旧物,又怎能是它的对手?
三个士兵早已打空弹夹,却并未逃离。人的命运在来自天空的危机面前已经注定,奔跑的目标更容易在摄像头里被发现,然后被机载轻机枪打作多孔的海绵。
苏制防空炮终于打光了最后一发弹药,树林中依稀可见人影在四散逃亡。无人机有恃无恐地向废弃阵地的上空机动,优雅地降临在亚美尼亚人的上空。那战争机器所发起的,不是常有的导弹打击,而是致命的,对溃败之军具有极大杀伤力的地毯式轰炸。一开始看到如此的景象我略感疑惑,无人机的载重不大,所挂载的炸弹不可能太重,地毯式的轰炸无论怎么看都难以完成。直到我发现那炸弹拉着浓厚的白烟,在树木横生的山丘上炸开,放出一片浓厚的,带着火光的烟雾。
“——陈!防毒面具!烟有毒!”伊凡大叫,我慌忙在腰间摸索,找到防毒面具仓皇地戴上。视野在一瞬间内略有模糊,不知是因为不远处炸弹的烟尘还是面具目镜的干扰。白磷弹,在国际公约中早已禁止使用的武器,此刻竟在我的面前炸开。“一枚小型白磷弹的杀伤范围足有五十米。”——我清楚的记得在特工培训时那位跛足的老特工对我这样说道。如此说来这白磷弹显然不止是小小型号,百米范围内的空气通通在白色的死亡烟雾中被尽情地焚烧。然后是二次爆炸,苍白的烟轨包裹着弹片飞向五十米高的天空,化作几道痕迹自天空中缓缓降下,犹如雨夜中车窗上歪歪扭扭的水迹。我听到依稀的喊叫,爆燃声及人死前的哀嚎。
三个刚才呆立的亚美尼亚兵此刻发疯般地狂飙,白色的死亡焚烧之墙的边界向他们快速逼近,如古籍中记载的西夏国大沙暴,势不可挡。
我和伊凡没有逃走,斯拉夫人老当益壮,在地上将设备悉数布好。技术部门的一次性杰作虽然价格不菲,但在急需保命时是真的实用。薄薄的力场展开在死亡白雾祢漫的空气之中,就算隔着防毒面罩我都能感受到空气一下子变得清新,再无浮于空中的磷粉的困扰。
伊凡看向仪器上的计时器,六分钟,便携力场这种东西就算用了点异常技术终究还是太耗能,坚持不了太长时间。白磷弹的烟尘之墙向我们逼近,三个士兵只剩下了最魁梧的那一个仍在奔跑,但也已是踉踉跄跄。另外两人早已倒在燃烧中的毒烟中。
人的速度终究快不过烟尘,魁梧的士兵因吸入了过多的毒烟早已失去了力气,不得不说他尚能奔跑本身便是一个奇迹。没有防毒面罩且早已力竭的士兵速度不由自主地放慢,紧接着被身后的大团烟雾吞没。浓厚的烟墙中渐显火光。
”陈,等我,我去赎罪。”老人缓缓道,然后整顿了一下防毒面具,幽灵般疾驰而去。
伊凡,你在送死。妈的,死老头,给我回来,操。
伊凡知道我要说什么,他向身后喊道:“放心,陈,我这老家伙命大,况且现在全副武装,浑身基金会的先进装甲。我不相信这枚小小的炸弹有能力让我死掉。二十年前我的诬告让五百多名欲肉教徒葬身火海,二十年后我终于等到了赎罪的机会——在战争中救助那些不必因战争而死的人的机会。陈,我要从救一个人开始,把自己身上的罪过通通洗清。到那时,我的主会宽恕我的。”
伊凡,臭老头,你肯定是因为那个亚美尼亚人和你一样信东正教才救他的吧,六十多岁的人和新兵蛋子一样冲到硝烟里,怪死了。伊凡,你的那股冷静麻利的劲儿呢,怎么全没了啊。伊凡,为什么变化的那么突兀呢,难道是那个亚美尼亚人想给咱们烟?因为这点小事就不要命救人,不应该呀。伊凡,是追忆过去让你对我们这份该死的军事观察员工作感到不满了吗,的确啊,一面口口声声说着不介入战争,不偏袒任何一方,以至于战场上的伤员都不能经我们手去救助。本质上却将看不惯的异常组织拖下水,将它们彻底消灭方休,真他妈虚伪啊。不过这几年以来,咱不都是这么虚伪着干下去的吗,突然间这么一下子,真他妈让人搞不懂啊。
伊凡的身影快速被磷烟吞没,烟墙完全没有因为多吞下了一个人而停止继续蔓延的步伐。带着隆隆的爆燃声响,它逼近过来,将力场护盾生生覆盖。薄薄的泡膜外橙色的光芒明亮但不刺眼,不断闪烁忽暗忽亮。
未来的世界是不是银色的我不知道,但现在我的世界一定是橙色的,身边的一切在这橙红的光芒中已经化作橙的一部分——区别仅在于它们变成的是黑色的橙还是白色的橙。而我在这一方小小力场中,竟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个有闲情逸致去在火焰内部观察白磷燃烧的死亡磷焰的人。
伊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听说人对于自己的过去厌恶悔恨到一定程度,对当前的工作与生活感到压抑到了一定程度时,一点小小的触动就可以让人爆发,让人有勇气不顾自己安危地做出完全由自己内心支配的行为。所以说那个亚美尼亚人是让你失去了判断外界形势的能力,让你为赎清罪行而干出傻事的触媒吗?这样虽然解释得通,但未免也太突兀太戏剧化了吧。伊凡,尽管我们长期得不到上级的重视很憋屈;尽管我们明面上不去干预战争反而在背后打小报告很虚伪;尽管一直对越来越多人死去的战争保持观望而不去思考结束它的方法很冷酷;尽管——妈的哪里有那么多尽管——我他妈……
我他妈也对这份虚伪得要死的狗屎工作看不惯啊!
手锤到地上,震得生疼。我刚上初中时班上有个傻子在愤怒的时候往往会锤着桌子大喊这类台词,这样看来我和他其实别无二致。我的确是个傻子,而伊凡比我早上五分钟成为了这样一个角色。谁在乎呢。我快速地起身,移动,奔跑,突出力场的护盾,深入火场,向着伊凡的方向。
烟尘和磷火覆盖了我的视野,茫茫然中我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地面的模糊影像。基金会的装甲能抵御火焰的灼伤,但不能完全抵御火场传来的热量。我的周身迅速升温,几秒间汗液便已成泉。
伊凡,我来找你。你在战场中救人,赎清你那一份诬告的罪行。但你忘记了,那份诬告上也签着我的名字。既已对这恼人的工作感到愤恨,我便也应踏上赎罪的旅途——从救一个小人物开始,尽自己的努力终结这场战争。
火焰在防毒面具的护目镜上形成回旋的橙色涡流,仅持续了一瞬间便消失不见。我看过无害化的模因抹杀触媒——一张分型图,极尽华丽——但比起那护目镜上出现的火焰漩涡还是逊色了几分。摆摆头,不去想那绚丽的图案,脚踏在地上,好像是踩过了一根烧焦的树枝,我继续奔跑。
是的,伊凡,三个亚美尼亚人中有两个已在浓烟和火焰中死去,仅剩的一个在你怀里半死不活地呻吟。救助他们没有意义,我要救的是你,贸然冲进白磷弹的爆破范围内救必将死去之人的鲁莽老头。不用惊讶,伊凡,你我其实早已是这本不该发生的战争中的一部分,拯救你除了你本人身为我兄弟的以外和拯救一个普通的亚美尼亚或者阿塞拜疆人相比没什么不同的意义。不过很普通的——我对你的拯救,当然这也是我对自己的救赎。
来吧。
手下意识地前伸。抓握。覆盖着基金会装甲的枯瘦手臂被一把握在掌中。迷茫的烟雾和火焰中我自己都好奇我究竟评借了什么去判断伊凡的方位,唯一可能的解释是我们长久以来的默契。鲁莽的老人因高温而失去了大部分体力,踉踉跄跄地拉着那士兵奔跑。我想嘲笑他,可温度和毒烟粘住了我的嘴巴,不让它发出一声。于是我索性略过一切寒暄,猛地将伊凡的手臂一拉,帮助速度逐渐减慢的老人加速,然后带着他向护盾的方向跑去。
我的脚再次踩到了干枯的树枝,我的方向感很好,这次也不会错——我确确实实带着伊凡跑向力场护盾的方向。火焰灼烧我周身的护甲,我旧日的罪行在这噼啪声中剥落,烟雾缭绕,我向着希望奔跑。
我前伸的指尖在随后传来了一阵麻酥的电击感,继而是一阵不同于死亡热浪的冰凉。我拖着伊凡,重新逃入力场的保护,力场发射器上的显示屏呈现数字——它还能撑两分五十秒,2:50的三个数字在我的面前闪烁,仿佛在嘲笑我和伊凡两个意气行事的年老傻瓜。
伊凡喘气,防毒面具里飘出五氧化二磷的粉尘。他的手依旧抓着亚美尼亚人的手臂。那士兵酷似我旧日战友的面庞已不可见,浑身所有皮肤皆被烧得焦糊,整个人活生生成为了一块灰白色的焦炭,磷的氧化物和无定形碳包裹住了已不存在的皮肤和表面肌肉。
我以为他已死去,但他竟能发出最后的声响。“我的兄弟……还在火里……”说完这句话后他才变得无声无息,带着火星的尸体逐渐冷却,一半炽热一半冰凉。
“他死了,伊凡。你没能救他。”
“是的,但我尽了力,我心里至少没刚才那么堵的慌——你不也一样吗——否则你不会贸然的模仿我冲入火场。陈,我们无法扼住生活的喉咙,但起码可以给它来一耳光。我们打破了基金会的古板条例以及饱受诟病的虚伪工作,干出了我们自己真正想干出来的事儿,这会是我们踏入终结战争的道路的起点。如你所说,我救了一个人,失败了,但未来我们可能会成功的救下一个国家的人民。这就是我对你说的,我对我自己的救赎,而我今天做的,不过是个开端。”
”是的,不过是开端,未来的路还很长。虽说中国有句老话叫万事开头难,但坚持一条道路走下去往往比开辟新道路困难得多。来吧伊凡,让我加入你那荒诞的赎罪计划,好在你走不下去想放弃的时候推你一把——像你说的,我也想把那份诬告带给我的罪责洗清啊。”
我们相视大笑,空气中燃烧的火焰已然熄灭,磷烟却依旧缭绕。力场发生器滴滴作响,完成履行它职责的最后几秒。我们将防毒面具已被烟尘填满的滤嘴更换,随后力场猛然收缩,我们起身,走向毒烟之外,迎接荒原的晴空。
二十年前我在车臣,二十年后我在纳卡。二十年前我一份虚假的文件葬送了五百多无辜平民,二十年后我将赎清我的罪责。我和伊凡走出缭绕的毒烟,彼此拥抱,扑落一身的磷灰。空中的黑鸟已然飞走,轰炸后的荒原草木尽焦,辽阔而孤寂,却有远处山坡上一株无名的植物,默默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