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兴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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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十四年八月,南昌,夜。

宁王朱宸濠的宫殿在两天前便毁于大火。原本富丽堂皇的处所现在早是一片荒凉。旧时富丽堂皇的宫殿,如今也成为了鸦雀栖身之所,仅有少数士兵留守其中。

大部队早已北上鄱阳湖,同他们的将领一起迎接最后的决战。

在这里的士兵是很高兴的。不用冒死作战,还能在宁王的旧居里捞点油水,或是搜刮一下民脂民膏。

在赶走了一众寄居于此的乞讨者和流民之后,这一小撮士兵——准确地来说,是八名士兵晃荡到了宁王原先的寝宫。本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原则,他们闯进——应当说是“晃进”——了宁王的卧室里。然而还没等他们开始四下搜刮,这八名士兵就掏出家伙,对着的,则是伏在那张焦黑的拔步床旁,向自己的衣兜里塞着东西的人。

“嘿!小子!胆儿不小啊!在公家地盘行窃!”为首的士兵头子喊。这一半出于当兵的责任,一半出于今天晚上没有收获的郁闷,“识相的就快滚!免得哥几个把你就地正法了!”

那人站起身来。七尺身长,穿着一身黑衣,胸前的玉佩晃荡着。

八人的眼中闪出了金色的光芒。头子举起刀,刀剑正对着对方的面门。

“小子,人走,那玉留下。”

没有回答。那人将手背到身后。

“诶,你这小子——”

头子忽地提刀便砍,反正周围兵荒马乱,死个把人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当他抬起手来的一刻,一阵凄厉的摩擦声自对手背后传来,刀身冰冷的寒光自刀鞘中迸发,下一秒,伴随着清脆响亮的金属撞击声,一把映着清冷月光的刀横在头子的面前,生生接下了他的砍刀。

一个士兵颤抖起来。他认出了那把刀和它刀柄上的纹路。这种刀只属于一种人,他颤抖着从嘴中挤出那个名字:

“锦……锦……衣卫……”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王大人。”

听见门厅传来的喊声,桌旁身着便服的人转过身来。瘦弱的面孔上,机敏与聪慧正在眼中不停发散着光芒。这种光芒令深夜前来拜见此人的推官徐文英倍感崇敬。

“徐推官,”赣南巡抚王阳明作揖回礼,招呼着徐文英坐下,让人送上茶水,“这么晚了,不知有何事相告啊?”

“是这样……”徐文英擦了擦汗水,“刚刚南昌速报,有士兵在宁王府内互相砍杀致死……”

“哦……”王阳明若有所思地捋捋胡子,“不必多言。您是推官,该怎么查办,您心里清楚。另外,让伍知府1来一趟,我有事交代。 ”


南昌城内,百姓正在惊慌逃窜。他们听说了宁王军队的动向,乱糟糟地收拾行李准备上路。不过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要跑向哪里。

不过仍然有少数人待在原地,对于他们来说,战火与和平似乎是等价的。他们是流民,被颠沛流离的生活所折磨的他们,早已不知何处是家。

所以当一位身着黑色飞鱼服的男子在大街上逆着人流,迎着哭号声行进时,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毕竟这个节骨眼上,抓谁也都无所谓了。

不过当他在街角一位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老人面前蹲下来时,后者仍然发起抖来。

“大人……”他嗫嚅着。锦衣卫并没有理睬他,而是抓过他的手。

老人恐惧地闭上了眼睛,等来的不是刀刃出窍的声音,反倒是手掌中沉甸甸的感觉。

睁开眼睛,手掌中竟多了几两碎银。他吃惊地抬起头,对方从沧桑的脸上闪出一个微笑,将老人的手合拢,随后站起身,伴随着涌动的人潮一同前行。

几天后,城中的流民们将会交换着差不多的奇遇: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竟然周济穷人,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但至少在锦衣卫自己看来,不过是顺道做些好事罢了。在现在,他还有事情要做。


城东有一家酒店,原本是为了接待来此官员准备的,却不知何时被人盘了下来,作为买卖营生的场所。

现在敢在这里饮酒作乐的,恐怕也只有士兵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

那人跨进店门的时候,士兵仍在狂欢。直到有一位眼尖的看到了他的装束,并悄声告诉了同伴。顷刻间好像有人给这世界按下了静音键。

“客官——酒来——”

店小二怔住了,手中的酒坛无力地滑落,跟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好酒撒了一地。

锦衣卫走了过去,面对着不知所措的店小二。

“多少钱,我赔。”

“这个……这个……淮曲……”

锦衣卫叹了口气,掏出半两银子,桌旁的士兵眼中放出了金色的光芒,但钱主人罗刹般的眼神又让他们硬生生把目光收了回去。

看着店小二把钱收下,锦衣卫总算松了口气。

“伙计,这里有没有一位手持折扇的客人前来?”

小二指了指楼梯。锦衣卫看了看,作揖行礼,快步走了上去。


罗翀人如其名,在当地的文人雅士中颇有名气。奇怪的是,在中了秀才之后,他毅然归乡,在这并不大的城内开起了书局。

没人知道他的动机,只有他自己清楚。所以当宁王派使者前来请他做师爷的时候,他断然拒绝了。

他被关进监狱,一关就是十年。当王阳明攻下南昌城释放囚犯时,他毅然回到了自己的书局。只不过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已经步入中年,更多了一份超然与淡泊。他整理书架,掸去古籍上的灰尘,仍然坐在柜台后看着古籍。

十年前,书局未曾有变。不过当年那个少年已经步入中年,原本的年轻气盛,也已经被更多的成熟老道所填补。

当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上楼时,他并不慌张,仍然沉浸于手中《三国演义》异彩纷呈的故事中,直到锦衣卫向他行礼。

“北镇抚司经历杨兴,拜见罗大人。”

“坐吧。”罗翀收起略略有些惊讶的目光,放下书看着对面的锦衣卫坐下,“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你了。”

“承蒙大人关心。既然是指挥使大人的意思,下官只是奉命行事。”

“东西拿到了吗?”

杨兴从怀中抽出那本有些残破的线装书,放在桌上。罗翀接过去翻看,上面详细记载着宁王行贿的记录,时间,地点,人物,有条有理,悉数陈列。

唯一不同的是,在最后几页的名字,无不是用鲜血所写就的。

“大人……杨某有一事不明白……”

“但说无妨。”

杨兴顿了顿嗓子:“据杨某所知,异学会不缺乏能人志士,可为何偏偏要我一人前来?”说完却又自觉失言。

好在罗翀并未怪罪,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异学会的确不乏能人志士,不过终究大部分人也是文弱书生。像杨兄一样知书达理,文武兼备的人,恐怕也是寥寥无几啊。顺带一提,指挥使大人也是异学会成员。”

杨兴苦笑一声,指了指桌上的账本。

“罗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这账本究竟有何邪门歪道,能让你我如此费尽心机?”

听罢杨兴疑问的罗翀沉思了片刻。

“此地不宜详谈——小二,结账!”


出乎杨兴的意料,罗翀的书局是一栋二层小楼,没有牌匾,只在门边立了块木头牌子,上写“书局”二字。

这或许也是一种个性。杨兴这样想着,跟随罗翀迈进店门。

书局里只有一位年迈的妇人正坐在柜台后扇动着手中的绢扇。罗翀介绍这是自己的母亲刘薇箴。老人见到杨兴的一刻有些犹豫,但当罗翀说明来意后又变得热情起来。

两人到楼上坐定,罗母送来了茶水。

“杨兄可曾听过孙巡抚被杀一事2?”

“略有耳闻,此事原本应该上奏天子。奈何……”

杨兴收住话头。罗翀当然知道下一句话是什么——“奈何指挥使不许。”

“不论如何,孙巡抚被这本书所杀。我在宁王身边的友人讲此事告知我。据他所说,宁王仅仅只是让人在此书上草草写了几道,孙巡抚与许副使便人头落地。更为诡异的是,”罗翀压低声音,“书中竟凭空冒出了许多真金白银。”

杨兴浑身一震:“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这就是为什么需要您前来。现如今,战事未了,民不聊生,将此物留在这是非之地自然不是上策。‘太尉’希望您能带其进京。在那里,我们才有能力将此物封存。”


罗翀站在窗旁,目光注视着楼下逐渐远去的锦衣卫的身影,叹了口气。

他敏锐的目光扫视着大街,很快发现了几个衣着整齐的人士,正在人烟稀少的大街上看似漫无目的的闲逛,目光不时向这里观望着。

对此罗翀并不意外。在翻开账本的时候,上面一个人的名字便牢牢刻进了他的视野。

钱宁3

“还真是老谋深算啊,钱大人。”罗翀望着下方那几个假惺惺四处张望的人,放飞了手中的信鸽。


几日后,兵部尚书王琼宅中。

下人呈上了一封密信,放到正在吃着咸菜馒头的尚书大人手边。

是由江西发来的。

王琼漫不经心地将它拆开,目光在上面来回移动着。看罢,他将信纸揉作一团,丢进了公文堆中。

虽然仍然漫不经心地吃着早餐,王琼心中却是波澜起伏。作为异学会十五名太尉之一的他混迹官场多年,自然知道钱宁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他向窗外望去,黑云压城城欲摧。


杨兴再次来拜访了罗翀。这次他来告别。

没有太多的话语,罗翀只是简单交待了路上注意的问题和与异学会成员联络的方法。双方敬了杯酒。

“此去路上定多凶险,杨兄多加小心。”

“罗大人放心。”

杨兴正要跨出店门,却被罗翀叫住。后者匆匆走出店门,在杨兴刀柄末尾的铁环上挂上流苏。

“一点小花招,望杨兄笑纳。”说着又塞给杨兴一个布袋,杨兴打开来看,却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罗大人,这是……”

“用法都在书信里,回见了。”

杨兴还想说些什么,罗翀都已折回店中。他只好转身,向自已未知的命运踏出一步。

三日后,他身后的书局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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