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元年七月十七日,京城大雨。
砖瓦响动,混合着雨水不安的气息。
推开门缝。血亮的弯刀在手。雨如珍珠落下。
榻上的人要起身,却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扼住咽喉。弯刀刺入他的身体,挣扎几下后,躯体瘫软下来。
拭刀,顺手撑起油纸伞。伴着雨声离去,独留一人憔悴,为空间中染上血红。
须臾之后,院落内灯火通明。东司房的锦衣卫推开门,那盏不知什么时候亮起绿色火苗的油灯,正若有若无地为人脸染上一抹时隐时现的诡异笑容。
庭院中的槐花断折了枝桠,被水流所卷动,他们在地上做着不规则的舞蹈。刀刃在空中碰撞,铿锵作响过来。雨水作柱,中人面门。弯刀在躁动的庭院积水中划起涟漪,溅湿了白衣的下摆。
划开如幕的雨帘,也划开乱局的开端与迷茫。对决中的双方都明白自己的处境。一次次的闪身躲避,一次次的横挡斜劈,水纹在空中被描绘,血花自口中喷出。
一刀封喉。
最先掉下的是那把唐刀。那把传承了几百年之久,最终应当在这一代兵部侍郎杨硕的手上陨灭的刀再也承受不住岁月的折磨,在落地的瞬间化作碎片。闪耀着金属光泽的他们很快被汇集于四周的红水所染色,变得黯淡,充满了岁月的痕迹。
躯体跪在地上,向左倾倒。在他身边,家仆,妻子,女儿流出的血水慢慢扩散开,为这全家福送上最后的红艳。
男人甩了下刀上的水珠,收刀入鞘。身形随即崩塌,与水一道没入黑暗之中。
跌倒,爬起。
他已经分不清究竟是汗水还是雨水。生存的本能使得他想要逃离那身后的白影。那白无常。
冰冷的感觉刺激他的神经,他的肌肤,他全身的一切。他不敢停下,害怕一慢下来,脚步便会紊乱。一慢下来,自己便会力竭,再也没有机会逃离。
然后他看见了,他看见了光亮,月影照耀在甲衣上的熠熠生辉。他大喊。那锦衣卫总旗转过头来。
雨忽然停了。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刀刃便穿过了逃亡者的身体。仅仅十米的距离,总旗抽出弓弩熟练的瞄准发射。
白衣人勉强躲过射来的寒光。苗刀已然出鞘。两人战在一处。刀剑如梦,清脆至极。
雨再次落下,打湿二人的面颊。在划开的水帘当中,白刃反射的月光依稀可辨。仿佛有人卷起了珠帘,又好似暴雨来临时刻那激荡的湖面。
片刻之间,已分高下。旋转的弯刀被击到空中,打着旋插进旁边的墙体。
陈赫荣也没想着刀下留人,索性直接将刀砍向对方的脖颈。在白刃接触到对方皮肤的一瞬间,一股冰凉的触感沿着刀刃爬上他的肩头。锦衣卫吃了一惊,后退一步。霎那间,眼前的那人如坚冰化水一般崩塌。
大批锦衣卫闯进小巷,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所以说,你们让他走了。”
陈赫荣低头一言不发。
三个时辰不到,三起命案,兵部老臣杨硕一家十五口人被斩尽杀绝。
火甲和锦衣卫彻夜忙碌。或许是雨下得太大,收获寥寥。
十四年后,在江西的客栈的千户陈赫荣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是怎么应对这一尴尬局面。或许,东司房的掌印提督很少遇见过这样的案子,焦急自然也是在情理之中。
三个月的追缉也仅仅只寻获一具无名白衣男尸,无论如何不尽人意。正因如此,江西匪患的奏章上报的时候,陈赫荣费尽口舌,才让掌印提督准许自己出差。
离开东司房的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
不知是谁发出的,恍惚之后才发现是自己。
他玩弄着手里的绣春刀,让它在手指间来回翻腾,一边听着周围喧闹的客人们。这里地处要道,大部分逃难的旅人均会经过此地。那些人眼底中透露出的恐惧,在陈赫荣的心中总是会掀起一丝波澜,但也仅仅只有一丝。
店小二送上的茶水在桌上发出的叩响将他拉回现实。陈赫荣抬起头道谢,眼角瞥见小二的小臂上有一道长刀疤。
他看了小二一眼,转头又吧目光移回面前的木桌上,盯着上面的一道裂缝出神。茶水有些浑黄,他举起杯子晃了两下,打定主意把它给了旁边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她刚刚找了个空位坐下,收到茶水后不停地道谢。
周围的几个客人突然压低了声音。
小二有些不满。陈赫荣的茶水似乎怎么都不够。
时间还在流逝。日落之后,大部分旅客回房休息,饭堂只剩下了寥寥几个人,低声细语如气体一般弥漫着。
几个客人睡着了,小二把他们挨个扶回客房,来来往往好几十趟。
陈赫荣吃了点随身带的饼,一旁的老妇人趴在桌上小憩。摇曳的灯光将她的身影变得飘忽不定。门口传来声响。几个三大五粗的汉子挤进门来。
“两碗酒,四盘肉!”一人对着店里面吼。楼上的旅人估计也听到了这声如雷般的咆哮,瓷器破碎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但引起陈赫荣注意的不仅如此,他们的腰间都发出金属反射的月光。
持械。综合考量,匪。
白天见首不见尾的掌柜突然出现,在在后厨和饭堂飞奔。上菜时,他那发抖的手不知是因为体力不支,还是因为恐惧。为首的家伙在掌柜旁边说了几句什么,后者叫来小二。随后小二柜台后面拿出一个布包,递过去。陈赫荣看到,打开的时候,一支玉钗露了出来。
几人在聊什么。空气中充满了不安的气息,突然啪地一声响,四个汉子呼啦抄一下子全站了起来。
“你当我们哥几个犯二?这几天就这么点?”
“是,是,您大人有大量,可是……这不赖我,您瞧这兵荒马乱……”
“你小子见利忘义了是吧?谁让你们在这节气还能过小日子?要不是咱哥几个照着,你能有今天?”
“可可可……官府……”
“你他妈犯贱是吧,这时候官府有功夫管你?藏哪儿了?”
“您说二八分……这房钱和菜钱都……”
“少他娘的废话。你要今天不还,哥几个就赖着不走了!”
“别,您千万别!我再看看……再找找!”
“找去!”
其他三人正要附和,却被一声响亮的咳嗽打断。四个家伙转过头,才发现油灯照不到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
“大哥,那还有一人哪。”
“喂,谁啊你?管什么闲事?”
“在下好管闲事。”
“你以为你自己算什么鸟?”
“那你们又算哪位?”
“这地界上谁人不知我大哥吴十七的名号?凡人听着闻风丧胆,官府也得怕他三分!”
陈赫荣原本想要解开自己裹着腰刀的布匹,想想还是算了。
“喂,那边的!你算老几?晚上不会还尿床吧?”
几人粗鲁地笑起来。但阴影中男人的反应让他们想要取乐的念头无影无踪。那穿着青布衣的人左手拎着茶壶从阴影中走出,打开壶盖一扬手把所有的茶水劈头盖脸洒在领头那家伙脸上,右手举起刀狠命向下一锤,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之前,绣春刀穿透了吴十七的手背,直接把它钉在了桌子上。下一秒水壶在于另一个家伙脑袋的碰撞中碎裂,破碎声吓坏了柜台后面的掌柜。桌对面的另外两人挥拳打来,被陈赫荣闪过,后者一掌打在前面那人的喉结上,一脚直接踹中他的小腿。后面的人见前者倒在地上,刚举起朴刀的手悬在半空。
“我砍死你这个——”
陈赫荣轻蔑的哼了一声,没有理会那几人的哀嚎,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
“腌臜的畜生!”
一个飞来到他头上的茶杯让他踉跄几步,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被人仰面放到,头狠狠磕在地上。陈赫荣看了他一眼,把朴刀从他手中踢开,跨过那躯体,坐到正要拔出刀子却又因为疼痛而叫喊的吴十一对面。
“如何?”
“你个——啊啊啊!”
“没时间听你废话。”陈赫荣把拳头从被锤打的刀柄上移开,“认识这种刀吗?不认识?好。我在追查一名白衣人,使双弯刀。见过吗?”
“没……没有!”
陈赫荣很满意地看到他的脸上布满了汗珠。他把刀不经意地转了四分之一圈。
“仔细想想。”
“有……有……南昌……南昌是有传闻……但……但……”
“足够了。”陈赫荣拔出刀,闪电般刺进那人的脖颈并看着对方在窒息中倒下。随后他割了另外两人的喉。
地上那人醒了,却发现眼前有把带血的尖刀指着自己。
“告诉你们老大,再敢打这间客栈的主意,他就该给自己收尸了。”
那山匪连滚带爬出了店门,病人都没拿。陈赫荣反回去,把那个蓝布包还给掌柜。后者不敢收。
“把这些金银细软还给失主。”陈赫荣说,“处理掉尸体,一切照旧。”
掌柜勉强镇定情绪:“大……大人……您是……”
陈赫荣拿出刀,掌柜端详了一下,大惊失色。
“你说的话,我都记在无常簿上了。要是我发现你在这助纣为虐。”
“不会的大人!不会的!小人一片赤诚,一定不会!”
门外传来几声马儿的嘶鸣。陈赫荣提着刀,跨出店门走进院子的月色中。三匹马上的人看着他。
“也不擦擦脸,唱徽剧吗?”
“少废话了淮安。收到信了?”
“嗯,我通知了常青和孙弈。他俩听说弱文1你要来,可激动了,停杯投箸那叫一个飞快。”
“我说淮安老弟,这才几月不见,怎么嘴皮子功夫大有长进了?别说得咱和陈弱文久别重逢似的。”
陈赫荣飞身上马,看着自己的昔日好友。刘笠刘常青,他的双刀仍然插在腰间的刀鞘中;江毅衡,字淮安,阔别三年,仍然同少年时期一般聒噪;孙亭仍是一副老成的模样,在岿阳派道观里待了几年,再次入世让他多少有点不适。
“下一站去哪儿?”
陈赫荣将马赶出客栈,苍白的月光照耀在官道上,为周围的密林徒增凄凉。
“南昌。”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