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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鸟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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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 -
“你相信命运吗?”
李徐将烟夹起,吐出一口雾,对着王舞空开口,顺带喷出一道潮湿的气息。
“你信吗?”
王舞空没有摘下口罩,黑色的口罩印在黑夜的影里,双眼与头发都是一派单调的黑。深蓝的外套在暗淡的路灯的投射下浅然泛黄,牛仔裤裤脚起了球,膝盖处却异常洁净。他没有接李徐递过来的烟,而是坐在路灯旁的长椅上,看着李徐悠然吞云吐雾。
“我不信那玩意。要是命运——这东西——真的存在的话,那我们站在这里干嘛?两眼一抹黑,准备好蹬腿就行了,活着干什么劲呢。还有,明天主——”
“我相信命运。”
李徐一时住了口,瞪着王舞空。烟头半举在空中,映照出他夹克衫上的油渍。
“你真的信那玩意?”
“我真的信。”
王舞空于是不再说话,李徐狠命吸了一口烟,继续瞪着王舞空。当李徐再举起烟时,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安静得太过寻常了。全街的灯光都已暗淡,散在夜雾里。烟气盘旋上升,最后也随着灯光消涣。李徐没有再开口,他看着四周,黑暗的楼房显露出冰冷的轮廓。等到他把烟吸完,将烟头就地一扔,他才终于转过脸去看向王舞空。
“那就走吧。”
- 壹 -
王舞空从破晓的出租屋中醒来,阳光正好打在他对面的写字台上,映照出了他桌上的一根缺墨的钢笔与一本空白的笔记本。
他坐起身,没有看时间,在简单的穿搭洗漱后直接出了门。如是的早晨早已司空见惯,他将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习惯。因为每一日都在如此往复,正如他今天又坐入熟悉的地铁,在熟悉的站台走上地面,又走着熟悉但隐秘的街道进入了Site-CN-82-α。近来正是雨季,路旁生长出苔藓与菌类,他没有低头看。朝阳照射在Site-CN-82-α门口,他毫不犹豫地进入。如是平凡的早晨,终于被一句意外的话打破。
“舞空啊,来的正是时候。站点主管不知咋回事死了,现在来了的人都在大厅。快点过来。你那边文书部抓紧时间写条讣告吧,早点发出去。换届主管又不知道有多麻烦,兴师动众,现在事又多,只能说死得真不是时候啊。”
死了还被给予这样的评价,王舞空暗想,真是失败。
“我这就来。”
步入大厅,扑面而来的是哀伤的氛围,以及窃窃私语的头颅们。大厅本来的LED滚动屏上破天荒没有滚动最新信息,而变为一片空白;几幅画作也被摘下,也许是因为内容过于欢愉吧。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改变,可欢笑声却也随这个坏消息而消珥。人们两两三三聚成一堆,讨论着站点何去何从。王舞空看向大厅正中央。一具尸体横卧在那里,胸口正插着一把刀。刀片还在晃,似乎有人因好奇心又碰了碰它。但这个想法过于荒唐,人们仅仅是在议论纷纷,也仅此而已。
王舞空还没来得及走上前去仔细端详主管的遗容,一只有力的手就已将他拉至一旁,支柱后面的黑暗角落。王舞空没有回头,他隐约知道这就是李徐。想来这两人的关系不算好,也不算坏,只能算是普通的同事上更进了一步。为什么呢?没人知晓,也许大家都清楚,但凡将这两人分得再开一些,事情就绝对不是这样。两人,也就形同路人了。
但现实不是这样,没人能参透人生的奥秘。无论是王舞空,还是李徐,他们都只是默默维持着两人间薄如蝉翼的交往。没有进一步的发展了。没有促进关系的饭局,没有聚在一起玩线上狼人杀。两人间的交往仿佛按下了暂停键——就保持原样吧,也好。
来人确是李徐,一脸严肃。如果不熟悉他的,大概会以为他刚刚才杀了人。李徐今天换上了一身黑装,在雪亮的灯光下尤为亮眼。
“看到了吗?”
“看到了。”
“你觉得是谁干的?”
“不知道。我还得去写讣告呢,哪还管的了这么多。你不是你们刑侦部的吗,抓杀手是你们的活路,我们搞文书的,写几份报告就完事了。我还真没心思管这些。”
李徐仿佛有些失望,他将脸转开,看向大厅正中央的尸体。尸体已经快开始腐烂,血迹早已凝结在胸口处。李徐看不见尸体的五官,他猜想他一定张着嘴,不知道有没有苍蝇什么的飞进去。李徐又转回目光。
“行吧。”
短短两个字说罢后,李徐踱步走开。王舞空看着李徐的背影,出神了几秒,随后也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推开门,办公室里空无一人,灰尘勾勒出重叠的脚印的痕迹。但这也很正常,端午节假期刚过,没有打扫情有可原。况且看这匆忙的脚步,大约人们都急匆匆地聚到大厅,工作也好,职务也罢,通通都放下了手。李徐卸下背包,取出电脑,开始起草主管的讣告。片刻之后,伴随着吱呀一声长吟,键盘敲击的清脆声戛然而止。王舞空从电脑上方探出头去,门口却空无一人。
清脆的声音重又响起,这一次,它没有被打断。一个上午,办公室里只有王舞空一个人,寂静的办公桌及沉默的文件。代替言语的是无休止的工作,王舞空没有再抬头。
- 贰 -
翌日,王舞空结束了当日下午的工作,走出办公室。讣告早已发布,它倒却也引来了各地的吊唁。但更多的工作需要进行,其一便是寻找罪犯。王舞空知道,这个时候李徐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于是没有主动与他取得联系,但当他跨出办公室的门槛时,他看到了李徐,穿着便衣,站在走廊对侧,无疑正对着这间办公室。王舞空猜到他是来找他,便走过去开了口。
“什么事?”
“来我们刑侦吧,帮我们审讯犯人。”
王舞空本已将目光本能地移至手机上跳出的红点,一听见李徐的话,便又抬起头,一双眼快要夺眶而出,死死盯住李徐——仍旧是一脸严肃的李徐。
“你说什么事?”
“来我们刑侦。帮我们审犯人。”
“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我们这边缺一个人。弟兄们都该出差的出差,该执行任务的执行任务。杀人的早就被抓了,但是就差一个审讯的。”
王舞空的手定在半空中。
“那为什么找我?”
“看在我们之间的这点交情上吧。”
李徐混浊的眼球没有转动,黑珠里照出了王舞空一脸茫然的神情。王舞空眨了眨眼,将眼帘垂下,仿佛是认输一般,语气也变得越来越软弱,音量也不由自主地下行。李徐动都没动。
“什么时候抓到的?”
“今天早上。”
“我必须得去吗?”
“实在不行,我就只能再找人了。你放心,我已经跟上面说好了,你相当于临时调任几天,不碍事。”
王舞空的目光终于找到了一个定焦点——李徐身后墙壁上的一处污秽。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来。面对要将他的习惯打破的机会,他的内心仍在摇曳。这大概就是人本能的一种抗拒吧。无论是对什么事物的第一印象,其永远都被兽性所支配与保留。
“那我再找人吧。”
李徐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皮鞋尖仿佛轻微下垂。他最后又看了看王舞空的眼睛,仿佛还想抓住点什么。他掏出一包烟,抽了一根出来,递给王舞空。王舞空没有接,李徐又慢慢将烟抽回去。他自己也没有选择将它点燃,让它化为灰烬。
李徐慢慢消失在长廊深处。
王舞空心跳仍在加速,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帧帧与李徐的交往的画面。画面中的李徐,似乎永远都阴沉着脸。他细细回想,自己没有机会了解他的内心,而他亦然。自己为什么要拒绝他呢?仔细一想,毫无道理。他又看了看李徐消失的拐角处。他消失得太突兀了。一霎那,仿佛命运驱使,他突然又走回办公室,打开电脑,登进内网,找到ID为“刑侦 李徐”的灰色头像,一切如同理所应当。王舞空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仍在颤抖。他缓缓敲下一行字。
“好吧,我愿意去。不用找人了。”
王舞空又等待了5分钟,没有等到李徐的回信,他便关掉电脑,再次走出办公室。在走廊里踱步了2分钟后,他终于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在食堂里他打开手机,并因此看到了一个新的红点。他将它点开。
“好。谢谢了。”
王舞空没有回复。他默默地把自己的面吃完,走出站点大门。门卫呆滞地向他问好,他没有察觉。他走入地铁,这才回想起,短暂的一天又以太阳潜入地平线以下而结束了。今夜月亮大概会升起吧。王舞空想着。
明天也许是崭新的一天。
- 叁 -
无论多少次回想这一天的经历,王舞空都会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从踏入审讯室起,目中所见只有昏沉的灯光,仿佛抹上了昏沉的油漆的墙壁,昏沉的地板上浮着一层灰。王舞空定了定神,看向屋子正中的那一张木桌——已经褪色——与其上方手铐束缚着的人。就连房间里的人,也带着昏沉的感觉。王舞空四下望望,在墙角发现了一张凳子。天花板是透明的,玻璃上面是正在记录的刑侦部成员。王舞空捏着写有问题的纸的手开始出汗,汗水浸湿纸张,留下一片昏沉的指纹。
王舞空从墙角处搬来木凳。木凳在落地时发出不祥的挤压声,王舞空紧张地看向在他对面的那个人——或者称为渝赴——可他没有任何反应。他的面部如同一潭死水,似乎就算往其深处投掷碎石,也无法激起任何波澜。顶上传来脚步声,王舞空咽了口口水,索性坐在木凳上。木凳短暂地摇晃了一瞬,随后安稳地立定了。
“你名叫渝赴,对还是错?”
这是基金会审讯独有的规矩,即将一些既定事实说出,观察对方的反应。如果对方在某些问题上有情绪波动,那么审讯者便会在这个方向上继续深入,直至触碰到对方的软处,使他被迫呕出真相。真相往往是污秽的,所以就算伴着呕吐物出场,人们也早已见怪不怪。也许人们真正觉得奇怪的是眼泪吧,次之的便是血液与尿液了。
“对。”
“你的身份是前基金会4级特工,隶属于Site-CN-82-α,对或是错?”
“不是前。”
“注意,你在犯下你的罪行之后就已被革职了。现在你只是暂时被安置在Site-CN-82-α。明白了吗?”
“也许吧。”
“明白,或不明白?”
王舞空记着李徐对他的指导。面对这种如同豆腐般无力的对象,就应采取冰冻般的态度。越坚硬,也便越易碎。当一个人被冻至坚冰,那么当他破碎时往往也是痛快,不留余力。尽管这听上去有些残忍,但王舞空深以为然。更何况,这里是基金会。在基金会不存在残忍这一说。有的,只是残酷。
“明白。”
王舞空的记忆出现了断层,他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已经开始变得褶皱的攥在手中之纸。他默默地念了念接下来要问的问题,随后将目光移回渝赴脸上。渝赴脸上写有浓重的时光的痕迹,油脂,痣,皱纹,疤痕,纷纷在他的脸上寻找到了自己的领地,并试图向洁净的未开发的土地扩张。渝赴的衣着可以用普通两字形容,仅仅只是基金会特工的标准着装,除了已经有几处脱线,几处掉色,几处破洞。渝赴算是一名标准的中年男人了,散发着一切可以被视为肮脏的气息。
“你,在6月5日,进入了站点主管办公室,对或是错?”
“错。”
“请解释。”
“因为我他妈压根就没走进去过。”
“我们有监控记录的证明,以及目击证人的证词。铁证如山,你是否明白?再次回答我,对或是错?”
“错。我要求出示证据。”
王舞空感到真正的战争从现在才正式开始,先前布满火药味的气氛在一刹那间被点燃。王舞空开启了室内的投影仪,开始播放6月5日早8点12分的监控记录,画面中一名男子——无疑正是渝赴——背靠着墙,偷偷摸摸地摸开了办公室的门,一个转身巧妙地隐了进去。渝赴冷笑一声,要求继续出示证人证言。渝赴的冷笑很有特色,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搓出来的,听来毛骨悚然,如被砂纸摩擦过一般的粗糙。王舞空没有吭声,继续播放监控记录,直到画面中的渝赴再次走出办公室,消失在监控范围内。
“画面中的人就是你,对或是错?”
“是我。但是这一整个录像都他妈是假的,我什么时候这样子走过路?扭扭捏捏,惺惺作态,还真是你们的作风。还是那句话,我要求出示证人证言,而且最好带到我面前说。”
“你的要求我们不能满足,我们只能播放录像,你是否明白?”
“心虚了?”
“我再问一次,你是否明白?”
“明白。所以呢,快点播啊。”
王舞空故作镇定地继续播放5名证人的证词。这5名证人分别有3名保洁,1名研究员,1名特遣队队员。他们分别作证在当天看到渝赴进入办公室或是离开办公室。基金会的效率算是非常优异的了,短短1天,5名证人证词均已到位,就连犯人自己也没有缺席。王舞空暗暗想着,不由得生出一股自豪来。
“你是否承认你在6月5日进入了站点主管办公室?是,还是否?”
渝赴没有吭声。
“回答我。”
渝赴缓缓抬起头,带着几分浊气的瞳孔直插入王舞空的眼白里,仿佛就要插出血来。双方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形的火花飞溅,又转眼被凝重的空气吞噬殆尽。王舞空的眼睛死死钳制住渝赴的嘴,要将它逼出一个字来。可那张嘴,宛如混凝土浇灌,死不开口,任人如何撕裂。王舞空徒劳地继续坚持了5分钟。
渝赴最终没有开口,直到王舞空缓缓退出刑侦室。王舞空最后看了一眼渝赴黑暗中的身形——那树立在薄雾里的,宛如一尊佛像。
- 肆 -
“今天晚上,下了班,出去吃顿饭吧。”
王舞空缓缓敲击,打出一行字。
“好。”
“就去站点外面,巷子左拐那家烧烤。我看那家人还蛮多,生意挺好的。味道应该不错。”
“那就去吧。”
王舞空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约李徐出来吃饭,也许是为了汇报审讯的结果?但审讯只进行了一半。也许只是为了维持友谊?但为什么,在两人交往的漫漫15年间,没人跨出这一步呢?王舞空逐渐对李徐感兴趣,就像一颗行星,被另一天体吸引。王舞空想要窥探李徐的内心,于是将他约出来吃饭——这是一种自然的选择。
5:30,下班时间。王舞空没有在办公室里逗留,而是径直走向站点大门。在门口时,他碰见了李徐。两人点了点头,这就算是打招呼了。李徐戴着黑色兜帽,耳朵里塞了两只有些变脏的耳机,手揣在兜里,双眼游离,似乎注意力不在眼前的任何事物上。王舞空自觉奇怪——这是王舞空印象里李徐第一次表情没有那么严肃。
沿着熟悉的道路,走向不同的街口。其实王舞空也是第一次前往这家烧烤店,一切环境均属陌生。李徐悠闲地跟在后面,头随着音乐的节奏摇晃。王舞空笑着把他拉到前面来,李徐竟没有反抗。李徐将身体浸入到了理想世界里,具体所指是音乐。这样一来,王舞空无论做什么,也无法将他拉出来——除非正式开始吃饭吧。
落座,点餐。人声鼎沸的烧烤店里,炽热的气流不断在王舞空与李徐两人间穿梭。王舞空无法忍受这闷热,便起身,在烧烤店门口转转。他望见他的西北面,新月缓缓升起,没有浮云遮扰。月亮放出平静而柔和的光芒。全身沐浴着月光,王舞空似乎也丢失了自己的灵魂,直到李徐飘渺的声音——在喧哗的店内尤为如此——从身后传来将他唤醒。
“菜来了。”
两人点的菜算是普通,包括本店招牌菜,一些时令菜,以及一些常见的食材——如牛肉串一类。没有什么特殊的菜肴,没有照顾任何人的喜好。双方僵默了一会儿,最终是王舞空打破了沉寂。王舞空催着李徐不要客气,反正是他自己请客;同时,王舞空自己的手也没闲着。盘中餐一瞬间消减了将近一半。两人的兴致终于被点燃,李徐要了一瓶啤酒,雪花的。两人喝得半醉,付款时,差点把230输成2300。
走出烧烤店,两人身上热汗满布。晚风吹拂着两人,王舞空真真实实感到,快要到空中飞舞了。
两人坐在了烧烤店旁,一家店铺前的小凳上。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王舞空看着天空中散发光芒的星宿,思考着地球外,宇宙中的运作。星宿如同一滴滴雨,引来人们的忧思,自己又在不时间消亡,再不被任何人所见。如果要转生的话,他大概愿意转生成一颗地球上能见度不低的星吧。说到底,还是虚荣。
王舞空希望知道李徐这时在想什么,恰好,李徐开口了。
“你相信命运吗?”
李徐没有把脸转向王舞空,仍旧看着对面居民楼那一扇亮着温柔的黄光的窗户。
“这话你都问了我两遍了吧。”
“哦对,想起来了。我记得你说你相信那东西,是不是?”
“是啊。”
“为什么呢?”
王舞空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复。自己为什么相信命运这种虚无的东西呢?也许是血液中流淌的便是中华的血,而正是古人——不止是王舞空,而是全中国人的祖先——提出了命运这一说吧。也许是自己不愿意将任何成败得失归咎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于是选择了另一条路,也即将一切功过引至命运头上。王舞空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觉得自己相信命运没有任何荒谬之处,而命运,难道有人可以证明它不存在吗?万一它正在天空上,沉沉的夜幕中,注视着你呢?
“不知道。反正就是相信了。”
“我不信。”
“那这又为什么呢?”
李徐点了一支烟,这是烟盒里的最后一支。李徐将空荡荡的烟盒随手一扔,仿佛那是某等碍事之物。
“因为我觉得啊,人要自己活自己。”
- 伍 -
进一步的审讯往往会给人乘胜追击之感,至少对于王舞空是这样的。王舞空第二次踏入昏黑的审讯室,竟不再那么忐忑不安了。仍是与上次一样的陈设,这次居然给了王舞空一种安全感与亲切感。人的心灵真是奇妙啊。王舞空将自己的思绪从昨夜的饭局拉回至眼前之景。徐赴没有抬头——他还在睡觉。桌上的黑面包吃了一半,玻璃杯已经空了。
王舞空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清脆的声音将渝赴叫醒。渝赴抬起头,一见是王舞空,又要将头埋下。王舞空于是揪住他的黑发,不让他所牵连着的头颅再次与已经开始变温热的桌面接触。
“不要睡了。第二轮审讯马上开始,你明白吗?”
“干我屁事。”
渝赴白了王舞空一眼,吐了口痰。浓痰落在肮脏的地上,像是绣了一朵白花。王舞空不由得皱眉,后退了一步,顺势松了手,渝赴也就将头又落回桌上了。
“注意你的态度。你现在的所作所为都与你后期的刑罚挂钩。”
渝赴听到这话,这才缓缓抬起头,一脸嫌弃地看着王舞空,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请允许这样形容,他的脸上居然开始出现了笑意与不屑置辩的神情——如同面对一只蝼蚁,尽管这只蝼蚁掌有生杀的权力。
“我可不可以认为你现在的态度代表着审讯可以开始了?”
渝赴冷哼一声。王舞空在心里骂了几句,开始回想要询问的问题。在进攻大纲逐渐成型后,王舞空吸了一口不算新鲜的空气,自信地开口。
“你进入主管办公室里后,除了杀了站点主管,你还干了什么?你是单纯的谋财还是谋权?”
“我他妈没有杀过人。”
渝赴一字一顿地极为耐心地说出来了这句话,如同眼前的是一名听不懂普通话的小学生。王舞空皱了皱眉。眉头夹成一个彻彻底底的V字,坡度之陡,算是前所未有的一幕了。
“你还是选择负隅顽抗么。”
渝赴现在选择用鼻孔对着王舞空了,他的双眼被天花板黏住,视线似乎再也无法离开透明之上的脚步汹涌。他在想什么呢?他在想离开这里,然后回归正常职员的行列吗?他在看着正常人的皮鞋底,故作自己也很平凡而无辜吗?渝赴拿不出一点证据来证明自己无罪。反之,王舞空可是捏着一大把能够锁死徐赴枷锁的文件。
“站点主管办公室内部的监控显示,你在进入办公室之后先将站点主管击昏,随后将监控拆下。你使用的什么工具?监控在之后又被安装回原位。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回答我,除非你只能去找上帝申冤。现在立刻,回答我的问题。”
一片沉默,随后,渝赴低下头。
“都是我干的,满意了吗?”
王舞空没有料到渝赴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瞬间崩塌。渝赴的嘴里突然爆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不同于冷笑,微笑或是其他任何笑,这一种笑往往只有临死之人才能发出——这是一种已经无法挽回之后,索性放手,随之任之落下深渊的笑。渝赴放弃了抵抗,这是王舞空所想的。现在王舞空终于真正意义上地被彻底震撼,仿佛大脑刚刚被提出,放入杯中摇晃了一整天,而且加了冰块,其将要被理智与情感一饮而尽。
王舞空一时间忘记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满意了吗?”
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王舞空无法敏锐地捕捉到它在精神空间里的运动痕迹,于是只好任它击打自己,一次又一次。
“反正啊,不管怎么看,我的人生差不多已经毁掉了。无论怎么样,我好歹也平安活了40多年。人,是我杀的,你们随便吧。我已经承认了,我杀人就是为了当上主管的职位。一个40多岁的人,有点野心,不是很正常吗。杀完人我就走了,没拿什么东西,碰到别人,被监控拍到该我倒霉。这下子,你们满意了吗?”
王舞空仍然无法开口。王舞空点了点头,渝赴嘁了一声,先前厌恶的神情荡然无存。现在他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颓然的神状。王舞空回过头去,慢慢走向审讯室门口。本来写有问题的纸,一时间没有握住,掉落在地。王舞空没有管它,而是自顾自地拉开了审讯室的门,让阳光透进来。渝赴被光照刺激,随之抬起头来。
之后几天全为阴日。这是渝赴最后一次见到阳光,况且还是如此透彻,如此伤感的阳光。
- 陆 -
当王舞空今日在“与往日并无不同的”单人床上,因“与往日并无不同的”阳光洗浴而醒来时,他却“与往日大有不同地”感到今日尤为特殊。他回想了一两分钟,终于在记忆海里拾起了一片贝壳——今天是渝赴的行刑日。
王舞空在床上发了5分钟的呆,强打起精神,坐起身,如往日般进入站点。站点中的氛围酷似主管死亡被发现的那天。但今天,少了许多窃窃私语的好事者,大厅也空空荡荡。王舞空细细想想,今天的氛围似乎多了几分肃杀,也许是人们兔死狐悲的本性使然,大家都对徐赴带有一丝同情。王舞空在前往自己的办公室前又扫视了一眼大厅,意外地发现李徐坐在大厅的最深处。王舞空耸了耸肩,没有理会。今天,又有一名朝夕共处的同事要赴死——渝赴是刑侦部的,负责收集情报——尽管死得当然,但想来李徐也难以接受吧。
一晃眼上午便从王舞空的桌前穿过。在王舞空站起身时,不由得想起渝赴被处刑的时间定在下午三点。王舞空走进食堂,食堂里被不同往日的安静填满。没有人说话。大家早已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得知了这条消息——不算好消息,但也不算坏消息,毕竟与人们自身利益无关——人们用静穆表示自己的哀痛,可是在座的人们除了关注自己的静穆以外,很难再分出一部分心来关注别人的悲楚。基金会没有通知徐赴的家属——毕竟是签了保密协议的,在公众,帷幕以外,这样的事不可能引发任何轰动,或哪怕一句议论。
这就是每一个,将或已在基金会正当死去的人的命运。
食堂里,王舞空没有看见李徐。他常坐的位置上空空荡荡,他去了哪?除了王舞空算是与李徐有点交情以外,食堂里的其他人没一个注意到这一点。有人在他们的生活中缺席了——算是吧,但那人也只是个路人——这又有什么紧要的呢?王舞空悲哀地想着。一个荒谬的想法从心脏上升至王舞空的大脑皮层——李徐可能还在大厅里蜷缩着,慢慢思考着自己以及徐赴的晦暗不明的过去与将来。
王舞空于是倒掉了吃了一半的炒饭,径直走向站点大厅。令他失望的是,李徐不在那。他不甘心地走进大厅——他没敢喊李徐的名字——环视四周,早无人影。他只得懊悔地退出大厅,可一转身,他的目光便和李徐的眉心不期而遇。李徐仍旧是严肃的面孔。他直立在王舞空背后,但背已经微微有点驼了。当他被王舞空看见时,他却一反常态,将已经探在半空中的粗糙的手缩回,转身迅速逃开。王舞空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他的手。那是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冬青色的静脉向外鼓出,似乎在声嘶力竭地流动着。手背上有几块疤,早已转成了深黑色,不动声色地彰示自己的存在。手腕处勒痕历历在目——他大概有晚上睡觉时扎皮筋的习惯吧。除此之外,指甲上的月牙近乎生长到一半,而指尖本身也凸凹不平,夹有污垢。
这是一双不常见的手,它既可以本能地引起人们的反感,也能本能地引起人们的思考与同情。对于王舞空显然是后者,可对于其他人,便不一定了。
王舞空没有追上他的脚步。不如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开始追李徐。人内心深处的求知欲,以及对友人的挽救欲短暂地支配了他的行为。但在理智涌回人的感知后,一切便戛然而止。
王舞空想了很多。其时正是下午1:17,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还未下定决心是否要离开这个第一次令他感到陌生的环境。追着李徐,他不知来到了哪里。一抬头望见标牌,硕大的三个字,“处决场”映入王舞空的骨髓。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带着湿润与厚重感——缓步凭着自己刑侦部暂时成员的身份进入了这栋发着银辉的建筑。建筑正中是一片空地,四周是坐台和一间办公室。真是像戏场一般啊。难道所有被处决的犯人的命运便是演上这一出最终的喜剧吗?
王舞空坐上看台上的某一个空位,痴痴地定住,直到人们陆陆续续地进入这片场地,在他身旁入座。这时,时间已到了下午2:45。处决场大门已经敞开,这次的处决特别邀请了全站点的研究员。以儆效尤,反正也不是基金会第一次这么做了,可为什么,王舞空略微感到一丝割裂与奇怪呢?以往他都只是个看客而已,而这次,他一手把徐赴推下悬崖。他自认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光明磊落。可是,究竟是为什么,他感到了不可名状的恐怖?
如果他当时没有同意李徐的邀请,事情一定会发生转机吧。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啊,一切,都已经太迟而无法挽回了呢?有人能回答吗?就连李徐自己,就连王舞空自己都无法给出答案,那么还有谁能回答呢?
徐赴入场。
王舞空的内心世界随之轰然倒塌。
一声枪响。
王舞空仿佛看到了徐赴眼中的光。这是一束死光,所及之处无不被腐蚀。这束光没有射向别处,反而直直朝着王舞空扑来。王舞空已然无法躲避。
徐赴倒地了。双臂没有在空中无助地挥舞,而是自然地垂在身侧。王舞空闭上了眼,任由血液溅至天边。
- 柒 -
“这么晚了,又把我叫出来,干什么啊。”
王舞空不耐烦地搓着自己的手。
“不干什么。”
“那我回去了?”
李徐缓缓摇了摇头。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做这种动作,也大概是最后一次。
“等下,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上次见你就跑吗?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以及,我还想跟你告个别。”
“怎么?你要去哪?”
“换个城市生活而已。”
王舞空没有吱声。他正在努力消化刚刚回响在他耳边的话语。他试图理解,可又可悲地失败了。
“言归正传,上次之所以看到你就跑实在是因为我心虚。我不敢看你的脸,因为我真的能在你的脸上看到那玩意。”
“哪玩意?”
“命运。”
王舞空搓手的动作愕然停住,神情仿佛正在质疑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我说我在你的脸上看到了命运。”
李徐仍旧是一身深蓝衣的打扮,如同主管被刺前的那一天晚上一般。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抽烟。他压根就没有带烟出门。他似乎比往日更严肃了,无论是五官上,还是不经意间的动作上,都完全看不出一丝笑意来。
“所以啊,我真的得走了。再见了。也许就再也不见了。”
王舞空没有回答他。李徐又盯着他看了几秒,转身,抬起步伐,身影逐渐缩小,似乎就要在无尽的黑夜街道缩小成一个点。王舞空突然如惊醒般冲着远去的他大声吼道:
“人是不是你杀的?”
背影没有停下。李徐没有回头。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啊。不错,是我杀的!”
王舞空突然喉头一梗,本想再说几句挽留的话,或是质问的话,再没说出口。他徒劳地跑了几步,发现根本没用,因为泪水早已夺眶而出。他知道,李徐再也不会回来了,留给他的只有一个想念,以及一地烟头。李徐最后还是没有把烟戒掉,尽管他几年前就说要戒烟。他没有得肺病吧?他的家庭如何?他要去哪里?为什么他要杀了主管,是为了金钱还是什么?他从来不干犯法的事啊,尤其在基金会。一个个不成型的念头从王舞空的脑内依次闪过,如同走马灯。王舞空捂住脸,定在街头。
路灯下,王舞空凝望着李徐远去的方向,尽管泪水一直试图模糊他的视野。直至天边启明星升起,他才知道普通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而玄鸟,不会有再归的一天。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