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出生起,这世间给予的第一件声响不是惊呼、欢叹抑或悲鸣,而是振翅声。
翅鞘摩擦,粉屑飞扬,细密铺开的涟漪与空气共振,非简谐的波动在颅腔内反射、回荡,像是乳白的脑液被搅弄,又像是铿锵的金属碰撞时飞射的火花。我被迫受刑,无可挣抗,在盲目痴愚的恒暗中只知无尽恶物悚然而近,还未及拭明双眸就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我犯的第一个错误。
待到记事时,身边只是蝇虫围绕,终日不绝。在肩上,在墙缝,在桌角……在所有与一切现实成90°的直角中,憎恶永不止息,猩红的镜片回复往返折叠射出窥探,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如坐针毡。而声音,那声音!声音!世间怎会有如此折磨人类神经的振动,它是情妇的愁肠被石灰抹白,被铁锈风干,尔后从七窍中蠕动贯入脑髓,似缓实急。它让我惊厥,如同无形巨锤砸中太阳穴;它让我狂呼,仿佛声带痉挛自我绞杀。我时刻警惕着,理性是我最后的船锚和堡垒,而数十年来的摧残将它转变为了破陋的茅顶,四处漏下光怪陆离的幻象。
我勉力忍耐,忍耐,忍耐。“雌性才会吸血”是我唯一的安慰剂,仿佛意味着一半的重担并不存在,却只是在脑海深处暗暗埋下死缓般的阴翳。我每日轮回的仅有两种绝望:绝望地醒来,向红肿瘙痒的患处涂抹药剂;绝望地醒着,徒劳地捂住双耳祈祷修普诺斯早早赐下慈悲。被褥衣物换了又换,清洁器具扔了又扔,无济于事于事无补,每一凌晨的混沌中我都扪心自问,可是我腐坏到了根,其实早已成为了纳垢的苗床?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极具诱惑力的假言,曾有一次,我攥紧了剪刀一寸寸划开皮层,希冀着其下是万千虫孑蠢动,而我的意识不过是黄粱一场。但不,鲜红的血液迸裂而出,而后迄今我听过的最大的、最可怖的蚊鸣声近在咫尺,近乎摧毁了我的神智。影影绰绰间,我胡乱挥舞着手臂,冰冷的空气嘲笑般拂过我倒竖的寒毛,转瞬间又炽热得让我觉得血液已经冲破了头颅,如同过热的水银温度计。
这是我犯的最后一个错误。
我该怎么和你描述呢?用最简而言之的方式说:我第一次杀死了一只蚊蝇。
虽然难以置信,但迄今为止我对于她们都是消极抵抗,能避则避,哪怕在最疯狂的昏沉中都没有尝试任何灭杀手段,仅仅是驱赶了事。我用自己的人生担保,这收效甚微。但那一瞬间,全新的刺激贯通了我的每一种感官:一道闪电通联天地;一颗圆球落入了方槽;一只猫头鹰偏过头颅;一滴露珠融入冰河。跃动的色块倒映在我的眼中,世界开始丰富多彩。
请你试想一下,就一会儿,想象你用尽全力挥出了手。对,没错,足以让你的肺叶折叠的那种程度。然后骤然间,浆果迸裂,成熟的汁液成为你的手和平面间的润滑剂,如同冰冷火焰的亲吻。还没完,现在你的手指腹摁到了某个躯壳,某个失去了生机和活力以润泽的干燥皮囊,随着重力的摆弄,你无可避免地搓揉了她。随之而来的是悉悉索索的碎裂声,稍带凹凸的质感和脱落的肢节,轻微的刺痛感将你拽回到现实,而那份天赐的冲击还萦绕在你的指尖。
没错,这就是我做过的事。
那么接下来事情就十分简单了,她们喜爱烦扰我,我喜爱灭杀她们。在小巷,在自宅,在楼梯间,我不介意。她们前赴后继,而我乐此不疲。每一次的成功都能唤回我片刻的平静,给我日渐崩塌的理智以喘息之机。有时事发突然,我并不方便而她们肆无忌惮,那么物理法则总是我最忠诚的助手:重力;反作用力;热量;电力,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只是,总有一个问题时时萦绕,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的我也拔去了她的口器,剜去了她的眼眸,无言默对那顾自喷涌甚至近乎泼满一整面墙的腥红血液,而那问题此时再度悠然出现,盘踞在我空明澄澈的大脑:
为什么这么多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