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解明地点档案UE-CN-9848
地点描述:该异常地点为一处被称为“余谷”的虚拟现实空间。已有██名用户于此处在离线的同时死亡,原因未知。
收容日期:██/██/2025
所处位置:麦克斯韦宗教会网络,中国分区“数据层”中。
安保协议:暂无,已派遣工程师前往调查。
昨天,我照例在垃圾场游荡时,再一次遇见了那个白色头发的男人。
“垃圾场”是拾荒客对那个漏洞bug的戏称。数据层,光怪陆离的造梦乡,每天刺激那些疲惫的肉体产出肾上腺素的所在。一并产出的还有无数旋即而生又被轻易丢弃的数据废料,而那些东西总归得有个去处。谁也不知道垃圾场是怎么诞生的,这地方只有代码的洪流,不是碳基脑该待的好地方,但总有些艺高胆大的手艺人或者闲着玩命的疯子喜欢在里面挑挑拣拣。我属于后者。
那个白发的男人此前来过几次,要不是那根显眼的USB尾巴,我本该对他毫无印象。彼时我刚捡到一截不错的代码,正在琢磨该怎么修剪,他径直朝我走来,倒吓了我一跳。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加入他所在的组织,麦克斯韦宗,这名字可不陌生。
我思考了一会儿,诚恳地拒绝了他。
然后我回到余谷。余者的余,山谷的谷。
二级工程师Infas叹了口气。
尽管以他此刻的化身Avatar来说,根本没有可以做出“叹气”这个动作的器官,但在植入物的指令下,银色球形的独眼机器人还是颇为拟人地排出了气流,发出一小段低沉的嗡嗡声。
这个虚拟形象被他的同事们吐槽了好多回,以至于Infas本人已经完全免疫了“没机动没火力”之类的评价。反正,诚如他每次接到新任务时都会暗自腹诽的,战斗本就不是工程师的义务。然而眼下麦克斯韦宗大肆活跃,对策小组的人手捉襟见肘,有过数据层工作经验的Infas理所当然被抓了壮丁,顺带将功补过。
别问“过”是什么,讲点礼貌。
上头给的资料很简短,总结起来只有几句话,是数据层中的一个异常地点。推测危险性不大,不然也不会轮到他这个半吊子。当然,任何一个“危险性不大”的异常都可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蹦起来狠踹他的屁股,Infas对此再明白不过了。
“Infas,我已准备就绪。”Asurada.AIC在他的通讯频道内插话。
好吧,这就是工作。
“明白,开始传输。”
有时我会想某些意义是否确乎地存在着。我采撷,我编织,而后放任它们徒劳地自行生长,像蜜蜂筑巢,丛生的枝蔓渐渐填满山谷的缝隙。我的作品挤占了好大一部分的冗余,好在这地方人迹罕至,我也不必担心会让后来者无处落脚。
不知是哪个先辈,多此一举地给这里加上了那两个东升西落的虚假发光体,让“不夜的数据层”的拥趸们知道了,恐怕会笑破肚皮。我不讨厌这个。环境亮度降到最低点时,偶尔能收获一些似有若无的絮语,它们在山谷间奔跑,碰撞,发出清泠泠的声响。
我攥住一把潺潺的风,企图听见些什么;但我,我只是个过客。
Infas预想过传送门对面可能的场景,但眼前的景象还是令他十分困惑。总的来说,这个被称为“余谷”的赛博空间就是一个山谷,顾名思义,童叟无欺,而他被传送进来的地方则是山脚下小镇的中心广场。
不过仔细看来就能发现许多寻常小镇不可能见到的东西。比如迈着四条肉嘟嘟的小腿在街边漫步的手机,还有天边那艘显然由嘎吱铰合的齿轮而非空气动力学驱动的飞艇。以数种狂乱的风格杂糅而成的建筑物随处可见。
“这什么地方?齿轮人和欲肉教在数据层的战场遗址?”他茫然地问道。
“抱歉,我不清楚。”Asurada.AIC回答,电子音中也透着无奈,“这个空间的大部分底层数据就像它呈现的一样无序且无害,它所属的服务器甚至没有像样的防火墙。唯一特殊的只有一小段代码,我们还没能解析它的用途,可以确定的是它与CN-790有相似之处。”
CN-790……
Infas默默地咀嚼了一会儿这个编号唤起的苦涩,思索着。“这么说来,那些在这里下线并死亡的人也是因为这个?被变成了AI?”
“只是一种可能。如果数据层中出现了这么多新AI,很难不被察觉。我正在复查。对了,有个人在向你走来,尚未检测到武器。注意安全。”人工智能关切地说。
“谢谢,Asurada。”
他停留在原地,警戒地等着从山脚下走来的人影逐渐接近。那是一个黑色短发、穿着同色长风衣的青年,普通到丢在人堆里便找不出来,这种毫无特点的装扮放在数据层反倒很罕见。Infas在基金会工作了几年,逐渐学会了辨认超自然社群与平民的气质区别,但此人给他的感觉很奇妙,介于二者之间。
“没想到会有访客,欢迎,”来者走到他的化身前站定,带着歉意地笑了笑,“我是这里的……暂住民吧,大概,最近只有我一个人。你可以叫我R。”
对方的友善令Infas颇不习惯。银白色的铁球在空中上下晃了晃,权作招呼,“你好,R。”
“个体威胁等级低,敌意等级低,可以交涉。”Asurada.AIC说。
数据层中的情绪大多外放而激烈,以机械作为化身的好处之一,就是很难从表情上泄露自己的想法。他借此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却意外地一无所获。
在Infas想出该怎样跟这个身份不明的人套话前,R抢先开口道,“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我初次路过余谷的那天是一个夏日。那时我厌倦了无休无止的狂欢,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于是我跳进能见到的第一个传送点,接着是下一个,在虫巢般彼此串联的大小世界中穿梭。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很喜欢玩这种戏码,随机地跳上公交车又随机地换乘下一辆,花上一整天时间在整座城市的边边角角里游荡。当然数据层中的传送效率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了。
我的运气不错。走出第七个门时,夕阳正慷慨地金灿灿地照在山谷上。
这里有一些很有意思的人。我学着他们去捡拾废弃的代码,去超脱于使用手册之外、随心所欲地建造更多的连结。有个女孩,或者至少其化身是个年轻的姑娘,夸我学得很快。
我旁观着代码在她的指尖如水一般流淌,筑成一座哥特式的、近似于城堡的建筑,在小镇的一角岌岌可危地倒悬着。
她说,她在建造墓碑。
我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直到后来她突然地不再出现——此前她几乎白天黑夜都待在这里。我曾找寻过一阵,但对数据层之外的她一无所知,便也渐渐放弃了。或许所有的相逢都有启程与别离之时,数据层,万维网,也不外乎如此。我尝试着适应生活,但在内心深处,我知道我仍会因为某个宁静的怀念的瞬间而回归这里。
那一天,我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游荡。刚下过雨,代码模拟出的潮湿气息相当真实地弥散着,那种很难形容的清苦的味道,我在现实中已经很久不曾闻见。我无意间路过她的城堡,却在刹那间感到一种熟悉又亲昵的气息陡然降临在身后。
好久不见,R,你还好吗?
我猛地回头。
风摇影动,一只机械蝴蝶晃晃悠悠地飞过。
山谷幽谧如昨。
Infas听R讲完了故事的始末。
隔着遥遥的时光和虚拟的幻象,他试图在脑中勾勒出那些曾在此地徘徊的身影,追寻那些如今已成为字符的波动。在可见与不可见之外,代码与代码交织成更深的世界WAN,有永远不再为人所知的故事轻灵又轻灵地回响。
满山满谷的建筑群静默地俯瞰着他。
Infas微微地打了个寒颤。
“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他问。
R耸了耸肩,“墓碑要是没人看的话,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那么这些人都去了哪里?”
“不知道,这条路是单向的。不过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听见了一些絮语声,我猜他们没有离开这里。”
Asurada的声音,“Infas,初步分析中未发现强迫性,基本可以确认此人所述属实。探索任务完成,可以撤离。”
“我还是很难想象会有人主动这么做。”他却不由自主地追问了下去。
“余谷,多余者之谷。你没听说过那些三天不断线饿死在数据层的人么?对于那些人而言,恐怕这个结局还稍微好点,至少他们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永生,以及他们所追寻的真实。”
“你也这么想?”
Infas发现自己的情绪比想象中的平静。上一次争辩这个问题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那种无处发泄的愤懑已经燃尽,只剩下倦怠的好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不过我只是在这儿歇歇脚。”R反问,“你又为什么留在数据层呢?”
有些问题本无须回答,但正如一切不该发生的事那样,它总是那样自然而然地继续发生着;所有萦绕已久的回忆与悔意迎面而来,在余谷的淡风里,他突然就想要说些什么。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他答非所问地开口,接着卡了壳。
梦里有烧烤摊的烟火味,有熙攘的人群,有华灯初上时微暗的天光,有他的老友。
那条街他们曾一起走过许多次。
“梦里的人长得什么样……我已经记不清了,”Infas愣了会儿神,慢腾腾地说,“只记得是个好梦。那种宁静的、宽慰的欣悦,在醒后还持续了很久。”
“啊,我忘了你们Hummers是不做梦的。”
R点了点头,“只要装载了插件,睡眠也可以在数据层中度过。”
“我讨厌这里。”Infas自嘲道。“你们把幻想变成了‘现实’。可是,真正的、由心底而生的渴望,只能来源于真实的生活……至少,对我而言仍是这样。”
“我想我终于稍微明白了一点某个家伙的选择,”他自言自语般地,“只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的现实。”
“而我也有我应尽的责任。”
那个铁球儿离开余谷前,我叫住了他。你的那个朋友,我说,只要还在数据层,总有一天能再见的。
铁球似乎怔了怔,虽然从他化身的机器外壳上我看不出任何表情。那只蓝色的独眼闪烁了几下,最终定格成一种明亮的弧线。
谢谢,他答道。
那之后的不久,我给SilverIce,就是上次向我发出邀请的白发青年,发了条私人通讯。
我改变主意了,你们麦宗还招新人吗?
他回得很快。
!怎么突然?((
在一个地方待得够久了……想遇见更多有趣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