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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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现在就得跑,动起来。诺布的双脚在褪色的塑料棚边缘摇晃,一点也不安静——吱呀声和雨遍地都是。雨从叠起来的青色片云钻出去,摔在街市上,碎成瓣,打湿摊贩的黄脸或出租车司机摆在车窗胶皮框上的手肘——太吵了,我要逃跑,我需要睡个整觉。

我的脑袋探出窗,抬头,先是诺布忧郁的灰眼睛,他盯着自己掉在垃圾堆上脏兮兮的凉拖,完全无视掉我。紫色的大码凉拖。接着就是持续上升的神经痛,像在歪斜着堆叠起来的街角上孩子们吹起的泡泡糖,破裂,沾了他们一嘴。廉价的拼接手术痕迹在我的身上到处都是,粉色塑料块裹着的电线在小腿、手指上瘙痒起来,我头顶被雨淋湿了。

对面铝窗格里的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们也跟着我的手指骚动起来。热风掀起那栋贴满整面楼的广告纸,涂抹着鲜艳口红的明星脸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地摇晃,一模一样地从墙上剥离,一模一样地掉在沥青路上被过路的轮胎碾得稀碎。然后又是一层广告纸,快乐的人们手捧商品不断微笑。这个月的传单纸比楼的墙还要厚实。女人们穿着时髦服饰在傻兮兮的楼里穿来穿去。

诺布说:“你能帮我捡下拖鞋不?”他又在棚顶挪动几下屁股。他终于想起我了。真是混蛋。但我还是准备下楼,穿了一件印有鲨鱼的白色短袖,接着扣紧短裙的仿革腰带,踩着运动鞋披上塑料雨披。门旁的玻璃电视里有一团乱麻似的白色火焰燃烧,关门时它发出爆响。我的头还是很痛,满身伴随着疼痒愈合,张力极大的损害,往复循环。

狭小的楼道里有人群不断摇晃,提着菜的老头与陌生的西装客在爆炸头的高个男身旁晃来晃去。高个子的男人好像在看糊在楼道墙上的旧报纸,但报纸不是被渗出来的污水变成模糊的铅字就是贴着一大堆开锁广告。我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于是他现在就正看着我匆忙的蠢样窃笑。我无视掉他。楼梯扶手被磨得在白炽灯下闪闪发亮。

彩色垃圾袋鼓胀畸形,堆得到处都是。几条狗畏畏缩缩的样子,徘徊在巷口张望来往的汽车。贩子们摆出吵架样式的嘴脸疯狂叫卖起来,几个男人踢开裹着苍蝇的垃圾袋,划分出一圈小小的空地,站在那儿抽烟。苍蝇在浮动的白色颗粒烟雾中无头乱撞。“就在那儿!往左边看!”诺布的双手卷成喇叭了,在歪斜的诡异楼瓦上冲着我大嚎。抽烟的男人也抬头看了几眼。

我抓挠几下腿部,脏兮兮的塑料壳咔咔直响,顺着同样脏兮兮的列车轨道走向左边。粉碎的纸片被雨水变成一坨浆糊,我似乎踩在狗屎上面了。能不能就这么跑掉?塑料凉拖在我手里捏得快变形了。诺布桀骜不驯的额发开始在闷热风里起舞,乌云形状的直挺发型跟随青色起舞。摊贩声音吵得要死!他的脸上写满不屑,直勾勾地随着从对面楼里鱼贯而出的女人扭动脖子。

又是一阵从纸烟和远处烟囱中喷吐的烟雾。顺着嘴角和丁玲咣当的边缘划走。孩子们要开始干活了。干活。缩具成点,来自瑞士的破烂索具上机械滑动。火花在闪动,他们说完成了,钱总是对半赚。大城市外的城市是城市中最悲哀的一切或是一切。对半切开的张力永无止境地延伸运动,奔跑的男孩追逐列车哭喊着尖叫。我在水泥房的墙沿蜷缩成一团在油锅里乱蹦的活虾。

剥开。我的四肢应该在几个企业家远度外国的儿女身上玩乐。他们就这么让我躺在上面。接着就是剥开,剥开一切。撕裂的温箱存放着我的双臂双腿,管线插在那上面到处都是。流动的人造血和大麻的白色臭味在我光秃秃的躯体上奔跑起来。剥开,菱角分明的烟箱,温箱,一大包人民币。厚得就像墙壁上糊的商业广告。噩梦在强奸我。我讨厌噩梦。还有不断地在各地阴影里摇晃着的消瘦人影。

一张又一张引人讨厌的脸跳过来,摩肩接踵,然后蹭过去。不多说什么,站队,排队,派对。直到海风抚弄的额发,颧骨凸出的模样,闪亮的眼睛深处有霹雳撕开的样子。他劈开那个点,把我拽出去。那是我的梦里第一次无限存在的逃跑。宛若铜镜模糊不清映像每次抚摸却变得愈加明亮。我讨厌这样,我想逃跑。第二次逃跑。在交给他拖鞋之后。

巴洛克的白色火焰在索尼的显像管里燃烧。画面外是几个嘈杂声音在讲述一件又一件过去的故事。我轻轻地关上门,他已经从塑料棚拼凑的屋檐上翻下来了,躺在沙发里面撩开衣服挠肚皮,也许在听电视里面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不让我关掉电视。太吵,太闹,我想跑,我想逃。好臭啊。他手臂上的植入光学成像里显示时间。现在是15:03。雨不下了。头痛欲裂。

他们约的美容院给我换上了一整套塑料。雾透的乳白色双腿摆动几下,看着镜内像是莲藕间隙样的脚趾弯曲。然后是几双手臂,随意地扔在木头板条箱里面。医生穿着一件褐色夹克,挂在胸前的一排镀铬骷髅头在手术灯下流淌明火,他拖着胶靴走到我面前,眼睛动了几下,应该是让我挑选?我想哭。动弹不得,很多东西被剥离,然后用钱填满。窗外是成千上万狭窄的窗格,明暗交错,然后重叠,又是一个交接,重组先前的画面不断播放,逐渐畸形的黑色树枝快速填满过场。那时候我明白这里是地下室。我选了一双同样经过雾透处理的工业廉价品,医生告诉我说这样能拿到更多钱。我不知道不可逆的中枢损害将伴随一生。两块硅胶乳房在我眼前晃动,像农村里的山。

医生后面的男孩在用烧录器。复杂的条框里溢散着虫胶的臭味,喷锡的响声。他身子紧紧贴着一套用垃圾组阁拼接的工作台。他的侧脸,鬓角挂着用黄色弹簧夹固定的电线,铜丝绽放出火花。“我烧好了,等会记得给我把眼睛装上。”男孩冲他喊着,“我干活呢。你不能自己弄下?”铬骷髅头龇牙咧嘴。“看不清啊,爹。整团整块的黑翻涌。”他又有些委屈。皮鞋落在水泥台阶的声音。几件商务西装在门沿晃荡。皮夹克转身提着我的手脚走掉。

男孩凑过来,他在闻我,戴着的护目镜内有黑色反光,是白炽灯下我苍白的脸色贯彻惊恐。“你有一股胶皮味。有点像垃圾场里面的那一堆一堆的唱片,太旧了。老姐姐。”

“你想干什么?”

“帮我。你叫什么?老姐姐。”男孩在微笑,银色的牙齿,“我爹会死。你帮我把线推进去,他不会回来了。”我没有名字。

我看见他的手指顺着脸颊滑动,然后拨开上面的翻盖。是一个装着电池的匣子。“我眼睛看不到了。接触不良。”他跟随着我的动作补充着,“这是线,对。拨进去,然后拿防水胶布,在这边。”我感觉他一点也不瞎,动作老练准确,很像给我做手术的医生,“把这端和电极条贴在一块儿。完美。你好,老姐姐。”他的牙齿闪闪发亮,他快乐的微笑。

“我是野狼,诺布。”我想说话,他的食指推在我的面前,贴在我的两唇之间,“听。”那是一声闷响。“MC&D,”他说。重复影像不断倒退,突然交错,平行之后就是短暂的熄灭,先前的都市夜已经变成鲜血一样的日落在鳞片水面中流淌。整排椰子树与海滨路上飞驰而过的轿车摇曳不定。诺布将门拉开,那是他的老爹,痛苦的蜷缩在走廊的一角。也是鲜血。鲜血给白色的瓷砖地面撕裂出一个洞。立交桥。他说他要逃跑了,从立交桥去往别处。

“机器是外国来的。MC&D让我和我爹选一个,谁死谁活。我不想靠拆垃圾活着。我要逃跑。你明白不?老姐姐?我要去立交桥了。钱我拿走了,老姐姐。你要和我走吗?”我说,要。男孩给我一个名字:旺姆。他说旺姆是他的姐姐,他爹把他的姐姐卖出去了,变成一块又一块,然后换出来一堆钱,给他找了无数个妈。他们是拆垃圾的,拆别人,拆自己。

垃圾从垃圾场里来,印度边上全是机器,美国的报废工业机器,垃圾堆成城寨,焊接成一面无法逾越的高墙。穷孩子野孩子的双手死死地抓着铁丝网围成的空地,上空总是盘旋着的巨型垃圾车,喷出姜黄的焰火,不断地呕吐,吐出一片又一片成山的工业垃圾。废品。氧化成黄色的人体模型和退潮的崭新服装鞋帽,用过的注射器和被撕扯坏掉的毒品包装袋。明星照片,胶片机,被子弹击穿的电视。乌鸦扯烂的艳色塑料条挂在铁丝圈上,在风里不断抖动。西藏狼与印度象在接触,涌动,不断厮杀。又是闷响。他比我矮一头,牵着我的手在立交桥面飞奔。这是第一次逃跑,五年以前。铁路上的绿漆皮闷罐车冲破太阳,但晚了,太阳把半边天都点燃了。我们找到一座城市,没有名字的城市。

无名城到处都是废纸。废纸和广告铺天盖地,广告变成废纸,废纸又被时而能见到的人收走,他们穿着无纺布和塑料袋缝制的怪异服饰,手持穿插交错的电缆焊接、硬铝壳式的钳臂,接着用压缩机变成建筑填料再次扩建房屋。房屋诡异的姿态永远是歪斜着,煤砟子筑成的小楼拥挤的堆在一起,拼成墙,然后继续扩建,盘旋在青色上空的熵幽灵像是外泄的野狗死死地咬住…从西藏来的人很多,但诺布一眼就看出来什么东西似得,要我离他们远点。

绿色漆皮闷罐车就像一段在高原上移动的金属脊骨,撕破在寂寥冷清的地平线边缘缓缓蠕动的太阳。野狼带着我在这里闯荡,他找到了一份不太稳定的工作,他从来不提工作。我找到了一处住所,印度佬笑嘻嘻地掳走一大把的钞票。然后和诺布打包票道:“这里永远不会被发现。”野狼说“MC&D”要追杀我们。如果出事,那就去找扎克们。扎克们在外围,核心有他们的孩子。钱已经花光了,为治疗我的神经和野狼的双眼。好臭。

敲门声。敲门声之前是诺布的动作。他从沙发上爬起来,伸手拉出藏在下面一团黑暗中的板条箱,是从被砸烂的军火库中捡回来的。木头在水泥地上剐蹭的声音愈来愈响,吱呀声让我更烦躁了。他似乎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我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拨弄左臂外侧的缝接痕迹,用亚洲肉色的抹粉掩盖住那些凸起的、令我作呕的怪异鳞片,崛起的粉色塑料方块。大鲨鱼印花能完美掩饰我的硅胶双乳。它们失去乳腺了,我与诺布做爱时这点尤其尴尬。

我一点也不想做爱。方镜子的角边缘处他缓缓走来了。“你见过我的拟感官没?我记得在箱子里。”他嘟囔了两句。他喜欢戴着那个头盔式的拟感与我做爱,他的视角里是另一人女人,躺在昂贵酒庄里的极品美女。但肉体却是我的。他不喜欢我。我也一点也不喜欢他。两人完事之后。诺布摘下头盔盯着我这张很普通的脸,消瘦的肩胛骨,不太丰满的臀部和长满阴毛的下体时就会变得尴尬起来。我也很尴尬,那时候窗外有枪声,燃起不少战火。

猛烈的敲门声。他有些扫兴。“快开门去,我没时间。”我说。他很不情愿地站在门前,把脸贴在门上,灰色眼睛透过门孔向楼道口里张望着。忽然是一阵剧烈的喘息声,然后诺布的脚步变得匆忙起来。我想起来野狼。他还是野狼的时候步伐永远是这样。“快他妈跑!旺!快他妈跑!”他像是冲我喊的?我不清楚,一切都好混乱。一切都混乱起来。

他拔起腿,脚跟能听见空气压缩时的嘶嘶响动,接着是连着脚筋的白色弹簧泵——但还是太晚了,枪声与夹层复合门
杂木板破裂的噼啪声浑然一体——野狼被他妈的.32ACP子弹射成血筛子,血液在迸溅,还有他身上为数不多的肉体也开始飞出来。像是被压碎的金属易拉罐!肉块和植入物溅得哪都是,整个客厅变成红粉天堂。恶心。

于是我开始尖叫。逃跑。按他说的,逃。他们已经进来了。全是西装客。我没见过的西装客,不是在楼道里的那些。

我钻进衣柜里面,陶瓷基式的脚板踩到了什么东西。湿滑而怪异。老旧的推拉式柜门永远关不严实——我已经给诺布抱怨过无数次了——他就当没听见。狭窄的金色光笨拙地翻滚进来,我躲避着那些光亮,站在光晕逐渐模糊的黑暗之中,才看清楚刚才踩到了什么:一条断手躺在干涸的棕褐色血液(近乎平整的疯狂切面,单子线切割的产物),随着而来的是一张敞开、但字迹在另侧黑暗里模糊不清的护照(也许是美国?也许是墨西哥?),一把空气动力的白色后改造式钢珠枪(巴洛克风格的怪诞造型,诺布的品味),断裂的哑光成像板(外露的电路板却是完整无损)。我想哭。这里遍布霉酸剥落的味道,还有更多急促的脚步。墙外,背后的间歇性的车笛响盖过熙攘的人群。他们在说话。

低沉:西藏小子死了。死透。他把这边玩得太明白了,所以死得比我要早。但是东西?东西在哪?老板让我过来找东西,他妈的这脊椎真他妈沉。没东西,他没藏在脊椎里,藏在哪了。

尖细:还没,这边没看过。清单里面写的是野狼和布斯。还有谷丹,谷丹那边谁去了?

低沉:爆炸头。或者酷发。酷发我不知道这逼在哪晃悠,小兔崽子。小子身边还有一个人。照片里面有她没?是个女人,他的马子,还是妞?东西会不会在她那?或者印度佬?印度佬从来不会藏东西,他们会拆垃圾,或者用着美国的无人机吹牛逼。

尖细:炸头不是说她出去了?整个屋子就他一个。你为啥总喜欢这么骂酷发?就因为酷发也是印度人?

低沉:旁边还有两个屋子。我和爱尔兰人去。芬兰佬,你去搜这边——这边应该就是他俩打炮的地方。天,真他妈脏。

尖细:小子死得其所。他太致了。你有没有见过像他这么干活的,我没见过。当时你为啥不骂他天天骂酷发?

低沉:液压手。你见过他的液压手没?藏在厂子里汽桶后面那对儿。我跟他干活的时候就会见他装那两个玩意。只要一拳头——漂亮的左勾拳就会和那帮老鼠一样重新跑到医院整形。上次他打丽安娜还有藤子那边的人时候才知道这逼给手肘加了两个喷气。那人的脸比他现在这样还要烂。就是一团泥!

尖细笑声。重物挪动。肉块掉落闷响。车笛。慌乱的人群。耳鸣——长久的耳鸣。相框摩擦声。空气震动。喘息。

尖细:小子居然还玩模拟?你在万维上见过他?

蹩脚:没见过,这是2000式的卡槽机器,上辈子玩的东西,他留着这玩意?不会他用这个看电影?

尖细:什么是看电影?

蹩脚:你见过电影院没?

尖细:费城那些吸毒场?全他妈是艾滋病,还有基因病人,我才不去。

蹩脚:不,我说的是在电影院看电影。

尖细:不参与?就是看?这什么鸡巴?

低沉:几十年前人们就喜欢这个。拟感和马斯克还年轻的时候。刺杀马斯克的人也是狂热电影爱好者,你听说过那事没,真是传奇…

电子颗粒感:我搜完了,还差柜子。少说话,老板在等着。

低沉:我去搜柜子。

光线被一个模糊的线条轮廓遮挡。我近乎昏歇。身体不听使唤,一直再往里面蜷缩。有几件衣服挂在脸侧面的钢管上,我在克服什么?我不清楚了,画面像是摔碎的镜子不断破碎喷动着上升紧接着就是相互反射出无数片段镜像。京剧木偶一样的左手伸向前去拾起气动枪械,然后是另一只手。

右手把护照和诡异的损坏成像板掖进短裙的边缘处。一种割裂感——全息鲨鱼在阴翳中无尽闪耀——组柜被拉开,红鼻子的男人满脸胡茬,他有着一双再植入鳄鱼瞳孔,身上是种植肌肉,把他那件蠢爆了的枪灰西装撑得紧绷绷的。右手扣动弯月形的银色扳机,斜角地切入。类似电影中杰森斯坦森对着反派的下颚来了一记完美的上勾拳,他被掀翻。被钢珠子弹豁开的半边脸不断流淌血液,他被放倒。运动鞋第一脚踩在他的腹部伴随阵阵呻吟,第二脚联合着其他地方逐渐鼓动升入耳膜内的嘶吼声从冲出玻璃窗后跌入。

我的脸上满是棕绿色的污渍。鼓鼓囊囊的垃圾袋在经过跌落后破损,玻璃碎片划开它们,带着腐烂味道的混合泥体在巷子口遍地都是,还有雨后的水洼。夕阳泄露出去的红色光线从满街自行车的金属辐条上折越变幻着,我看见他们了。孩子们在对着我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他们穿着防水夹克衫上被油刷涂抹,诡异的橙黄色骷髅头与嵌套式的几何箭头交错,或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喧嚣,水洼里整个街区的楼房像是被辐射尘埃变成畸变的触手,肿胀而高大的深处蔓生——由巷子交汇分叉构成的接头已经是司空见惯——我就从那上面摔下来了?好疼。没人在乎我。“带我见扎克,”声带扯出的尖叫声来自我。

孩子们奋力爬上垃圾堆,拽着我露出外面的半只脚向前快速奔跑。他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白色的防水夹克上还缠绕着很多老化开胶的线缆,熟悉的镀铬骷髅头内嵌式的LED灯光爆出紫霞,疯狂怒吼起来!他们把我拽出去,撩开我的T恤,发现那块外露的双层压膜电路板之后,脸上绽开笑容。“车来了——”其中一个拉起长音,然后是逃跑,奔跑起来。逃跑。现在就得跑,动起来。好疼,我的脚腕就像被铐上电击脚镣。痛并热风在耳边鼓动,撩起我耳畔屡屡短发。

短裙在飞舞。巷子边缘的脏兮兮玻璃展台一个接一个冲我撞过来,又一个接一个被他们牵着我的路径巧妙地躲避。捕捉到的短暂画面是在自动商品托盘上不断转动可替换式手臂,晶蓝色的流明灯在流线型的义肢手指上闪动,显示时间和电池储存数字。现在是16:46。接着是切换,在黑条板上由红色像素块组成的无限制滚动播放字符变得张扬诡异。他们把前往电子厂流水线的工作讲得天花乱坠起来,远在大洋那头的高帽先生对着孩子的脑门开了一枪,他们也会微笑。

我被他们领着钻进一辆轻型货车。货车外壳组成图案是蒙太奇风格的英文字报剪贴拼接,仿铅印字形的喷漆在诉说着两三年前的中印战争,充斥着挑逗与娱乐性的语调,一个又一个丑恶滑稽的政治小丑玩笑。四五个孩子颇似训练有素的士兵在后座半跪着双手牢牢抓紧仿革座椅皮枕。仿革皮枕已经开裂,弹簧推出的黄色海绵湿浸浸的,上面长满和孩子们脸上麻子一样的青色霉点。泛起一股臭味。两个男孩在飞驰过程中从车厢与驾驶位连接的玻璃窗上钻出去,他们拿起轻型枪对着后方紧追不舍的黑色商务轿车扫射。耳鸣伴随嘈杂声和疯狂的儿童笑声侵蚀着我的意识。诺布在微笑,我好想诺布,他能带我逃出去吗?诺布?野狼死掉了。

我的身旁只有一个老旧的长方形电脑,转接器粗暴地插入被改造后的驾驶位。应该是一个笨拙的人工智能,它也在奔跑,吃力地爬进万维网络,傻兮兮地蠕动…坐在车厢里晃动得我想吐,摇开车窗后才发现已经远离由煤渣和废纸,工业垃圾堆砌而成的无名城寨,在外围粗糙、不规整的柏油路面上不时能看见那些被掏空的油桶,里面堆满干柴,然后点燃,澄亮的火光里的摇晃人影。他们有的蜗居在浅浅的巷子里,弱不禁风的塑料板充当墙壁,还挂着五颜六色的防水布与加厚的军用无纺布袋。有的就每天拿着翡翠色的工业玻璃酒瓶酩酊大醉,他们直接躺在路旁,和垃圾们混为一体,要不就躲进烧成骨骸的报废车辆里糜烂度日。20:00。崭新的全息广告牌里有衣着得体的漂亮女人,她微笑着从唇齿间温柔地播报起来。她们好漂亮,但霓虹灯交织的画面让我不适,我开始反胃,呕吐。呕吐物一下子就甩出去很远。

我醒来时车辆已经停下。孩子们站在车辆四周张望。抬眼时的黑夜有四根立柱通明,它们由钢皮由铆钉粗糙地拼在一起,核心应该同样是一条浅巷,延伸出的红褐色砖墙堆砌得与立柱一样高。然后是搭在高挺立柱上面的板条路,上面的高大人影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样子。应该有两三个。砖墙上有用喷制无人机绘出的矩阵嵌套图案,另一侧是和孩子们夹克上一样的黄色骷髅。在三个箭头指向的中心是一个“X”。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们就是来接我的,这就是诺布那晚在我耳旁所说的“扎克们”。口哨声。立柱外的铁丝圈上包裹着一圈的圣诞节彩灯被点亮。那些也是垃圾场里面的。

孩子们领着我进入狭长的基地。斑驳的锈痕从上方排污管道爆裂处不断延伸,干涸地流淌之后,宛若童话里那些藤蔓一样的平面秘境刺激着我的视觉。我的脚步有些退缩,一种原始的恐惧即将爆发。孩子们似乎在安抚我,但那些笨拙的动作只会让我更加烦躁。再往里面走。挪动着的缓慢步伐被翻涌而出的腥臭味彻底停歇。他们从焊接在墙壁中的铁钩上取下元镜片模样的防毒面具。缝制面具用的皮质来自鬣狗。错乱的字符在我的左眼里闪烁。脏兮兮的镜子里我的脑袋像是德国传说里面的象形人。

循环气体支撑着我走到底,走进他们的核心。密密麻麻的索尼显像管计算机堆成了整面墙。屏幕内滚动的数据和字符构成了一幅荒诞的印象画,充斥着愤怒的解构思维遍布这里,遍布地面时而浮现时而埋没于蓝色的防滑瓷板砖下方。它们就像是在海面上的飞鱼。转椅嘎吱响。忽然站在面前高大的身躯隔断我的视野。他之前躲在死角里面?我抬头盯着他,却只能看见他摆动起来的下颚。形状诡异的六联合式烧录器从他的黑色工装裤口袋边缘滑落。他弯下腰捡起它。

他好像是在邀请我进去,让我坐在他面前吗?我根本听不清他说出的话。我的耳朵好痛,眼睛酸痛地眨动。

“你叫啥,鲨鱼女孩?”

“旺姆。旺-姆,”我吃力地拼写,废了很大劲才摘下防毒面具。

“西藏人在哪?”

“他死掉了。被别人杀掉了。”

“你是他的马子?”

“我不是。”

咯咯笑声。“东西在哪?”他那双全是蓝色的眼睛眨动,垂下的眼帘带着悲伤。我拿出那块T型的电路板,焊接的金色模块在逃跑时割破了我的皮肤,上面沾着不少血。有些是我的,或许有些是那个挨打的鳄鱼眼睛的。接着是一本护照,我把它们摆在身旁的整堆整片的键盘输入器上。桌子已经被烟和酒,还有键盘占满了。有些地方都是烟灰碎片。计算机中淌出的昏暗灯光照亮它们。他们的眼里全是兴奋。

他的脸和孩子们的脸一模一样。只不过是老了很多而已。就是放大版本的孩子们。我从没见过这种兴奋。

“把扎克3,还有扎克1叫下来。你们上去顶着。快!时候到了!”他扭头对着围着我们凑成一堆的儿童说。

“时候到了!”他们开始尖叫。一窝蜂地跑出去,蹭蹭爬上硬铝滑动直梯。

“条件还是那个?”他问我。

“什么条件?我不是诺布。我是旺姆,我今天他妈的被人追杀,第一次过来。诺布死掉了,被他们杀了。”

“别急。鲨鱼女孩。条件,我再重复一遍,”我看见他的嘴角抽动起来,他很费力地组织语言,“护照是我从MC&D那边弄来的,上面是美国的。我把你送到美国,但是这一切你都得保密。保密起来?你懂么,鲨鱼?我要完全的保密,所以,额,需要让你‘闪’一下。上太空之前留下的小玩意,我不知道顶不顶用,但我还是不太相信你。所以你必须得‘闪’一下。”

“你的意思是我能从这里出去了?逃出去!跑出去?”

“嗯,”他又开始咯咯笑起来,“你和西藏小子一样。我们就不同了。我们再也跑不出去了,然后,我们再也不用跑了。”

“为什么?”

“过去,我们需要填补过去。因为我们是扎克。扎-克。扎立托斯卡纳-克利夫兰空间收容计划。”这串复杂的词组从他嘴里几乎是一口气喷吐而出。

扎-克,扎立托斯卡纳-克利夫兰-空间收容计划。在那时我并不明白那是什么。直到头顶响动的脚步声变得密集。下来的两个与他一样高,一样胖瘦,一模一样的脸型,满眼里根本没有瞳孔,全部是蓝色。深蓝色,深不见底的颜色。其中一个粗暴地把我从椅子上拉开,三个人起身,佝偻着腰才能用双手摸到桌面,噼里啪啦地操纵键盘。T型电路板塞入之前那台紫色的六联合式烧录器里,他们硕大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将几根电极线嵌进那些整齐排列的凹槽内,之后冒出一股刺鼻的青烟。我听见他们的哭泣声。喜极而泣的脸庞扭曲变形,他们几乎是撕下来穿在身上的背心,互相搂在一起,欢呼雀跃。

黑暗。短暂的黑暗,还有凝聚的紧张气氛。我扭头看向身后,发现有一个男孩悄悄地挂在直梯上,他也在看着。梯子的铝壳在顶上挂着的那些昏黄的电灯泡下闪闪发亮。

计算机的屏幕只有一个3x3矩阵在黑暗后被亮起。屏幕内是一个亚洲男人。穿着白色长袍的男人占满整个画面。他的胸前挂着一张资料牌。他正在冲我们招手,除了我之外的人也呆呆地冲他招手。超低的分辨率下根本无法看清那张资料牌上是什么,这就像一个上世纪留下的纪录片开头片段。

画面短暂地抽动了一下,但播报的语音却没识别过来。画面切换到一片和谐平静的花园时,计算机说:“你们好,扎克们。我是SCP基金会FORC-CN-06站点研究员陈明。你们可以叫我陈明博士。”有几只紫罗兰颜色的蝴蝶落在白色玫瑰上。画面左边缘的一角似乎是湖畔,板条小径上站着一个穿着连衣裙女人的背影,她正在享受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这一切都好遥远。

手持摄像机的视角穿越欧式宫廷花园,逐渐靠近她。当她发现时,她转过身来——拥有冷峻面庞的美丽女人,风轻抚着她的长发——接着冲我们同样招招手。“开始了?我是第二位项目负责人,缪。在屏幕面前的你们应该是扎克吧?听好了,扎克们,在太空的生活应该从第一步的相互熟悉开始,或许你会发现你身边的兄弟姐妹和你长得都一样。但是这并不要紧,对么?我们是SCP基金会,在你们出生时就向往着的圣地,现在,你们醒来,终于要完成使命了。熟悉你的兄弟姐妹们,他们也是扎克。你会发现,当你盯着一位扎克时,眼角就会蹦出来一串短或长的数字,那就是他们的名字。”

“你们自己的编号在手腕内侧,男生在左,女生在——”屏幕飘满白噪点雪花,恢复时画面已经变化。屏幕内没有人,什么都没有。就是空白,还有听不清楚的胡言乱语。“快逃。”白色说。切换,“右,你们需要牢记于心的,就是每天电子屏里教授你们的知识,比如维修仓的位置?如何穿戴清洁设备前往收容室?还有整个地图——小朋友们,一定要记住整个地图,这可是个大大的藏宝图,有很多东西都等着你去探索。但是彩色的地方不要去,大了以后,你们才能去——现在应该到了第一顿‘晚餐’的时间?先去吃饭吧!”

三个高大的黑影在我面前摇晃,他们开始流泪。孩子们已经不见了,应该在上面守着。

“接下来,让扎克241为我们示范,他是如何清扫这块‘红色地毯’的!”我近乎呕吐。画面是一小块空间,四周贴着的方块瓷砖上全是血液,血液划出一条又一条的弧线,还有遍地内脏,流淌出来的粉色脑浆。断裂的四肢扔得到处都是。接着是一个穿着橙色的臃肿防化服的矮身影,那是个孩子。他正在用伸出的机器臂仔细调校,夹起一根中指,利索地扔进身后的塑料背篓里,“完美!”这是粗哑的男声,绝对是那个自称陈明的。“接下来,就该清理大块杂物啦。往这边走——”突然闪过的模糊轮廓扑倒防化服,一只长着人头的巨型蜘蛛,它的面部开裂,伸出的直线腔体刺破扎克241的高压面罩,面罩内侧全都是血。“掐掉,换下一个。”陈明在画面外说,语调变得冷酷。但画面没被切除。手持枪械的仿生体击杀怪物之后。

揿动按钮的声音,令我作呕的虚假腔调重复上一遍他的“台词”。另一个穿着防化服的成年人走进来了。许久,他清理完这些血污和内脏。然后是陈明的一阵夸张的表扬。“孩子们,他是你们的榜样,向他学习!”他说。画面第三次抽动。场景在倒退反复。老式卡带投入的声音。彩色画面的噪点变成极具张力的翅膀张合。

缪站在湖畔旁的板条路面上,她高举双臂,双手缓缓伸出中指。眼神凝视着我们,那是从未有过的冷酷。“弹出舱的路径我通过诱导方式,让他们以为是日常工作进去了。接下来他们会返回地球。”

“我们回不去了。傻逼。这个实验项目的最后变成这样,少不了你一份功德啊。”陈明的声音。画面主视角内是一只右手,它的手指搭在一把制式手枪的扳机上。画面在震动。灰白,重物落水的声音。摄像机摔在草丛中。陈明的脸是如此的丑陋,他嚎啕大哭,崩溃的模样让我想笑。但是周围他们一直在哭。那些摇曳不定的人影在闪动的灯光下如此悲伤。一个大仰角,陈明含住枪口。画面彻底消失。扎克3正在用脏抹布擦拭他脸上的泪痕。“她什么时候走,扎9?”,“咱们的鲨鱼妹妹?现在。”

扎克9从木匣子里掏出一大堆白色弹性纱布,他花了很长时间把这些裹在自己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两只被全息板替换的深蓝色眼睛,像是一具刚掀开棺木从古老时代里爬出的木乃伊。他的眼睛里有霹雳般的蓝火。在荒原中奔驰的紫色野马,F1方程车上。我能看见那些飘落的片段滚滚涌出:不断抖动的白色飘带,嘶吼声,枪火撕裂深夜的十字,MC&D的追逐,最后是一团闪火。两天的记忆变成一张张酥脆泛黄的20世纪八十年代旧照片,从中间开始燃烧,红灰色地扩散,从边缘处变成一股灰烬后弥散。

诺布,我逃走了。我找到新的住所,认识了很多新的人,知道了很多你从未听说过的东西,你教给我的那一套方式在都市完全没用,你好笨啊,野狼小子。记忆是我在逃跑生活一年之后无人机邮寄而来的脑机记忆床硬盘,地址是一串不断变换的乱码,外壳印有烫金的哥特字体:Remember Forevermore。我将它接入,直到我的脸上满是泪水。我与丈夫称它为:逃跑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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