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博士结束了她一天的工作。明天就开始放假了,因此她轻快地把桌子上的东西扫进大背包,小纸屑扔进垃圾桶。这主要是为了给保洁阿姨减轻负担,也为了看看自己有没有落下的工作。
正在打扫着,她看见自己的电脑下夹着一张纸条,似乎是新放进去的,但她没注意过。夜莺抽出纸条,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一句话。
2-0-6-2-8,可拨。
这个五位数字是专门用于基金会内线拨号的,每名员工都有一个专属号码。显然,这是某位正找夜莺有事的员工,因为恰逢她出去办事而把自己的号码留在了这里。
就当是加班吧。她叹了口气,重新在凳子上坐下,拿出基金会内部拨号器。
2-0-6-2-8。”她低声念着,感到一股莫名的熟悉,键入了号码。
电话响了一声就接通了,一个慢悠悠的女声从电话线另一头传过来。
“你总算打过来了,南丁格尔。”
夜莺愣住了,南丁格尔这个名字早就被她埋葬在了回忆里,如今却被重新提起。紧接着,她认出了电话对面的女子是谁,登时汗毛倒竖。
“Parasa,你他妈没死?”
“太好了,你还记得我。”电话另一头的声音依旧轻快。
把时间倒转回四年以前。
那时的夜莺还不以夜莺二字为人熟知,她的名字叫做南丁格尔,是MTF-甲戌-24的成员之一。而Parasa则是甲戌-25的成员。由于互为兄弟部队,两队之间经常有来往,所以Parasa和南丁格尔逐渐熟识了。
Parasa在这行不算新手,虽然工作表现同样良好但与其他队员给人的老练感不同,一直是股子闲云野鹤似的闲散气质。她温和从容的与周围人相处,是远近闻名的好脾气,坦率的同时似乎又有意无意保持着与他人的隔阂。她不住员工宿舍,申请了个人公寓,且从不邀请任何人去做客,她从不喝酒,谈话时总是将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
南丁格尔那时以为她不过是性格内向而已。在休息室时她总是窝在沙发上嚼饼干,沉默地度过整个下午,南丁格尔恰好也享受这样舒适又静谧的气氛,二人经常一起待在休息室里,有一搭无一搭的聊天。
“Parasa?”
“嗯?”
“如果出任务的时候,咱俩被单独围在一间破屋里,断水断粮,你会怎么办?”
Parasa先是笑了两声,似乎预料到对方不会喜欢自己的答案。
“假如真的有那一天,我会建议咱们两个赌一局,输家成为赢家的应急粮。至少会有翻倍的几率活下来。”
南丁格尔以为她在开玩笑,她一贯有着冷幽默感。可是她的眼神愈发认真起来,透着与往日不同的光彩。
“你或许觉得我现在说出这种话很轻松。但有的时候现实不会给你拯救其他人的机会,情感羁绊到了那时只会徒增痛苦,无论如何挣扎,活下来的路只有那一条。”
“所以我率先抛弃了那种东西。”她恢复笑容,收敛起眼中神光。“而且我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样。”
“因为那时候你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咱们是一类人。”
南丁格尔感到恼火,转身离去。她气愤于对方的冒犯,却也隐隐后怕自己真如对方所说。
从那时起,南丁格尔就感到有些不寻常的东西藏在Parasa的外表之下,不曾为外人展露的真实个性。
她开始刻意避开Parasa,减少二人一起行动的次数。对于她态度的突然转变,Parasa并未做出任何反应,对待南丁格尔依旧与平时一样。
微妙的几个月过后,Parasa突然从南丁格尔的生活中消失了。化为惨案的“捕蛇行动”成为特遣队间热门的谈资,从一次次午餐闲谈中夜莺得知,MTF-甲戌-25在执行原本针对蛇之手发起突袭任务时中下意料之外的埋伏,完全在情报之外的强大杀伤性武装将整个小队逼入绝境,通讯被切断,存活队员被全部生擒。
但人们热议的不是行动惨烈失败,而是Parasa颠覆众人认知的行动 —— 她率先向敌人倒戈,站上对方阵营。她全然无视队友的激愤,言语辱骂甚至在对方领队的要求下向队友开枪。她提供了己方支援部队的简要讯息并参与筹划撤退路线,最终在支援部队赶到前与蛇之手部队一同挟持小队存活成员逃之夭夭。
两个星期后,Parasa与另一名负伤的失踪小队成员出现在一个站点。同时在站点附近的偏僻小巷内发现了捕蛇行动中蛇之手部队的领队,对方受伤更重,被发现时据说双手整十根指头全被切掉了。断指最终被发现在Parasa身上。
Parasa自称是为求得一线生机假意投敌,心理评估结果则表明其具有严重人格缺陷,难以产生同理心,对于残害队友的行为毫无愧疚。所有认识她的人都无法相信这个结果,时至今日他们才窥探到Parasa未曾有机会表露出的另一部分性格,就像人们只知道她的代号“Parasa”而不知其真名一样。温和与冷血皆是真实的她,但叠加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
Parasa本人对此没有任何解释,她在接受审讯与心理评估后第二天就向上级递交辞呈,从此人间蒸发。
南丁格尔后怕但又庆幸,庆幸自己早就发现了端倪。她像是在害怕什么一样时刻提醒着自己与对方天差地别,她具有常人的情感。
直到后来的一次行动,MTF-甲戌-24在雀山被一名绿型歼灭,南丁格尔带着全队最精良的装备在战斗中逃之夭夭,抛弃了所有的队友。当她瘫软在草地上时,才记起了Parasa的那句话。
“咱们是一类人。”
不过夜莺自认为已经开启了新生活。在漫长的审查、处分、降级之后,她换了名字,捡回了一条命,曾经的经历正逐渐化成一个不真实的泡影。至于Parasa,她想当然地认为那个疯子已经被处决了。也正因此,她拿着电话的手正在抖动。
“感谢厚爱,事实上,我活的好好的。”Parasa的声音还是那么懒洋洋的,“出来叙叙旧怎么样?今晚两点,北城酒馆。”
没等夜莺回答,电话就挂断了。她盯着屏幕上的20628沉默了一会,随后决定赴会。她得搞明白Parasa在耍什么花招,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她破坏自己目前的生活。
在迈出大门的一瞬间,夜莺改变了主意。她折返回站点实验室,从药剂盒里拿了点小玩意。
跟老朋友打交道,小心为上。
南丁格尔最后一次和Parasa出任务,是去处决一名叛逃的奇术师。奇术师制造出了数平方公里的高草丛和毒物,小队的其他人都在追逐过程中迷路了,只有夜莺和Parasa共同紧追。
两人在草丛里飞速穿梭,追赶着前方跃动的身影。南丁格尔追的太急了,一脚踏进了惊慌的奇术师召唤的沼泽。她试着平躺着翻滚而出,但奇术沼泽显然和普通的沼泽不太一样,只要特工动一动,就会陷入一大块。
背后一阵翻动草丛的声音,Parasa也追了上来,她看着半身淹在沼泽里的南丁格尔皱了皱眉头。“拉我上去…咱们接着追。”沼泽里的特工说。
“等一下。”
她没预料到Parasa客气的拒绝了,她谛听了一会奇术师的声音,然后一个翻身向另一个方向追去,留着南丁格尔在原地破口大骂。她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希冀着其他人也能赶上来。至于Parasa这个没良心的—她愤愤地想—回头再打报告。
不过,出乎南丁格尔的意料。十分钟后Parasa就回来了,把她一点点拉出沼泽。
“办完事了。”Parasa说,并把此作为她离开的理由。
凌晨一点半,北城酒馆。
夜莺关上车门,脚步轻盈地走进这所喧闹的酒馆。此时的她摘掉了眼镜,换了身宽松的多口袋衣服,径直走到最里面的桌子上。如果是真的Parasa来找她,那么她一定会坐这张桌子。
手机时钟上的时间刚转到两点,夜莺的对面就坐下了一个女人。她看起来很年轻,金色的卷发松散的在脑后编成辫子。她看了夜莺一眼,冲她挑挑眉毛。夜莺没看清楚这人从哪个方向来,只感觉她突然出现。
“准时是国王的礼仪。”女人说,同时转动着自己的酒杯,“希望我没有迟到。”
这就是Parasa,确定无疑。夜莺警惕地打量着曾经的伙伴,语气却和她一样轻快,“《基督山伯爵》,看来你知道提升自己的修养了。”
“哈,谢谢夸奖了。新工作比较无聊,所以什么事我现在都干一点。”Parasa解释。
夜莺笑了笑,抬手要了两瓶青岛啤酒,作为营造气氛的道具。“所以,找我什么事?”她盯着Parasa。
“说过了啊,叙叙旧。”Parasa不客气地回盯着。
“还有,你为什么拿那个号码…给我打电话?”
20628。
Parasa夸张地张开了嘴,“我说,你不会不知道内线号码是终身制的吧?不管你是不是离职、被处分、被降薪,这个号码都会一直陪着你。”
夜莺暗骂一声自己脑子糊涂了,不过无伤大雅。“你现在在哪里做事?”
“一家异常植物公司,他们的人事部主管开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条件。”Parasa回答。
“啧,果然被基金会开除了吗?”夜莺说。在这个空档里,两瓶冰镇青啤被拿了上来,二人面前各一瓶。隔壁桌有几个人喝高了划拳,结果太过激动按翻了桌子。一时间大厅里有些狼藉,数名服务员奔过去收拾,Parasa的视线也被微微吸引了。
夜莺看见了走神的女子,悄没声地在自己的啤酒里撒了点从实验室里带来的小物件,然后调换了瓶子。Parasa像是没注意到,回神后和夜莺干了一杯,舔舔嘴唇。
“辞职,是我自己申请的辞职,亲爱的夜莺。”Parasa身子向夜莺靠近了一点,“冷嘲热讽可不是好习惯。”
“有话就说吧。”夜莺回答,“谁经历了我那一堆破事语气都会变成这样。”她希望自己撒的那点吐真剂能开始发挥效力了。
Parasa无所谓般点点头,支起手肘,玩味地看着老朋友。
“我来找你,有点事想说。”
二人是在工作中相识,但其他的关系却是在某天突然建立起来的。
那时候南丁格尔刚刚进入特遣队,每日枯燥的训练与不时要出动处理的紧急任务让她时刻神经紧绷。她深夜才得以返回狭小的员工宿舍,没有开灯,将自己一身酸痛的骨肉摊在地板上,想着晚饭煮碗面就对付了。
昏暗间她的手机突然亮起,她认出号码是才打过几个照面的Parasa,心想是不是又有什么任务要自己帮忙。
“我的菜点多了,要一起来吃吗。”
语气好像在和老朋友说话一样,一瞬间让南丁格尔产生了二人相识已久的错觉。
她后来知道Parasa有时候会觉得一个人吃饭无聊,随意选择对象约饭。她对所有人的态度都一样,或者说无论谁对她来说都一样,没有亲疏之分。
但那天晚上的温暖错觉还是让南丁格尔不自觉的开始靠近她。
夜莺费力地把Parasa扛到六楼,打开房间的门。她似乎仍能感觉到在前台开房时小姐奇怪的眼神。若不是自己自作聪明撒的吐真剂起效太快,Parasa也不至于一句话没说就倒在桌子上。
不过没关系,早晚要走到这一步的,Parasa来准没好事。夜莺心想,随手解下酒店里系窗帘的带子,又扯下二人的腰带,把Parasa结结实实地捆在椅子上。
时值夏天,天气炎热,二人所穿衣物都不多,想要叫醒昏迷的人似乎也没那么困难。夜莺打开一包一次性牙刷,把牙刷末端插入Parasa的口中轻轻搅拌。些许唾液无意识地顺着嘴边流出,沾到了牙刷,但Parasa仍未醒来。
夜莺想了想,决定直接一点。她费力地把昏睡的女特工连同椅子一起搬到淋浴喷头下,然后把水温调到最低,放水一分钟。
一声大叫,Parasa醒来了,夜莺故意多放了十几秒的水才关掉水龙头。现在这位老朋友身上湿淋淋地,衣物都紧贴在身上,正大口喘息着。
“一上来就玩这么直接?”Parasa说。
夜莺懒得废话,“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来拉拢你加入卡普兰德。”Parasa微微昂起头,挑衅似地看着旧日好友。
夜莺感到有些好笑,“你知道我不可能同意。”
“你会同意的。”Parasa笑着,有水珠从她金色的发梢滑下,“卡普兰德生活安逸,没有危险,不必惧怕死亡。你一定喜欢。”
“我不会去的。”夜莺摇头,“我现在的生活也没有危险,况且,我贸然出走就是对基金会的背叛—我讨厌离职时的记忆删除。”
“南丁格尔,别撒谎。”Parasa懒散地坐在那里,就好像身上的绳索不存在,“你喜欢背叛,尤其喜欢为了自己的安全而进行的背叛。”
Parasa此举揭了夜莺的伤疤,雀山行动时的逃跑是她最为惨痛的回忆。她冷冷地看着Parasa。
“喔,亲爱的南丁格尔,别激动,我只是在阐述事实…”Parasa还没说完,就被她的旧友热情地扇了一巴掌,差点连人带椅翻倒在地。
“啊…啊…又来了,老一套。”Parasa似乎并不生气,“然后呢?你打算怎么来?乳夹?电击?坐木马?或者就地取材,用牙刷来刷刷蹭蹭?”
夜莺此时已经逐渐冷静了下来,她往后退了一步,“去你的,Parasa。”她说,“我不干这种事。”
“嗯,也是。你不忍心这么做。”Parasa打了个哈欠,“希望咱们曾经那点美好的小感情不要淡去,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来卡普兰德工作?”
“为什么?”
“我们的负责人知道你,对你的研究方向很感兴趣,所以把我派过来邀请你…大概是这样。”Parasa眨了眨眼,“咱们是一类人,我告诉过你的。”
夜莺站在离Parasa三米远的地方,看着这个慵懒而自信的女人。Parasa此刻的处境可绝对说不上好,但就在赌夜莺不敢把自己怎么样。那顿温暖的饭菜在夜莺的头脑里乱蹦,干扰着她的判断。
她做好了决定,大步走上前,居高临下俯视着Parasa,后者也抬起头看着她。
夜莺三两下解掉了她身上的绳索,“我不杀你。”她恶狠狠地说,“你也别指望我跟你走。”
Parasa耸耸肩,拖着僵硬的身体站起来,看了眼表,“现在凌晨两点,你确定这个时候把我赶到街上?”
“那你想干什么?”夜莺没好气地问。
Parasa笑了,眼睛瞥向另一边成分复杂的绳子—主要由两条女士腰带构成。夜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低头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Parasa。
“哦天,你想都别想。”夜莺急忙说。
“但我累了。”Parasa笑眯眯地看着她,“适当的休息是很有必要的。”
两个没有裤腰带的女生相互瞪着。
夜莺从酒店的床上醒来,揉了揉头,坐起来回忆着昨天发生的事。
一把枪顶在她的额头上,拿枪的是穿戴整齐的Parasa。
“你瞧,我现在完全可以开枪。”Parasa懒懒地说,“不过虽然你拒绝了我的邀请,但我昨晚还是很开心。所以我决定不开枪。”她开玩笑似的重新把枪插回腰间。
“我还会联系你…希望你回心转意。别忘了我的号码…以及…我们是一类人。”Parasa使劲眨眨眼,大笑着开门离开。
夜莺扭头,在床头柜上看到了一张Parasa留下的小纸条,上面重新写下了她的号码。
20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