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公布基金会中国分部华北地区年度最佳员工名单…”
远处的主持人慷慨激昂地念出一个个人名,台下不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张文也和他们一起鼓着掌,看着面带喜色的获奖者走上舞台,被一盏盏聚光灯照着,成为大会的焦点。
站上领奖台,需要一点点能力,一点点才华,一点点人缘和一点点运气。张文几乎四样都缺,又似乎四样都不缺。总之,他从未上去过。
供职的路还很长。
张文还没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他和其他十几个初级研究员挤在同一处格子间里,每天做些处理文书之类的工作,偶尔也需要和高级研究员们一起去做实验和访谈。
张文的右面是墙,左面坐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人。他还不知道男人叫什么,尽管他们在一起坐了两年。此人总有种不惹人注意的气质,即使说了自己的名字也会被很快忘掉。于是张文索性不去记他的名字,需要唤他的时候便喊一声“哥”。
“哥,别人去哪了?”张文发现今天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除了他和那个男人。
“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有人过来叫着大家去做个大项目的性质实验…我没兴趣。”
张文短促地哦了一声,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盯着电脑,而那男人也就那么看着他。张文感到不太自在,感觉应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片沉默。
“哥,你叫什么来着?”
男人眼睛一亮,正要说出自己的名字,却听见屋外一阵嘈杂。
门被突然打开了,其他的同事们鱼贯而入。
他们回来了。
张文经常会路过高级职工区,一般都会在408门前驻足片刻。
408的门后坐着一个名叫孙婉的女特工,二三十岁,功勋突出,是上一次的华北最佳员工之一。她在站点里无论如何也算得上偶像级人物了,就是张文想要成为的那种偶像级人物。
门前有一块黑色的小卡片,张文认出那是一张员工卡,他俯身捡起,上面用娟秀的楷体写着“孙婉”二字。他只稍犹豫了一下,就上前叩响了门。
“请进。”清朗的声音响起,张文推门进去,简单寒暄几句,便把员工卡还给了孙婉。
孙婉道谢,接过卡片。张文看见女特工的桌子上放着四五份各类资料,电脑分屏浏览着不同的参考网页。
他的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了些想法,但又转瞬即逝,回忆不起了。
“你叫什么名字?”特工轻轻地问。
“张文。”研究员回答。
“是个好名字。”特工点点头,对他嫣然一笑。
张文伸手关掉电脑,此刻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今天的工作格外多,他成了加班到最后的那个人。深夜里的站点很少开灯,走廊被笼罩在黑暗里。
他缓步向前走着,脑海里不知在想什么杂乱的事物。后方办公室的灯光渐渐淡了,前面却迟迟没有新的灯光出现,张文只能划着脚前进,以防撞到什么东西。
他并不惧怕黑暗,自小时起他就喜欢在黑暗中睡觉,远远地躲开明亮的灯火;再大些,他又爱上了在黑暗里听歌,这大概可以算作是青春期必定有的几个特征之一了。
张文隐隐约约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不知道是何种小动物在奔跑。他带了手电,但懒得打开,于是便继续着自己前行的脚步。
极远的收容区里仍然可以听到几声零零散散的喊叫,在漫长的走廊里引发了一阵阵回声,处身于黑暗中就仿佛在祈求光明。
张文忽而感到一阵慌乱,他的脚步逐渐加快了,而后几乎变成跑步,他想走到灯光之下。
转过这个拐角,就有走廊灯了。
男人戳了戳发呆的张文。
“你知道今天要交年终评议材料吧?”
张文点点头,他为了准备这份材料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为的是至少能够被主管一类的人注意到。他不奢求能得奖,但至少也要给上头一个好印象。如果有了一个好印象,就可以在将来评选奖项的时候占据先机,如果有了先机就会有更大概率站上那个领奖台…
张文为了评分更高,每天一个人干着三四个人的活。他扭头看了看身边的男人,这人好像从来都没有管过这些东西,张文从未注意他每天都在做什么,似乎敲敲打打键盘,就是一天过去了。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男人扭过头,笑了,“我叫陈涛。”
黑暗滑腻而冰冷。
我在哪里?张文惶然看着四周,目之所及尽是漆黑。
“我在哪里?”张文冲着远方大喊,只有一阵嗡嗡的鸣响声回答他。
有风,有风从未知的地方吹过来,游过他的手指间。有扇窗户,窗帘和玻璃都是拉开的,冷风呼啸着冲进这片空间。
蜡烛,有蜡烛!张文兴奋起来,他看见在窗边有一盏尚未点燃的蜡烛。火,他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瑟缩着点起一缕微弱的火苗,这黑暗里有了顷刻的光亮。
风又大了,烛火摇曳了几下就熄灭了。张文连忙抽出打火机,但冻僵的手一抖,那火机就不知掉到了何方。
光,光!他跪伏在地上,一寸寸摸索着同样寒冷的地面,寻找着丢失的火种。此刻的风已经近乎咆哮了,张文没有看见,窗户被整扇吹掉,砸向他的后背。
清晨的第一丝阳光照了进来,张文猛地坐起来。
是个梦啊,他呆呆地看着那抹光。
张文走在路上,迎面撞上了走过来的孙婉,一大包纸撒了一地。
特工一面说着抱歉,一面蹲在地上迅速收拾起来。张文也蹲下,和她一起收拾。他看见孙婉的手洁白而修长,有着微微的光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二人的手偶尔相碰。
散乱的纸张很快被收拾起来了,张文感激地点点头,孙婉则摆了摆手。
“你叫什么来着?”她笑着问,长发从肩侧垂下,挡住了半边面庞。
“张文。”张文犹豫了一下,有点不自然地回答。他隐约记得自己回答过这个问题,在某时某地。
孙婉点点头,离开了。
坐在隔壁桌的男人今天没来。
这是他这几年来第一次迟到。张文咕哝着,懊恼地发现自己又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他姓张还是姓王来着?
张文努力想了想,发现自己确实回忆不起来了,只得自嘲笑笑,打开电脑准备看看今年的优秀员工名单。他把鼠标从第一个名字一点点划到最后一个名字,不出所料,没有自己。
张文谈不上伤心,他本来就不认为自己有机会被评上,但终究是有些失落的。
他往后仰倒在椅子上,漫无目的地看着天花板。他看见了一个红色的小灯,他知道这是收容失效警报灯,当出现站点特遣队无法处理的收容失效时,它就会一边闪灯一边发出鸣响。
张文仔细地盯着那小灯看,就好像从没见过它一般。然后,在他的注视下,小灯上闪起了红光,伴随着尖利的鸣叫。
张文的脑子迟钝了一下,然后冲出办公室,大门在他身后应声倒塌。不远处有开枪的声音,最初很频繁,但逐渐越来越微弱。张文呛了一大口灰,踉跄着往前走着。他的脚绊到了什么东西,他随即失去重心扑倒在地,跌落在某个软物之上。
是孙婉。
她闭着眼睛,昏倒在地上。衣服和头脸还算干净,但胳膊上已经血流如注。张文没有怎么思考,他撕下自己的衣服,按照在电影里看到的桥段试图给孙婉包扎。他扎了一个丑陋的圆环,勉强套在了女特工纤细的胳膊上。
孙婉依旧没有反应,张文开始慌张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脸,推搡着她的身体,一时之间忘了逃离。远方仍有惨叫声传来,但他似不在意。
“别死啊…”
张文看了看孙婉毫无生气的脸,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上了二人的嘴唇。他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符合急救规范,但他的确是在试图救活这个还记不得自己名字的女人。
孙婉的嘴唇很凉,凉到似乎毫无希望。
张文的情感被一阵没来由的悲伤占据,他悲哀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渴求着让她醒来。不知哪一个动作起了效力,女人的呼吸渐渐重新出现,尽管还很微弱,可终究是开始喘气了。
张文松了口气。
他的余光看见在三米外有一把步枪,在入职的时候他曾经学过步枪的使用,久远的回忆渐渐回来了。
他把孙婉安置好,跑上前拿起枪。
“现在进行表彰大会,华北分站于两周前发生特大收容失效,特工孙婉奋不顾身,英勇拼杀,成功对异常进行了再收容,最小化了站点伤亡。现为表示对其表彰,中国分部监督者一致同意,授予其“基金会之星”徽章…”
人们鼓起掌来。
张文没有鼓掌,他斜倚在出口处的大门边,看着台上的女人。一个男人慢慢走到了他身边,张文扭过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陈涛。”张文说。
男人笑了,转身离开了会场,仍然只留张文一人。
嘴里的烟灭了,他又续上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