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月与人,可忆人间合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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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月亮仍是半月的形状,挣扎着反射出些许光芒,照亮了地上的积水。

有冷瑟的风在高楼之间的空隙穿过,被一次次分离又融合。天上没有积云,但仍难以看见群星。正应了曹操的那句诗了…“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只是在钢铁森林里已经几无容雀鸟南飞之路了。

我仍是独自走着夜路,空荡的街上只有我一人的脚步声。我向来厌恶特遣队训练靴的沉重,这比之沙袋也毫无逊色,走在硬质地面上的声音犹如砖块落地,太响了,响到无法隐藏自己的行迹。

眼镜是早就摘下的,头发也理短了些许,不再是披肩长发了。那种头发,工作起来无论如何都不方便,起初看镜子时仍不习惯,后来慢慢也就接受了这幅新的面貌,或许可以当作对旧生活的告别了。

我租的房子离基金会前台公司的办公楼约有一公里多,每日上下班基本靠步行,幸而这算不得多大的运动量。街边的路灯不知道坏了多久,高速闪烁着,晃人眼睛。我索性就闭上眼睛,在空无一人的人行道上独自行走,不去看那纷杂的灯光。

我如此做已不是第一次了,以往都能平安走到路的尽头,但今天我却一头撞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我睁开眼,看见是位年轻的女性,正充满歉意地地冲我笑着。我认出这是另一支机动特遣队的队员,Parasa。

“啊…抱歉,我没看路。”她顿了顿,显然也认出了我,“夜莺?真巧啊。”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一心只想快点回家。Parasa看出了我的疲态,寒暄几句后就向我道了别。

“还会再见面的。”她说。


第二天一早,我果然又在路上遇到了Parasa。

“喂,我说会再见面的吧?”她轻轻笑着,挑逗似的看着我。这大概是个玩世不恭的人,我暗自思索着,一面问,“你们队,今天也要成果考核吧?”

她不在意般摇摇头,“那有什么关系?”这一反应让我愈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时间还很早,路上除了我们没有什么别的人,于是我们就并肩而行。她的脚步轻快而我的脚步缓慢,但二人却能奇怪地以同样的速度前进。

基金会大门很快映入眼帘,我们一同走到二楼的特遣队训练室。她在25室而我在24室,于是我们就此暂时别过。她的一头黑色长发在转身的时候掀起来,就像云层一般。

我看见队长在冲我招手了,他历来不喜欢迟到的队员,于是我转过身跑进训练室,大门在身后应声关闭。

这支队伍和我先前的那支倒是极为相似,无论是人员配置还是大家的性格,常给我一种错乱感。我在恍惚时似乎仍感觉到自己仍在那支其乐融融的小队,仍在如旧日一般插科打诨。

把我带出来的永远是冷静的现实,它会用我身体上每一处隐隐作痛的旧伤来提醒我已不复当年,它会用我脑海里难以消散的回忆来提醒我曾犯下的错误。我曾向站点上方申请过记忆删除药剂,但批示至今没有下达,大概是被拒绝了。

成果考核进行的相当顺利,即使是站点里最挑剔的专家也挑不出毛病。大家照例互相击掌,有人提议全队一起聚餐,得到了一致赞成。但我仍是悄悄退了出来,由于先前的事情,我不想和这批人建立太深的感情。

Parasa又在门外等我,不过依照她的说法只是恰好碰到,我们才初识一两日,她却能像老友一样自来熟。我自是不好意思拒绝的,也就继续和她一路走着。在站点食堂吃完晚饭时天已经黑了,只有几个稀稀拉拉的人还在吃饭。除去一桌三个奇怪的,吃牛角面包并带着彩色面具的男人外,也就我们二人了。

路边上还有车呼啸而过,卷起的落叶像一阵阵小旋风旋转着,然后平息,消逝。Parasa虽说自来熟,但话也并没有太多,言语之间透露出的尽是慵懒和不恭。我原是应该批判这种行为的,如今却觉得自己的行为与之也没有什么差异了。

“你这样看起来很闷骚,你自己知道吗?”她问我。

我今天戴上了眼镜,黑框,看起来确实有种闷闷的气质。我于是不说话,只是瞥了她一眼—这种问话,无论是回答“知道”或“不知道”都会显得自己智商很低,一笑置之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她没有再问一遍,我总是感觉Parasa知道些什么,或者至少能猜到些什么,但始终没有确切的印证。

月亮在慢慢地变圆,中秋节快到了,不知道今年的节日会怎么度过。

我和Parasa在一个路口分手,她往南,我直走。

路灯还在不停的闪烁。


“逃兵。”

我听见他们这么叫我,我看见他们在指着我,我看见了每一个人环绕在我身边,伸出手来指着我。

我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身处雀山,四周仍是安静祥和的森林。然后,在遥远的地方传来枪声和叫喊声,几道人影迅速掠过。

“我们需要支援,重复,我们需要支援!”无线电在嗡嗡作响,我认出这是老队长的叫喊声,我记起来自己来这儿的目的。我捡起手里的枪,正想向声音传出的地方前行,身体却不被我控制得后退,跌落在地,如被拉扯般后坠入反方向。

叫喊声越来越远了,我离雀山越来越远了,我离自己越来越远了。我在被拉扯,拉扯着后退。队长血肉模糊的身体闪现在我眼前,那些老朋友的尸首也一个个向我砸来。

我猛然坐起身子,正有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射入。睡衣被我自己抓扯的稀烂,只能丢弃了。

如果只是梦。


Parasa和我一天天熟识起来了,我们之间逐渐出现了一些无需言说的习惯。譬如,在我不主动提起时,她绝不打听我的过往。

“每个人都需要一点空间。”她如是说。

月亮一天天圆起来,我们一天天走在路上,我一天天被噩梦惊醒。Parasa知道了我常做噩梦,但以她的性格是懒得提建议的。她就是个心理变态—我是如此理解的,个中原因暂不言说了。

我这几年来无时无刻都在受着良心的谴责,在雀山带着最精良的武器逃跑已经被深深刻在了属于我的耻辱柱上。我相信我噩梦就是我的报应之一,故而难以改变了。

一日晚上和Parasa小酌,我看见她长长的睫毛轻轻搭在下眼皮上,已经是有些醉意朦胧了。但她似乎突然清醒过来,严肃地盯着我。

“夜莺。”

我抬起头,奇怪于她所用的奇怪语气。

“我一直感觉咱们是一类人,咱们所能做出来的事绝无区别”她认真地看着我,让我分不清她此刻是否在说醉话,又或者她本就知道了我的过往。不过下一秒,她就沉沉睡去了。

我费力地扛起她,作为特遣队成员—虽是女队员—扛个人走并不困难。

我于是带着一具近百斤的人体,行走在夕阳的面前。

影子被拉的很长。


梦里那股力量仍在拉着我后退,后退,后退,似乎这是我永恒的宿命了。

我撕拉着自己的躯体,尽力控制难以运动的四肢,和自己的潜意识争夺梦中身体的控制权。

而后我赢了。

我拎着枪冲向队友的时候,能感到有些难以言说的东西正在碎裂。


夜幕渐沉而月出于东山之上,我看着那轮静静的满月发呆。

身下的世界流光溢彩,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身后的世界,寂静无声,一片漆黑,人气冷淡。

天台门被打开了,一个身影狼狈地钻进来,手里拎着几个袋子。是Parasa。

“我给你带了月饼。”她轻轻地说,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的声音很小,迟疑地看着楼体边缘的我。

我摇摇头,表示自己只是看风景,随后接过她顺手扔来的纸袋。

是五仁馅的,我最喜欢的馅料。

远处突然有炸响声,不知哪家哪户放起了烟花,在夜空里组成了短暂而璀璨的群星。

月亮仍是浑圆的,只是沉默地看着地上的生灵。

中秋节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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