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CR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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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开始。

老式录音机嗡嗡响着,发出一阵无谓的噪音。

水流的声音,椅子被拖动的声音和拨弄开关的响声。

这间地下室始建的年代早已难以考据,地面有几道深深的沟壑,霉菌四处生长。旧式的电灯闪烁几下后终于得以常亮,在昏黑的房间里显现出一条长桌,一个男人坐在长桌一头,双眼紧闭。

高跟鞋落地的声音。

一个女人,一个靓丽的女人出现在视野里,拖曳着一身红色长裙,毫不在意地行走在肮脏的地板上。

然后她坐在了长桌的另一头。

女声:我们让死者在幻想里复生。

男人知道这是女人无聊的玩笑,这间屋子里除了他们再没有第三人。所以他只是伸出右手,摸了摸鼻子,以示自己尚有生命,但仍低着自己的头。

女声:碧落外的霞光。

这感觉很奇怪,女人只在他三米之外,但她的声音似乎有三千米遥远,飘忽不定。有一阵阵放大了的白噪音在男人的耳中轰鸣,流水,瀑布和百灵鸟,从而引发了剧烈的偏头痛。他终于睁开眼睛,但只能看见惨白的电灯。

男声:红衣的天使,是你降临吗?

混合着汗臭和口气的浊流从他口中喷出,但女子没皱一下眉头,甚至没有梳理一下自己的头发,或是整理那艳丽的红色裙摆。

女声:是何小姐,不是六翼天使。

男人皱着眉头,刚才——在刚才——他还觉得自己很明白红衣女人的身份,但当她自报家门之后,一切似乎又模糊起来。他确切记得何小姐,甚至记得自己和她的种种,只是——不再记得。

女声:当然,如果你想那么想就随你便。

女人的影像虚幻起来,针扎入男人的脑髓,让他分不清自己是心智失常还是单纯的高烧不退,他瞪大双眼,让瞳孔聚焦。在一阵几不可闻的喘息声之后,世界再复清明。

或许是得了伤风。

男声:何小姐不会如此艳丽。

话一出口男人便已后悔,他与何小姐不见已经五年有余,足以改变一个人,倘若对方觉得冒犯,今日之事便是不好收场。所以他只能在心里祈祷对方不要在意,尤其——如果她真的是那个人。

有水滴落的声音从男人的身后传来,他无需回头便能判断出这是此屋的某个角落在往下渗水。他没来过此处,不过也不在意略微简陋一点的环境。一只右手仍摩挲在衬衣的下摆,略有些发湿的空洞,想来是地下室潮湿的缘故。

女性笑声。

这声音让男人很舒服,如昏胀的脑子迎来一股清风,略微清醒一点。他看见桌子对面的她翘起手指点桌,但并不发出声响,似想说点什么。男人熟悉这个手势,正如他熟悉自己,这陪伴他许久的手势。

女声:世人皆难免于艳俗。

这倒像是何小姐说的话。他印象里的何小姐,当是一个聪明绝顶,反应机敏的女人,同样,自然,心机深沉,充满魅力。因为充满魅力,所以充满倾慕者。这似乎是自古以来从未变过的定则因果关系,源远流长。

女声:徐先生也不能例外。

徐先生曾经是个美男子,是评书里常说的那种白面书生:文质彬彬,谦逊有礼。任何第一眼看到他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对他产生信赖感。男人压低下巴,感受着过长的钢硬胡须,恍惚间记不起上一次洗漱是什么时候,或许也是因为他早就不再在意。

男人感觉女人在冲他笑,从灵魂深处发出的笑容,可又转瞬即逝,再也捕捉不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下,鼻后不受控制地涌起一股酸意,没来由。他咽下去,然后空洞而敏感。

男声:耶和华在看着,看着我们穿梭于幽明。

何小姐和他最初是敌人——又或者一直是敌人,这层关系大抵从未得到改变。当男人第一次在红灯区的路灯下看见素面冲天的清婉女子时,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故事会在这里开始而不会在这里终结,缭绕在他们的生命里。

男人不信神,年轻的女人大概也不信,但他们每一次相会时都会感谢天主,或许也能算得某种奇异的仪式,以及侥幸的心理。十年前的男人还很年轻,年轻到觉得所有红灯区的女人都是小姐,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人不是小姐,是何小姐。

女声:但天主不再恒久。

何小姐无疑是想治治姓徐的男人的,毕竟被人当成妓女,任谁遭这事都会在心里愤恨不平。但是她却不能这么做,首要原因就是——她是男人的队友,而那次红灯区的会面是整个队伍第一次碰头。

剧烈的咳嗽。

男人有气管炎,是早年落下的病根,一到冬天极其容易复发,经常需要吃药。他唯一一次忘记吃药的原因,是在温柔乡里流连忘返。而此刻他正强忍着头痛,向遥远的回忆里去搜寻记忆的闪回。长期滥用精神类药物几乎搞垮他的脑神经,故而此刻他颓废不堪。

他记起自己的身份,是的,毫无疑问——庚子-27的最后一名队员,正在执行退役前最后一项任务,十几年来它的进度条一直都是进行中,但上头也不予以过问,兴许是早就忘记。痉挛促使着男人进一步探寻,思索,不止息,更多的疑问。

男声:那圣洁的修女也会随着他的死而堕落吗?

思想却是会改易变质的,所以要趁其尚在保质期,做些该做的。

两个相互倾心的人总会遇到些麻烦,须知倾心和爱情并不是等价的词汇,在很大程度上,倾心者倘若迈进爱情的门,十之五六会如陷泥沼。徐先生清楚这一点,但他仍愿意拼死一试,在五年以前。但那次尝试的结果却不是他能记起的了,如若成功,他此刻为何在此;而若失败,则为什么何小姐还会来见他。

男人在和别人别人交流前,总喜欢预先规划好自己的语言,在脑海中演练数遍,推敲对方回答的每一种可能并一一予以应对。这并不是谨小慎微,而是沉稳持重的表现,至少徐先生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何小姐这些年都去了哪?男人还是相当好奇,暂时清明的脑海支持着他继续苦思冥想着这一问题的答案,他的潜意识和起效的杜冷丁告诉他,自己想找的就藏在附近,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女声:不,修女也会死去,年华不再,褪为白骨。

何小姐,何——小——姐。男人咀嚼着这三个字,把它咽下喉咙又反刍出来,直嚼得味道寡淡也不舍得咽下。在庚子-27的岁月里,男人天天都必须和这个名字打交道,不管是对名字本身,还是它的主人,都已经了解不少,但偶尔他也会感觉自己从未了解,彼此陌路。

最后一次任务好像也是在一个异常巨大的地下室进行的,一切都很顺利,只有最后遇到了些许麻烦,一些极富杀伤力的小家伙从停车场的阴影里跑出来大吃特吃,是的,什么都吃。

男声:她会是火炽的太阳。

那个女人也的确算是太阳了,神圣的太阳,平淡又光芒万丈,总让人感觉高不可攀。只是攀爬着的男人在祈祷自己不会被烈火烧化,而能直达其核,而后拥有。徐先生的胃有些抽动,这受起来不好,他有些反胃的感觉。

女人仍是慵懒的,抬起头,拨弄了一下鲜红的衣领,用一种难言的眼光看着男人,最终还是低下头,听着这个憔悴者的下一句话。

男声:不可侵犯之日。

神圣,神圣而不可侵犯,整整五年的不可侵犯。男人的头又开始疼了,呕吐感一波波地涌上喉咙,女人不可避免地变得缥缈,红裙似乎在飘动,男人不知道自己是否眼花。

女声:我们的故事早就结束了。

男人想要吐出来,他的胃酸在往食道里翻涌。

女声:但你为什么不把它抛之脑后?

头顶上传来几声巨大的轰鸣,看来正有地铁穿行,但没有人在意。

女声:你要学会对一切说再见。

徐先生在干呕,干呕,想要把黄胆汁从肠子里翻出来。裂解,组合,思绪不可抑制而后自发探索。

剧烈的呕吐声。

男人没能忍住。

他跪坐在地,跪坐在一地的彷徨里,却看见那一抹殷红已经起身,而后向地下室里黑暗的角落走去。

他想要开口,他分明在张嘴,可却说不出话。

最后一丝血色消失在阴影里。

就如同从没来过。

记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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