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运行的总是很平稳,少有晃动。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这趟列车上几无旅客,我目之所及尽是空荡的座位。
月亮被阻隔在云层之外,为了呼和它的暗淡,车厢里的灯也渐次熄灭了。于是无论里外,所有的景象都被黑暗吞噬了。
我看着空旷的车厢,猛然记起来我和陈瑾瑜的首次相遇也是在一节车厢里。
一节嘎吱嘎吱响的车厢。
“请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过来,我睁开眼,看到了一名紧张的青年女子。
我点点头,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一个人的空位。她道着谢,急忙坐下了。这趟从广州开往哈尔滨的基金会专列格外的慢,我于是打量起这位同行者。她看起来年岁不大,额上散落着些许碎发,在阳光的映衬下根根发光。
女孩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羞涩地笑了笑,“我叫陈瑾瑜,福州分站二级研究员。”
我也抿起嘴角,“盛明,广州人。”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的我对这个瘦弱的女孩并没有太过深刻的印象,更是无从知晓此后的一切。我所知道的,只是我们在那节缓慢的,老旧的,被阳光笼罩的车厢里聊了很久,然后她在郑州下了车,据说是要调职。我则一直坐到了哈尔滨,迎接我的是一个崭新的站点。
再见到陈瑾瑜,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东北的冬天照例是冷的,对于一个像我这样在南方待惯的人,更是彻骨的冷。刚通了暖气,文书站点里也没什么事情,整个基金会也似乎进入了冬眠,倦怠着不愿伸展出它的活力。
我早早就完成了工作,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随意浏览着些无聊网页打发时间。这间屋子很空旷,一百多平的空间里稀稀拉拉坐了一两个人,其余人等要么回家过年,要么出国旅游。我无家可回,又舍不得花钱,便只能这样空度光阴了。
我用余光看见办公室的门开了一条缝,满心以为是督导组前来检查,于是熟练地切换电脑页面到了一张申请报表上,另一面死死盯着那扇门。门外窸窸窣窣响了几声,伸进来的却不是那颗令人厌烦的老油头,而是一个头发顺滑的脑袋。
“请问…这里是后勤资源科吗?”似曾相识的嗓音响起,当她转过身来,我认出了那张年轻的脸。
她或许也认出了我,看着我的脸微微愣了一下,露出一丝犹疑的神色没敢开口。我自是明白她为何有这种表情,此刻的我胡子没刮,头发没洗,俨然一副邋遢社畜的模样。
“就是这里。”我终是主动站起身,对上她明亮的眸子,“我叫盛明,你是陈瑾瑜吧。”
她的脸色释然了,又是一个微微露出虎牙的笑容,身形闪动了一下,一个行李箱赫然出现在身侧。
“我被调到这里了…那,就请多指教了。”
我看见她走到一张空桌边,费力地塞好箱子,俯下身子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阳光再次从那斜拉着窗帘的窗户射下,正好照在她桌子的那一片空旷上,就好像我第一次见她那样。那时,我对面的员工叫李扬,右前方的,就是陈瑾瑜了。
陈瑾瑜虽然加入基金会时间也不短,但却对很多事情难以上手,对工作系统的操作更是生疏。也难怪她一直在各分站之间调来调去了——我不无遗憾地想。
往后几个月,我发现自己搬到了这个文静的女孩身边,指导她归类填好一张张报表,直到冬雪解冻,春回人间。电脑萤幕所能反射出来的光永远是幽蓝色的,在黑暗里照得我们脸色奇异。只是陈瑾瑜似乎不喜欢月亮,尤其避讳每月十五的满月,那天她总会早早下班回家,我也挽留不住。
我对她似乎正起着一种奇异的情感,要把我过去三十年的孤苦倾泻出来换成另一样事物,但我始终难以确信。偶尔的,我想做些什么,但一抬眼就会看见李扬那双阴暗的死鱼眼,遂作罢。
李扬鲜少加班,他也是个内向者,每日做完了手头的一份活便静待着下班。我偶尔会看见他在午饭后闲看窗外,但眼睛既不眺望远方又不凝视行人,而总是用一种近似吊白眼的方式向上看,我素来不知晓他在看些什么。
办公室里自然是有他人的,但是走走去去来来往往,尘埃落定还是只有我们几人长久于此。
在那之后的岁月似乎过得特别快,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是半年一晃而过。我猛然惊觉自己此刻又坐上了南下的火车,身边坐着托着腮的陈瑾瑜。这大半年过去,她的相貌没有什么改变,仍是那种特殊的样子—别人一看就能明晰是个单纯少女的样子。
太阳跳跃着就想要跃入山脊之间,而一股幽香钻入我的鼻腔。陈瑾瑜不知道喷了什么香水,给从未出过国的我带来了一缕异国风情。我抽了抽鼻子,感觉自己像一条狗。
那旭日终究是落下了,不对大地带着丝毫留恋,我们彼此无话,她大概正盘算着南下述职的腹稿,而我的心则是一团乱麻,没有心思想别的事情。
随着天空一点点由蓝转黑,陈伸手拉上了窗帘,她把头低垂在两肩之间,随着车厢的晃动一点点摇摆。我亦正昏昏欲睡,却看到了一双同样暗淡的眼睛。
“天气预报说,后天晚上有红月亮。”眼睛的主人幽幽说。
我略一点头,随后想起对方在黑暗里看不清我的动作,于是发出一声短暂的“嗯”。我知道李扬爱好天文,他还在站点的顶楼单独放了一个望远镜,每天晚上下班后就不停地摆弄。
“挺有观赏价值的…有空可以看看。”李扬的眼睛显得更加黯淡了,我又嗯一声,他就像一个搭讪失败的少女转身回了自己座位上,闷头不语。
陈瑾瑜似乎睡熟了,她洁白而修长的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显出一根根的筋脉骨节,青色的血管似乎正在跳动—但因为黑暗我看不真切。
她的呼吸很均匀,身子一起一伏,我看着她在阴影里黑暗着的面部,犹豫着探出双手。这便是我的罪孽了,闪烁着崇高和炽热的六翼天使也屈服于撒旦的淫威,那贞洁那高傲那清白都沾染着墨迹化成一团洇开的颜料,再难认出原本的模样。
冷。但不是东北的冬天那种彻骨的严寒,或许用“凉”来表述更为恰当。陈像一个冷血动物一样,在冰冷的夜里冰冷了自己的体温,近乎不似人的温度。她的手上没有什么饰物,很滑,很软,和我想象的触感略有区别。绒毛是细细淡淡的,不仔细看近乎无法发现。
火车发出一声悲哀的轰鸣,连带着熟睡的乘客微微转动自己的躯体。我急忙撒开自己的手,但那触感就似刻入我的骨髓难以抹去。
不知道是谁在说梦话,寂静的车厢里掀起一阵无谓的呢喃。
我让瞳孔散焦,却再也睡不着了。
述职的过程很顺利,我们几人没经过什么波折就完成了任务。已是一天过去了,李扬提议我们在当地再玩一天,其余人等也尽欣然应允,毕竟没人想太早回去工作。
当地没有什么太高的山,不过在我国东方也足够一观。经历了一整天的疲惫和游乐,到了傍晚愿意上山的,只有李扬,陈瑾瑜和我了。李扬是独自坚持上山的,女孩则是出于好奇,至于我,更多的是为了陪着她。那天晚上冰凉而滑腻的触感仍然火辣辣地停留在我指尖上,给手指带来凉意。
无月的松林安静异常,偶尔响起几声低沉的咕咕声也转瞬即逝。朱自清自是写过《荷塘月色》的…我却是不足以写出一篇文章来纪念此刻的心境和景色。三人鲜少说话,只是一味地向上爬,也不知道何处是终点。
“后天晚上有超级红月亮…”我隐约记起李扬在车上说过的话,抬起头却只能看见一片乌云。
陈瑾瑜低着头小步走,速度很快,紧紧跟在李扬的后面,我则在三人最后以殿后。身前的女孩有点不安,想来是环境太过阴森的原因,四野里只有我们三个勉强算得上游客的人类,再无他人,女生也应是恐惧的了—说来我也有些紧张了。
“我们要去哪?”
她还是颤声发问了。
我没能回答,虽然我有这个心思,但我也属实不知道终点在何方。隐隐地,李扬成了三人的首领。我于是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爬到山顶,上面有看月亮的望远镜。”
李扬的声音不大,但我们都听的很清楚。陈瑾瑜没有再说话,她低下头,把自己包裹在风衣里。
风不知何时刮起来了,吹着四周嗡嗡作响。我们于是也都夹紧了衣服,山顶的废弃天文台已经依稀可辨。陈瑾瑜的步子慢下来,逐渐落到最后一个,李扬却越来越兴奋,时不时回头看看我们的表情,脚步也快了。
我从未感觉到一条路有这么漫长,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于是在这么一段旅程里,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只剩下漆黑的松林和呜咽的阴风,以及这坚硬的水泥路。之后呢,之后发生的事情已经在脑海里破碎成了不可见的碎片,在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淡去。
我们应该的确看见了红月亮,李扬架起了望远镜。然后,然后是什么?我们在看月亮,月亮又在做什么?它仍然是像以前那样,把一切的炽热转化成幽凉,把一切的喧闹转化成死寂,把一切的欢乐转化成别离吗?
它的光是否改变了,而它又是否溶解在空无里,把那黏稠的碎片塞在我们的怀里?我难以记清了。其他的事情也不知归于何方,记忆的节点纷乱残飞。
而最后一个记忆的点是陈瑾瑜,我记得她在冲我笑,我记得她的不安消失了,我记得她也俯下身子看着望远镜,我记得她。山间的风吹来,要把不属于此地的事物带走,树林也跟随着风的脚步乱舞,要把它们狂怒的枝干抽向人们的肌肤。于是她走了,她去了哪里?她在迎接着自己的命运吗,抑或是无奈地顺从着残忍的冷光?
我终究是下了山,远离了那个夜晚。我真的在红月的见证下忘记了什么吗?或许本就是一个因操劳而迸发出的虚伪梦境。
总之,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坐在北归的火车上,手里端着一杯温热的咖啡。李扬坐在我对面,他蓬乱的头发显得更加蓬乱了。
他看见我在盯着他,于是善意地笑笑。我张开口,想要问些什么,可问些什么呢?我能猜到有些事情发生了,就在我的身边溜走,肥胖的橘猫赶走了耗子,洒下一地苏打饼干。我只能坐回位置上,也看着窗外飞掠的景色发呆。
遗忘是一种美德。
我的确是再没有见过陈瑾瑜了,李扬不久也离开了,人事部的不知道二人的踪迹,南下述职的火车也换成了高铁,只余下我一个人。
座位底下有些轻微的响动,想来是不知道何人丢弃的杂物发出干瘪的响声。我眯上眼睛,试图假寐片刻来抵御旅途的无聊。月亮仍是不见踪影的,云雾没有想要散开的意愿,倔强地聚拢在一起。
走廊的尽头隐约有着脚步,我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正穿过一排排空荡的座椅,而后来到我的面前,那身形有些熟悉,似乎来自遥远的回忆。
“今天晚上…有红月亮…值得一看。”他蹲下来,无神的眼睛正打量着我的脸,随后挪到别处,苍白消瘦的身体褪去了曾经的模样。
我顺着李扬的视线,看见了,在层峦起伏的群山之上,在无能为力的云雾之后,鲜艳的,耀眼的,冷漠的,熟悉的,陌生的,一轮红色皓月。
我的指尖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