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止祈祷。
她发现自己跪在地板上,上身笔直,面无表情。她在做什么来着?哦对,她在祈祷,但刚刚停下,她在祈祷什么?她在向谁祈祷?她的嘴唇尝试复述,摩擦声中只有虚无。
这里并不安静,她恍然。轻柔的刮擦声充斥着每一寸空间,她凝神去听,脑中似乎有一千根细碎的发梢毛毛剌剌,然后是一万根,十万根,百万根——一种狂躁的极乐骤然间击穿了她,尾椎处电流游走。她愣愣地张开嘴,鼓动气流。
我们悬挂在间隙,而维度研磨我们。
我们是风中的断裂。
你制造的混沌炙烤我们,你生产的秩序囚禁我们。
你无动于衷。
而我们尖啸。
她什么也没发出来。
于是她发现,这里是寂静的。她变得不同了,她变了。她咀嚼着事实,在一片万籁俱寂中如同被围袭。细小的思考中她砰然砸在地板上,反作用力和脊髓反射使她绷紧了身子,于空中凝滞了极微小的一瞬,她便学会了肌肉控制。她的视野以一个极低的角度仰视万物,而她对此熟悉且愤慨。
首先是房间里的床。床很新旧,对,这张床从她小时候 她的父母 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在她的家 她们家族的屋子里。家族,家族,家族。她们是一个家族。她们世世代代住在这个世界中 小镇上,这张床上有无数代人的印记。她能清晰地看见床头被她幼时啃咬留下的痕迹,也能回忆起青葱岁月中她夜夜的胡思乱想。她站起身摸了摸床 被褥,触感十分的陌生 熟悉。
然后是这个房间。房间本身大 小 大小适中,羽绒 木板所制,陈设良好,有床……三扇窗子,嗯,床头柜,祷告用的器具……她一一扫视,看见了正蠕动不定形的祷告像,也目视到从虚空中吐出的其他家具,然后她愈加确信,她于此生长而成。她,还有无数个她,都一点点从此处长大成人。随后,大量的证据拥堵在她面前:过大的衣橱,过多的窗户,复数套的祈祷器具……她忽然间发现自己处于二楼,还分有一楼、走廊、其他房间。她们是一个家族,她们世世代代居住于此。
最后她走下楼,审慎地打量整个布局。餐厅、客厅、厨房,一应俱全,烧制的砖瓦划分出各个区域。她四处游走,仿佛滚动的石膏素体,直到她开始思索自己的目的。她和她的家族共同起居,这点毋庸置疑,那她呢?
她低下头,第一次打量自己。
她没有身体She has no body.。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检查着今天要用的制服。灰色软呢帽,有一点点斜;板岩灰西装,精心裁剪过;白衬衫,有一些污渍;黑色的领带,像绞索一样挂着。他调整理一下温莎结,懒洋洋的想:“总是黑色的,我怎么就没带过绿色或者藏青或者红色呢。嗯……”
他停顿了片刻,短暂地盯着镜中的脸庞,试图记住任何看起来熟悉的细节。而和往常一样,他再度一无所获。他叹了口气:“好吧,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我该去工作了。”
他站在空屋中最后一次整理外套,调整帽檐,迈步出门。
男人一步便跨进了一支机动特遣队之中。
这支特遣队带有典型的针对用特征——他们人数仅有2人,身上不是防弹衣而是羽绒服,可见范围内没有带有任何武装,唯一的科技产物是他们穿戴的密封头盔,内部布有通讯、照明和生命维持等多种机能。头盔的前侧玻璃没有任何实物的倒影,自男人来看,那上面的反认知危害过滤涂层已经厚得可以致盲了。
他们排成一个纵列:排头的男性身高超过190cm,男人只能望见他的后脑勺;其后的女性身材娇小,无意识地揉着自己的衣角。俄罗斯的风雪刮过,-13℃给了每人一个耳光。两人打开了自己头盔的内循环,男人则任由寒意贯穿自己,稍稍叹了口气。
“报告,整备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警告,本次行动已违反相关收容条例,检测到不明来源指令——错误,错误……”
排头的男性,队长,结束了无线电通讯,向前迈步。男人向其后的女性,2号,微微扬帽致意后便跨入了队列中。2号小跑着跟在男人身后,浑然不觉。他们保持着平视,平视着他们之前故意没有谈论的那个异常——那片虚空,不存在之不存在。男人第一次觉得自己的领结有些紧得过头。
领结,温莎结,今天早上男人也对着镜子仔细整理过,他记得丝绸在指间滑动的触感,记得喉管被压迫的分量。男人从没有人Nobody的屋中醒来,转眼间他已经在镜子前调整温莎结了。
要在领带结的两边都绕一个圈,男人如此做。他看见了这座空屋,屋内有着床铺。他发觉自己在二楼,而楼下一无所有。他想起外面挂有街灯,但那盏灯从未通电。男人对面的镜像有些裂纹,略微破损的镜面让人眩晕的失真,毛边细细密密铺开,他好像长出了绒羽。
看着我们吧,混蛋看看我们的苦难。
要让领带结饱满,男人如此做。他听见了破碎的风声,像是粉笔的屑末沉沉浮浮。他听到脚步声重重砸在沥青路上,随后是轮胎打滑的尖利声响,肌肉纤维的撕裂声后来居上,再被飞溅声划开。揭幕而来的声响们逐渐空洞,淡化,直至微不可察。男人近乎迅速地感到熟悉,那是一个人安静得足够久时对自己产生的怀疑,怀疑这份寂静的实质恰是空洞的嘶吼。
存在刺伤我们,切割我们,撕碎我们,我们恨——
要正三角形,男人如此做。就这样,他打好了自己的领结,与衣冠镜再度打个照面。迎面而来的是褪色的街道、绒羽状的建筑、暧昧不清的人形和远处矗立的松林。男人尽力不带期待地回头,希冀能看到一些尸体some bodies,但那里没有尸体no body。
你
男人从未如此感到熟悉,又无所适从。
你是
于是他尝试了他最爱的小花招。
你存在?
他努力回忆刚刚见过的队长,但摘去了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尤其是头盔。
你不存在?
还有那没有品味的羽绒服。
我们恨?
男人回忆得是如此努力,以至于自己已然是一身标准的特勤行头,手中一把.45上膛完毕。
我们恨?我们恨?我们恨?我们恨?我们恨?我们恨?我们恨?
他向左看,没有人nobody在那;他向右看,没有人nobody在那。
你是我们?
难怪一切如此熟悉。
扳机扣响
我是你们。
我们尖啸。
我会成为你们。
我们憎恶。
我要学着尖啸,我要学着痛苦,我要学着被维度绞死,我要学着被时间风干。
我们仇恨。
我将埋在松林下,我将筑进砖瓦里,我将烙在群星中。
我们……
我是你们
我是你们
我!是!你!们!
——恨我。
恨我!快恨我!
你们因为我坠落在相位之间,你们因为我永恒流放!你们恨我!
响应我!回答我!
让我存在!让我毁灭!让我狂啸!让我离去!
你们恨我……
求求你们——
——定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