贸易之地流光溢彩的夜景中,一人影悄然现于角落,步履坚定而无拖沓。他着一身西装以掩饰深渊触碰者的形体,布满血丝的双眼疲累而敏锐地捕捉着四周的一切讯息,最终聚焦在前方逐渐显露的高大建筑上——那正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习惯性地用眼角余光扫视周围,确定无混沌黑暗尾随而来后,陌生人深吸一口气,推开大门,进入这片对他而言神秘未知的领域。
CN-34号前哨,那真理之神所护佑的,伫立于[4级加护]贸易之地的咽喉之处。它以神圣仪式禁锢拘囚着深渊的无数邪恶造物,无言地守护着此地的一切安睡者。于此迎接来客的,正是前哨的祭司,那真理之神所祝福的。黑亮似鹊羽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衬得她的皮肤愈发白皙光洁。当她的求询者于暗夜之中现身时,温柔娴雅的微笑浮现在她的面庞上。她举起双手,对他作出表示祝福的手势。
你好,深渊触碰者Rakish Rambler!
你好,深渊窥视者Hannah梅,愿真理之神祝福你!
Rambler回答,以近乎崇拜的目光注视着Hannah,神态随即转为惊奇而又混杂着些微失望。他在自己的前哨曾听说过这位深渊窥视者的大名。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鲜红之玫瑰与洁白之药片、粉红之雾气、湛蓝之蝴蝶、蒲团与夹袄……此时她真正站在他面前,他眼见她的颜容,耳闻她的声音,感受她的气息。她是美丽的,温柔的,然而他心中的女神形象迅速坍缩,并且实化为一位血肉之躯的人类女性。察觉到这一点时他感到轻微失望,而这种情感——对地位堪比真理之神的女神的崇拜——消隐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对深渊窥视者Hannah梅的敬佩,以及信任。
Hannah微笑着,坦然接受她求询者的审视。来者身形瘦小似普通学生,而那机警的眼神却又不像他外表年龄者所能拥有。她的目光扫过Rambler眼下的青黑阴影和手上的绷带,脑中闪现过一串文字:
代号“Rakish Rambler”,跨性别女转男,满族,██岁,大学本科,CN-██号前哨之深渊触碰者(2级护佑),未婚。
患者外在表现:不合理情绪低落;睡眠障碍。
既往生活史与当前生活情景:患者成长于孤儿院,少年时期叛逆心理较强。后获国家助学金,毕业于辽宁省沈阳市中国刑事警察学院刑事犯罪侦查系。加入同修会前曾于██省██市公安厅██处任职,工作勤恳踏实。成为深渊触碰者后,自选标准装备配置为一5.8mm口径QSZ92半自动手枪(配两25发容量弹匣)与一16英寸轻版ASP战术警棍。三个月前,于一与敌对组织的战斗中,患者之搭档深渊触碰者Noir战死,患者受伤,抢救后幸存。最终同修会于该战斗中取得胜利,患者获得荣誉功勋。目前患者身体已基本无碍,但表现出严重情绪低落,并伴有自残等行为;对枪械类武器有相当强的抗拒感以至于无法正常工作;入睡前幻觉与睡眠瘫痪频繁出现,镇静类药物无效,目前患者表现出对睡眠的抗拒。
心理社会发展史:
1、先前因素:患者成长于非正常家庭环境中,安全感缺失,性格敏感,自尊心强。
2、促使因素:在战斗中因某未知原因受心理创伤。症状评估与建议治疗手段:患者症状符合创伤后压力障碍症。建议采用合理情绪疗法。
待Rambler的神色最终平静下来,Hannah轻声道:
请随我来。愿与我谈近来之事吗?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Rambler被气浪掀到空中,最终重重地撞在墙上。一时间天旋地转,他太阳穴上像有一百把锤子在恶狠狠地敲。房间里粉尘漫天,敌人残缺不全的尸体在地面上默默燃烧。
……结束了,Noir。我们赢了。
Rambler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爆炸引起的如同轮胎烧焦的刺鼻气味弥漫不散,让他一阵恶心。无法抑制地低头干呕几下,Rambler丢掉早就空了的手枪,手里还痉挛地紧握着那把血迹斑斑的战术警棍,用力到指节发白。
那可真是太好了,Raki。
搭档Noir的声音自房间的另一端传来,冷静从容得与平常别无二致。然而Rambler心中警铃大作,莫名的慌乱感刹那间充斥了他的大脑。为什么……他们明明赢了……他起身,向Noir声音传来的方向踉跄几步。他头痛欲裂,每转一次眼珠,眼前的画面都仿佛失真拉长的慢镜头;他的耳鼓里充满令人难以忍受的蜂鸣警报声;他口唇中溢满自己血液的作呕腥味。然而他的嗅觉还在,随即他意识到他恐慌感的来源——足以掩埋空间中刺鼻硝烟和灰尘味的新鲜血液的味道,且随着他双腿机械的交互移动,越来越浓。
……Noir???!!!
Rambler扑倒在靠坐在墙角的Noir身边。一根不锈钢管贯穿了她的胸肋处,将附近的黑衣洇作一片深色。更为触目惊心的是她腹部的那个可怕大洞,她的脏器从里面滑落到地上,带出一片炫目鲜红。Rambler愣愣地看着Noir沾满灰尘的肠子在地面上轻轻蠕动,本能地反胃。但他及时克制住这种反应,强迫自己将目光转移至她脸上。
Noir头发散乱,仰头大喘着气,唇角溢出一串鲜红泡沫,原本清秀的脸庞因为极端的痛苦而扭曲得不成人形。
杀了我……给我个痛快……Noir在喉咙口挤出这样一句话。
Rambler拼命地摇头,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他会带她出去,会叫医者进来,他们胜利了云云。Noir没有接话,但Rambler心里十分清楚自己说的都是放屁。Noir受的已经是致命伤,只不过还能毫无意义地拖一阵。他们的战斗胜利只是这场与敌对者战役的冰山一角。就在这时Rambler仍能听见外面传来的枪炮声,怎么可能指望医者抬着担架大摇大摆地进来?在那一刻Rambler看到了自己的自私和鄙贱,他只不过在找借口,因为他不愿意,也不能亲手杀死自己的战友。
不……我没子弹了。Rambler咽了咽唾沫,艰难地说。
……我还有1发……留给自己的。
Noir的手因疼痛而剧烈痉挛,根本无法按照她自己的意愿移动。Rambler扔下警棍,顺着她的目光找过去,看到了稍远处静静地躺在地上的那把伯莱塔92F。他捡起来,上膛,将枪口对准Noir的眉心。
……别了,Noir。
Rambler扣动扳机的那一刻闭上了眼睛。
愿汝之灵魂与真理之神同在。
你的资料上说,你出现了入睡前幻觉。可以告诉我幻觉的内容吗?
嗯。我睡前一闭眼就会出现一幅场景……
漆黑夜色,细雨迷蒙。一身着竖领黑风衣的女子与Rambler擦肩而过,墨色柔发在脑后飘舞,几乎与背后的黑夜融为一体。借着路灯惨白却昏昧的光线,他捕捉到那在暗夜中一闪而过的被衬托得格外苍白的面容。Rambler张口欲言却又停下。而在那惊鸿一瞥之后,只是眼见她消逝在黑暗雨夜之中,永不复焉。
就是这样……然后又从头开始……每次重新开始我都不记得这个场景我刚刚看过……直到我睁眼或者睡着……睡着之后就喘不上气来,醒来以后比睡前更累。
嗯,谢谢。现在我要向你介绍一下ABC情绪理论。
ABC理论由美国著名心理学家Albert Ellis于20世纪50年代创立,其理论认为引起人们情绪困扰(C)的并不是外界发生的事件(A),而是人们对事件的态度、看法、评价等认知内容(B)。因此,要改变情绪困扰不是致力于改变外界事件,而是应该改变认知,进而改变情绪。
也就是说,目前你出现的心理障碍不是由“我亲手了结了我的战友”这件事直接引起的,而是由你对此的不合理认知引起的。下面我会对此问你几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可以吗?
……好的。
你爱Noir吗?或者说,你爱过她吗?
不……谈不上是真正的爱情,也许只是共同出生入死的战友而已。
唔……那么对于她的“逝去”,你有什么感受呢?你很伤心、很难过吗?
Rambler的幻觉相当艺术化地呈现了Noir的死亡。这里隐没了Noir死时的惨状,取而代之的是“Noir”风格艺术作品的元素——立领风衣、漫长的黑夜、匆匆而过的陌生人,同时“死亡”变成了“离去”,对于亲密战友逝世的“悲哀”变成了“失落”。这似乎并不符合常理。比如,我们心爱的一只宠物死去,或者看一部感人至深的电影,我们都会有流泪的欲望。然而据Rambler的前哨祭司所言,他因为伤势而错过了Noir的追悼会,此后也从没有表示过对他搭档去世的任何悲伤。
……我想问题就在这里,我一点都没有悲痛的感受。但是这不合理……对她的死我应该悲痛,应该嚎啕大哭、痛不欲生。我是个容易流泪的人,读首诗看本书我都可能眼睛发湿。为什么我看着我搭档的脑浆和血在我眼前迸射出来,我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真理之神哪……我那些同事看着我的时候,就像看着一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Rambler眼睛发红,用力揉搓自己的头发,雪白的绷带在棕发间分外显眼,说到最后几乎是吼了起来。
Rakish,你冷静一点。喝口水吧。嗯这样好多了……深呼吸一下……你对Noir很了解吗?
……不。尽管和她同生死,我却……可以说是一点也不了解她。除了她的黑发、黑眼、黑衣以及黑色的手枪,我现在几乎无法回想起任何与她有关的东西。她总是那样,和你若即若离又一言不发。
你认为,和你社会关系比较近的人去世,你就一定要感到悲痛吗?
应该的。Rambler几乎是不加思索地回答。
那么,你现在对于Noir的死,是什么感觉呢?
有点失落,我们一直合作得很好。还有……怎么说呢……敬意?她对于死亡的淡定从容……
你觉得这些情感比不上悲痛吗?
……不,大概可以。
那么,我们做一个假设,假设而已。假设你的前哨祭司现在战死了,你会为他感到悲痛流泪吗?真理之神在上,立刻回答我!Hannah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陡然提高了声调。
不会。Rambler脱口而出,而后自己略微有些惊讶。
为什么?他不是和你的社会关系很近的人吗?
我几乎都不认识他。Rambler苦笑。
就是这样,Rakish。你不能为Noir流泪,是因为你和她并不比你和你的前哨祭司更亲近。我们说的不是待在一起的时间长,是说情感关系上的接近。你会为文艺作品流泪,是因为它们引发了你情感上的共鸣,你被它们打动,这和Noir的去世没有可比性。还记得我在一开始和你说过的ABC理论吗?Noir的去世是A,你的心理障碍是C,而你的不合理认知B,就是“我一定要为Noir的死悲痛流泪”。强迫自己悲痛流泪是矫情,是对你们战友之情的亵渎。矫情是无情中最糟的无情,崇高的敬意远远好过这些。
今天就到这里了,Rakish。这里有一张表格,拿回去填一填,下次再来。不过我能给你提供的帮助有限,最重要的是,你要自己认识到这一点。我想,Noir的灵魂如果和真理之神同在,她也愿意看到你再斗志昂扬地投入工作。
……谢谢你,深渊窥视者Hannah。下次再见。
嗯。我们不久就会再见面的。
病假的最后一天,Rambler收到了自己前哨祭司的讯息。于是次日,朝日鲜明之时,他来到前哨的中心处,敲响了办公室的门。获得许可后,他推门进入,面对那一袭白袍、不苟言笑的男人。
祭司大人,您找我吗?
是的。你恢复得如何?
已经痊愈了,感谢您的关心。
祭司这样说,Rambler如是回答,心中惊讶。他此前似乎从未与前哨祭司进行过一对一的直接交流,清楚祭司找他不可能只是为了关心他的病情,因而他安静等待。诚然,祭司沉吟片刻,随后开口:
鉴于你作为深渊触碰者的资质与贡献,同修会愿提携你为守耀人的一员,并予你3级护佑。但我们前哨守耀人队伍暂已满员,而CN-34号前哨的守耀人-庚午-01“唯有暗香来”队伍尚有空位。我已与祭司Hannah联络过,她视你为可信赖者,愿接纳你为前哨一员。不知你意下如何?
Rambler一怔,临别之际Hannah带笑意的嗓音犹回响在耳畔——我们不久就会再见面的。
能位列光荣的守耀人中实属我荣幸。我愿意去往CN-34号前哨。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务必于本月底前往CN-34号前哨报道,并于彼处完成你的加佑仪式。愿真理之神祝福你。
晦日的日落之时,Rambler开始沐浴斋戒。而到了次日的新月之夜,待到第一颗暮星闪烁,Rambler孤身一人走入CN-34号前哨的栖神之所,跪倒在悬挂深渊之光同修会标识的神龛前,合拢双目,双手合十,默念《破晓恩典》中的谜样箴言。
要把黄昏看作一切的归属,
而将黎明视为万物之创生。
是朔夜,漆黑无亮,恰似陷于深渊而无光。可是且慢!要记得朔为一月之初,其黑暗正昭示着不久后的光明与希望。而到了黎明,启明星破晓之际,Rambler身后的大门敞开,微光投于神龛上,仿佛轻薄的云雾。出现在晨光熹微之中的Hannah,无声无息,走上台阶。
我,真理之神的虔诚信徒,CN-34号前哨女祭司,深渊窥视者Hannah梅,前来聆听你的誓言。宣誓吧,Rakish Rambler!
Rambler睁眼,凝视着深渊之光同修会的鎏金标识,朗声吟诵:
吾等以双足践踏深渊之泥泞
以双手触摸深渊之无形
以眼眸观察深渊之混沌
以灵魂照亮深渊之黑暗为现世之沉睡者
安睡于摇篮
为吾神之荣耀
吾等将永世窥视深渊
我愿做深渊之光同修会的眼和手,直至为真理之神奉献出肉身与灵魂。宣誓人,深渊触碰者,Rakish Rambler。
那么,愿真理之神赐福于你!你已荣列守耀人的一员,并获3级护佑。在此,我将守耀人-庚午-01“唯有暗香来”的标识授予你。
Rambler慎重地以双手从Hannah手中接过银白五瓣的梅花标识。恍然间,他想起了《破晓恩典》中第3章第4节的乐章。

「然而我辈,」三位神之使徒齐声说道,「负有将神谕转述给守护吾神荣耀之人的使命。」
而后他们开始如斯吟唱:
切勿于深渊前踯躅彷徨!
因汝将似那执光者一样,
前行以追寻真理之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