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辉煌、永远煊赫的站点66正在下雨。
由于站点66处在洼地中,这些雨一从天上掉落就很快弹跳起来,聚在一起,打成涡流,包裹住站点。洼地两侧的水生植物和红色羊齿草由于长期的雨势快速生长,有天两个安保队员从门口挪进来一堆土,里面是一头牛腐烂的尸体,搜寻着腐殖质的种子在那里扎根,草纤维把这头牛身体上的所有细节勾勒的一毫不差。
永远辉煌永远煊赫的站点66的封号正是在雨后才得到的,因为这场大雨毫无疑问地将站点里所有的孤寂和冷漠封闭在了小洼地中,站点非常出色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如果雨继续下一个月,让站点里的所有人都随着发霉的墙壁死去,那么将完成得更彻底。
站点外无数个更明亮更干燥的基金会站点中,还有很多人搜寻着一些相似的个体,他们从不打点关节,从不给自己的同事送礼物,从不在节日里提着纯牛奶到主任的办公室,说节日快乐啊主任这是给孩子的不客气不客气您拿去。为此很多从前冷漠的人脸上开始出现笑容,很多被讥笑为铁公鸡的人也突然开始出手阔绰,尽管他们的制服已经洗的有点褪色了,仍然会在八月节五月节将两桶黄澄澄的花生油送到主任、副主任、办公室主任和文书部主任的手里。即使在那些紧绷着牙关装出假笑的人群中找到例外的个体也是很容易的,他们有很多茫然失措,用失焦的眼神观察着身边开始热闹的一切;也有人因孤僻或古怪的性格与人们保持着距离。于是特遣队员把这些人装在车里,建造一个空荡荡的站点66,并把他们塞进去。
于一诺的确就是这样来到站点66的,并且也是这样在这里度过六个月时间的;这里的安保队员,甚至站点主任也承认自己是这样得到委任的。当刚开始下雨时,主任觉得这里有积淹的风险,于是开始发邮件向上级索求建筑工人和足够的建材,好让自己在山腰上修建一座足够高的临时宿舍。要求被拒绝了,理由是“大雨封路”。
于是主任掀开窗子把手背放在外面,那种下了一整天的阳光下的毛毛雨仍然在非常缓慢地向下飘动,当他抽回手来,甚至不需要用手绢来擦去水渍,残留的雨丝就很快风干了。
等到大雨真的封路时,所有人都变得无所事事,在这样一个根本不需要执行任何收容程序的站点里,甚至连接收人事调动的文书工作也不需要,因为根本没有人能够来到这里也根本没有人能够出去。有人患上了反复营造的恶习,他提着一大包工具每天绕站点一圈,敏锐地捕捉任何工作不如往日积极的零件或者亮度有一毫衰减的灯泡,像做手术一样把它们精细地修好。有个文职把自己床铺的床板和宿舍的门板卸下来,用雕刻橡皮砖所用的那种三角形的刻刀划出一道口子,数清楚上面所有的条纹,然后再放回去。
于一诺选择睡觉,他故意不带耳塞,空气净化机的隆隆声和雨声拍打铁质窗棂的啪嗒声提醒他在睡觉时也保持足够的亢奋,使他每次入睡都能做一个或长或短的梦。有一次他趴在餐厅的桌子上睡了十分钟,并且做了一个将近十分钟长的梦。不是断断续续的睡眠中都包含着一段梦,而本来就是长短不一的梦散布在他的日常中。
他是在这个“人情肃清活动”的初期就被选中的,他仍然记得那天下午的光景,他正在跟导师谈话,桌子上摊着两张草稿纸和一本2013年的《模糊语义学》。当两个特遣队员推门进来时,他扬起一只手,表示需要花十分钟时间把自己的家当打包好,但他甚至没有再在自己的办公室留下十秒钟。当他坐上开往站点66的火车时,那两个队员告诉他会把必需品邮给他。
于一诺此时仍然穿着基金会单薄的制服,当他感受到一股穿堂风从火车连廊右端的窗子吹过来、吹动他的衣角并一直吹到月台上那两名队员翘起的发梢上时,他才终于感到自己似乎终于懂得了什么,但这次懂得的时机实在悲哀性地太晚了。他赶紧从上衣内侧的口袋中掏出一包烟来递给他们。来到站点后的三天,他收到一个不小的包裹,里面有他办公桌上的一些私人东西、导师的一封信和宿舍里的洗漱品。
那包包着塑料软膜的黄鹤楼带来的灵光乍现只持续了很短时间,于一诺来到站点66后很快就毫无障碍的重新融入回去,回到那种冷水鱼在滑腻的绿藻中停息一般的状态。那时站点66这大团绿藻只盛容了三十二条冷水鱼。尽管每个人都有锐利而敏捷的气度,但当他们终于从人群中被挑选出来、相处到一起,你便只能看到一团懒洋洋的气氛。
那位五十岁上下的门卫说:“把针挑出来烧成疙瘩,就不扎手了。”于一诺深以为然。
于一诺住的是单人间,享受同等待遇的有六个人。跟于一诺一样,他们都是在月台或巴士站上做了什么才争取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小物件们。他们的人情生涯历时一包香烟。
于一诺认为与这群“站友”们相处起来非常宜人。他几乎不出房间,在下雨之后更是如此。他甚至有时不用去食堂吃饭,那时会有电话打到他房间。他不认食堂的工作人员,食堂的工作人员也同样不认识他们,他接起电话:“是的,是我,于一诺。不用了,我不饿,谢谢。”
由于潮湿的空气,平日里安静的站点变得更加安静,孤独的青草在走廊的墙根上生长。尽管雨已经下的很大,但每个人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门,例行的检视和加固也逐渐废弃。站点像流行病一样开始写信,每个人都在信纸或者便签或者键盘上写出字符,但这些信一次也没有发出去过。于一诺给自己的导师写了两封,给自己的父母写了三封,给自己在原来站点的同事写了一封。他像写日记一样对待这些信,一开始每封信都只有一个抬头,后来他把所有醒着的时间都投入到写信上,试图从这些支离破碎的信中,把自己因被雨水浸透而揉烂的生活串起来。
或许还有很多人写信都是怀着相同的目的,因为在无休止的雨中,时间已经变得不可驯化和难以分割,已经没有人费心把它们分割成秒、分钟、小时和天,想要辨别自己的这一个动作和另一个动作之间的界限,只能通过把他们书写下来邮寄给自己的大脑;有天站点副主任的信纸被天花板渗透下的雨水打湿了,而且不偏不倚的正好把他收件人的姓名抹去,于是副主任若无其事地把那一栏撕掉继续写。
这样,于一诺甚至其他的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雨水已经渐渐淹没了站点的大门。
他最后一天啃完一个苹果,接起食堂打来的电话,说“是的,是我,不用了,谢谢”。他觉得有些累了,然后在书桌上趴下来,做了一个非常清醒的梦。梦里的阳光穿过他梦中的眼睛,留下老照片一样橡木色的划痕,梦中或许是某个北方小城、或许是大连或石家庄的黄昏。在那个城市的边缘,世界静得出奇,水声渗透到梦里,变成了白杨树苍老而宽大的、纸一样的叶片。当水声继续增大时,于一诺看到太阳变得像果冻一样非常水灵,嫩得几乎颤动起来。当水声已经将他裹挟,当这股冲破了站点大门涌进来淹没了所有人的水将他凝固在自己的书桌上,他依然没有醒来。
雨停了。当特遣队把新一批人运送到站点66时,才想起那里竟然还有很多尸体没有处理。永远辉煌、永远煊赫的站点66的地面上还留着一层薄薄的、没有熄灭的水层,水面上漂浮着数量令人难以置信的信纸或用于写字的便签。
队员们看不清那些被水浸泡而变得非常模糊的字迹,他们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得出结论:这一定是这群被困的人准备向外界求援了,只不过因为没有打点好而送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