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他妈都干的些什么。”
老赵将一沓资料甩到我脸上,鼻尖闻得到纸初出打印机的厚重油墨味。我放下咖啡杯,抬头对上的是他那如炬的目光。
“做的都是该干的,你说干什么?”
“我让你俩干涉别的辖区?你自己看看这几片地的人关于你俩的上诉。真的,非要多管闲事找死。”我捡起地上的纸,妨碍行动、私通外部人员,都是看惯的托辞。其中有张投诉单上的图片分外眼熟,我细想来这是四天前在山南区做跟进时遇上的家伙,红黑格子衫,错不了。
当晚我和吴义仁把重点关注人员监送到家,然后从熟络的小巷回据点,路灯时不时闪断显得昏黄的灯光更昏暗,影子晃荡出虚像。我们并排走着,除此外万物归寂,只有旧皮靴的厚底子在地上作响回荡,吴义仁抽干手中香烟最后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身影。
“你说,这几个月来我有教好你吗?”他嘴唇微动,神情似乎有些惆怅。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没你我可没法熟悉业务那么快。那些公文的话术你要我一个人琢磨我怕是头要裂开。”
“不,我不是指这个。”吴义仁摇晃着脑袋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的:“你看,你跟着我这段日子就没落下过一个好名声,他们以前挤兑我也罢,现在连你也一起排挤。你说这是不是害了你。”
“但明明是他们违反条例在先,我们又有什么错呢。但……不失落那不可能的。你说,会不会他们那样的生存方式才是对的。”
我还想接着说下去,但突然腰间响起微弱的滴滴声,检测仪亮起刺眼红光。我俩面面相觑,紧急任务来了。遵声而行,警报声越来越大,沿路走到旧物流园区。无边黑夜中亮灯的仓库格外刺眼,门口堆积的集装箱旁停有两三辆面包车,人头攒动。我们观察片刻后准备上前,一旁却闪出人影挡在我们面前,神情僵硬而谀媚。
“哟,哥们,刚退勤啊。哪个据点的。”我借着月光才得以看清那是个男人,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手悬在空中。但我们谁也没接。
“那边在干什么。检测仪响了。”吴义仁一改刚刚失落的模样,声音冷得让人仿佛置身冰窟。
“我们给站点那边运点低危异常物品。你也知道现在的光景,不加班哪赚得钱养家啊。”
“好啊,那报一下哨点编号,我查完那今天的相关活动就走。”吴义仁作势要抽出手机,手臂却被那人按住在口袋里,我下意识拔出随身匕首。吴义仁却示意我别轻举妄动。
“非要分杯羹?行,当我倒霉。这卡里有八万,拿着去就当什么都没看见,算帮我个忙。大家都是打工的,讨碗饭吃。”事后吴义仁告诉我此时那人的脸已经扭成一团,着急得……
“别说了,后面我都知道。你俩不受赂毅然杀过去,把那帮MCD的狗腿子弄死俩,最后货被放跑了。嗯?我说的对吗?”我的复述和脑内追忆被老赵生硬打断,他揉住脑袋眉头紧锁,叹气声一下接一下:
“为什么你们不能老实只做自己分内的事?你知不知道当晚的行动他们暗处打点多少人?你们动到部分人生意了,俩傻子我操。”
“以前我们不也经常……”
“对,经常帮助抑制腐败问题,打击异常组织的渗透,然后有屁用。你总是这样,纵容吴义仁净去干破事,你也陪着他干。我当时把你从站点背黑锅的坑里保下来,就是想让你警醒警醒他。结果你倒好,和他一个模子出来似的倔。”老赵瘫坐在椅子上,这些话像花光了他全部气力。
“现在好,我关系网也砸了,暗中没手脚顶着那帮狗杂种。彻底保不住那蠢货……都怪我,他本来应该早点退休才是的。”我望向老赵,他突然变得老态龙钟,我这才想起他已经五十六了,而吴义仁也已五十四,外勤时常常要带着老花镜才能看清目标人物。我心头一紧,满脑子都是吴义仁笑起来时脸颊挤出皱纹的模样。老赵颤颤巍巍捡起掉在一旁的烟盒捏出烟点上,深闷一口却没吐出烟雾,声音细若游丝:
“你赶紧把他叫回来吧,两天后拿着假身份有多远滚多远,至少别死在我面前。”
最终下午我在南山公园找到了正在执行监察任务的吴义仁,他听到这个消息后没多说什么,招呼我到公园角落的长椅上坐下。晚秋的风拉扯树枝哗啦作响,天空始终蒙着层灰幕,偶尔飞过几只麻雀发出锐利的叫声,我不禁感到荒凉,而吴义仁只是缓缓并排坐在我身旁。烟盒在我俩间传来传去,最终被抽空,而因此多出来的是一地烟蒂烟灰。人流渐行渐稀,太阳也快离开了。
“你刚来的时候还不会抽烟。”吴义仁低头用脚来回碾动地上的烟灰。
“怎么看出来的,你从没告诉我。”
“外勤的人抽的中华都是硬盒,你递的是软中,盒子没磕,明显专门拿来递烟的。”
“那你当时觉着我是什么人?”我自嘲着笑了笑,又记起当初被从预备特遣队开除后来到a18哨点的第一天,就和吴义仁干上架,最后被他锁手压在地上讲道:
“年轻脾气大是好事,这不缺硬骨头。等跑过勤了,见过莫名其妙死的,杀过人了,还能不像阳痿一样软了才叫硬茬。记住,我是吴义仁,哨点里除去老赵就是我最大。”
“愣头青一个,想攀关系却又有股冲劲。倒不太讨厌。”吴义仁下意识摸向干瘪的口袋,我把仅剩的一根烟递给他。
“说不定当时我没给人顶罪的话,现在已经跟人攀上关系准备提拔成干部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天天吃处分还分不清对错。你倒也是,五十过半的人还升不到管理层,像疯狗一样天天在外跑咬着人不放,多丢人啊。”吴义仁对我比起大拇指以示赞同,点头说到:
“疯狗,好比喻。确实我疯了大半辈子,从进基金会就开始疯。不听劝不吃教训,结果一疯就疯成了老头子。嘿嘿,不过我不可后悔。倒是你,以后在里的日子可难熬了,试着去给自己为周围不理解的一切找个解释吧。腐败也好衰落也好,为这些事寻来个自己能心安理得的解读方法,才不至于变成我这样。”
“这么做能找到答案吗?”我不解。
“这么做能安于现状不去迷茫。”吴义仁无奈地耸耸肩,不断揉搓自己的手显得有些无措。
“最后再和你说个故事吧,跟你讲了那么多我听来的故事这是最后的了。一位曾和你类似的青年,有个非常要好的忘年交朋友,7岁。少年会等朋友放学后一起在公园玩,少年顶喜欢他朋友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天真。他们一天天熟络起来,直到朋友对青年的存在司空见惯,然后青年一枪打爆了他朋友的头,而当时朋友正试图变出会飞的千纸鹤给他。”吴义仁望向远处的山坡,两个小孩正在草坪上耳语,不知交谈些什么。
“青年总觉得朋友的死有理由,但后面他得知其实朋友并不得死。朋友是因为方便才要死。于是青年用大半辈子去想,自己为什么要杀人,自己做的这些事有何意义。”
“青年最后想出来了吗?”我问。
“青年最后只做让自己心里觉得舒服的事。希望另一个青年能找到自己的答案。”吴义仁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起身,我拉住他的手腕,做出无谓的挽留:
“躲一阵子吧,就算是为了我。我早该劝劝你了,但总忍不住和你一起往火坑里跳。”吴义仁被我这番话逗笑了。
“净给自己贴金,我是你劝得动的?再说怎么老咒着我死,四十多年外勤经验不是白来的。你呀,太像我了,可别学那么多,圆滑点好。明个记着去陈记包点那等我,你还欠我顿早饭。”吴义仁摇晃着脑袋挣开我的手,向公园出口方向走去。不知为何,当时我坚信他不会死,他能无灾无难活到八十多岁,能过上普通的退休生活,能不再纠结于抉择与正义。
可那却是我和他相见的最后一面。
“有人捎口信给我说他们放过你一马,以后夹紧尾巴做人吧。上头也下通知把你调到就近的56站,明天就得上车走。虽然那地方小但是升迁机会大。你好好把握,我会替你打点的,就当是为了吴义仁。”
我拿着死亡报告茫然地离开了老赵的办公室,他说这件事被定性为意外事件,当时人流太大难以调查具体行凶人员。可实际上所有人都对吴义仁的死因心知肚明,但不会有人去提及,死掉的疯狗才是好狗。
“吴义仁。死亡日期2013年8月13日。怎么跑中山美食街去了……被人,被多人连捅数刀而亡,总教训我不能忘了带武器自己又栽在这上面。案发现场有拖拽痕迹啊,其疑似被按到在地面后杀害。呵,呵呵。确实死的像条狗似的。”
我一边走一边读着报告,没有半点实感。不知不觉就走到他的办公桌所在房间的门口。倒也是,除了我还有谁能替他收拾?出乎意料的是他所有东西都已被打包好放入纸盒箱内,所有生活迹象都被抹去,就连名牌框里的名字也被去掉。至此我才真正意识到吴义仁已经死了,彻底的死了。再也不会有人深挖案件将所有疑点暴露出来,再也不会有人在会议上大声指明任务中的疏漏和错误,最重要的是,再也没人替我决定什么事是对的。一种仿徨和悲痛交织的感觉席卷过我,我跪在地上抱着纸盒,失声痛哭。
第二天,接送我的面包车伴随第一抹晨光来到哨点,我将行李放上后备箱,有一刹那想过就此留下,谁知道另一个地方会不会更糟?我感到惶恐不安,但还是坐上了车。身后的哨点建筑变得越来越小,而面前的马路却又延伸至地平线外看不到尽头。我双手合拳在胸口,祈祷着前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