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高危的逆模因并不是总凭自己的特性杀人。对于某些人来说,遗忘正等于凌迟他们的生命。”
——A.B. 《记忆与生命之源》
家里没什么吃的东西了,下班要去买一点。
B. “MEERKAT” G掏出做备忘的小笔记本。那个巴掌大的笔记本上写满了零零散散的内容,大多都是日常琐事。普通到不值一提的小事被研究员认认真真地记在本子上,这反差让人有点觉得是在开玩笑;不过这就是每一天都在发生的事实。这种本子Meerkat已经用掉了两个,这是第三本。
消耗这玩意儿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这表明他的记忆力在逐渐下降,又或者说,正是因为他的记忆力在逐渐下降,Meerkat才会以这么快的速度消耗掉这些记录用的道具。他把从床底下翻出来的那个过期两个月的猪肉罐头内容物塞进嘴里,手指上沾着一点油污;小笔记本也沾着油污,显得旧的很。
这是由于这本子只有资格记录一些日常琐事的缘故。
要说能够思索日常琐事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早餐和睡前。累了一整天之后显然不是考虑事情的好时段,虽然早餐时间就只有那么十多分钟,但那确实是Meerkat难得的清醒时刻。又或者说,每一天的早晨都是他新的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刻;这种感觉很可怕,但Meerkat确实能感觉到自己的记忆在缓慢地被搅乱,记忆能力也像是方便面的面汤一样不着痕迹地逐渐消失。专业内容不方便往这种随身的本子上记,不过要是有人真的把他办公电脑里的临时文件都打印出来,那会像是小山一样高。那些记忆合着幻觉或真或假在他脑子里玩儿量子纠缠,新建的临时文件和纸质备忘厚得就像子Meerkat曾经在医学院读过的那些课本。
说到医学院,那算是Meerkat一段相当精彩的过去,不过现在也不方便拿出来说了。神经外科是新学科,要背的基础没有其他学科那么多,但课本更新速度是其他科室基础教育不能比的。神经方向的临床更要求了学生的身体素质和微操能力,当时能从医学院走出来的神经外科学生,转个手就能去做文物复原和微雕。那对他们来说可是一点儿难度都没有——对于Meerkat当然也是。
在那么年轻的时候,Meerkat的脑子整齐得像有电子检索的图书馆,手指稳得能给蚂蚁夹睫毛。但现在,这些都没有了。
长期交涉后的频繁记忆删除给他带来了严重的精神负担,对Meerkat出色的大脑也有不小的损害。在患上精神抑郁症之后,Meerkat开始拒绝回忆他光彩的过去;不过说实话,就算真要想,他也想不起来那么多。从年轻的外科医生到油腻的中年男人花了一个战场、一个间谍的死亡和无数次的谈判,至于更远的那些,早就毁在了炮火、烟尘和记忆删除药剂构成的泥泞里。他曾经分门别类仿佛细致到某个神经元一般的记忆混沌成一阵烟雾,那好像是苯丙胺燃烧的烟。
最近忘得东西越来越多了。苯丙胺的耐受快得像是殴鲨人出警,Meerkat不得不给自己的药加量,然后躯体屈服于过量药物带来的烦躁不安之中。过于烦躁的时候他喜欢喝酒;酒精的麻痹感还行,但酒精也会影响药物所能发挥的作用。在药物、专心工作和酒精之间,Meerkat曾经得到过平衡,但这绝不是最近的事。
最近,最近他忘记的东西太多了。
遗忘使他烦躁,有迹可循的遗忘让他尤其烦躁。经历过三位数次记忆删除的人从不畏惧莫名消失的记忆,但那些藕断丝连、模模糊糊像是凌晨的雾气的记忆,它们能给人以最大的压迫感。被提醒了的遗忘像是嘲笑的针一般刺入Meerkat的脑海,至于好像有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那些,大脑的挣扎又总是能造成逐日一般徒劳的疲惫。尤其是Meerkat最近忘记的那些事儿,绝不是记忆删除,又找不到什么痕迹;他在空旷的记忆仓库中寻找,知道这儿曾经有什么陈旧的收藏品,但留下的印痕又和那些仅仅是过路的珍贵宝物没有什么区别。
那些明明是旧日的回忆,明明是翻出来晒过午后阳光或者橘色的夜灯的回忆,消失得却像是任务执行后的记忆删除一样彻底。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在什么时候仿佛回忆过什么,但具体内容,一片空白。
他给自己加了药。
记忆力减退是数种精神疾病共有的特征,同时也是数种精神疾病的对症药物共有的负面作用。Meerkat从不怀疑自己消失的记忆究竟是因为什么,他只是攥着自己的小药瓶,加一点儿,再加一点儿。苯丙胺的躯体耐受度催促着Meerkat一次又一次地加药,从糖霜一样的一点点逐渐升级,到现在差一点能填满瓶盖。但这还是不够;那些记忆消失得毫无理由,Meerkat丝毫不怀疑自己的病情是否仍在加重。
他以前从未因为服药失去什么记忆,他相信他以后也会。
遗忘并不一定只是遗忘,对那些埋藏在潜意识中的零碎片段,也有可能是注意力不足。对于这种情况,苯丙胺提升注意力的精神刺激效果非常有帮助,Meerkat能够借此避免因为注意力涣散而造成的那些说不上遗忘的遗忘来;他以前在早晨吃的那份药发挥的正是这个作用,并不是欣快感之类的抗抑郁效果,而是保证在下一次服药之前的注意力集中;至于现在,Meerkat只想避免自己的遗忘。避免那些——拆解他自己的遗忘。
他忘了太多的东西,大部分是工作以后的机密;那些有可能危害自己的机密内容不被记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有点可惜,但构成他的毕竟只是他的交涉能力,而不是他成功搞定的那些和同行组织的交涉行为。他曾经被混沌分裂者的人攻击,因此被施以一段记忆删除,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那主要是关系到他曾经也不知道的父亲的过去。因为疾病而逐渐消失的那些记忆也还算好,它们只是失去了自己的躯体,但影子还留在原地,像是下过雨之后地上的水印;在精细的记忆消失之后大的框架还在,大的框架也被遗忘之后情感还在,他还是他。这是他最基本的要求了。
他还是他,曾经的无国界医生,父亲的儿子,女儿的父亲,基金会的员工,这是他最基本的要求。
Meerkat并不在意自己的抑郁症,甚至一度认为自己是个正常人,这只是某种算不上病的病。他在基金会里确实是正常人,这倒没错;不过这另外导致了一些事,比如他并不相信站里的心理医生。在一段时间里,Meerkat坚持认为自己的症状只需要服药就能够得到缓解,不管他频繁的记忆删除对他的精神和心理造成了多大伤害,也不管站点每月的心理测评到底得到了什么结果;他甚至有一套自己都要信了的“正常答案”,让自己的反应变得像个正常人,只是个有抑郁躯体症状的正常人。这意味着,在某些事发生之后,Meerkat当然也不会想要去复诊。
在那些事件的记忆、那些关于人物的细节甚至曾经记忆中的情感都消失之后,Meerkat擅自给自己加了药,没问医生。
他太害怕自己失去那些记忆了。这种遗忘并不同于以前的遗忘,这遗忘是使他解离的遗忘。他不记得过去的人,不记得过去发生的事,不记得过去的快乐和过去的悲伤。这不同于彻底的记忆删除,也不同于那些恍恍惚惚、留着雾气一般影子的遗忘,它们消失地像是停留了几十年然后飞走的蝴蝶,甚至不在叶片上留下鳞粉。植物枯萎后尚且能在记忆的花园中留下尸体和土壤中的残骸,记忆的蝴蝶飞走之后,连一粒卵都没有留下,仿佛这花园本来就是这么沉寂。
Meerkat太害怕了。
他加了药,又加了药。那些一连串的记忆消失得无影无踪,Meerkat不指望自己能找回那些蝴蝶,只希望自己能守护好自己记忆的残躯。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因为逝去记忆的相关人员被逆模因污染了。他只知道自己阻止了新的遗忘;在过量的药物淹没了Meerkat的生命之火的时候,他仍是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