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老刘的人事档案

我工作的地方是基金会唯一的流动性站点,与其他的Site或Area不同,这里的员工往往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的路上。每次员工回站时,都需要提交自己出差期间的行动报告。虽说这都是些点点鼠标就能完成的操作,但出于安全考虑,纸质备份是必须要存留归档的,所以大家在外出归来后,总要去档案室找一次老刘。

老刘是整个站点资历最老的几名员工之一,这倒不是因为他入站的时间多么早,而是比他早的人都由于各种原因“流动”出了站点,加之老刘本身长的又显老,大家便老刘老刘的叫起来,时间一长竟几乎没人记得他的本名了。有初来的新人觉得不妥,跑去问老刘的全名,他也只是嘿嘿一笑,并不作答。为什么老刘不愿意告诉别人本名呢?我不知道,或许老刘自己也忘了自己的名字了。

老刘衣着朴素,一年四季,总是站点发的基金会制服,要么就是年会当做奖品送的休闲卫衣。但他还有一套不那么“朴素”的行头——一件军大衣,涤卡面料棉花里子,那还是他刚来站点,在前台掩盖设施当门卫的时候,他在站点研究部门工作的儿子给他买的。于是那些年的冬天,总能看到老刘清早戴着一顶狗皮帽子,披着一身军绿大衣走进收发室,抓起一把干茶叶放进搪瓷缸里,开始一天的工作。可自从他儿子在一零年的事故中丧生后,就再也没人见过老刘穿这件军大衣了,冬天上班的行头也换成了一件暗灰色的皮夹克,整个人都比原来单薄了不少。站点主管怕他身体扛不住,便把他调到了环境相对好些的档案室,还给他申请了间站内宿舍。自那以后,老刘冬天便极少出门了,只是有人说在加班回家路过档案室的时候,看到老刘从柜子里搬出一件叠的整整齐齐的军大衣,呆呆的望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刘对吃颇为讲究。听说他年轻的时候,曾在生产队食堂打过下手,此事真假暂且不论,但其烧得一手好菜确实所言非虚——做门卫那阵,老刘某天对食堂的烧菜水平发了些牢骚,话传到站点掌勺大厨耳中,便与其约定斗法三菜——麻婆豆腐,西红柿蛋花汤,猪肉包子,三回合走完,掌勺大厨甘拜下风。此役过后老刘便获一编外大厨称号,常从家里带些自制小菜,在午餐时间跟同事们分享;偶尔轮值夜班,还会翻出台电热炉,自己煮上一小盆火锅,就二两散装白酒,自饮自酌,倒也不亦乐乎。

但自从调到档案室后,老刘便很少自己做菜了。虽说宿舍也有公共厨房,但人却是没了上灶台的兴致,只是酒量增了不少,不仅午饭要喝几盅,就连平时工作时,办公桌上也摆着一个玻璃瓶,一碟花生米。每每来人办事,若非十万火急之状况,老刘总要邀着对方坐下聊一聊天,喝上一盅,若是第一次来流动者站点的新人,看到档案室里坐着这么一个如醉如痴的老头,大多都会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虽然这于站点形象有些损伤,但鉴于老刘的档案工作从没出过岔子,加之年纪也大了,领导们也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刘虽说上了年纪,但工作能力却一点不含糊,他经手的文档,虽不能说倒背如流,但大概内容总能记个八九不离十。我们但凡要调什么档案又忘了编号,多是不愿意用站点的搜索系统的——版本更新了十几次,找出来的东西还是牛头不对马嘴,直接去问老刘,要比自己试关键字准确得多。老刘喜欢别人来找他,如果能坐下来小酌一盅,自然最好;如果时间紧迫,倒也无妨。报上你的描述,哪怕模糊些,老刘就嘬上一小口浓茶,闭上眼,倒在办公椅里摩挲摩挲下巴上的胡茬,然后缓缓转向档案架,像检视收藏品似的在架子间逛上一趟,回到桌前时,手中便已多了少则一份,多则十几份文档。别人感谢时,他总是一挥手,“甭谢!”。“甭”老刘读四声,这对普通话颇为标准的他是有些不寻常的。有一次我好奇,向老刘询问了此事,他说这是年轻在内蒙插队时跟生产队长养成的口音,说着说着就聊起了在呼伦贝尔莫力达瓦旗生产队时的经历,话到兴头处又拉着我在档案室小酌了一番。

老刘这辈子也算历经波折,他父母都是当地的农民,由于老实肯干,虽然家里日子不算富裕,但从小也未缺衣少食。然而,也正因如此,他们家在五八年开始的全国运动中被划成富农。以老刘的学历和为人处世,本能在呼市,甚至内蒙混出个名堂的,结果一个富农子弟的成分,压着他在队里刨了十多年地。于是老刘就这么一锄头一锄头,在妻子早逝后,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后来国家工作重心转变,老刘重新凭自己能力考上了市里中学的教师职位;儿子也争气,成了全旗第一个出来的大学生,毕业后,机缘巧合的进入到了基金会工作。后来他儿子怕老刘一个人寂寞,就把他也接了过来,给他在站点里谋了个职差,没想到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或许是见惯了大风大浪,老刘相对于站点里的其他人,总是显得不慌不忙。每年站里总会遭遇那么两三次红色收容失效或者武装入侵事件,一有警报,别无他法,大家就该避难的避难,该集结的集结,但老刘从来不跑,往往都要等安保小队的交火打到办公室门口了,才会起身插一下门闩,防止子弹的噪声吵到耳朵。有一次门被混沌分裂者的特工一榴弹炮崩开了,老刘还兴致勃勃的问他要不要喝上一杯,幸而下一刻对方的脑袋就被M4A1开了花,老刘每每谈及这个中道崩殂的酒友还颇为遗憾;还有一次一个人形Euclid级项目突破了收容,连安保的火力手都死了仨,一番围追堵截下,这个skip跑进了档案室,结果30分钟后,老刘不仅毫发无伤,项目还自己放弃抵抗,重新被收容了。事后有人问老刘这半个钟头里都发生了什么,老刘说:“就是喝了两杯,聊了聊天。”老刘平时从不撒谎,但我还是很难相信他的回答。也许他不仅对处理档案,对处理skip也有自己的一套心得,至于这心得旁人能不能学习一二,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不管是以老刘的能力还是运气,他都能在站点里顺顺当当的干下去。对于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他都能淡然视之,只是稳稳的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所谓的基金会精神,不是冷冰冰地躺在员工守则的小本本里,而正是活在无数个像老刘这样,普普通通的员工身上。

看着老刘在档案室又倒好一盅酒,捻起几粒花生,我无端这样觉得。


二级研究员Aigson
二○一八年四月七日作于Mobile-Site-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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