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宇宙货车之夜

给我醒醒。

一股咸涩的力量打中了她,仿佛一块八磅重的牛排砸中了她的眉心。她发出呻吟,发觉自己底下的地面正在吱嘎作响着移动。

她只想再睡五分钟,就五分钟就行。

不行,给我起来,去检查一下皮质。

她呻吟着睁开眼睛,只看到便宜的锯木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她试图把木头推开,但木头一动不动,她这才发现那木头其实是地板,只好一边喊叫一边挣扎着站起身。

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飞速疾驰的火车车厢里,这速度快到她完全跟不上。她又发出一声呻吟,发现皮质闪烁着提醒她有一个紧急信息。 她点开了消息。

这是给多元宇宙域中SCP基金会的所有人员的信息。

今晨5点56分,很明显,一系列超自然事件跨越时空同时发生了。这些事件之间没有发现任何共同点或相关性,除了一点:基金会现存的每一个站点都被摧毁了。

从果园到诺莫斯, 从哈克雷特到辛德斯,每个宇宙中的所有永久或临时设施都被摧毁了,有数百万人遇难。收容失效规模之大,难以想象。现实本身正受到威胁,但我们的人手已然四散,难以寻找。

从此刻开始,我们就是游牧者基金会。

心灵感应网络仍然可以使用。我们的部队原本有2000万,现已经减少到这个数字的十分之一——我们这些足够幸运的人,当时不在站点,也在运输异常的途中。我们无处可归,也不能重建一切,除非我们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许多同事要哀悼——我们得去哀悼——但这总是明日复明日。因为我们有很多工作要做——组织好自己,挽救可以挽救的东西,防止局势进一步失控。任务很快就会下发给你们每个人;现在,注意安全,先躲起来。走反向门径,或者在现实之外找个地方躲起来。你的用武之日很快就会来临。

我们的职责曾经是阻止现实和常态崩溃,而现在则是为了防止现实本身的湮灭。我们的方法将变得更加微妙,更加隐秘。我们将真正生活在黑暗中。但我保证,我们也终会再度步入光明。

~管理员(前 O5-5)。

她用脑波关闭了皮质,站了起来。但她周围的地板晃来晃去,让她差点摔倒——毕竟她是在一辆火车上。 她从窗户往外看去,只看到了星星和空旷的天空。

没错,就是这样,平平常常的一日的一部分而已。

她叹了口气:“能别再假装自己是我的潜意识了吗,西蒙?我知道是你小子。”

她的心灵感应接收器中传来一阵轻轻的波动,她仿佛听见了他的讪笑:“好的好的,我这就关掉斜体,反正你也已经醒了。”

她点点头走到窗边。窗外的火车轨道在宇宙间穿梭,掠过群星,融入星云, 远方的发动机舱处飘来缕缕蒸汽。这景象总是让她感到心情平静。

她轻轻地抚摸木制窗框,把头探了出去,然而却没有风吹动她的头发。 她叹了口气。

“所以,我们玩完了?”

“不,应该说还没完全玩完。他们正在尝试重组,看样子-5是成功逃过一劫了。”

她点了点头。“那我是怎么跑到这来的?”

“嗯,呃……你没有和其他的人,我是说,所有其他的人,一样被卷入爆炸。在大灾变发生之前,复生系统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故障,当然了,这故障和大灾变一样都是意料之外的。虽然那只是一次常有的,因为数周前的一次校准意外所引发的可预见的系统故障。但托它的福,你上一具身体在复活系统关机之前几秒钟被击中了,然后,系统在这里找到了一处空地,就把你复活在这里了。”

她又点了点头,她很确信,这次灾难性的事件早晚会回复平常的。

“那你小子现在在哪里?”

又是一声讪笑:“我现在正坐在船上离开17世纪的法国,或者说,某个17世纪的法国。这船是开往开普敦的,不过在到达开普敦之前我应该就会死掉了——毕竟这任务不用花什么时间,而只要我一完成任务他们就会杀了我。不过,现在我的任务应该不一样了。”

西蒙的工作是去筛选时间线,并探索各种可能性,这样的生活一直富有魅力,但现在它不光富有魅力,还事关重大——现在一切都事关重大,事关生死。 她隐约看到远处有一颗超新星在熊熊燃烧,但这并没有干扰到她。

这不是她第一次乘坐多元宇宙货车了,之前她会搭乘那些将香料从果园宇宙和奥洛温宇宙送到远方的前哨站——比如米格斯和孤灯——的货车。每次出入一个时间轴时,那奇妙而多彩的星光总会吸引游客——他们会扒在木制车厢上,一边听着列车吱嘎作响,一边欣赏着无边的烈焰与炫目的星尘。

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在书上读了不知道多少遍关于那些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化学反应了。成千上万种气体与等离子体不断发生反应与逆反应,在群星之上创造出耀斑与黑子的帝国;稀薄的光焰组成有数百个地球大小的星系臂,在撕裂自身的同时喷涌迸射。身为一个凡人,是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一切的。

她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再次打开皮质。灰绿相间的无边茂木从大地中疯狂生长,吞没了Site-19与Site-35;火山咆哮着喷出岩浆,将Site-581融化;两条时间线毫无征兆的随机融合,将Site-25与Site-889扭曲的缝合起来。注视着这些景象,她感到一阵阵恐慌。

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我猜不会有什么了,我也很震惊啊。”

“你听起来一点都不像震惊的样子,整个基金会一息之间就变成了废墟,可你说话听起来还像是个计算机程序。”

“我们各有自己的处世之道,我不认为现在的事态对我有什么影响。”

“我也不认为。”

二人静静地坐在完全不同的两个现实的角落里。她想知道从这里能不能看到他所在的宇宙。他的描述听起来像是位于太阳系宇宙的时间线,但时间差了数百年……

她从来没想过去太阳系宇宙,那是西蒙的故乡,他也不止一次想带她去那里看看。但太阳系宇宙听起来太过扭曲失真了。那里没有基辅,只有一座衰败的城市,这座城市位于一个叫乌克兰的国家,“乌克兰”这个名字的字面意思是“边境”,但基辅在她的世界可是万物的中心。太阳系宇宙也没有奥克塔尼亚1,只有一个叫法兰西的国家——这个名字代表了一个古老的被人遗忘的理念,一个北方人统治了南方人,而非反过来的理念。太阳系宇宙还没有安达卢斯2,没有大希腊3,没有新德黑兰,什么都没有,那里只是个形状相似的异乡而已。

她批判性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又想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也许以后的任务也会不一样了。不会再有可返回的基地与汇报,只剩下一个持续性的精神上行链路,让大量信息与激励连续而汹涌地出入。

显然,斯匹罗斯肯定已经死了。这一事实对她造成了冲击,但并没什么伤害。斯皮罗斯应该是死在Site-64,多半是正在蹲下他那健美的身材来欣赏他的异常艺术时死掉的。她只好奇,他死时会不会露出惊讶的神情——他生前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卡斯帕显然也已经死了,还有穆萨,张,富兰克林,他们都死了。艾帆也许跳楼了,这样他就不用看着自己的植物熊熊燃烧。一个个名字与面容掠过她的脑海,她一个个回想着他们的事情,试图记住他们的面容与线条。

现在,一切都大变样了,他们现在是游牧者基金会了。

也许这样子也挺好。不,不是“好”,而是——也许这只是某种必然之事。她以前总会感觉到基金会的手足无措。之前基金会的工作就是收容再收容,在圈子里画了一个“本应如此”的圈子。 而游牧生活则不然,游牧生活意味着一个方向、一个目的,它意味着……一种策略,一种计划。

她坐了起来,感到一阵头疼:“讲讲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吧,西蒙。”

“行啊,为什么不呢?我正躺在一张吊床上,随着船只的运动轻轻摆动。天色已经黑了,但我仍能隔着炮孔——这个词应该是个专业称呼——看到外面的闪耀着粼粼月光的海波。周围只能听到鼾声与低语吗,哦,角落里还有个哭着想家的男孩。”

她脑海中出现了画面,甚至还能闻到海水的盐腥味。

“甲板上方传来指令声,但是并不频繁——这些人很熟悉自己的业务。这里的空气浓密而发臭,船上的大部分人,包括我现在这具身体,都不会长寿。但我并不认为他们会因此后悔。而且我很好奇这种寿命短暂的感觉,我早就忘记这种感受了。”

“水面下应该有鱼在潜游。我喜欢这种安宁而静滞的感觉,真希望它能永远持续下去。啊,铃声响了,我记得我的轮班应该是从甲板上开始的。这些回答你满意吗?”

“你还在吗?”

但她早已筋疲力尽,沉沉睡下,只剩下夜色下无声前行的火车。


火车没有停下,而是不断前进。它饱尝了宇宙间的无垠间隙,带着无数乘客与货物上上下下。群星起落不息,乘客们则一刻不停地鱼跃而入,对眼前的盛景发出惊叹。

在一个隔间里,有人正凝视着地图,在图上画下代表诸宇宙和现实的小圆圈。一条时间线以不可能的角度在纸上展开。绘图员则挠着下巴,俯身思考,试图在他们之间建立虚构而推测性的联系。

另一个隔间里面,一群偷渡者紧紧挤在一起。其他一个人想着要去河里洗个澡,仿佛那就只是条“河”而已。她拉了拉那条面料舒适的披肩,脑海中回想着故乡的歌谣,但那歌谣却日渐淡去。

偷渡者脑海中的河流透过心灵感应接收器延伸到其他人的脑海中,接收器依据使用者的喜好将信号分为垃圾与宝藏。他们就这么紧紧靠着车厢,聆听着黑夜,聆听着从万千世界与万千宇宙发出的万千信号。

没什么人知道他们的目的地,何时抵达目的地多半也并不重要。但他们依旧不可阻挡地前行,成为无边混沌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都是些鼠目寸光之人,甚至连这尺寸之光都看不真切。

她再度醒来,感到精力充沛,焕然一新。火车正停在一条太阳系时间线上。而皮质正闪烁着红光。她露出微笑,收缩起一块块肌肉,享受着穿过古旧空气的感觉。

这注定是漫长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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