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南瓜独
Cien calabazas de soledad
多年以后,当圣地亚哥·庞普基亚面对阿尔贝塔亲王的宪兵队时,他将想起他独自一人乘着南瓜船沿密苏里河逆流而上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密苏里河上只有货轮来往,在庞普基亚以前,意识到南瓜潜力的人寥寥无几。河面清波倒映阳光,岸边的人们惊奇地看见正坐在南瓜里乘风破浪的庞普基亚。多年后,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的第一个女儿摩根会自豪地向晚辈们介绍起她父亲当年那艘破纪录的南瓜船——它的名字叫伯塔,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曾乘着它一次性航行了整整三十五英里。
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同南瓜的纠葛始于一次意外。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出身在加勒比海滨一个渔民家庭,他是三兄弟中排行最末的一个。两位兄长继承了父母对海洋的热忱,只有圣地亚哥·庞普基亚表现出对农业与园艺超乎常人的兴趣。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曾携妻女北上访美,最终定居在内布拉斯加州——这都是为了参加最负盛名的园艺大奖赛。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种出的蔬果个个硕大饱满,他简直像一个荷尔蒙传播者,使自身四周充斥着疯狂的繁殖气息——只不过这种气息只作用于植物。在饲养斗鸡的企图遭遇连续失败后,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戴着他上一年随手栽下的南瓜(已重达五百磅)到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参加一次聚会。
摩根有时声称她随父亲一同参加了那次聚会,但其他人都认为此事是摩根捏造的。不过,大家都认为摩根对聚会的描述——多半来自于圣地亚哥·庞普基亚醉酒后的疯言疯语——有起码七成是可信的。据摩根所说,那天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用小推车推着南瓜,手上拿了一杯南瓜味的鸡尾酒,走进了聚会,迎面撞上一位正向外走的女士。对方手里的酒全洒在了庞普基亚的南瓜上。这位女士毫不客气地把空酒杯丢在地上,然后看了一眼庞普基亚手上端着的东西。她挑起一边眉毛,说:
“除了我之外,会喝南瓜鸡尾酒的,你还是第一个。”
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说:“我随便拿的,老实说,味道还不错。”
“我觉得像狗屎。”女士回答道。
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与夏勒蒂·西蒙斯的第一次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然而,此后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总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位女士,尤其是当他回忆起那次聚会的景象时。聚会即将结束,主办聚会的当地园艺联合会代表请一位女士到人群中间,向大家宣布:
“这位就是保持着南瓜船航行里程世界纪录的夏勒蒂·西蒙斯女士。她曾一次性航行了十五点一英里,装备只有一把船桨和一个掏空内部的南瓜。”
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的家人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已过中年的男人从俄勒冈回家后,眼神里多出的那一份桀骜不驯的疯狂。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彻底陷入了同南瓜的假想斗争中,他把屋后种植园里的一半土地用于种植南瓜。那段时间,家里每一餐的主食要不是南瓜饼,就是南瓜粥。庞普基亚还购入了大量金属小零件,妻子波伊基洛瑟玛·庞普基亚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那些零件的用途。两个年长的女儿还记得那时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整天拿着锤子在家里敲敲打打,甚至把他卧室的天花板开了个大洞。摩根不会忘记,此后每当雨季到来时,污浊的雨水从她父亲的房门下涌出来,弄得整个屋子都是湿气。
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的疯狂持续了三个星期。这期间,波伊基洛瑟玛(简称洛瑟玛)总是叹着气,每天把南瓜汤端进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的房间里,同时低头躲过横飞的金属零件。二月的一天,大家正在吃饭,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桌前,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等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之后,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用他略带嘶哑的嗓音宣布他的研究成果:
“地球是圆的,像南瓜。”
洛瑟玛已经几乎忍无可忍,她正着手准备办理把圣地亚哥·庞普基亚送进精神病院的手续。然而正是当天,一个消息传来,顿时让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恢复了往日的种植生活。这个消息是:有一位男性滑浪风帆运动员,以二十五点五英里的成绩,打破了夏勒蒂·西蒙斯的记录。
圣地亚哥·庞普基亚花了几千美元选购南瓜种子。这个固执的老人已经为了他堪称荒谬的研究给家里制造了太多财务上的麻烦,洛瑟玛打算当场拒绝。不过,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明确表态,称这些种子种出的南瓜一定可以获奖,奖金自然可以补贴家用,洛瑟玛也只得勉强同意这次开销。
这一年,庞普基亚的注意力集中在那片南瓜田里。一次散步时,他和妻子注意到一个格外巨大的南瓜。圣地亚哥·庞普基亚那使植物变大的能力起了效——用圣地亚哥·庞普基亚自己的话说,他得让南瓜“比巨大更大”。等到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和洛瑟玛小心翼翼地把南瓜从藤上切下来时,这个南瓜已经长到将近八百五十磅重。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洛瑟玛坚持要为这个南瓜起上“伯塔”这个名字;但庞普基亚终其一生都认为这个名字更适合用于一门大炮。
伯塔成为了全家的宝物。洛瑟玛满心欢喜,以为这个顶级南瓜会被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拿去参赛,然而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一意孤行,他和妻子一同把伯塔从藤上切下来的第二天,洛瑟玛就看见他在河边观察什么东西。圣地亚哥·庞普基亚认为伯塔的浮力已经达到他的要求,转天就开始着手将其掏空。洛瑟玛得知此事,怒气冲冲地闯进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的卧室。那天正下着瓢泼大雨,洛瑟玛为了进入丈夫的房间,不得不穿上雨靴、打起那把伞骨已经捅出伞面的旧伞。她质问道:
“你不是说好要拿这南瓜来参赛吗?”
只见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站在雨中。老人的床褥已经湿透,他本人显然比被子还要湿上一点。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就站在枕头上,沐浴着这从天而降的甘霖。湿淋淋的头发紧贴着他的额头,那张已经满是皱纹的脸不时被闪电照亮。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的目光穿透遮住眼睛的几绺头发,穿透雨水构成的帘幕,他就这样注视着他的妻子。
“南瓜划艇也是一种比赛。”他说。
多年以后,波伊基洛瑟玛·庞普基亚都还记得,那天早上,她丈夫身穿救生衣,肩扛船桨,把身子缩在那个南瓜里,消失在密苏里河的波涛中。洛瑟玛一直非常支持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的园艺爱好,他们在加勒比海边结了婚,第一个女儿摩根刚满五岁时,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就为了方便参加那些园艺评比而举家搬到了美国。洛瑟玛曾经问过圣地亚哥·庞普基亚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人能如此痴迷于一项事业,似乎将生命寄托其中?很显然,这指的是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对种植的热爱。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作出了一个起初令洛瑟玛感动至深,后来又令洛瑟玛怀疑至极的答案:
“那大概就是艺术吧。”
那天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刚刚过完他的六十岁生日。本来在他的故乡,六十岁已经完全称得上德高望重了,然而这个老人并不为年龄所困扰,他更觉得能够乘着伯塔航行是绝佳的庆祝。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似乎暂时放弃了他那种植的艺术,转而追求南瓜的艺术。无论洛瑟玛如何劝说(她甚至请来了政府雇员,试图让庞普基亚相信密苏里河禁止南瓜航行),都无法改变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所做的决定。洛瑟玛只能站在岸边,目送丈夫消失在大河的水波里。
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很快发现,他的每一次划桨,都会使伯塔整个倾斜过来,他不得不次次调整身位来保持平衡。密苏里河裹挟着不少泥沙,再多裹挟一个南瓜不在话下,因而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发现即使他调整了姿势,伯塔也还是缓缓翻倒,而且速度越来越快,难以控制。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一生中种过不下五百个南瓜,他明白这是水流和南瓜间亘古不变的冲突。他非常明智地想出了解决方案:转换航行的方向,逆流而上。
尽管已经漂流了半英里,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仍然果断转过方向。向上游前进时,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必须不断划桨,没有喘气的间隙。这期间,每一个路过河岸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个卖力划着南瓜的身影;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也不会忘记,当他重新经过他在锡拉丘兹下水的位置时,岸边的洛瑟玛那不可置信的表情。
从起点开始计算,圣地亚哥·庞普基亚航行了至少三十五英里,在那之后他就突然失踪了。除了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本人之外,没有人能确切知道旅途的最后一段究竟发生了什么。摩根宣称这是她父亲的一次“神秘体验”,不过家人们对她好编故事的性格早就习以为常,并不把这当成任何有效的信息。在别人问起时,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总是拒绝回答这段经历,即使是阿尔贝塔亲王的宪兵也不能使他开口。不过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养成酗酒的恶习后,倒是经常意外吐露出一些蛛丝马迹。
家人们从圣地亚哥·庞普基亚酒后的疯言疯语、外人的闲言碎语以及卧室里的窃窃私语中,拼凑出了几个版本的故事。到头来每个故事都不太可信,但却得到了来自不少方面的证据;每个故事又都互相矛盾,不可兼容。倘若直接询问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他又只是摇摇头,保持沉默。
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以至少三十五英里的成绩打破了记录,这倒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最后几个声称见到庞普基亚的路人在锡拉丘兹上游大约三十五英里的地方拍下了一个南瓜逐渐远去的照片,摩根一口咬定那就是伯塔,洛瑟玛看了之后也不得不表示同意。回到家后,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收到了许多笔捐赠和许多采访邀请,全因他破纪录的航行。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二话不说收下了所有现金,同时谢绝了所有采访。他回到种植园,继续种南瓜。
“我要管这个叫阿尔贝塔亲王。”他说。
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回家一个月后,家里已经用那些奖金添置了不少家具,大家终于吃上了与南瓜无关的主食,还给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的卧室天花板安装上一个可拆卸的活动顶棚。洛瑟玛对如今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偶尔再现的疯狂和饮酒的习惯毫无怨言,因为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确实兑现了诺言,用他的南瓜带来的奖金补贴家用。这天,一位不速之客敲响了房门,正在前厅扫地的洛瑟玛以为又是前来采访的记者,本想出门逐客,打开门却发现来者是位似乎有些面熟的女士。没等洛瑟玛作出什么反应,那位女士就径直走进家里,在新贴的地砖上留下一排泥脚印。
“我想找圣地亚哥·庞普基亚谈一点私事。”夏勒蒂·西蒙斯说。
摩根待在隔壁房间听完了整场谈话,尽管是只言片语,但是摩根仍然在晚饭时拿出了经她加工重组的完整故事。这成为了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旅途后半程传说的第一个版本,尽管有些细节明显是摩根的添油加醋,这时还没有听说过其他版本的家人们都仍认为这个故事已经十分接近事实真相。摩根在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亲自端出一碗南瓜沙拉时开始将故事,她以父亲划船的场景开头。
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划着南瓜艇,消失在群山之中。据说这些山是落基山脉的支脉,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不需要知道那些,他只知道大河的这一段十分落基——嶙峋多石。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的身体已经有些不听使唤,但他坚持划着浆。伯塔在水中沉沉浮浮,它吸饱了水的外壳也有些不听使唤了。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常常感到自己已经身处物质世界之外,他的时间轴好像进入了一个无法打破的莫比乌斯环。每一次把桨放进水中,向后划,同时调整身姿,这对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来说,好像都是相同的。圣地亚哥·庞普基亚肯定已经完成了几千次成功的划水,三十五英里,圣地亚哥·庞普基亚都在重复这一机械的动作。也正因如此,现在任何微小的变化,不论是岸边一闪而过的野兔,还是突然消散的涟漪,都逃不过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的感知。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意识到河岸上一个人都没有了,群山像一堵城墙,围住了河道,而前方原处的河道上横着一个黑影,似乎是某种人造物。庞普基亚拿不准那个黑影究竟是什么,但他在脑中将其比作一座要塞。
讲到这里,摩根戏剧化地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不为所动。
“无聊。”他说。
摩根没有理会,继续讲述,说那黑影越来越近,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终于意识到那座障碍物的真身。或者说,终于到达了能让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清楚观察那黑影的距离。这时天色渐晚,无数灯火倏地点亮,黑影也不再是黑影。圣地亚哥·庞普基亚脑中冒出了南瓜二字,但他其实已经清楚眼前的东西不过是由许多竹排拼接而成的水上建筑,这座建筑中间还留下了一条水道,便于航行。
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划向了那条水道。竹排的上方用木头和茅草搭建了一排顶棚,有点像是吉普赛人的大篷车。紧接着是南瓜,一望无际的南瓜。这里的南瓜,既有西葫芦科那些外皮青绿、只能勉强称为南瓜的异类,也有黄色外皮、黄色内心、圆圆胖胖的正统,南瓜包围了这条水道,全部堆放在竹排上。固定在顶棚和柱子上的那些照明灯,也都是南瓜灯。
狂欢的音乐声响起,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发现此地正在举办一场舞会。这是一场典型的化装舞会——参与者们全都戴着南瓜头,身穿亮橙色的礼服,在斯特拉文斯基所作的《南瓜之祭》伴奏下起舞。舞会的中央站着唯一一个没有头戴南瓜的人,橙红色的乱发显得他肥胖的脸更像南瓜。这个男人显然已经看见了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他一挥手便令音乐切换成了南美的小调。
“你是谁?这里在干什么?”庞普基亚开口发问。
“我正是阿尔贝塔亲王——希望您在我的舞会上不要感到太拘谨。”对方回答,似乎完全忽略了庞普基亚的后一个问题。
这天晚上,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在舞会里度过了愉快的几个小时。这里到处都是南瓜,阿尔贝塔亲王毫无掩饰地坦白说自己是无药可救的南瓜爱好者,或者说自己已经把生命献给了南瓜。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当场得出了一个结论,即这个男人未来将成为自己可供推心置腹的友人。不过,此时的庞普基亚未曾设想过,多年以后,两人竟成为水火不容的敌手,当面对阿尔贝塔亲王的宪兵队时,庞普基亚一定会苦笑着回忆起那场舞会和那些南瓜。时间过得很快,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想起他还想打破南瓜船航行里程的世界记录,于是对阿尔贝塔亲王表示自己将要离开了。阿尔贝塔亲王听闻此事,并不感到惊讶,他一早就确认眼前的老人对南瓜的感情同样不凡。庞普基亚临走时,阿尔贝塔亲王给他留下了一句话:
“不瞒您说,我以前是玩滑浪风帆的。”
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已经划起了桨,这句话在他耳边留下一个惊讶的印迹。滑浪风帆是一种不算大众的运动,而庞普基亚确实记得有人曾把滑浪风帆同南瓜联系在一起。然而此刻要想掉转方向一探究竟,对于已经进入全神贯注划桨状态的庞普基亚来说,已经几乎不可能了。庞普基亚只能在脑中刻下阿尔贝塔亲王的脸,并告诉自己这次相遇绝不是那么简单。他的预感是对的,回到家后过了一个月,当初在波特兰认识的、上上代记录保持者夏勒蒂·西蒙斯便拜访了庞普基亚一家。夏勒蒂·西蒙斯与圣地亚哥·庞普基亚谈完话就走了,然而大女儿摩根却在隔壁房间听到了这次谈话。
夏勒蒂·西蒙斯首先向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确认了他旅途的经过——全是夏勒蒂·西蒙斯在讲述,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并没有作出肯定或否定的表态,但依据后面的对话,摩根作出机敏的推断:圣地亚哥·庞普基亚默认了夏勒蒂·西蒙斯叙述的真实性。
“我们上次见面是在波特兰吧?”夏勒蒂说,“俄勒冈州,波特兰。其实我是波特兰人。”
无论那个版本的旅程故事有没有可信度,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一定始终记得归来后的那次谈话,夏勒蒂·西蒙斯开始为他介绍波特兰的风土人情。那段对话听起来好像有些没头没尾,但庞普基亚似乎始终确信其中存在的意义。夏勒蒂·西蒙斯指出,世界上有至少三个波特兰——英属波特兰岛、美国缅因州波特兰和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而夏勒蒂本人则同时来自这三个地方。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来自几个地方呢?庞普基亚尽管已逾六十,却仍保持着一颗聪明的头脑,他当即指出了这一问题。然而,夏勒蒂微笑着表示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是一个地方,三个波特兰也可以简简单单地就是波特兰。庞普基亚被如此的哲理感动了。
“夏勒蒂女士,难道你来我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田纳西州的孟菲斯其实可以是埃及的孟菲斯?”他问。
“啊,不。我的意思是,你难道不觉得,认为世界上的城市都可以联系在一起也好、用南瓜划船也好,你不觉得这很酷吗?”
夏勒蒂·西蒙斯向圣地亚哥·庞普基亚解释说,她其实隶属于一个艺术家组织,而阿尔贝塔亲王无疑正是这个组织的对手之一。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破纪录的航行显然已经给阿尔贝塔亲王留下了深刻印象,那天晚上,正当庞普基亚在跳舞时,阿尔贝塔亲王命人雕出了一个与伯塔一模一样的水晶南瓜,如今亲王从密苏里河沿岸开始,足迹遍布他认为可能会有庞普基亚线索的地方,四处寻找能够刚好坐进水晶南瓜的人。阿尔贝塔亲王找到了庞普基亚的老家。加勒比海边,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的两位兄长,一位的脚太长,塞不进南瓜;另一位屁股太大,卡在了南瓜外。阿尔贝塔亲王已经发下毒誓,非找到庞普基亚不可。
夏勒蒂·西蒙斯称,她所属的那个组织追求自由的艺术,阿尔贝塔亲王却渴望高贵但强权的艺术。这种根本原则上的不可调和使得本该惺惺相惜的双方一直处于竞争当中。阿尔贝塔亲王发动过五次政变、十九次袭击和三十四次挑战,尽数落败,西蒙斯所属的组织却始终明白,不能对这名未曾胜利的对手掉以轻心。如今,双方在某种层面上达成了一致,那个层面便是南瓜。夏勒蒂·西蒙斯希望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成为不同于这双方的第三种势力,作为一个纯粹的南瓜主义者,改变这争斗不休的现状。
“我不得不承认,阿尔贝塔亲王确实挺酷的。”她最后补充说。
谈话结束后,急不可耐的摩根马上在餐桌上公布了那些内容。夏勒蒂·西蒙斯似乎早有预料,在庞普基亚一家开饭之前这位女士就已消失不见。谈话的内容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不久,锡拉丘兹的市民们都知道了庞普基亚将和他的南瓜将军伯塔一起,踏上对抗邪恶女艺术家和铁腕亲王两大劲敌的路。无论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怎么解释,所有人都只表示热衷于看到这善与恶的交锋。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一时再度成为了当地名人。
故事从锡拉丘兹几个因为买卖南瓜而起了肢体冲突的老太太那里传到了几名警察耳中,又从好事的警长那里到达了政府雇员耳边。这个故事周周转转,进入锡拉丘兹市长秘书的报告,又从这里传递到内布拉斯加州议会,再到州长。下一次党内选举时,听闻过这个故事的一位政客成功取胜,当年的大选后他坐到了总统的位置上。这一过程导致的明确结果只有一个,便是几年后,总统先生亲自来到圣地亚哥·庞普基亚门前,为他与艺术黑暗面的战争助威。这时,庞普基亚已经染上酗酒的毛病。
当晚,总统与庞普基亚共进晚餐。总统并非数十年前的那位前辈,他声称不会为任何社会事件出动联邦军队,不过,他个人非常支持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的斗争,自己也十分爱好南瓜。洛瑟玛好不容易过了这么几年安稳生活,发现丈夫居然引来了总统又把她吓得不轻。然而,从总统口中,家人们得知还存在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旅途后半程经历的另一种叙述。这是总统昔日作为律师活动时,某位委托人告诉他的,直到见到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本人,总统才意识到那个故事同庞普基亚的联系。
故事从对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本人的描绘开始。委托人当时为总统介绍说,故事的主角——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是一位渔民的儿子。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六十多岁,皱纹已经爬满了他的脸颊,把肌肤撕扯成碎片。他的双亲与两位兄弟都是经验丰富的渔民与水手,只有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他身下的小船并不是捕鱼时的小艇,而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南瓜,名叫伯塔。
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划着伯塔,在群山之中穿梭,一路航向落基山脉深处,密苏里河的源头。庞普基亚身后的水面上泛起几圈不祥的波纹,他知道那是鲨鱼造成的。那几条鲨鱼,从大西洋一路追随庞普基亚而来。众所周知,现代社会节奏飞快,现代鲨鱼也飞快进化出在淡水中长期生存的能力,这也让一些人能够在泳池中饲养它们,以备随时殴打。
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不喜欢鲨鱼。在没有小鱼佐餐时,鲨鱼们乐于啃咬伯塔的外皮来改善口味,庞普基亚担心伯塔会很快被鲨鱼们消耗殆尽。不过,一直到了这个距离,伯塔都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庞普基亚勉强放下心来。
天越来越冷,风吹着庞普基亚的脸,雪为两岸群山裹上银边。一个南瓜浮出水面,兀然阻拦在庞普基亚前方。庞普基亚抬起船桨,试图触碰那个南瓜,但南瓜滑开了。
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和南瓜搏斗了三天三夜。每一次他用船桨刺去,那个小南瓜都会滑开,但庞普基亚并不气馁。南瓜顺着水流飘来飘去,但始终位于伯塔的前方,不带尖的船桨没能在它表面上造成任何创伤。庞普基亚确信有一种方法能够制服这个南瓜,只不过他暂时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者他还要等待那个方法多长时间。南瓜可能是从什么地方掉进河里的,也许是上游;不过南瓜自己很难进入河道,大概是某人蓄意为之吧,庞普基亚这样想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鲨鱼虎视眈眈地围着一大一小两个南瓜游转,很明显,后者比伯塔小得多、更圆、表面有不少瘤子,看起来是不同的品种。庞普基亚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他最近吃的东西还是一点干瓜瓤,完全不足以饱腹,眼前这个小南瓜让他胃里一阵嚎叫。他终于想到一个办法,便依脑中的构想把船桨向水下刺去,再向上一提。如庞普基亚所愿,这个南瓜跃出河水,正是船桨像一把汤匙那样把它涝了起来。
然而,南瓜在空中的几秒内,鲨鱼们已经蓄势待发。圣地亚哥·庞普基亚触碰到眼前的果实时,他发现自己手上只剩一个带些木质的柄,所有可食用的部分已经落入鲨鱼们的腹中了。
“一个人可以被打败,但不能没有南瓜。”圣地亚哥·庞普基亚骂道。
正当他望向前方,准备处理掉那群鲨鱼时,他模模糊糊看见岸边山坡上,有一位女性的身影。错不了,那是夏勒蒂·西蒙斯,她身边有一堆——和刚刚圣地亚哥·庞普基亚错过的那个品种一致的——小南瓜。
听完这一叙述后,家人们惊讶地意识到庞普基亚酒后有些不成句的短语竟可以和故事对得上。然而,他们未曾怀疑过庞普基亚与阿尔贝塔亲王相逢一事的真实性,倘若那不是真的,还有什么会是真的呢?
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一如往常的沉默,但总统看着面前的老人,叹了口气。
“庞普基亚先生,您的勇气一直令我十分敬仰。不得不提醒您的是,您认识的那位波特兰女艺术家……正在被联邦调查局追踪。我支持您对如今的艺术界宣战,但还请您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当晚,战争打响。日落时分,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便不见踪影。洛瑟玛十分担忧,但她已经深知无法改变丈夫的行动。警察们在庞普基亚家附近方圆几英里的地方都没有发现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的踪影,洛瑟玛便直接让他们停止了搜寻。晚上七点,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带着几个壮年男子出现在锡拉丘兹市中心,他们向地面上倾倒一种橙色的液体。多年以后,路过广场的人们见到地上留下的痕迹,总会想起那天晚上扑鼻的南瓜香气。
阿尔贝塔亲王的宪兵队不久便抵达战场。那时地面上的南瓜汁开始闪闪发光,如果这时有人从正上方俯视,他会发现广场地面上、发光的亮橙黄色线条构成一个图案,很明显是万圣节前夜常见的南瓜灯形象。南瓜咧开血盆大口,阿尔贝塔亲王的几名宪兵就站在其中,他们很快被头上出现的南瓜箍住,跌倒在地。阿尔贝塔亲王本人尚未出现,但他的宪兵们身上画着的图案已经泄露了他们的身份。庞普基亚明白,这是理念的冲突,而非目标的分歧。
“干掉那些冒牌货!”他指着地上那些南瓜说。
多年以后,面对后辈时,摩根会谈起那天晚上她潜入广场的经历。作为大女儿,摩根其实是家中最能理解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的人,这一点洛瑟玛也不得不承认。摩根的直觉非常准确,她猜中了父亲的战场,提前在附近的一家餐厅里埋伏起来。记录下这段历史的还是摩根,她听到餐厅里充满了窃窃私语,结果发现周围就餐的食客,大多都在讨论着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的事情。那次战役过后,家人们便从摩根口中听到了圣地亚哥·庞普基亚故事的其他版本,大多都来自于这些食客。然而无论人们如何叙述,他们讨论的核心是统一的,那便是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和南瓜伯塔的艺术理念。
摩根从不认为自己的父亲是一名艺术家,但周围的这群人似乎都笃定地坚信着这一点,并对即将到来的冲突翘首以盼。然而,冲突从未真正到来。摩根看见一群身着制服的人出现在广场上,其中一些被突然出现的南瓜放倒,另一些围住了仍然站在广场上的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地面上那个只能称之为法阵的图案似乎效果不佳,这让阿尔贝塔亲王的宪兵队重整士气后很快占了绝对上风。摩根说,当时夏勒蒂·西蒙斯也带着一群人抵达了现场,然而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穿透宪兵们的防御。
“他们都穿着南瓜板甲。”阿尔贝塔亲王说着出现在广场一端。
阿尔贝塔亲王直视着圣地亚哥·庞普基亚,仿佛此地只剩下他们二人。阿尔贝塔亲王端着一杯酒,他身后的宪兵推着手推车,车上是一个长得和伯塔一模一样的水晶南瓜。庞普基亚看得很清楚,酒杯里的液体是浅橙黄色,多年前在俄勒冈州波特兰的一个下午,他曾喝着同样的饮料,与一位女士撞了个满怀。阿尔贝塔亲王露出了微笑。
“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先生,其实我对你非常有兴趣——不过为何你要加入她那一边?我认为艺术不应该完全脱离规则。”他说着扫了一眼夏勒蒂·西蒙斯的方向。
“你觉得我站在夏洛蒂·西蒙斯那边吗?”
“不然呢?你不必掩饰,毕竟我都看在眼里。”
“你看错了。”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宣布说,随后闭上嘴,再不发出一点声响。他在等待。
多年以后,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的家人们都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后院里的景象。只见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卧室天花板上的活动顶棚缓缓旋转,重新打开了缺口。从那个洞口里出现的,是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南瓜。他们终于明白了那些金属零件的用途,因为视力再差,都能看见那些橙色果实底部的精巧机械结构。这些装置如同昆虫的翅膀那样,以一种不可理喻的方式托举着南瓜飞行。家人们永远无法理解,圣地亚哥·庞普基亚的卧室如何能装下这么多东西,而庞普基亚又是如何能有时间和精力准备好这一切。他们还记得庞普基亚购买那些机械零件,是刚从俄勒冈州波特兰回来的那段时期——难道当时圣地亚哥·庞普基亚就已经预料到如今的境况了吗?
一道橙色的龙卷风从庞普基亚家后院腾空而起,向十几英里之外的锡拉丘兹广场飞去。阿尔贝塔亲王不会忘记那如同飓风一般呼啸着的橙色暴风云,那龙卷风笼罩了对峙的亲王和老人、笼罩了广场、市中心乃至整座城市。南瓜铺天盖地,放眼望去只有一片橙色的海洋,就像丰饶之角洒下无数收获的果实。
一切都不见了,只有庞普基亚的声音还在回响:“因理念不同而冲突,一点都不酷。”
广场中央,半个大南瓜掉在地上。餐厅里的摩根意识到,那是伯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