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能治好我?”
医生揉了揉前额,然后把沉重的塑料眼镜重新摆好。他们本应赔偿他丢失的面具,但他发现他们所做的只是提醒他面具的丢失。
“对不起,也许我解释得不对。就像我以前说过的,我治不了你,治不了你的疼痛,治不了你的别的病。”
“但是……”
坐在他桌子另一边的那个女人的样子很可怜。她的皮肤本来可能是健康的浅棕色,现在却变得苍白,松垮地挂在突出的骨头上。她的黑眼睛里充满了各种的痛苦。她瘫坐在医生为病人准备的舒适扶手椅上,好像想让自己显得比实际小一些。尽管天气炎热,她还是穿了一件厚重的长袖衬衫。医生不需要卷起袖子来解释这事原因。
“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帮你什么忙。不过,我确实要求你了解你将遭受的待遇的性质。”
“嗯……没事吧?”
当他第一次向他们解释这件事时,他们从来没有人能理解。医生没有责怪他们,因为他同样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了解自己。
“……是慢性疼痛。不只是你的,每个人的。这是人类都存在的一种症状,所有人都必须忍受,因为它们就在那。”
他看得出来他没有和她达成一致。她的眼睛扫视着他的小办公室,很明显,她的目光停留在装有他医疗用品的高架子上。那女人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渴望的光芒。她现在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他叹了口气,不管这些继续说下去。
“人类存在于不断的冲突之中。民族对民族,宗教对宗教,人对人。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不仅如此,我们还在不断地与自己斗争。“我够好吗?”“我应该这样吗?”“为什么我的身体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我总要受苦呢?”只要我们活着,就永远不会安宁。这与我们的本性背道而驰。”
“啊哈……我想我明白了,是的。”
“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必须了解我的治疗需要什么。我不接受不愿意或无知的病人。我已经看到了它的走向。”
和他。他的脑海中闪现出鲜明的形象,羞愧得脸色铁青。一个兄弟,解剖和制作死去的人,就跟活着的木偶一样。一个姐妹,传递痛苦并称之为治愈。而另一个人……不会。
他不会像他们那样。
“我不会治好你的。别以为我能做到。不过,我能做的就是把你的痛苦平息下来。”
他第一次全神贯注地听她说话。
“你……你能做到吗?”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我可以承受你的痛苦,把它埋在你心里。我要为它找一切可能的理由——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我要使它们窒息而死。它们还会在那里,但你将不再有能力感知它们。”
“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吗?”
他能感觉到她声音里的犹豫。好。也许他还能说服她放弃这个。
“你什么也感觉不到,我的意思是说,用最广泛的术语来说。如果要取得成功,治疗必须是最全面的。为了埋葬痛苦,我也必须埋葬一切,那就是你。永久的。”
那女人乌黑空洞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东西,医生相信他已经成功地把她赶走。但后来他意识到他看到的不是恐惧。这是投降。
“来吧。”
“你肯定吗?我不确定你是否完全明白——”
“我明白了。我说了,来吧。”
面对这样的决心,他还能做什么呢?
这名女士被绑在他手术室的床上,她进了他的办公室,换上了干净的医用服装。除了医生和他的病人,房间里明亮干净得像一块白布一样,空荡荡的。
“你确定把我绑起来是必要的吗?”她问。
“恐怕是相当肯定的。即使你愿意,你的身体也会拒绝我要对你做的事。如果它抗拒我,它可能会破坏这个过程。我不能被打扰。”
“好吧。那你打算开始吗?”
“我必须开始。我只是需要我的工具。”
说完,医生离开了女人的身边,大步走向房间另一边的大柜子。他从架子上取下一个长长的塑料托盘,开始往里面摆放工具。首先是一系列精致的钢手术刀,按尺寸大小排列。之后是数量两倍多的注射器,最小的只有医生的指甲那么大,最大的只有他的食指那么长。里面的液体是医生自制,非常珍贵。最后是一个电子设备,一个小金属球连接到许多电极。他双手捧着托盘,回到了那个女人身边。
“你准备好开始了吗?现在改变主意还为时不晚。”
“我告诉过你,我准备好了。这就是我想要的。”
“很好。正在使用初步麻醉剂……现在。”
初步麻醉剂是普通麻醉剂,只是为了麻痹感官。那女人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浅,慢慢地失去了知觉。她似乎平静了一会儿,直到医生仔细检查了她布满皱纹的脸。对一个这么年轻的人来说,上面的刻痕太多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真希望他哥哥能告诉他每一个词的意思。这一直是诊断学家的专长,而不是他的专长。但是他的哥哥早已不在了,消失在未知的地方。他自己的知识就足够了。
从哪里开始……
医生把戴着手套的手指放在那女人的前额上。那里的长度似乎比大多数人都要长,而且更明显。他闭了一会儿眼睛。一段记忆。是的,这将是一个合理的起点。他将按时间顺序开始。医生拿起他的一个小注射器,轻轻地用它在线附近刺穿了那个女人的皮肤。几乎是瞬间,它开始闪烁起一个微弱的蓝色色调。
“启动成功。”这句话不是对任何人说的。
说着,他抽出第二大的手术刀,小心翼翼地在线的周围划了一条线。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能感觉到留下这个印记的记忆的残余。响亮的尖叫声、打碎玻璃的声音、孩子哭泣的声音、一阵剧烈的刺痛,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似乎永远也不会消失的更持久、更沉闷的疼痛。医生一点也不后悔,因为他永远埋葬了这个女人的父母,把她对他们的记忆打入她心灵深处最黑暗的垃圾堆。
她嘴巴两侧的两条线条更加模糊不清。两个人藏在里面,相似而不同时。一个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皙,很迷人。他的动作充满了击剑手的自信和优雅,他金属般的眼睛是他的利器。在那里,在某个地方,有某种爱,但是当他的手术刀起作用时,医生能感觉到它的腐败。这是一件转瞬即逝的事情,而且是非常片面的。它的痕迹被抹去。
嘴的另一边的线条也属于一个男人。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男人的前景。有那么一会儿,医生几乎可以想象他看到那女人的肚子鼓了起来,听到了肚子里孩子的心跳。但是没有。但这从未发生过。这个男人的最后一件纪念品在它诞生之前就死了,同时也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了一些痕迹。她一个人把它埋了,没有告诉任何人。医生现在同样把它埋葬。
几个小时过去了,记忆同时逝去。医生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深埋,抹去了那女人脸上一辈子的痕迹,如果不是从她的灵魂上抹去的话。她那憔悴的面容现在看来几乎是平静的了。几近年轻。医生有那么一会儿很想就此打住。她现在有机会重新开始生活,摆脱过去不值得拥有的伤疤。他可以就此打住。
但这不是问心无愧。她也许已经从过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但她仍然是人类。对她来说,所有的未来都将是更多的伤疤,更多的不变。他不得不走得更远。以所有的方式。
医生叹了口气,拔出了他的第二大的注射器。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才得到了里面微微冒泡的液体。当它还在注射器里的时候,它像水一样清澈,但是当医生把它注射到这个女人的脖子后面的时候,它周围的皮肤变得像焦油一样黑。这块污迹开始迅速扩散,使她为医生知道必须为将做的事做好准备。
他拿着手术刀,开始去除她的身份。
他从他认为最简单的开始,或者至少从那个女人最不简单的开始。首先是意识形态和信仰。对他的一些病人来说,移除这些东西的过程可能是一件既费力又耗时的事情,但这位女士的生活方式似乎让她没有多少时间去担心这些东西。驱逐他们是微不足道的胜利。她那营养不良的好奇心,以及她那渴望已久的干枯的躯壳,也随着这些东西一起消失了。
医生不禁注意到那位女士缺乏抵抗力。这并非闻所未闻,但却是罕见的。她的生活一定是…不。他不会再考虑这件事了。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这证实了他的做法是正确的。
他坚持不懈,去做更困难的事情。他不能完全消除她的智力,因为她需要一些智力才能继续发挥作用,但他尽可能地消除了她的智力。他深知它的负担,不得不这样做。她的伤很尖锐,尽管受到了虐待,但医生在切割时必须非常小心。随之而来的是她身份的其他部分——她对食物和时尚的品味,她喜欢的和她鄙视的气味,她对古典音乐的秘密热爱,她古怪的爱国主义和她对绿色无法解释的仇恨。随着伤口越深,他移除的东西也越深。她的性别认同,她的性取向,她的道德观。又过了几个小时的分娩和十几支空注射器,这个女人曾经的内心世界已荡然无存。她现在是一块空白的石板,只有她的身体造就了她。
这也需要修正。有一段时间,医生认为以前的治疗足以预防未来所有的疼痛。然而,他学到了不同的东西。人们不需要了解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就可以憎恨他们。伤害他们。为了让她真正自由,手术的最后一步必须完成。医生从塑料托盘上取下了这个小型电子设备,并把它的电极连接到这位女士瘦弱的手臂上。
然后他开始擦拭她的身体。
当他把她的皮肤、头发和眼睛的颜色移开时,这个装置嗡嗡作响。当他画出她的鼻子、腿和头发的形状时,嗡嗡声更大了。处理骨头和扭曲她的身高,体重和形状,他认为至少侵入(他还没有完善这个程序的一部分),最后他重新安排她的内脏,去除那些可能标志她属于一个性别或另一个的器官。他拿走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以及她可能拥有的一切潜能。他一点一点地剥夺了她的人性。
当他做完时,他把它叫醒了。现在从手术床上爬起来的那只动物,在医生看来,是一个很高的东西。它的皮肤是一种模糊的亮灰,它的眼睛同样如此。它的身体都是直线和直角,就像用尺子测量的那样精确。它的嘴是一条细线,当它好奇地看着周围时,这条线就张开了,随后医生张开嘴。
“你好。”
“你觉得怎么样?”
“你……?”
医生抑制住了想揪他头发的冲动。”你。你所感知到的自己。”
“我……我……”
“是的,你。你是你。”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经常需要这样的解释。一个不幸的副作用。
“我……感觉什么都没有。我……我没有。”
“是的。”
“我……不觉得疼。”
“没有。”
“我……我痊愈了。”
诅咒。诅咒!又不是这个!
“你没有痊愈!我只是埋葬了你的痛苦,你不明白吗?”
“我痊愈。你把我治好了。”
“不,你这个笨蛋,不!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
“你把我治好了。你就是解药。你就是解药。”
同样的冗长。每次手术后,他们总是说同样的话。这是不能容忍的,是不可原谅的。
“不……不!”
“你就是解药,医生。”
“不!”麻醉师尖叫着,那个曾经是女人的家伙试图拥抱他。“不!”
“谢谢你。”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叫。突然失去了力量,那家伙用胳膊搂住了他。他们感到同样寒冷。
“我不是解药。没有治愈的方法。我不过是个卑微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