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春,有吴郡才俊诸葛恪,避中原烽火,随父瑾渡江,栖身江东,瑾公儒雅,恪承家教,自幼博览群书,才思横溢,乡党皆以神童目之,然江东米珠薪桂,家贫难以继学,恪嗜书如命,犹自困顿,瑾见子愁苦而性孤傲,辱不学者之稚子,常与口舌相争,遂赠路费竹符,令赴建初寺,冀以修心养性。
恪欣然往之,负笈而行,然山深林密,不慎失路,徘徊数日,已无一物果腹,终至一幽谷,见古寺隐林间,了无人烟,遂叩门问,良久,一稚女着僧袍而出,年约十一二三,袍破尘染,而容色清秀,神情冷峻肃穆,虽不苟言笑,却显脱俗之气,女自言名唤优傒,乃寺中孤女,为寺僧拾养,僧众皆下山募化乞食,独己守寺,待月余则归,傒询恪来意,恪示竹符,言求学之事,傒略迟疑,便引恪至一荒舍,令自洁以待居。
恪挥汗如雨,半日而舍净,傒捧食携书至,见舍内焕然,面露嘉许,旋复严肃,诫之曰:“寺中藏经,非外人可窥,需者告傒,傒取予尔,免损佛法典籍。”言罢,见恪连连诺之,燃灯掩门而去。
恪盘膝而坐,秉烛展卷而读,心神俱醉,废寝忘食,旦日,傒携粥至,见恪犹在苦读,饭冷未食,油灯燃尽,怒恪不恤身,若惹风寒,医馆远数十里之遥,一人之力,何以舁之而往,恪笑答曰:“富者何须田,书中自有粟;居者何须楼,书中自有屋。”笑言己志在书中。
傒好奇,夺书观之,然不识一字,书卷颠倒持之而不知,窘态毕露,恪见状,笑而欲教之,以报照拂之恩,傒大喜,指书而问,恪解疑释惑,遂成师徒,恪既学且教,晨诵典集,午习文字,夜则补袍读书,共读不辍,二人常因书中义理而争,争后又若知音相逢,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傒颖悟绝伦,才智不让须眉,恪睡时,傒常通宵自学,月余,已识字近千,与恪论辩,虽不谙世事,却常语出惊人,以新奇之见,令恪叹服:“此女才智过人,吾师之位恐不保矣!”
然恪亦有难言,傒于男女之防不甚了了,不解女仪,时欲与恪亲近,欲执恪手,恪以礼法相拒,傒则笑言天寒,以体弱为辞,恪无奈从之。
一日,傒言寺中粮尽,虽寺田犹有蔬圃之利,然望恪代己下山,授之钱数铢,指示路径,欲遣恪购米,恪遵命而行,至山下村市购得米面,宿居客栈,店主讶恪幼龄远行,询其故,恪告以求学建初之事,特为寺中采买食馔耳,店主大惊,言建初寺远在建业,百里之遥,山中唯余古寺一座,荒废数十载,寂寥无声,猎户亦不至此,何以人居乎?
恪疑之,次日急返,见傒于寺门拾卵,为山鸡所追,遂救之,本欲问询之事,皆忘脑后,夜读时,恪询书房藏书之事,欲随傒共往以观书,傒色变而拒,恪疑窦顿生,子时,恪潜至书房,见门扉紧闭,蛛网尘封,推之,声刺耳欲坠,入内则四壁萧然,无一书卷可寻,唯闻鼠啮朽木之声,恪惊而出,回视见傒立门扉,神色惶惶,似有惧意,恪即厉声诘之曰:“所阅之书,取自何处?寺中僧人,何以未归?”且道己下山时,客栈所闻之事。
傒神色惶恐,遂坦白身世,自言己为弃儿,为父弃居深山,寻得此寺乞食,已数年有余,书卷皆下山借得以慰孤寂,言谎只为留恪相伴,勿以傒为鬼怪之物,乞恪勿弃,言罢泪下,恪甚悔,揽傒入怀以慰之。
归舍途中,傒伸手欲执,恪允之,然傒手冷如冰,执之愈紧,夜半同枕,恪询傒曰:“傒可愿随吾下山?吾将禀家父,为傒谋一善职,免却此间清寒之苦。”傒闻言,笑答曰:“傒爱此间清幽,尘嚣非傒所愿,若有心,可资香火,重建古刹,傒则可为女主持,亦不失为乐土。”言罢,二人笑语连连,共话风月,手执手间,不觉梦入周公。
自此,二人常伴书卷,吟诗作对,情意渐浓,恪屡为傒下山,采买所需,傒则远赴邻镇,借阅典籍,时而山中窃卵,共品粗茶淡饭,乐在其中,悠然自得。
月余,冬意渐浓,寒气逼人,恪于旧村难觅冬衣柴薪等物以御寒,思及傒借书之镇,或有所获,遂与傒共议,傒阻之,言寺中财资有限,衣物尚有数余,炭火犹能寺外樵采,无须远赴,然恪睹傒手胀紫,于心不忍,乃诈言往村中购米面,实则暗携盘缠,独自下山,赴镇以求所需。
至镇,恪速购冬衣炭火,归途闻官府缉盗之事,言有一贼影潜行,屡入左辅都尉之府,行窃之事,颇为胆大,然其不取金银,唯嗜藏书,踪迹难觅,都尉怒而悬赏,恪忆及寺中所读,知书卷珍贵,且镇中富贵者唯都尉一户,心生疑虑。
归寺,恪述所见闻,傒惊怒交加,谓恪独赴远镇,令傒忧心已甚,复妄加猜疑于己,斥恪妄言,恪问书卷何来,傒支吾以对,终不能答,傒固言镇中失书之事,非己所为,亦非窃贼之流,恪询傒下山所务,及缘何未尝亲见下山之行,傒则嗫嚅难答,恪乃引经据典,以圣贤之语劝傒行正道,为君子,傒闻之,羞愤交加,遂逐恪出僧舍,令独寝书房,恪不舍离去,隔门犹诵书声琅琅,不绝于耳。
傒犹含怒意,闻恪诵声木讷,不欲与言,夜色深沉,寒风凛冽,呼啸不已,数时辰后,恪声渐微,气息奄奄,傒启扉而出,见恪昏厥于地,面色苍白,额上滚烫,急揽之入内,安置于榻,衣袂尽湿,乃汗如雨下也,傒执其手,连唤恪名,心乱如麻,手足无措。
数日余,恪醒于山下医馆,医者告之曰:“汝罹温病,幸有女童连夜负之至此,方得保命。”恪询女童所往,医者答曰:“女童遗钱数贯,出门而去,遂无踪迹。”
恪病愈归寺,连唤优傒数声,而无人应,入僧房视之,则所购煤炭衣物皆已失,唯书卷犹整然置于案上,恪遍寻一日,未见傒踪迹,乃束书将行,欲先下山还书于故主。
途中恪遇猎户于山腰,猎户言曰:“此槐树下,常有女童日日坐此,售山鸡野味,以易财物,吾亦猎户,时往购之,尝劝其下山入市,然皆婉拒,今数日未见其踪,不知何故,君识此女童否?抑知其下山耶?”
恪答曰:“未知之也。”遂继行山下,至左辅都尉之府,都尉闻有还书者至,讶然异之,乃亲出迎之,细观所还之书,愈觉奇异,乃告恪曰:“此非吾家所失之书也。”因问恪:“此书何来?”
恪闻之,心绪涣然,携书重返山寺,居月余,优傒之影,却不复得见。
后诸葛恪收敛心性,励志力学,弱冠拜骑都尉,官至左辅都尉,后任丹杨太守,为大将军。
东晋国史官干宝著录《搜神记》有言:吴诸葛恪为丹阳太守,尝出猎,两山之间,有物如小儿,伸手欲引人,恪令伸之,乃引去故地,去故地,即死。既而参佐问其故,以为神明,恪曰:“此事在白泽图内;曰:‘两山之间,其精如小儿,见人,则伸手欲引人,名曰“傒囊”,引去故地,则死。’无谓神明而异之,诸君偶未见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