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racy第一次听说“投影”这个词是在四年前,但他第一次接触“投影”却要更早,要追溯到“4”这个数的几次方年前去。
那一天他坐在电影院里,后方的投影仪将光线射出,一道隐约可见的明亮通道在他头顶出现——
其实那不甚稀奇,其他人自是也不觉得新奇,但Piracy却当真如此。他像是第一次看电影的孩子,左顾右盼,甚至还向着周边的人询问。
“兄弟,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屏幕是这样子的?”他如此问。
外人当是不将此事当回事的。他们糊弄了事地说道:“这是投影啦,用手机搜搜就知道了。”碍于面子,也没有人去问Piracy为什么甚至连电影都没看过——毕竟Piracy看上去至少也有三十多岁了。他耷拉着的金色头发,长着一副亚洲人面孔,眼睛却是橙黄色的;两颊有些微微凹陷,却不是瘦弱,而是身体虚弱的样子。大抵来说,不太熟悉他的人会以为他是个热爱打扮自己的人,以至于染了发还戴了美瞳;但又不怎么爱打扮自己,甚至连头发都不整理。
不过那不是真的,至少他自己知道。
当别人和他提起“投影”这东西的时候,他打了个哆嗦。回到家之后,他还是在哆嗦……抖如筛糠说的大概就是这样。他用毛巾擦拭额头和双层眼袋,又用手指挑开眼皮细细观察,几乎数清了眼球上的每一根血丝。
他打开手机,真的去查了“投影”这个词,因为他甚至不知道这指的是什么——至少不是他曾经认为的意思。白花花的屏幕上显现出一行行字,他没戴眼镜,瞳孔确是难以看清,便将脸贴到了屏幕上去看。
最后他松了一口气。那是一种现代科技产物,甚至不很新了。
退休是这样的,他已经离岗十多年了。如此一来,似乎有所矛盾:怎会有人仅仅十岁、至多也是二十岁就退休?
Piracy已经老了,并不是心理上的老。早在他第一次听说“投影”时,他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有一日晚上,Piracy隔壁住着的那个五十来岁的老爷子到他家来敲门。二人相识时间也已挺长了,大概有五年了。
老大爷拎着一袋东西,透过袋子可以看到里面红彤彤一片,还混着液体。Piracy对此倒是很熟悉,这显然是一条大概成年人手臂长的鲤鱼,只是粗略地砸了头以让它失去活动能力,流了一袋底的血。
Piracy自是不会叫别人“孩子”的,否则世间遍地都是孩子了。他问:“徐大爷,怎么送条鱼来啊?”
“刚钓的,今天运气不错,这么大的鱼有两条。”大爷把袋子放在门口,转身便准备走,边走还边说,“最近多屯点吃的吧,我家冰箱里菜不少倒是暂时不缺,你这买一点吃一点的人还是准备准备吧。”
消息是今天早上传来的,据说是从省里来的消息,竟是含糊其辞地将其称为“大规模气象灾害”,而不是明确地指出那是什么灾害。无论暴雨、台风之类,寻常的报道总是要细说的。
没人在乎这一点,因为省政府这三个字就足够让老百姓们相信这是事实。如果问他们,他们会反问你:难道政府闲的没事就让我们躲着?
——自是没人关心那是什么灾害的。既然他们保证只要呆在家里一段时间不出门就好,那应该是没问题的。
姓徐的邻居关上了大门,传来“轰”的一声震响。不知是那老爷子力壮,还是Piracy敏感,他总是觉得这震响在他耳边萦绕不散。
当日十一点五十九分,随着发条钟指针的最后一声抖动,整座城市变得漆黑一片。人们甚至能看见天上的星光,他们一直以为星星的消失是因为大气污染,现在才知道是因为地上的光抹去了星星的余晖。一座城停电大概是从未发生过的事,但今天它发生了。
外星人入侵地球?球状闪电?还是磁暴?没人知道,因为他们大多是寻常老百姓。甚至于没人关心这一点,因为只有一部分人在这个时间仍在用电,比如台式电脑、手机充电器之类。有些年轻人因一局游戏中途退出而苦恼大叫,也有人因为做了一半的东西没保存而心态爆炸。
但其中有那么一部分人,他们看着自己手上刚刚还满电、现在突然关机的手机陷入了沉思。
“有东西跑出来了。他们要来了。”Piracy看着天空,自言自语道。
Piracy第一次接触投影,是在二百多年前。那时的SCP基金会尚且将他看作一个异常,虽然秉承着三项准则——甚至每天给他专门的吃喝,但他仍然被人们看作异常。
……或许还要追溯到更早的时间之前。或许是十三万多年吧,那时他还站在原始的大地上,从远处观望火堆边的古人。
若是继续向前……他也无法记得清楚,只是记得那大致是在某一个时间段里,一个不属于人类的文明之中。他接触到了一个名词和其所指之物,用如今的话、如今的名词来称之,就是“概念投影”。他不知道这个词后来在基金会之中有没有出现,但他知道这个东西与“模因”是有关的。寻常所说的模因便是“文化传递的基本单位”,如此一来,凡是一个字、一个整体的信息,若是能表达出完整的意思,那都是寻常的模因。
基金会自是不研究这些模因的,否则他们就只是一个专门搞文学的机构了。他们所应付的模因往往是异常的,像是一些不寻常的传递方式和信息形式。显而易见,概念同样被模因所包含。
他还记得当时的某个片段。
一个没有脸、皮肤像是黑暗的人站在远处的阴影里,黑色交汇,以至于他和影子融为一体。他的对面是Piracy,Piracy在发问。
“宇宙的目的是什么?”他问。
“你就算去问‘最后一个人’,他也没法告诉你。”黑色人形从阴影中踏步而出,惨白的光线映照出他的形状,却和在阴影中那时没什么两样。
Piracy摇着头坐下,说:“那就算了。麻烦把点阵图给我吧。”
人形拿出一个方形的板子,板子表面是一层显示屏样的事物,却不通电。它亮着,发出绿色的光,像雷达似的显示出一个个小点。小点像是棋盘上的棋子,虽说都是圆形,却能看出棋子哪些相互垂直、哪些顺着直角的角平分线排列。每个小点都大概有些许直径,不过那直径可以小到忽略不计,只是为了让观察者可以看得清楚。
“越往外,‘点’偏离得就越严重。那么假如我们一直如此顺着x轴延续下去……一直到尽头,那会是什么样呢?”Piracy盯着点阵图,发问道。
人形回头看着他,回答说:“那里的点是混乱的,或者已经变得失去了意义。假如把横轴和纵轴拿掉,就让你顺着原点画线,你画出的直线迟早要远远和一个轴偏离开去。”
“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Piracy敲了敲点阵图,这令点阵图的绿色平面突然变成了红色。
“但是相似性始终存在,不是吗?法尔子在任何点的时空内部都存在,无论它们内部的规律到底和原点有多大差异。还有平均分布的‘伟大力量’,有它们分布的点内时空难道不是与不存在伟大力量的点数量相同的吗?”
红色的屏幕上,点开始向中心聚集,随后拉伸成一条直线。
“神说,人若是坚信某事,那件事便会逐渐向着真实前行。”人形说着无法理解的话,“如果你深信之,那就去做吧。”
Piracy再也想不起那之后的事情了。按逻辑推演,他想象出了自己毅然决然地去做了某件事的情景,却无法知道那是什么事。
而在十三万年前,他再一次接触那东西是在山洞里。他手里提着一把世间绝无仅有的锋利钢刀,另一只手上提着烤得表面略焦的鹿腿,边走边吃。山洞不是很深,最里面有着一些人工雕凿、打磨的痕迹。墙上有一个骷髅头,Piracy拿下了它,将它丢在旁边已经熄灭很久的火堆上。
骷髅头的后面是一个铁柜子。柜子里有一张披萨,尚且温热,上面放着香肠和牛肉,热腾腾的芝士几乎要流出柜子、流到他的嘴里去。他拿起披萨并咬了一口,确实还是那个味道。
那时他发现了这个山洞,每天都要来这里拿披萨。山洞每次都会将物品挪回原位,就连那火堆的余温都会重置,去得快了可能还有细小的火星在其中跳动。但随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过去,Piracy吃腻了披萨,便不再去山洞里了。
后来在山洞边上,多了一块半人高的墓碑,上面刻着“Piracy”之名。他留了一个念想,在自己的墓碑下——因为他相信这世间的物质取决于意识。他没有留下任何事物在坟墓之中,尽管那里刻着他的名字。
他走了一百多年,从亚洲南部走到北部,又向着欧洲走去。飓风袭来、沙尘刮过,大雪有时纷纷而下,他的手指被冻得青紫,便用已经冻得变脆的钢刀把手指切掉,再找个地方用火烤了吃掉。他秉承着“不浪费”的原则,他可以不吃不喝,但他不喜欢饥饿和口渴的感觉。
后来,他到达了欧洲,那儿在莫斯科的境内。在那时候当然是没有莫斯科的。他走了不知多少个春夏秋冬,这一年又是冬天,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便就近找了个山洞歇息。
山洞边立着碑,洞里还是那个熟悉的骷髅头和火堆。Piracy瘫倒在地。
他颤抖着手拿下骷髅头,墙上露出了一个铜柜子,闪着红光。柜子里是一块墨西哥卷饼。
Piracy久违地拿出了那部特制电话,它通体漆黑,屏幕光滑如镜。这部手机已经关机放了五六年了,到现在却还能打开,就像新的一样。
“这次办事会有什么后果?”他问,而电话那头是最近的SCP基金会人员,距离他竟只有一公里。
“……Piracy先生,这就不劳您费心了。此次是有项目收容突破,只不过它所到之处都会断电而已。”
“这玩意儿三十多年前就收在那儿了,是老东西了。这老东西的异常最没用了,怎么能突破收容的?还有一件事,少特么跟我装蒜,那玩意儿明明是会让周边物体的电阻翻好几倍,怎么就变成断电了?”
“先生……您记错了,从很久之前到现在为止,它的异常效应都只是范围性断电而已。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它能让物体的电阻翻倍。”
不知为何,Piracy感觉心中烦躁,他用手紧紧攥住了电话,然后把它丢在床上。他看向远方,漆黑的街道上有一群群人影,不知是异常还是基金会的员工。他们步伐整齐,向着街道的尽头走去。
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一件发生在两百多年前的事情。
当时是21世纪,2101年,而现在是2030年。理所当然地说,那儿比现在要晚——却是不同的。一切开始于黄石火山之下,又起源于黄石火山之下。
Piracy坐在一辆大货车里。车行驶在山道间,时不时来一个大转弯,车内却不甚晃动。他坐在一个只能容纳半人的铁笼里,几乎蜷缩着,全身挤得要命。他隔着栏杆间的缝隙向着对面看去,另一个笼子里装着一个浑身不断燃烧的生物。它好像就是一团活着的火焰,剧烈燃烧却不炙热,至少Piracy没有感到。
他心生一计,便说道:“伙计,能借个火吗?”
于是他如愿以偿,那团火焰一样的生物回过头来,吐出了一条细长的火舌。Piracy伸出牢笼的手被火焰炙烤成了焦炭,他用力一掰便断了开来。生物似乎并无智力,它只是对Piracy发起攻击——却被利用了。他反复利用它的火舌,将身体的半数剥离,掉在地上冒出阵阵青烟。
在那之后,Piracy劫持了货车。在货车司机和那些武装人员察觉到无论如何破坏对方的身体都不能杀死对方之后,他们最后放弃了抵抗——他们甚至眼睁睁地看着被等离子体“光剑”灼烧成一地焦炭的人愣是用脆到无法抓握的手烫瞎了一个人的眼睛。
半截焦炭人从货车驾驶座上爬了下来,身下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还有熟了一半的肠子。
“呼——”
山道上,一辆灰白色的轿车驶过,Piracy隐约间看见了司机惊恐的神情,但他不在乎。他抓着地面缓缓爬行,一路到达了马路边,从围栏下爬了过去,将自己的身子慢慢靠近山壁悬崖。
这里是湖南和重庆的交界地带,那儿是蔓延百里的山脉。一团形状扭曲的焦炭从山崖上垂直落下,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可是有谁在乎呢?那根本就只是一团黑炭而已。
待他恢复视觉的时候,他已经躺在白色的床上了。如他所想,他又回来了,手脚完好无损,还能自由活动。但他清晰地记得有意识时发生的一切。在他掉下去之后,他的“尸体”在山崖下自行重组,却没有足够的能量——这导致他最后只形成了一堆活着的肉,发出阵阵血腥味。那种味道对野生动物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东西吃了下去,总之他的肉块还算比较大,那东西至少撕了一次才完全吞下。这生物带着他走了几十公里,踏遍山川,无数日夜。最后,那个生物不知在哪一天被一头更大的生物杀死了。Piracy尚且没有除了触觉以外的感觉,他自然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的。
对此,他不太觉得意外,因为他早就有过类似的经历。能够被判断为“Piracy”的物体从来不会变成排泄物,所以他从来没有被动物排泄掉,每次都会被动物带着走很长一段距离。二者可算共生,几乎相依为命,他所得到的能量和物质全是由这生物的体内得来的。
这种循环经历了很久,而他对时间也没有什么确切的概念,只是知道那很长。
他觉得自己大概在医院。身下是一张洁白的床,柔软而朴素。天花板上挂着带轨道的钩子,能在一条直线上移动,便于移动输液瓶。远处的墙上有一扇窗户,绿色的植被若隐若现,窗帘被微风吹动,令阳光洒入房间。
但很快他就改变了这种想当然的观点。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遇到了不同的人和物,却没有正常的。研究员几乎整日忙于工作,虽然个个智商顶尖却几乎不会沟通;安保人员整日在银白色的金属长廊中游走巡逻,麻木得像是机器人。他很快就知道了这里并非什么医院,而是另一个令他恐惧的组织。
——在那之前,他曾经被一个隐居在深山之中的怪异组织抓走。他们拿着现代化的工具和武器,车也都可算是军事级别的。然而,那些东西全都是仿制的,显然并非合法。
可是这里的每一个东西都有它的来历,甚至造得比军事科技还要精致。他曾经在军事基地里看见过一把半成品激光武器,据说可以在几秒内烧穿现代坦克的装甲;而在这里却能看见安装在隐形战斗机上的激光武器,它甚至可以精确地打击太空中的物体,更不必说烧穿装甲之类了。
生活了一个月之后,Piracy意识到这里还是有些人不麻木的。他认识了一个代号叫天狼星-黎明的家伙,据说是这儿的“老板”或者“管理员”。他举止优雅,带着一种绅士的气质,待人友善,眉目之中也尽是温和,自不必提他那人畜无害的面庞了。
“或许也是‘相似性’的造物吧。同样是投影,却有不同的形式所在。”他如此想。
然后,他发现他错了。有一天他从床上醒来,却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冰冷的铁床上,身上一丝不挂。那个叫黎明的人就站在他的右边,同样一脸温和,并且轻声说道:“你醒啦,早上好啊。”
Piracy想动,身体却是麻木的。那人此刻的微笑虽和平常并无不同,却是那么诡异,那么瘆人。他左手拿着手术刀,右手拿着红色的笔,在Piracy的肩膀和脚腕上各画了一个叉。画完之后,他又捡起旁边的面罩戴上,正脸只留一条竖着的细缝,似乎是为了防止血溅到脸上。
手起刀落,那把细小的手术刀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把砍刀。Piracy目眦欲裂,却仍然叫不出声来。他的肩膀被剜去,然后是脚腕。接着,他的手腕被那人用手术刀切了开来,顿时血流如注。
就这么放血放了一整天,地上已经被鲜血铺平,Piracy仍然活着。
天狼星-黎明再次从大门走了进来,他手上拿着一根针管。在那之后的事情Piracy大抵是不知了,他只是看见自己的手、脚被切了下来放在自己身上,又有一团像是内脏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被黎明捧了起来,他隐约能够看得见。最后,他听到天狼星说道:“啊,真是太棒了,居然还没有死。”
过了一晚上,他被人抬走了,然后装在一个箱子里,似乎是运到了什么机器里。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一台异常机器,能够使生物变异。虽然那是类似电离辐射照射的过程,却不会令生物体最终全身融化,而只是使遗传物质和形体发生变化。尽管如此,就像大多数异常一样,它们的副作用总是致命的。生物体往往不会因癌症死去,而是因为身体无法完成正常的生命活动,要么是内脏错位,要么是直接流血而死。
机器的后方,一坨扭曲得不成样子的红色肉瘤掉在了地上。它的上面只有一只眼睛和一个眼眶,撕裂的嘴巴大口喘息着。满地都是鲜血,而天狼星站在血泊之中,保持着亘古不变的微笑。
“你真的太棒了。”
接着,Piracy被切开、碾碎、撕裂、烹煮、油炸,甚至包成饺子。但他还活着。他被炮轰,被那理论上能够隔着大气层击毁卫星的激光武器打成马蜂窝,甚至泡进浓硫酸之中。他最后甚至只剩下了一堆碳化的碎渣,但他还活着。
在那之后的某一日,他拖着表面碳化得黑漆漆的身体从酸液池中爬了出来。那是因为有人在池子里丢了些有机物,这令他暂时恢复了一点原形。
“你走吧。”他听见天狼星说,“世界要毁灭了。”
Piracy尚且不知那是为什么。他的皮肤重新变回正常颜色之后,他穿上衣服,来到室外,隔着群山向着远方望去——
大水席卷而来。《圣经》中,上帝用淹没世界的洪水摧毁了一切造物,只留下了诺亚和他船上的生物们。他今天终于看见了这一幕,但不知道是不是上帝做了这一切。
洪水淹没了站点,巨浪将山峰遮盖,最后就连山尖都消失了。城市早已消失,数以亿计的人们死在了大洪水之中。
而洪水还在继续。它是某种不断自我复制的异常,尽管这种自我复制需要消耗能量和物质。它只用了短短一天的时间就吞噬了全球的所有水,甚至从地层之中榨出了氢元素和氧元素,硬是将水变得比原先更多。它势不可挡地将人类所骄傲的一切踩在脚下。
Piracy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漂在大海上。这里没有鱼和鸟,只有他一个人。他浸泡在水中的身体不断脱水又不断膨胀,那个异常最后甚至放弃了继续榨取他的水。
他漫无目的地游,直到他听到了某种呼唤声。那声音来自天空或海底,但他确实听见了。他立即就知道了——这是模因,而不是真的声音。
顺着声音的方向,他一路向着海底游去。
Piracy摇了摇头,尝试忘记那段痛苦的回忆,他就真的忘掉了。这一切好像只是一瞬间的虚妄,并没有对他的心理造成何种影响。他看向窗外,却有一排形状怪异的黑影站在远处的路灯下。
这个能够使电器失灵的异常只是一种生物。它们除了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常性质之外,所有的构造都和普通生物一样。它们或许是一类多种特征的奇美拉,或许是某种未曾发现的生物变体,总之它们是可以死去的。如果一个人想要在这群生物面前自卫,他就只需要一把子弹够多的手枪而已。
但在中国,那显然是不可能的。面对这些足有一米高的四脚掠食动物,即使是管制刀具都不太有用。怪物趁着夜色撞开了居民楼的玻璃,有些高层幸免于难,而大多数矮些的楼房几乎在几分钟内就没了生息。怪物们匍匐在地,用三角形的头颅敲击着已经断掉的人类脖颈,时不时张开头颅撕下一块血肉。
摸着黑,一群拿着步枪的武装人员在马路上与生物们交战。它们扑上来,又在枪口火舌之下反退回去,转瞬变成了筛子。奈何生物量十分之多,足足有数千只。就算武器完备、火力全开,仍旧有许多人被怪物杀掉了。
Piracy自是没法逃过这场浩劫。在他思考为什么只是数千只生物就能令单独一个城市断电时,一只怪物突然冲破窗户跳了进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他面无表情,任凭怪物咬断气管和颈椎。当他的脖子以一个明显断掉的角度扭在一边时,怪物认定他已然死去,便开始啃咬起来。
在Piracy的一条胳膊被怪物吃掉之后,他的脑袋复原了,于是他就开始瞪着怪物。怪物没有眼睛,所以没法注意到这一点,直到Piracy一口咬住了怪物三角形的头。它惊恐地尖叫,完全没有想到早已死亡的猎物竟突然活了过来,还开始了反击。趁其不备,Piracy转过身体,狠狠用手肘给了怪物的脖子一下。它的整体形状接近狮子或者豹子,至少有七八十公斤重,Piracy只能靠着苟活的方式跟它打。假如再来几只的话,他就只能静躺着等待救援了。
缠斗了几十分钟,怪物死了。Piracy看着自己缺胳膊少腿的残躯,叹了口气,随后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这光泽……不错啊,新鲜度很重要吧。”他自言自语着,用菜刀摩挲着怪物油黑发亮的毛发,“可能我是第一个吃活异常的人。”
手起刀落,怪物形状奇怪的头掉在了地上,留下一滩殷红的血迹。放了血、解了剖,Piracy从怪物的腰间撕下一块肉,放到了锅里,接着是几块带骨肉。随着水的沸腾,一股香味飘了出来。
当Piracy在享受一锅异常肉汤的时候,有人从窗户的缺口处跳了进来。他穿着制服,戴着头盔,很符合一般人心中“机动特遣队”的样子。不过,Piracy知道,这只是基金会手下的安保人员,因执行任务才换上了这套衣服。
“喔……Piracy博……先生。想不到您在这儿。”武装人员一眼就看见了他。在客厅里,Piracy点着几根蜡烛,用勺子舀起汤里的一块萝卜,手停在了半空。
“你编号多少?算了,先不问那个,累了就过来歇会吧。这边挺安全的。”Piracy只是犹豫了几秒就将勺子上的东西放进了嘴里,顺便还招呼了一下那个安保。
“您在这里吃饭,很容易吸引来异常啊。还有那个窗户是怎么……”安保有些拘谨地问道。
Piracy指着铁锅,说:“刚才有个怪物进来,我跟它打了一架,现在它在这锅里。想不想尝一口?”
“您还真是如他们所说的脑回路清奇。这就不必了,如果您不需要保护的话,那我就先离开了。”安保说。
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席话,Piracy心中的烦躁感又出现了。他想起了同样说过这一句话的人,也同样是那一段记忆。
在大海的深处,Piracy看见了游动的鱼。那些鱼只在那附近游动,但这些鱼显然曾经是生存在浅海的。水深足有万米,它们早就应该被水压变成面皮了。但显然,它们没有,反而还活得好好的。
Piracy的左手先被压扁了。他表情狰狞,但仍然在向着海底进发。远处的“海床”上有一座火山,像个粘在地上的大火盆,里面却漆黑一片、没有火星。深海之中一片漆黑,越往下便越看不清东西。过了很久,他才到达了那座火山的边上。
那儿有一座立在空中的建筑。准确来说,那只是一个类似建筑的轮廓。属于这座建筑的模因怪异无匹,它不断闪烁着发出蓝红交错的光芒,在黑暗中若隐若现。Piracy用保持不了原形的手摸了摸那东西的轮廓,手就穿了过去。
“这是伪黎曼流形。这是黄石火山?”
由空间科技制成的SCP-2000入口将周边的压强完全平衡了,它对外释放出一种不知其原理的力场,从而让周边的水并不和上方一部分的水相连。在这里,水压大抵只有海面以下一米至十米间大小,不足以杀死人类。Piracy一接触到力场就全身膨胀,然后突然在水中爆炸,血液染红了大片海水。
有些依附力场附近低水压环境生存的鱼闻到了血腥味。它们在血污中寻找肉沫,却被一只眼睛给吓得逃跑了。
过了四十多个小时,Piracy又一次恢复了意识。他看向四周,却意识到……自己只剩下了一颗头。他的脖颈断面平放在砧板上,旁边平放着一把菜刀。远处的地面上摆着一个铁桶,桶壁上有血,桶里装着还很新鲜的人类四肢和内脏。
他隐约听到有什么声音。
“你真的打算吃?这是第五个没完全脱水的人了。”
“一切为利益,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你不吃?不吃那我也没办法,等你死了我会帮你收尸的。”
“仓库里还有点烂肉,完全杀菌再用仪器去毒也不是不能吃!咱这二十多年都挺过来了,你还怕什么?”
“有新鲜的就利用一下吧。你忘了吗?咱们有解决朊病毒的方法,根本没问题,就连脑子都可以吃。来吧……”
经过逻辑推理和断断续续的语句拼接,Piracy大致听到了这样一席话。或许原本他们不是以这样的文字内容说出来的,但意思基本相近。他不打算深究,便呆在原地,闭上眼睛,直到脚步声由远及近地缓缓而来。
“噌!”的一声,金属表面迅速从木板上划过,发出由低至高的声响。Piracy没有睁眼,只感觉额头冰凉一瞬,头骨上方被一刀劈开。那人又多次挥刀,Piracy只感觉头痛得要失去意识,奈何他做不到。许久许久,直至他真的断成了两半。趁那人离开,他睁开眼睛,竟然和自己双目相对。
他又一次回到了曾经的实验室里。他被用沸水煮熟,又一次被吃下。只是在之前,他即使变成了饺子馅也仍然是用来喂狗的,此次吃下他的却是两个活生生的人——一男一女,同时是一老一少。那个年长的男人用牙齿狠狠撕扯Piracy的皮肉,而女人则是几乎不想动筷,却因饥饿的痛苦无法控制自己。
“求求你,别再这样了……我虽然知道很恶心,但是我却抑制不住想往下咽……”
有一天,他在垃圾桶里听到了这些话。这里无疑是SCP-2000设施的内部,那儿有足以容纳一万人的居住区,也必然有着足够这一万人吃上起码几十年的食物和水。但显然,这儿现在什么都没有,这里死气沉沉。
他残留的头骨被男人丢进垃圾桶里,现在已然有了新的五官,但四面封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嗅垃圾桶里的臭味,以及听从外面传来的声音。垃圾桶里没有半点虫子之类的东西,只有少许霉菌,这些霉菌提供给他少许有机物,令他的身体还能够继续重建。只是,他不知道这还能维持多久。
他知道那个女人很痛苦,但不得不这样做。他也知道那个男人恐怕也是如此。只是,二人的心态截然不同,一个还保留着半数的感性,而另一个已经将自己的感性一面收了起来,只对“朋友”开放。
直至有一天,一只手打开了垃圾桶。白色的灯光从天而降,映照出了一双满是血丝的双眼,以及几根垂下的漆黑发丝。
是的——直至最后,他都不知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他不顾女人惊恐的眼神,从桶里撑起身子,又拍掉身上残留的霉菌,环顾四周,却只看见远处的地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男人。他的头上全是血,一把刀插在他的胸口上,鲜血甚至已经干涸。
女人开始大口喘息,并且瘫倒在地。她穿着基金会的女式研究员制服,左侧胸口上挂着牌子,就连字都磨得看不清了。Piracy呆愣愣地看着她,也意识到了另一点——他现在只有上半身,而且上半身也只到肋骨部分。
“你是……82站的那个用来做实验的红型?”女研究员突然指着他说。
命运是如此奇妙。以干瘪残躯在海上漂泊了二十多年的Piracy遇到了曾经的救“命”恩人。至少,他是如此认为的——Piracy是一个唯心主义者,他相信神明和命运。他觉得自己或许就是那个传说中不死的吸血鬼,被上帝诅咒而无法死去,以生灵之血苟活于世。
于是,只有上半身的Piracy就穿上了那个男人的衣服,开始与她交谈。女人很多次想尝试将男人的尸体给Piracy恢复用,却被Piracy反复拒绝。他说:“如果能的话,我最好去外面抓鱼吃,我就是死也不会吃人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知多久。随着时间的推移,Piracy的身体质量还在不断增加,或许是微生物尸体在身上堆积的缘故。平时,他就和女研究员交谈,交流一些他曾知道、曾不知道的事情。
“你真不一样。我有幸见到过的两个‘再生者’如果被泡进酸液池里就必死无疑,你反而还好得很……”女人的声音很细小,从不敢略大些声响,也不知是为何。
“这是SCP-2000吧。世界已经毁灭了,难道没办法启动它吗?”Piracy问。
“我不会,怕弄坏 。”她说。
女研究员同样来自Site-CN-82。她是模因部高级研究员,也是这世间或许剩下的唯一人类。在远处的另一个房间里摆着一排能够批量产出人类的机械。同时,还有一些能够将整个地球全面重构的大型机械,以及一台液态氟化钍反应堆。Piracy在那之后每天都尝试启动这台巨大的机器,但每次都没能成功。
“你听说过‘概念投影’吗?就是关于事物本质的东西。这是我在之前和其他站点的研究员一起研究的项目。”
有一天,Piracy正在摸索那台机器的启动方法时,女人说道。他回头看向女人,问道:“那是什么东西?我还真没听过。”
“首先要引入一个概念,那就是四-二维多元体,这是对多元宇宙、多元现实的总称。因为宇宙是对所有时间和空间的统称,因此在宇宙‘外部’并没有时间存在。因此,宇宙在多元体中表现为奇点,在内部表现为庞大乃至无限大的时空。因为宇宙很多,根据这个学说的模型就建立了一种叫‘点阵图’的东西,不过也同样是抽象成的,跟时间线之类的差不多。”
这激发了Piracy的某种记忆,但他记得不太清了。他问:“那前面的‘四’是什么意思?”
“因为已知的宇宙都是三维的,容纳三维宇宙的概念性集合理论上算是四维的。”
女研究员似乎比平常有了些精神,那或许是对于知识的骄傲之情。她继续讲,一直讲,滔滔不绝——
“这个多元体虽然向多个方向无限延伸,但它必然有一个原点,我们称之为‘光源’。这个光源将模因向着各个方向散射出去,就像投影一样——如果你不给它一个平面作为光线最终到达的地方,你就永远看不见投影仪到底投影了什么。而光传得越远,原来宇宙的信息就越模糊,就连细节都模糊到了一块。”
“听起来不像科学……像意识流,很唯心啊。”
“这也是其中之一。大多数宇宙是完全唯物的,乃至于其中连量子力学都不存在。微观粒子和宏观物体的运动规律完全一致,也不存在概率、观测之类有些哲学性质的东西。而同时,又有‘微唯心’宇宙,那些宇宙里存在着量子力学,也提高了他们在理论上能够实现的技术上限,那里同时还存在着一些奇术。而我们所在的是‘唯心’宇宙,尽管这里有着符合唯物的一切,却处处呈现着好似意识决定物质的状态。”
“但是……事实上,其实都是物质决定了意识,不是吗?”
“是的。意识的建立来源于EVE粒子,而实际上,EVE粒子也是物质的一种。无论什么东西,它们总是唯物的。唯物主义是真理。”
Piracy却不这样认为。他对自己说道:“或许如果真的有神明,祂们有意创造了这一切。”这正如人无法动摇他人的信念一般,或者并非无计可施,而是难上加难。人们总有方法说服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莫去打扰。
他想起了曾经,想起了这个概念在过去的名字。他知道了……
“概念投影不只是属于宇宙的。它令万事万物、相关的概念有着相似性。同时,地球的重启同样会伴随这种事情。据说机械降神启动后,它会首先炸毁地球,然后通过某种方式令残骸开始高速自转,从而产生一个新世界。因相对论效应,地球上的时间流速比机械降神内部快上无数倍,只用上几年就完成了地表的重建。当然,说不定还有别的方法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无论2000是怎么重启人类文明的,我现在知道了另一种方法。”他说,并且将自己的最终想法告诉了女研究员。
“哈哈……那您真是脑回路清奇。”研究员说。
不知在多少年以后,当控制室中只剩下了一具骷髅和一个人的时候,随着大地深处的一阵轰鸣声,机械降神启动了。
许久之后,黑暗褪去,城市恢复了光明。当Piracy终于结束了回忆,他用拳头敲了敲太阳穴,便再次忘记了这一切。不知怎地,他的左眼有一行泪流下。
人事档案:Piracy
介绍:Piracy是一名起源未知的“不死者”或“灰-红型”。该人员在过去长达至少五百年的时间里多次患有各类脑部疾病,包括但不限于阿尔茨海默症、脑血栓、脑出血、朊病毒感染和脑部寄生虫感染等。这使该人员的记忆总是不连续。
Piracy常常想要丢下自己的投影,因为凡是这世间存在着他的概念投影,他就无法死去。他的投影折射到每个细胞、每个原子乃至更小的基本粒子上——只要这些投影所照射到的事物还存在,他就会再一次回来。尽管,他并不想继续下去。
大街上空旷一片,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在曙光下,一张来自记忆深处的面孔逐渐浮现。
“我要走了,而你还要活到什么时候呢?”
“待我庞大的未来,将我庞大的过去粉碎为止。没有多久了,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