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Draven的父亲是个脆弱的人。
Draven一直试图保持低调,主要是因为假如他的父亲哪天发现Draven如此看待他,一定会大发脾气——但那是真的。在Draven出生之时,名为Benjamin Kondraki之人就已行将崩溃、偏执谵妄、寻欢作乐,在深夜里哀鸣着醒来。而许多人将这些视作这位博士比他们强韧的证据。他们议论着他那该死的坚韧,议论他在可怕的功能紊乱中依然保持着高压工作的能力——Draven会对他们的说辞点头称是,却从不发自内心认可。他总把父亲视作一个濒临崩溃的人,因此自从十八九岁起他就意识到:他最好别往父亲那摇摇欲坠的压力之塔上添砖加瓦,以防某一日轰然垮塌。责任无可推卸,魔咒在耳边无休止地萦绕:看好爸爸。看好爸爸。你必须看好他。父亲总是这样:毫不顾忌地放声大笑、一本接一本地写作,伏特加的酒气萦绕周身、为一己之利伏案直彻黎明。父亲,父亲,求您了,去睡吧,而他父亲放声大笑:早得很呢。
某个三月的星期六,他十五岁的那年,在父亲的研究所公寓里,Draven Kondraki从自己的卧室中醒来——他在这里消磨了一生中绝大部分时光——意识到阳光已透过窗帘推门入户。他掀开被子,冲出房间,推开父亲的房门,发现父亲正倒在地上。那一秒他感到心沉到了肚子里,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的恐惧紧紧攫住他,直到他发现父亲仍在呼吸——只是昏迷。手中还攥着一瓶伏特加。
凭借那些数不胜数的经验,Draven用床底的竖板支撑着,以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所有的最大力气,将父亲摆成一个恰好能使他呕吐出来而不至于窒息的半坐姿势。明明如此接近,结果还是遥远,哈,爸爸?很明显,他父亲至少尝试过从书桌挪到床前——钢笔从满是醉酒之人信手涂鸦的厚重手稿中掉落下来,椅子被推至后侧,一个空威士忌酒瓶和丢在烟灰缸里的烟头被弃置在磨损过度的电灯旁。Draven向父亲手中紧攥的东西投去厌烦的一瞥,毫不惊讶地发现那是一瓶伏特加。烈性、廉价、挂着灰色小标签,每一次父亲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当父亲渴求一场无梦的昏睡时,饮酒势在必行。
他度过了艰难的一夜,可Draven并不为他感到难过。他们总在循环往复地做着同样的事。某些清晨父亲无力睁开双眼,而他会故意将他丢在这里,宁愿漫无目的地游荡,也不愿冲进父亲的卧室,去看看他唯一的家人是否已在夜晚的纵情狂饮后一命呜呼。至少那时,他仍可以逃避,假装那个人只是睡着,而非正在经受体内大量酒精带来的可怖折磨。只不过是,睡得比平日艰难一些。
突然,父亲的胸腔猛地一震。那一刻Draven回过神来,觉得他会呕吐;然而并非如此,Ben骤然睁眼,喘着粗气,本能地向他留在书桌上的那把已经上膛的枪伸出手。有时候,当这对父子跳起这支滑稽的双人舞时,事情就会变成这样:父亲在自己儿子身边伸手掏枪,而Draven唯一的本能仅仅是——当这个庞大笨重的波兰籍人沉溺于创伤应激状态下的噩梦闪回时,他还能怎么应付——尽可能安静而快速地逃离这间屋子,丢下这架沉重不堪的老旧机器自己找回自己的轴承。理想状况,是吗?不。这一切会突然转变吗?同样不。
这一次,父亲看见了他,身体朝着他的方向倾去,伸出因酗酒而颤抖不已的手试图抓住他。Draven向后退了小小一步,看着他的父亲笨拙地跌落在地。
“爸爸,”他开口,就像他一直以来重复的那样(起码一个月就有数次),“您真的不能再这样放纵下去了。”
二十五岁时,他站在父亲的办公室里,父子二人依旧跳着那支滑稽双人舞。不同之处是现在父亲的发丝愈发银白,看起来似乎更加脆弱而易于摧折,红色标签的波旁酒取代了银色标签的伏特加,而Draven身上是特遣队那套全副武装的战术装备。这一回他穿着防弹背心,因此可以毫无恐惧地跪在父亲身边。他再一次开口:“父亲,您真的不能再这样放纵下去了。”
父亲看着他。父亲的双眼红肿充血,未经梳洗的长长黑发暗淡无光。他大笑起来。Draven并未展露笑意。波旁酒总能让父亲开开心心。
“哦,天哪,Draven——”老Kondraki咕哝着。他唯一的直系亲属用胳膊夹着他将他扶起,再让他相对轻松地坐稳;他儿子最初害怕他噎死在自己的呕吐物里,这份恐惧伴随年岁日益增长,因为父亲的饮酒习惯越发糟糕。他从没想过居然还能更糟。父亲仍在轻微地咯咯发笑,Draven从没在他清醒时听他这样笑过。Draven能感觉到父亲的骨头在那件穿旧的哥伦比亚运动衫下硌着他,于是回忆起自己曾听到的说法:酗酒更易伤害体重较轻的人。他无法抑制地想着,如今他的父亲如何凭着一日半餐吊住性命,又如何任由伏特加把他恐惧的这一切变成永不止息的恶性循环。Draven战栗着。
“这一点也不好笑。”他确认父亲能靠着书桌坐稳后,就在坚硬的瓷砖地面上盘腿坐下,严肃地开口,“我是认真的。这样真的对您不好。”
“天哪,看看你!”Ben爆发出一阵大笑。“瞧瞧你!瞧瞧这个——操,在傻逼海军陆战队里待了几年不得了了是吧,兔崽子——”父亲一把抓住他左肩头上的凯夫拉,强调自己话里的重点。Draven抓住他的手腕,激动地推开了他。
“爸,我是认真的。”
父亲爆发出更剧烈的狂笑。Draven转过目光,盯着自己的脚。
“您上一次吃饭是在什么时候?”
父亲没有回答,仍在纵声大笑。
“爸爸!”Draven不喜欢对着他的父亲大声说话,但他非得这样不可。那人总是使他怒不可遏。
老Kondraki喘息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日他妈的……操,小鬼,这很重要吗?”
Draven俯下身去,用腋窝夹着父亲的胳膊,带着怒气将他一把拽起。父亲大声咒骂,挣扎着试图站稳,而后被儿子半拖半拽着扔到屋子角落里的一张绿色塑料帆布床上。Draven仍在愤怒于他方才所说的话,所以当父亲再次大笑起来时,他不得不尽力压抑住胸中涌起的强烈冲动——给他狠狠来上一巴掌,抓着他死命摇晃,冲着他尖叫我害怕哪天再看见你这幅鬼样可我再也没法把你弄醒 ——觉得眼下还是把注意力集中于“脱掉他的鞋子”比较好。
“是啊。”他咬紧牙关,含糊不清地低声道,“是啊,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您没把自己饿死。”
父亲跌回床上,仍在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房门咔哒一声开了。
那一秒钟里,Draven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撞见正在行什么苟且之事——他害怕如今的父亲会被什么人看到。或许。考虑到其他人通常在各种乱七八糟的情况下看见他父亲,这还真是讽刺——他刚刚把手指从打结的鞋带里抽出,同时他的父亲以醉鬼的腔调大声喊叫起来:“James!” 这声音把刚刚走进门关的Draven的男友吓了一跳。“见鬼,你来得正好!他打算哄我去睡觉,很显然嘛,毕竟我是坨无能的臭狗屎——”
Draven脱掉父亲左脚的鞋子,回过头去。
James是个比他稍矮一点的男人,下颔的胡须刮得干净整洁,留着一头短发,面颊上带着富有同情心的关切笑容,对Draven而言是种最致命的吸引力。正是这份吸引力,促使着Draven不由自主地站在他实验室门口傻等,甚至以警卫戒备的名义乘上B侧电梯,以期能在下午三点准时到达南翼化学实验室门口,在那里他可以看到那个身着白大褂、揣着电子显微镜的人的一举一动:把厚厚的镜片推上鼻梁,发表又一篇论文,抑或身着隔离制服工作。他很少能得偿所愿。是他的眼光太低吗?或许真会有人如此认为;毕竟James是个升迁无望的研究员,再加上他那极度内向的性格。然而这依然是Draven人生中第一次为引起某人的注意而绞尽脑汁,最后甚至发展到了令人尴尬的地步。他的父亲看穿了他的心事,还肆无忌惮地嘲笑他,直到他威胁着要拿球砸他才把他赶走。而两年之后的今天,James已经成了他的男友。这在Draven看来无疑是个奇迹:当你苦于无望的恋情而向某个你配不上的人告白时,居然得到了出人意料的惊喜答复,因为一直以来他也觉得你英挺帅气。他们之间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Draven与男友眼神相接,冲他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父亲的左脚鞋子戏剧性地落到了地上。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喝醉了,就像往常一样;可能已经死去,亦如往常一样。他厌倦了这见鬼的不断重复上映的一幕。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在James面前重复那些出自父亲之口的粗野话语,面前摆着来自凌晨一点的自助餐厅的冰冷食物。James穿着他的实验室制服,听着身着战术背心的Draven愤怒地斥责自己的父亲。他究竟有多么需要帮助?若是他在深夜里受伤或是发病却无人能找到他,这又该是什么感受?要是他死了呢?James,要是他死了呢?
James收到他的暗示,关上了身后的门。与此同时Ben开始呻吟,再次放声大笑。
“James……操他妈的……James!”
他的男友转身看向帆布床。Draven再次向他投去目光,眼神里写着:不管他说了什么胡话都不是故意的,我很抱歉。他再次试图脱下第二只鞋。老Kondraki懒洋洋地举起一只手,指向满是纸屑的书桌。
“你能把那边那只瓶子拿给我吗?”
“嗯……我认为您今晚已经喝得够多了,主任。”James的发音低沉而吐字清晰,Draven只听过他在实验室陈述发言时这么说话,而此刻他面对的是男友那正在一场宿醉后痛苦不堪的酒鬼父亲。
“主任……”Kondraki以尖锐的语调嘲讽地念出这个词,很快又爆发出一阵大笑。Draven脱下他右脚的胶底鞋扔到地上,朝自家男友投去饱含歉意的眼神。不过仅仅他们在一起的两年时间里,James也曾无数次——天知道有多少次——见过他的父亲,已经见惯于他醉酒后的辱骂和漫谈。James慢腾腾地走到办公桌前,在一堆咖啡杯中翻找出一个较为完好的杯子,然后拎着它去了走廊。Draven站了起来,走到床前。
“过来,坐起来。”他知道自己没法处理妥善,但已经把一只手臂放在父亲的肩膀下,以一个“尽可能不让人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的姿势把父亲向上拉起一半,再把枕头塞到他肩膀下面。父亲不在意他如何处置自己,只是自顾自地咯咯发笑。Draven轻轻地抓着父亲厚重眼镜的两边,把它从他脸上拉下来,再折叠好布满裂缝的镜架,放在帆布床旁的床头柜上。从他父亲离办公桌的距离和手机的字体大小来看,他需要一架新的眼镜;近年来他对太多事置之不理,这是其中的又一件。
然而你还是有时间写作,Draven想。他盯着书桌上那样显然不是文件的东西:一本螺旋装订的笔记本,上面满是手写字迹,其中某些尤为混乱的笔迹如实反映了作者的清醒程度。他的父亲始终在进行写作这一工作,采用英语或是波兰语,书籍的类型、长度、保密程度不等,有些最终焚毁,有些会被发表。在过去的三四年里他没有发表任何东西,而Draven可以想象这是为什么。当作者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时,编辑很难同他交流。
“Ben。”James回来了,从正跪在小床边的Draven肩膀后递来一个杯子。“喝吧。”
“你最好给我来杯伏特加。”Kondraki咆哮道,情绪急转直下。Draven感激地朝James点点头,去走廊尽头用饮水机倒了一杯水,回来把父亲的手按在杯上。
“拿好,”Draven的语气冷漠而生硬,“快喝。”
“他今晚喝了什么?”James向他低语,身子微微前倾;Draven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手,把他推了回去。如果他父亲打算泼谁一脸水,他宁愿倒霉的是自己。
“至少有波本威士忌,我猜。”Draven嘀咕道。Kondraki的手指本能地摩挲着杯身。
“今晚很辛苦吧?”
“哪天不辛苦?”Draven回答他,语气几近无助。
父亲厌恶地盯着咖啡杯。
“……这不是伏特加,孩子们,”他讥讽道,“我倒宁愿喝咖啡。”
“我认为您哪种都不需要,爸爸。”Draven说。
“那我得给你上节宝贵的人生之课,要学会在各种奇奇怪怪的时候煮咖啡。”
“是啊,我知道。”Draven厌烦地说,“但您真该好好睡会儿了。”
他的父亲脾气暴躁,从不比一个孩子高明多少,所以有一秒钟里Draven害怕他会狠狠扔开那个杯子,但他只是将它举到唇边,鄙夷地张口啜饮。James松了一口气;他轻轻地碰了碰自家男友的肩膀,低声告诉他, 请不要再长篇大论地告诉他该怎么照顾自己了,毕竟你知道他听不进去,况且这也无助于他的睡眠, Draven绝望地看着他。 我还能怎么办,就让他这样一天天把自己糟蹋下去吗?
父亲喝完了水,打算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但他没能放好,反而把杯子撞到一边;他的儿子把它从他手里拿走,放在父亲原本想放的地方。
“我的眼镜掉了。”父亲说。Draven疲倦地笑了笑。
“您真该睡一会儿了。”
他父亲滑稽地转动着眼珠,重重靠在枕头上。
“行啊,行。”他气呼呼地说着,摸索着把羊毛毯子扔到床的一边。Draven站了起来,阻止了他。
“爸,”他说,“那件夹克衫。”
“什么?”
“您的夹克衫——这儿。”Draven叹息着,解开旧羊毛运动衫的拉链。他的哥伦比亚夹克依然是Draven小时候见过的那一件,原本的深绿色已经渐渐褪去。现在它再也不合身了;他的父亲在他母亲离开之前就已失去了很多事物,体重尤甚。糟糕的生活方式——例如酗酒——就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他自己没法灵巧地取下这件衣物,于是父子二人合力笨拙地脱下它。Draven把这件破旧的绿色衣物夹在一只胳膊下,再扔到床尾。James注视着这支滑稽的双人舞,心中的敬畏之情和他第一次见到这场面时别无二致——他们俩都熟悉这些舞步。扔掉鞋子,摘掉眼镜,脱掉夹克,喝水,入眠。回来检查,检查,检查,检查,还是检查。
近来,他们做这些事的次数变多了。
老Kondraki困倦地拉起毯子,当Draven觉得他已准备好入眠后,就摸索着关掉了灯。在这个微妙的家庭仪式上,James感到极不自在,因此他率先踉踉跄跄地走出办公室,向男友的父亲挥手道别。Draven走向门廊,看了看手机显示的时间。10:34。他猜测父亲可能已经不眠不休了几天,所以如果他不被噩梦惊醒,就至少能获得五个小时的安稳歇息。但考虑到他体内的酒精含量,这似乎又不太可能。
“嘿。”
父亲发话了。Draven不想回头,但依然回过头去,叹息着问:“怎么了?”
“……稍微过来一下。”父亲回答。他转头看向James。
“呃,麻烦……在这里等我一分钟。”Draven说。
“你确定吗?”男友的语调充满担忧,鉴于他父亲对暴力的嗜好。Draven点点头。
“我很确定。我马上就回来。”
James也点点头,然后走进了过道。Draven转身,轻轻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怎么了吗?我在这儿。”
父亲在灯下揉着眼睛。灯光映照下的他似乎筋疲力尽。有那么一会儿,Draven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担忧之情,好像今晚有些不同。和以往任何一场滑稽的双人舞都不同。
“……过来一下。”父亲的声音不含半分笑意。Draven坐到床边,打开了灯。
“……怎么了?”他试探着问。
老Kondraki的目光集中于房间的另一端,那里平平无奇。
“你是个非常棒的孩子。”最终他开口了。Draven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说:“您也是位非常棒的父亲。”Ben张开双唇,微微一笑,目光仍然直直越过Draven,不知盯着远处的什么。
“是啊,没错。别放狗屁了。”
“我没有放狗屁。”
他父亲轻轻地摇了摇头,几缕白发在脖颈后面蹭来蹭去。“那个James,”他叹了口气,“他是个好小伙儿。”
Draven迷惑于突然转变的话题,但还是努力跟上他父亲的思维。父亲的语气似乎既饱含关心又满怀宽慰,于某方面而言,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是的。他确实挺好。”
“他会照顾好你的,”父亲坚定地说,“他已经在这么做了,但我的意思是:他会一直照顾好你的。明白吗?”
“……是啊?”Draven疑惑地肯定道。
“你也要好好照顾他。”
“我是说……”Draven道,“没错。我会尽力的。”
父亲叹了口气,在毯子下面翻了个身。“那就好。”
“……我也试着尽力去照顾您了,您知道的。”他说,“就和我照顾他一样。”
Kondraki点点头,再次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我知道你尽力了,小鬼。”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Draven注视着他的父亲,而父亲凝视着天花板。假如他说此刻他并不担心,那一定是在撒谎。
“你知道,我不介意你和他结婚。我是说,如果你想的话。我完全……完全可以接受你和任何人结婚,或者压根不结婚,懂吗?我不会介意的。”
“您想让我和James结婚吗?”Draven迷惑不解地扬起眉毛,“您就是想说这个吗?”
父亲喘着气,仍然凝望着天花板。“不,不是。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可以接受……任何事情,不管你选择怎样生活。只要你过得开心。我就是这个意思。”
Draven的神情转为忧虑。“爸,我——”
Ben抓住他的手腕,直视着他的眼睛。
“只要你过得开心。好吗?还有……要做个好人。”他的语气非常严肃,他紧紧抓住儿子的手臂。“好吗?”
“——爸——”
“答应我。”
Draven停顿了一下,茫然于父亲话中的真情实感与挽留之意。“……答应什么?”
“……我不知道。总之,不要像我一样,好吗?你觉得如何?”父亲勉强笑了笑,“只要……别和我一样,永远也别。千万不要步我的后尘。我想这就是我要说的了。”
“爸。”Kondraki几乎无法相信他的儿子已经长大了这么多——卷曲的黑发,神似他本人。刮得一丝不苟的胡子。翠绿色的眼睛。印着他名字的战术装备。“……您还好吗?”
他微笑着。
“我很好,Draven。”
“不,我说真的,只要您想,我可以待在这里陪您,或者带您回家过夜,好吗?”他儿子的话语里满是含蓄的关怀,乃至于爱、保护欲、依恋感。假如这话不是说给一个可恶的混蛋听,Kondraki兴许就要感动了。他摇了摇头,低头看着毯子。
“不,不用。我只是累了。”他勉强笑了笑,“可能得怪波本酒吧。”他的儿子一直盯着他,仔细打量着他,神情和他刚出生时相仿。Ben放开了他的手腕。
“你看,已经很迟了。我只是……想说点什么话,大概。”Ben茫然地挥了挥手,再让这只手无力地跌回自己胸前。“只要,别做一个混蛋。就当我给你上了一课吧。”
Draven停顿着,等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但父亲一言不发。他站在黑暗的办公室里,两人身高相仿,他较父亲却更加聪明,更加优秀。Kondraki别无他法。
“好吧,好吧。”Draven把大拇指勾在战术腰带上。“我是说,只要您有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好吗?”
“行吧。”Kondraki轻蔑地挥了挥手。“就像以前……”
“爸,”Draven的语气再次严肃起来,“我爱您。”
Kondraki忍不住笑了。
“是啊,我也爱你,小鬼。”他回答,“永远。”
Draven走到门前,打开门,走廊里的荧光灯照进屋子。Kondraki看向那里,他的儿子站在门口,影子投在地上。
“晚安。”Draven喊道,把手放在旋钮上。他只能看到James站在隐蔽处发短信。此刻他被好好地照顾着。
“晚安,死小鬼。”Kondraki恍惚着回答他。恍如梦境。Draven关上门后,他就是孤身一人了。这个念头旋即无数倍放大:现在他孤身一人了。但他仍在等待。等待,直到他确信他们已经离开,脚步声沿着走廊消失;等待,直到门外空无一人。就是现在。他从床上爬起,检查那把摆在办公桌上的军用手枪。他像往常一样装填弹药,把枪口顶到嘴里;几分之一秒过后,一切归于虚无。
2
Draven发现自己的父亲倒在地上。他来得太早。
他在凌晨一点醒来,套上T恤和牛仔裤,出发去看看他的父亲,脚下那双破旧的运动鞋踩在瓷砖上嘎吱作响。他总要在这段时间去看看父亲——天知道为什么——因为他害怕;因为他想确认那家伙没事,确认自己不用再像从前那样叫个医生上门;因为当他凌晨一点起来放水时,总有个挥之不去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叫嚣:去看看爸爸,去看看爸爸,去看看他。
他没看到本该躺在那张帆布床上的父亲,此时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还很积极——也许父亲只是去浴室呕吐了,他得去看看,确认他有没有摔到地上——随即而来的第二个念头纠正了前者。他看见了父亲倒在地上的尸体。我还来得及救你。他想。他没有开灯。父亲的头颅已经爆裂,但他仍在检查脉搏、再一次检查脉搏、检查一切他能检查的东西。直到查无可查,他开始急救。他跪在一片小小的血泊中,徒劳地将碎裂飞溅开来的脑组织残块拢在手心。身体像一具僵木的机械,只有大脑在不间断地发出同一个指令:救救爸爸,救救爸爸,救救他,把他拼好,像从前每一次一样。但是该拿那些细碎的骨屑和肉块怎么办?他只能颤抖着双手试图把它们拼回原处,动作宛如一个笨拙的酒鬼。它们被凌乱地塞回曾是他父亲后脑勺的地方,残留的组织液在灯下泛着微弱的光泽。救救爸爸,救救爸爸,你不是每次都把他从死神手里拉回来了吗?片骨与碎肉堆得杂乱无章,没有一块能完好地拼回原处。所以他再次检查脉搏,拇指和食指在冰冷的躯体上留下血迹。救救他。没有脉搏,一定是他检查得不够仔细。他把他翻了过来,拼命地摇晃着他。大脑像是短路一般,他甚至记不起心肺复苏的步骤。最后他只能把那具曾被他称作父亲的躯体从斑驳的血迹、飞溅的骨肉中拽出,抱在怀中。救救他,救救他,谁都好,求你了。父亲颅腔里污浊的血流过他的手臂,把衬衫黏在了身上。爸爸。救救爸爸。救救爸爸。这促使着他拿起手机,敲击键盘,打给医疗部门。那些人询问着他怎么了?他开枪自杀了。他在哪里?而他只是重复地念叨着:你们能救救他吗?拜托,能救救他吗?然后另一端传来了声音:对不起。血迹斑斑的手印还残留在屏幕与按键上。救救爸爸,救救爸爸,他会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每一次都安然无恙。他想。凌晨两点,他浑身浴血,坐在医院的候诊室里。这次也一定会的。James看到他的第一眼时,眼泪就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Draven没有落泪,James却在低声啜泣。Draven什么都感觉不到。这一次也一定会平安无事。James在他身边坐下。他的皮肤和衣服上满布即将干涸的血迹。护士在同James讲话。James试图同他说话。James冷静下来,止住了哭泣。他和护士谈起话来,而Draven空洞地注视着手术室的大门。一个小时前,那些人把父亲从这里推了进去。每一次都安然无恙。
两个小时过去了,Draven浑身发抖。James担心地询问,可他几乎没法发出半个音节。James又同医生说话了。然后他问,亲爱的,你手里的是什么?他只说了一个词:爸爸。除此之外他再无只言片语,恐慌、麻木和悲恸几乎要将他溺毙。James倒抽了口气,随即冷静下来,再次和护士交流,然后递给他一个生物危害品包装袋。
“这是什么?”他结结巴巴地问。James在他身旁坐下,以自己的双手拢住他的左手,放到了袋子上。在过去的四个小时里,Draven一直紧握着手中的东西不放,并非出于愤怒,而是出于某种必要。他记不起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渺小得无法与这般庞然大物抗争。
“没关系。我们一起来,好不好?”Draven窘迫而不确定地望向他,但他的男友在他开口前继续说道:“我数三下。一。二。三——”
James的手扣上Draven的手指,用力一拉——食指,小指,中指,无名指,拇指,他死死攥着它们太久,在手心里刻下半月形的血口。在父亲自杀后的几个小时里,他始终绝望地抓着一丛卷曲的白发和头皮,凝固的血液将它们粘在手心。这场景本该十分怪异,但Draven却觉得自己极度麻木,做不出半点反应;他任由自己的男友,那个——在不久后他能清醒地回忆起医院里发生的事情时——为他做了他从未期望过有人能为他做的事情的人,甚至做得还要更多;这一切饱含爱意,出于Draven永远无法想象或是理解的动机;他惊恐麻木地呆坐着,而那个人会亲昵地、小心翼翼地剥去他皮肤上干涸的血渍,让它掉进半透明的红色袋子里;接下来那个人会将剩下的几缕银发从他的伴侣手心凝固的血渍里抽走,把Draven食指和中指间卡着的一小块骨片取出;那个人向盥洗室望去,而后仿佛就有一只上帝之手牵引着Draven走到那里,握着他那沾满血污的手放入温水,以指甲刮去凝结在他男友手上的来自父亲的血渍,试着抚去他指甲缝隙处残留的血污;但它浸透得太深,成了一块擦不去的污色。Draven回过神来,眼睁睁地看着水槽被血色染红,结巴着试图说些什么;他没法理解眼前的事实:他的左手曾死死攥着父亲的头皮、父亲的白发、父亲的血与骨。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James关上了水龙头,而他最后的意识,仅仅支撑着他勉强抓住了他。
3
James。
James在候诊室里握着他的手。James同医生对话。James带他回家。窗外暴风雨正在肆虐,而他正坐在James那辆笨重的绿色Saturn车的副驾上,James的外套正披在他身上,其下是他沾满血迹的衣服与黏糊糊的手臂。他坐立不安,一是因为弄脏了James最心爱的夹克;二是他总觉得还有些什么不对劲,仍有不明之物盘踞不去。不久之后他置身于James的屋子里,James的淋浴室内;事后回想起来就是此刻——当他意识到James在为他洗去赤裸肩膀上残留的血迹时——出窍的魂灵骤然归位,他惊声尖叫。他呆在James家里,James的淋浴花洒下,熟悉的臂膀环绕着他;而他惊恐地叫喊,却不知自己为何出声。James在以他惯有的温和语调说着些什么,他却只想抓住他死命摇晃,冲他大喊:James,它来了,James,James——破碎的言语倾泻而出。
James依然说着些什么,而他凄厉地尖叫着,James,James,我爸爸他——他的胸廓向内凹陷,意志濒临瓦解,肉体与灵魂都经受着前所未有的化学反应。James,James,爸爸他已经——
James扶着他坐下,关上了花洒。James,James,James。一切都消隐无踪,一切都无法企及,唯有唇边的名字切实足以触碰,以及——父亲,父亲。James掬起一捧水淋在他发间,我知道,没事的,会没事的。James说,我在这儿呢。James说,没关系。James说,我们进去换件衣服。他穿着James的衣服,坐在James的床上,最终瘫软于James怀中。那是他唯一的归宿,除此之外再也无处可去。
他会照顾好你的。
James以肩胛骨磨蹭他的背部,喃喃念着些什么;他无法理解那些话语的含义。现在的他麻木而疲倦,所有的精力都在六小时前他发现父亲倒在地上的那一刻起消耗殆尽了。雨滴轻柔地拍打着窗玻璃,黎明即将来临之际,Draven陷入了麻木的沉眠。
4
一幅你父亲的肖像:
(这是一段当你还是个小小婴孩时的回忆)
这是他——你的爸爸。他背对着你,站在办公室的书桌后面。他正用一台座机通话,踱步时总因受限于不长的电话线而不得不走回来。他不停地来回走着,让电话线在手指上绕来绕去,时而说着波兰语,时而换成英语,又变回波兰语。他读的书是那么厚,你因此认定他是你见过最聪明的人。尴尬的是你太小了,没法喊他爸爸,于是他趁机给你拍了好多照片。你是他平生最得意的成就,最钟爱的造物,而你也认为他干着全世界最酷的活儿,和你的妈妈一起。他们总在深夜回家,总告诉你他们爱你。你的爸爸从不喝酒,而是每天就着餐饮服用两粒粉白色的胶囊。那些胶囊来自他公文包里一个有着白色瓶盖的橘黄色小瓶子,处方兼用波兰语和英语写成;你曾将它拿出来大声读给他听,试图得到他的表扬,但你却不被允许以任何方式打开瓶子或是触摸里面的药物。爸爸的存在堪称奇迹。爸爸有时会骂几句脏话,但马上就要你发誓不告诉妈妈。爸爸喜爱阅读与写作,每晚睡前都会为你朗读。爸爸带你去看那些蝴蝶,尽管你早就告诉过它们你的名字,但蝴蝶们依然自顾自地在翅膀上显示出”子代”和“小孩”的字样。爸爸。爸爸。爸爸。世界的中心就是爸爸,一切都和美圆满。在那张书桌背后,你曾看着他站在那里打电话,那年你五岁;还是同一张书桌,同一个位置,他命丧枪口,那年你二十五岁。
爸爸接着电话,又吞下了新的药物。
5
James没有睡。
他注视着男友入睡,没错;在于窗外投射入屋的柔和日光笼罩下,他的胸膛一起一伏,雨滴在肌肤上投下斑驳的暗影。而他无法入睡。他为他们俩都请了假,因为骤然之间,一切都不如24小时前发生的那件事重要了;更重要的是,现在就丢下Draven一人独处还为时过早。同样地,James也爱着Draven的父亲,如同他爱自己的父亲,纵然其中有些磕绊。他又断断续续地哭了几个小时,心境在痛苦、迷茫和对伴侣的焦虑之间徘徊;有那么几次他害怕自己忍不住叫醒Draven,但由于他先前碾碎混进水里的那剂安眠药(在急诊室时医生把它交给了James,嘱咐他让Draven服下)的缘故,Draven始终沉浸在无梦的睡眠中难以唤醒。当时的他——如果不是深陷于惊骇和恐惧中无法自拔,又怎会没注意到自己在一瞬间内被下了药——以颤抖的手掌捧起杯子喝光了水,眼泪顺着苍白黯淡的脸颊流下。他坐在床边,套着James那件印有Pink Floyd标志的T恤和宽松的运动裤,看起来比从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年幼脆弱;当时是凌晨三点,他的指甲缝里依然残留着无法洗去的血污。
所以是James——在清晨六点起床,捧着一杯黑咖啡,凝望着雨滴自厨房窗上滑落——接到了来自Draven母亲的电话。因为当男友的iPhone在厨房流理台上发出振鸣时,他本人已在残酷的迷雾、冰冷的悲恸中艰难地跋涉一夜,此刻仍在另一间房内沉睡不醒。此前James从未为他的男友接过电话,这一次也是如此打算,直到他翻过手机,看见屏幕上的“妈妈”二字,他想象着此时她将有多么担忧,Draven又要在几天之后才能打起精神给她回话。
因此,他接起了电话。
“您好?”
“Draven?”他只在去年见过Draven的母亲一次,希望她还记得他。“是你吗?”
“我是James,”他脱口而出,随即想要纠正自己的错误。“呃,抱歉。我是Draven的男朋友。”
“他还好吗?”她的声音里满是深重的忧虑。“他在你那儿吗?我可以和他说话吗?”
“他还好。他现在在隔壁睡觉,我带他回家清理了一下。刚才医院的人已经给他做过检查了。”
“他——他现在怎么样了?情况如何?我听说是他找到了他——”
“是他找到的。他……情绪不是非常稳定,但是在休息了。我想他已经挺过来了。”James咽了一口唾沫,想起他走进急诊室时目睹的光景:他的男友直挺挺地坐着,浑身浸透父亲的鲜血,手中紧握着一块父亲头皮的残片。
“请让我和他谈谈。”
“Kondraki夫人——”他放轻了声音,发现自己没法确定Draven母亲的教名。“呃,Alice——”
“James,”她严肃地说,“求你了。”
“他还在睡觉——”
“James。让我和我的儿子谈谈吧。”
James把咖啡杯放在流理台上,伸出一只手抓了抓头发。
“好吧。我……我试试能不能把他叫醒,但是医生给他开了些安眠药,所以他一时半会儿可能醒不来。”
“没关系,”她说。“我不会占用他太多时间的。他请假了,对吗?”
“天啊,当然,”James回答,他走到留了一条缝的卧室门口。里面一片昏暗。“当然。我给我们俩都请了几天假,我只是觉得应该看看他情况如何。我想他大约还需要几周时间才能振作起来,不过一步步来,我们肯定能挺过去的。”
他听见Alice在电话那头轻声叹息。“好吧。这样……这样也挺好。他只是——你知道他可能变成什么样——”
“我再清楚不过了。我也是一样的。”他在门外踟蹰,“到了,稍等一会儿,我看看能不能把他叫醒。”
Draven蜷缩在床的另一头,姿势如同母亲腹中蜷缩的胎儿,黑发凌乱地铺散在枕头上,毛毯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James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多半缘自上床入睡前的习惯——走到床的另一头,轻柔地摇晃他的手臂。
“Draven,”他低语道,“Draven,亲爱的,醒醒。”
Draven依然无动于衷地沉睡着。James叹了口气,把没拿手机的那只手放在他背上,抚摩着他的脖颈和浓密的黑色鬈发。
“Draven。”
他看见爱人的眼珠在眼皮之下微微动了动。他再次摇了摇他的肩膀。
“Draven,早上好。”
6
一幅你父亲的肖像:
他正开着车一路飞驰,磁带录音机播着Johnny Cash的歌。他穿着他那件暗绿色的哥伦比亚夹克,拉链大敞,露出里面褪色的衬衫。他的牛仔裤、运动鞋、乃至眼镜的款式,都与更老一点儿的他截然不同。尼康牌的相机早已超过使用年限,边缘磨损老旧,但按他父亲的话来说,对待你喜欢的东西就是会粗暴一点儿——对待你喜欢的人也一样。
远处群山连绵,父亲摇下车窗,手指敲击着方向盘,跟着节奏打拍子。他忍不住回想起父亲的健康状况,与上次Draven看到躺在办公室的小床上他时相比——乱蓬蓬的黑发,浑身上下五颜六色,从不真正丰满却被填得满满当当的躯干,活力四射,生机勃勃。父亲热爱旅行。他喜爱与自然相处。他热衷于探险。
“爸,”他大声喊道,因为他现在满心怒火;可是父亲自顾自地开着车,心不在焉地哼着歌,思维又走脱在某些未完成的事件或工项中。
“爸!”
父亲看起来吓了一跳,仿佛刚从梦中惊醒。有那么一会儿,Draven想起他可能会再次自杀,吓得魂不附体:就像上次那样,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拿了把枪,打算叫一切就此清零。他不期待他会回应什么了。
但他回应了。
“什么?怎么了?”父亲问。他所有的恐惧一瞬间灰飞烟灭,因为这确实是他父亲的声音,粗犷的男高音。他本来完全可以轻柔地说话,却总是对着人群大声地宣告,或是在森林里测试回声、下达指令,再或是出游探险,沿着峭壁边缘奔跑,摇摇欲坠地蹒跚而行。这声音似乎和他从不搭调,但更不像是其他人能发出来的。当父亲愤怒时声调还会进一步提高,但这尚未成为常态,因此他觉得说不定哪天父亲就会因一顶帽子的滑落而把嗓子喊哑。那个手指打着节拍、把多余的镜头盖架在绝缘螺脚上的人。爸爸。
正开着车的那人做出了反应,在他来得及开口之前。
“上回自杀的事把你吓坏了,是吧?”他说。车外的天空澄澈辽远;放牧的羊群在他们经过的草地上埋头进食,吉普车的轮胎碾过布满碎石的路面。父亲摇着头,把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挪开,比了个手势。“就像这样,操,懂吗?我死掉了。所以呢?”
“所以呢?”Draven感到怒火在体内翻涌,僵直地坐在副驾位上。“所以呢?你他妈在开玩笑吧?”
父亲朝他挑了挑眉毛,翠绿色的眼睛透过厚厚的方形镜片,专注地凝视着儿子。车内一片寂静。
“你又知道什么?我才不在乎。我为你这自私的混蛋掉的眼泪够多了。”Draven解开安全带的搭扣,“停车。我要下车。”
你的父亲踩下了油门。
“哦。行啊。你打算来这一套,哈?”Draven吼道。“爸——”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留封遗书,Draven。”他说。这句话止息了他的颤抖,抑制了即将流出的泪水,他因惊骇而安静下来。这并没有打扰到你的父亲;他依然用手指敲击方向盘打着节拍,只比正常速度快上一些;总是在危机边沿铤而走险、倾身追逐天边的月轮、在虚空中燃起烈焰、与灼灼日曜离得过近。
“我讨厌你,”最终Draven开口了。他的眼眶里充盈着泪水,肚子里烧着的那把火简直令他作呕。“我讨厌你,你这个自私懦弱的卑鄙小人。你连一封该死的遗书都不留,因为你根本不关心你死后其他人会怎么想,是不是?你甚至不在乎——”
“你在自责吗?”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真实,他几乎要以为他还活着了。梦中所见是一段真实的回忆,而他在睡梦中时断时续地痛苦抽搐着,让James无比担心。“你知道这不是你的错,Draven。你本来就什么也阻止不了。”
“我本来可以留下来。”Draven环抱着双臂。“我本来可以留下的。我甚至跟你这么提议过,而且显然你那天晚上状态很差。我本该把你带回家,喊个医生或者随便什么,爸,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而且你觉得我在责怪你?”
“这和你责不责怪我根本没有关系!”他惊讶于自己竟然对着父亲大喊大叫,但是根本无法抑制;心脏该死地刺痛着,针扎般疼痛。“你死掉了!我再也看不到你了!再也没法和你说话了!你那见鬼的脑子在办公室里淌了一地,而你甚至不留一封遗书,因为在你看来这他妈的有什么关系?又有谁会在乎?!”
“Draven。”
“你他妈到底是有什么毛病!”Draven大吼起来。他的父亲仍在驾驶,波兰的乡间小路蜿蜒而过,鸟雀婉转啼鸣,世界对此毫不在乎。再也不会有谁同他一般在乎他的父亲。“你为什么不求助?!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你还活着的时候他妈的不肯给我半点机会去救你?!”
“Draven。”你的父亲再次开口了,但现在他的声调更高、更为柔和、更饱含同情之意。
“操,你为什么非要去死不可?!”世界正在分崩离析,仿佛在一条隧道里穿行。眼前出现的James正摇晃着他。他的眼中满是关切之情,手中拿着一部手机。
“……James?”他嗓音嘶哑,困惑不解。James的心脏一阵颤动——不该叫醒他,本该让他继续睡的——但和妈妈通一次电话或许会有些帮助,他想。也可能把局面搞得更糟。“现在几点了?”
“亲爱的,你妈妈打电话来了。”
“妈妈——”Draven的眼睛微微睁大了,James再次感到沉甸甸的愧疚,因伴侣所遭受的痛苦而萌发的感性的同情之悲苦。他将手机递给他,Draven接过手机,倒回床上,紧张地开口,“……妈?”
他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但能看到眼泪涌上了Draven的眼眶。James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小灯,让床笼罩在一片轻柔的黄色光晕之中,然后在床边坐下;他本来打算给他们留下一些私人空间,但看到麻木的泪水沿伴侣的脸颊流下,他发觉自己无法离开。
“……嗯。我还好。”Draven缓慢地呼气,将另一只手覆上双眼。“我还好,妈。”他重复。“不,我只是……去看看他,然后就看见——”
James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Draven,但他眼中如今的Draven仿佛被抽骨去髓,破碎的话语隐没于那个曾想拼好父亲却最终失败的人的沉重悲泣之后;James蓦然发觉如今这对母子成了彼此唯一的直系亲属,想起这个事实让他觉得自己仿佛被谁在胸口猛击一拳。
“——他只是——”Draven试图组织语句却无功而返,音调变得高而尖锐。James从未见过他哭成这样,从今往后也不会见到;他简直想强行结束这一切,抢过手机、挂断通话然后安抚他的伴侣,但他知道Draven需要这场通话,需要某个能听他哭诉的人。昨日浴室里那几乎把他吓死的凄厉惨叫是Draven不堪重负、崩溃倾垮、惊悸震怖的发泄,而今日只是这些负面情绪的残余。像一场熊熊燃烧过后的灰烬。
“——我不知道,他仅仅就是在那里——”
James没法分辨他母亲在电话那端说了什么。Draven安静地啜泣着,紧咬牙关,遮着眼睛的手后有泪水滑落。James眼眶酸胀,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伸手摸索着毯子下Draven的膝盖,以轻柔的揉捏给予他抚慰。
有一会儿Draven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徒劳地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最终却只能任由滚滚热泪自眼角滑落,又一声沉重的呜咽摧折着他的躯壳。
“——妈,我本该留下来的、对不起——”
他停顿下来,听着母亲说话。
“他只告诉我他没事——他说他很好,妈,我不——”他剧烈地喘息,“我不知道——”
“宝贝儿,深呼吸。”James在他耳边低语,知道Draven听见了。他快速地吸了口气,又在几声呜咽中将它吐出。
“不,他当时——”Draven喘息着,“很开心,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一切、一切都——”他呼吸急促起来。James再次揉捏起他的膝盖,试图让他冷静。“——都像平常一样——”
他们又继续谈了一会儿。James觉得已过了数个小时,实际上却只有十分钟。Draven恐慌不已地坐在那儿,极力抑制快要流出的泪水,不时瞧一眼James。他知道比起母亲和继父来,Draven一向更亲近父亲,鉴于他父亲拥有抚养权并把他养育成人的事实。Draven在Site-17长大。他的母亲远在西伯利亚,而父亲是个酒鬼,却已尽了力抚养他;尽管生活在基金会的幕后得面临种种挑战,但他最终安然无恙地长大。这并非理想状况,但行之有效。他们平安地度过岁月,在彼此间栽培下日益紧密的联系。
Draven挂断了电话,他的喉结急剧滚动。手机从他手中滑落,掉在毛毯上,他把脸颊埋在手心之中。
“嘿。”James靠近他一些,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没事了,对吗?一定会没事的。”
Draven做了一次深呼吸,用手指梳了梳头发,紧张地笑了笑。他双眼通红,面色苍白,James无比希望自己能阻止这一切。
“对-对不起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他满面泪痕,结结巴巴道,“这样不-不是很-很迷人。”
James朝他露出一个明快的笑容。“我想,现在就为哭泣道歉还太早了点。天哪,Draven,才过了八个小时呢。”
他的男友咽了口唾沫,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呼。好-好的。我没事了。”再一次颤抖地深呼吸,“我很冷静。我们都很冷静。”
“要哭也没关系,你知道的。”
Draven点点头,朝后理了理他的卷发,“是啊。没错,我知道。就是…有点累了,大概吧。”
“你想再睡一会儿吗?”
突然间,Draven的双眼瞪大了,他惊慌地看向床头柜上的闹钟,“操。等等。操。”
“我给我们俩都请过假了,”James告诉他,“请了几天。我想这样是最好的。”
Draven点点头,稍微冷静了一些。“哦。”他环抱双臂,再一次地,James无法抑制地觉得他看起来渺小又脆弱,仿佛并非那个在任何情况下都身着凯夫拉与战术设备的人。
“……你-你还好吗?”Draven问,“睡-睡过觉了吗?”
James摇摇头,叹了口气,“我——”他几乎要说出口了,我根本没法不去想着你是如何亲眼看见父亲横尸室内——又把这些话咽了回去。“…没有,我睡不着。”
Draven看着他,又深吸一口气,还在尽力保持冷静。“……你得去睡觉了。”
James再次冲他微笑,“我不累。”
“James,”Draven呜咽道,“求你了。”
他的笑容颤抖着。
当他爬上床时,他的伴侣已经打起了呵欠,药物与精神上的疲惫使他渐渐冷静下来。James把伴侣丢下的手机放到床头柜上,抓起自己的手机。他依然无法入睡,但不愿让Draven担心。
锁屏画面上有一则警报。他的心脏被狠狠攫紧,短暂的恐慌席卷全身:
新站点公开日志
他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瞥了一眼Draven,这位特遣机动队的队员如今在床上好好躺着。他边打开手机,边向上苍祈祷这不是一则通报收容失效的警报;但当他读到标题“公开站点日志:KONDRAKI主任”时,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恐惧袭来。他在骤然成真、无可置疑的事实面前战栗。
致所有员工:
当下流言四起,满城风雨,因此我猜想你们已听说了和这则标题有关的事件。简而言之,没错,出于某些非异常原因,Kondraki主任于今早骤然死亡。这意味着以下几点:
- 目前站点管理陷入混乱;我已被指派为代理主任暂行管理,但这并非长久之计。不久后O5将携职返回我们之中,但预计下周左右所有工作将由我与其他4级站点主管分摊。按照协议,Kondraki主任仍拥有截止昨日凌晨1点前提交的所有文件的署名权;其余与Euclid级或更低安全等级相关的文件将搁置至新主任的任命与宣誓就职。这将导致某些事件的延缓。我们要求每个人都应保持冷静与效率,但不管怎样,未来几周的事务肯定会混乱不堪。
- 正如你们许多人在前几个小时里注意到的那样,目前Kondraki主任名下的项目与页面已被锁定。这些项目将逐个启动与处理以指定新的项目领导。在新项目负责人被任命之前,某些收容室——例如scp-408——将关闭且锁定,取消日常维护。
- 约一周之后,Kondraki主任的研究记录与相关档案将在妥善编辑后开放阅览,以供他的团队使用。其个人笔记与档案将由其家属决定是否公开。
- 有关其死亡的具体信息亦将由家属决定是否公开,其葬礼也是如此。我们要求你保持对他们及他们的隐私的尊重。
-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们的首要任务是重新分配原属于Kondraki主任的实验室领导和主要调查人员。研究人员照常向3级主管汇报。
- 与Kondraki主任无关的研究项目将照常进行,与其有关的项目将暂缓一段时间。其原属团队的预定实验、会议及所有行程安排将被清空,直至新的项目主管上任。此类项目涉及的SCP保持收容状态。
Kondraki主任是个好人,一位好同志,同时亦是一位优秀的研究员与站点主任。我们要求你们所有人在接下来的几周内关注你们的电子邮箱,以使过渡更加顺利。
此致
敬礼
代理主任Eskobar
James靠在床头板上,已经泪流满面。
Draven一动不动。
7
一幅你父亲的肖像:
眼前的画面朦胧而虚幻。二月郊野天气阴沉,场地里却很温暖,运转中的风扇卷出微湿的气流。地板开裂,油毡破旧,绿色的苔藓爬满盆栽边缘,一路蜿蜒至温室的天花板上。工业荧光灯垂吊着,散发出某种不甚熟悉的白光;要不是下雨,他们早就离开了。父亲不喜欢那些用以取代自然光的工业荧光,它们僵冷又麻木。雨滴落在树脂玻璃顶罩的声音如同鼓点,他回忆起幼时自己曾躺在这块地板上,看着那些人啪嗒啪嗒地冲进收容室里,再从排水沟流走。
而父亲站在那里。
成群的蝴蝶飞过他身边,循着它们留下的飘渺闪烁的荧光,他看见了他。一开始只有那双运动鞋,因为他所坐的办公桌被植物和雾气所遮蔽;但他的膝盖却在抖动,他听到手指在笔记本键盘上轻轻敲打的声音。
Draven朝他的方向走去,心中满怀某种温情的被抚慰感,仿若吸食毒品;他转过拐角,清晰地看见他的父亲。卷曲的黑发披散在尚未起球的格罗比亚汗衫上、清晨五点的阴影覆盖着磨损的笔记本电脑、摄像机、棒球帽、牛仔裤。是他,与记忆中分毫不差。略微发胖,几分清醒,厚厚黑色镜框后敏锐而专注的眼神,正在读的几本翻烂了的书摆在摄像机旁。他发觉那是一份弗兰肯斯坦的抄本,心头涌起一股暖流:那是童年时父亲曾不厌其烦地为他朗诵的抄本,页面突出、封面被撕下。那是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的,那是他的是爸爸的书就是那本书就是那本父亲最爱的书之一——
“爸。”他声音颤抖,迟疑不定,不指望父亲会回答;但他随即就知道父亲听到了,因为接下来他做了一件一如既往的小事:朝他的方向抬了抬眉,然后接着打字,嘴里念叨着“就等一分钟,先让我搞定这封邮件”。
Draven走上前来,在他对面坐下。他看见scp-408的轮廓在父亲的汗衫、在发间、电脑之后缓缓爬行。一只拟态蝶在他指尖驻留,双翼缓缓起伏。世界柔软明亮,他置身其中,轻盈又快活,怒火与爱意的色彩交织杂糅。
父亲抬眼看着他,Draven发现自己快哭了,高兴得很;他一定哭了,因为父亲正以忧虑的眼神凝视着他。
“爸爸。”他再次念出这两个字,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你会疼吗?要是那时候我留下来你还会坚持开枪吗?
没有一个问题得到解答,父亲凝视着他的双眼呆滞无神。他从破旧的背包里掏出那把军用手枪,把枪口顶到嘴里;他不再看儿子一眼,径直扣动了扳机。
Draven尖叫着醒来。
8
“Iris?”
“等等,你看,我只是——”SCP-105 站在他父亲的旧书桌前,此刻正回身面对着他。Draven看见她身旁地板上的暗红色污渍,几乎无法抑制扑上去死死掐住她砍成两半的冲动。如今是他父亲自杀后两天的清晨,他靠在门框上,为自己在过去的24小时内毫无胃口吃饭而感到庆幸,因为现在他眼中这间荒凉办公室的一切都如此令人作呕。一切。从那只仍然放在床头柜上的咖啡杯,到当晚James曾为他父亲倒水的地方,再到它后面的空椅子。他艰难地吞咽了几次,努力压抑身体的反应——在特遣队里的几年他见过成百上千血肉模糊的场景,眼前的画面却令他第一次几近作呕。
“你还好吗?”
Draven的喉结滚动了一次又一次。无需多费口舌,他这头晕目眩的表现就足以回答。
“嗯,不。我还好。”他虚弱地回答,试图别开眼睛不去盯着血迹。房间里的气味像是清洁剂混合了清除血迹用的橘色肥皂,味道浓得令人窒息。“……我只是觉得有点新奇。”
“我看得出来。”她回答。他知道自己眼下穿着男朋友的灰色运动裤和T恤,还没刮过胡子,看起来粗野不堪——他乐意承认这一点,考虑到他才刚从床上爬起来,打算给一切做个收尾——但他是来整理遗物的,并非身着Iris常看到他穿的那种装备齐全的黑色战术服。他意识到,这或许是这几年来Iris第一次在他没戴着护目镜和头盔的情况下看见他。这得让她多么印象深刻啊。
“所以是谁放你进来的?”他叹气,起身踏入父亲的工作空间。
“我自己。”她回答。他看见她已经把文件装满了三个硬纸板箱,在箱盖上以黑色记号笔填下“已分类”或“未分类”的字样。他沉默了一秒钟,专注地想着:她是个SCP,本不该看到这些,这是否属于机密泄露?然后才想起她是一名被分类至“Safe”的半雇员,自他七岁起就住在这里。他的父亲亲自签署了她的低级别许可文件。她把红色的安保授权卡夹在制服上,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我真该让James来做这事。Draven给他留了张字条,以及一个落在前额上的亲吻。还是让那个可怜的家伙休息一会儿吧。
“你是自愿来做这个的?”Draven问她,从基金会提供的纸箱堆里拿起一个,简单地联想到某些反乌托邦式的草拉、宾果游戏。赢家来帮这个可怜的小孩清理他亡父的办公室。
Iris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他畏缩着。
“你的爸爸,”她一字一句地说,“不止一次救了我的命。”
Draven陌生地点点头。他的父亲是类人生物的铁杆拥护者。他对它们很好。又一次。这不算什么完美好事,但一定有所意义,无论什么意义。
“他……做过很多这样的事。”他木然地低声说,穿过房间走向桌子对面的书架,极力想避开满是污迹的帆布床。他不假思索,重重一拳把左上角的前三本书砸进箱子。
“我十二岁的时候,你知道的,我试图自杀,”Iris说,Draven觉得身体紧绷如一块钢铁。但她接着说了下去,他思维中的某个部分愿意聆听,因此没有打断她。“…我是…你知道的。我十岁时被他们带走,被迫接受治疗和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我讨厌这些,你知道吗?这整个地方。我讨厌它。”
Iris把最后一对manilla信封放入一个快装满的盒子里,然后用胶带封好口。
“比如,我十二岁那年,拿了根鞋带打算勒死我自己。不是很成功,因为我当时太矮了——”那一秒钟她露出了一个冷酷的笑容,“——所以够不到排气孔,我本来打算吊在那里。然后我摔倒了,他们把我带去医务室。”
Draven也无法抑制地露出了微笑。这是件值得发笑的糟事,但他俩在过去的几天里都过得很糟糕。因某件事而发笑总好过二者择一。
“然后你爸爸进来了。他就像是——神,一个在清晨降世的神。他走进来介绍自己,然后我们友好地……交谈了一会儿。他好像……很友善,你知道吗?他给我一种感觉,他是很好交流的。”
他点点头,依然悲伤地微笑着。他的爸爸对孩子很好,对大人也很好,对大多数人都很好,除了那些他觉得应该被狗屎糊脸的人。他从不觉得那些孩子是异人,也从不认为他们该被锁在小房间里,仅仅因为这样比较安全。他致力于让他们身边的那些该死的事情变得正常些,对大人也是一样,员工亦然。他并非每时每刻都尽善尽美,但已经竭尽所能,有时冒些风险,有时逾越规则。对爸爸而言,他们依旧是人类。
“过了一会儿,他告诉我,听着,似乎一切都不会好起来,但它会的。一切总是会好起来的,因为操蛋的东西都会改变,知道吗?他还告诉我——”Iris咽了口唾沫,组织着语句,“——他告诉我,你和我总有一天都会脱身的,因为我和你一样遇到了些麻烦。然后他说,从现在起我被列在他的名单上了,他每天都会来看望我;假如我不在那里,他就要来找我。那该死的两年里他从未缺席,顶多有两三次没来。然后你知道吗?操蛋的生活变好了。在那之后,他每个月依然会来几次——天哪,Draven,我最后一次看见他大约是在三周以前,那时候他还好好的。”Iris把一叠文件扔进一个新盒子。Draven在原地轻轻一跳,仿佛脚底结冰。“我他妈就是不明白!就好像,根本没人在意他,但是天知道他比谁都在乎这个收容所里的人,这他妈真不公平,对不对?这不公平!他妈的因为他确实在关心我们这些被关在里面的人!”
Draven看着她,她回以注视,两人眼中都含着泪水,四周一片寂静。父亲的书堆在箱子里,她身旁的地毯上沾满血污。他知道她是对的。
“……我的天哪,Draven,我很抱歉——”
“我父亲患有躁狂症。”Draven面无表情地说。
Iris困惑地望着他,而后缓慢而安静地理解了话语的含义。
“什么?”她问道。
“你说过,几个星期以前他看起来还好好的?”Draven转向书架,抓住其他几本平装书,“这就是……一部分原因。”
“你在开玩笑,“Iris目瞪口呆,”他只是……他从来都没提起过这事。“
“是啊。打个比方,假如你和他住在一起的话,我猜这事就更明显了。”Draven开始有条不紊地向箱子里扔书,顺便记下一些书名。《弗兰肯斯坦》、一些以波兰语写就的旧字迹,如今已被擦去、《食人:一段完美的自然历史》。“他……情绪的起伏很大。我还很小的时候他就在服用镇定剂,但是我父母离婚的时候他——”他几乎打算说那个人选择每晚酗酒而非照顾自己,“——停止了服用药物。举个例子,有时候他几天几夜都不用睡觉,有时候则困乏得爬不起来。有些时候这些事在几个小时里接连发生,他就像一架螺旋下降直至坠毁的飞机一样,到了第二天早上又无事发生;或者突然像磕药了一样开始发狂,一直疯上几周几个月。你明白吗?你在担心情况是在变好还是变糟,但他只会突然冒出来跟你发疯。“《凯瑞尔》、《19世纪著名连环杀手》、《国家奥杜邦学会图鉴:野生北美蝴蝶》。”我觉得他就是因为这个开始酗酒的。就我爸爸自身的精神紊乱情况而言,事实上我从来都知道他的病症,但他就是从不明说。这就是为什么他有时会做一些愚蠢的、冲动的事情,因为疾病影响了他的思考。“《叶之屋》、《波兰国史》、《冷战谍魂》。“但是之前的几年……我不知道。大部分时间里他的状况都很糟糕,比如他的疯狂症状。还有,他饮酒的习惯变得实在、实在很恶劣。再比如说,自从妈妈离开后他就变成了酒鬼,但是这一次……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糟。”《恶魔:召唤与驱逐》、《宠物公墓》、《沉默的羔羊》。“还有,他不吃不喝,也不去睡,只是一味地把自己灌到醉倒。事实上,我和James就是这么发现他的,就在那个晚上他——”
箱子摔在了地上,Draven感到呼吸困难。天哪,就在那个晚上他死了。
“嘿。”Iris因方才听到的事而颤抖不已,但随即这种情绪转变成了担忧。“……你还好吗?”
Draven放缓了呼吸,然后小心翼翼地拾起箱子。
“我想——”Draven艰涩地咽了一口唾沫,语调颤抖,试图压抑住泪水。“我想我们不该继续谈论爸爸了,还是专心把东西收拾好吧。”
Iris同意了。不到四个小时,他父亲办公室里的一切就都装进了James那辆绿色Saturn车的后备箱里;90%是书和父亲的手稿、未出版的小说、日记记录、全都用英文或波兰语写成。总而言之,所有的工作垃圾都平均打包在每个盒子里。如果你做了近25年的站点主管,情况就是会这么混乱。
当他们忙于整理时,Iris询问他是否打算去把他父亲生前居住的公寓也收拾干净,而他同意了。要说有什么是比“清理自己从小到大居住的地方”更糟的,那就是干等着不动手。可来到公寓时他们才意识到,大部分东西都已经成为了基金会预定回收的所有物,包括他爸爸那张近来没人动过的床、所有家具、以及所有剩下的文件。当他们动手打扫时,事实变得愈发明显:他爸爸不在家的时间比他们预想的还要长。食橱里空空荡荡,衣物几乎都放在办公室,大部分日用品都丢在办公室里,如今不是被扔掉就是已经打包完毕。而他们发觉这是由于他父亲总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以至于甚至都无法蹒跚着回家;在他生命的轨迹走到尽头之前,夜夜如此。一部分东西都被搬进Draven的公寓,另一部分搬进Saturn车里。他们在这片废弃的生活场所中筛选、分类,把所有能找到的零零碎碎都打包好,尽管此处早已没什么可收拾的物件。一切完成之后,他们最后检查了一次,确保所有东西都已收拾完毕。Draven不知这是今天第几千次有落泪的冲动,但疲惫与麻木早已榨干了所有的泪水。
“好吧,”当Draven重重关上James那辆Saturn车的后备箱时,Iris开口了,“结束了,嗯?”
Draven奔向前,拥抱了她;她也回以一个拥抱。他启程回家,家中有James在等着他。他们把东西全都搬进车库里,关上灯,走进屋去。在就寝之时,暂且把父亲的残影抛诸脑后。
9
一幅你父亲的肖像:
你见过他做过太多疯狂举动,而这大概是最疯狂的一次。他朝吸血鬼公爵扔猫尿,然后转身就跑。
Dr.Kondraki以微弱的优势领先两名武装警卫,试图出示ID卡以进入无知觉物体收容区域。
当他经过你身旁时,你正全副武装,战术背心、头戴耳机、无线电设备一应俱全,所以一开始他没认出你。在他掏出ID卡的瞬间,才终于认出了你。你以为他只是在进行工作,直至发觉他看见你的那一刻收敛了笑容。多么事关重要的一刻。你追逐着他,不让他冲进R-14号走廊,但他跑得比你快些,然后冲着公爵扔了猫尿。你设法把他赶出楼梯井,一路追着他跑到隔壁走廊。(注1:此处切换人称,上文的“你”及下文的“他”都指Draven)此时无线电传来人声,他所属小队的指挥官在那头尖叫:“43号,进入警戒状态,43号,完毕”。他按下小小的通话键,开口道:“目标已捕获,指挥官,完毕。”那一瞬之前他确实做到了,换句话说,他以为他做到了——父亲猛地一回头,不假思索地挥出一拳,重重击在他的护目镜上,打得它嘎吱作响。他吓了一跳,不过这似乎也吓了父亲一跳。(注2:此处切换人称)你抓住时机,一把抓过他的手腕,强行控制住他。五分钟后,公爵死在两个走廊开外。
这次事故没有导致人员伤亡。这场父子间的追逐与短暂交锋大约持续了一分钟。鉴于你父亲反抗的事实,你把他打翻在地的决定是合乎规定的;但指挥官知道事情绝不仅有你填写报告时的措辞那么简单。他没有追根究底,幸好如此,因为当你爸爸醒来,开始以躁狂患者特有的扭曲方式大声咆哮时,你心中唯一的念头是:你他妈真幸运,还好我早早把你抓住了。你真他妈的幸运,我们可以把这事处理成一次失效的收容,而非一场失败的意图不轨,因为假如他们知道你只是嗨得过头忘乎所以,三分钟之内就会把你扔进精神病院,听到了吗?如果他们知道这只是一个头脑发热的冲动分子在胡作非为?你只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一切尽在掌控,自比不可战胜的征服王;但你不是,永远不是。操你妈的。太幸运了。我当时没让你再往里踏进一步。
10
他的父亲如果看到他身着正装,会把他从头厌恶到脚,但Draven还是穿了。想象中的父亲握着一个酒瓶,大声嘲笑他:你以为我是谁,见鬼的女王吗?你打算盛装出席,旁观这坨酒气四溢的垃圾埋进土里?但他照做不误。因为他的一生中再没有谁能像父亲一般让他尊敬。粒米未进,夜不成寐。双眼通红,发丝凌乱。他把自己拾掇干净,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稍微体面些。葬礼总是最艰难的。父亲在他第一次失去队友时这样说过,你以为你能控制住自己,恰恰相反。
James同他一样身着正装,他冲他勉强地笑了笑。
“……你该多穿穿西服的,靓仔。”他低声咕哝,虽然今早他完全没有调情的兴致。
James努力回以一个笑容。
“你看起来不是太糟嘛。”
Draven坐在床边,缓慢地摇了摇头。“James,我看起来一团糟,你知道的。”他叹了口气。
男友同情地抚摸着他的肩膀。“好吧。考虑到眼下的情况,你看起来也不算太糟,这样说怎么样?”
Draven点点头。“……好吧。也行。”
“……准备好出发了吗?”James问道,手中拿着汽车钥匙。Draven端详着他,感到腹腔内开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麻木不仁的根系在其中蜿蜒盘踞。他不愿动身出发,宁愿留下来,沉沉睡去,醒来后还能见到确实存在于此的父亲。自那件事发生后,他还未与除了James、母亲与Iris以外的人交流过。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如同他曾希望世界在父亲死去的一瞬停止转动。他想象自己看见其他人,想象人们向他问东问西,表达悼念之情;这感觉起来真是该死的不真实。
他的喉结滚动。
“……嗯。我想我准备好了。”
当他坐进车里时,另一种深邃的空洞感将他灭顶。James负责开车,而他无力动弹、头昏脑涨、茫然无措,仿佛与整个世界断开联系。当他们抵达时,他已为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做好了准备:父亲火化后的骨灰被安置在基金会标准密封盒中,放在教堂的祭坛上,金属的外壳黯淡无光。James和他靠得很近。嘈杂的人群在追根究底、询问他此刻所思所感,而他任由他帮忙应付这些喋喋不休的好事之徒。因为他无力开口,但James可以,那个人紧紧牵住他的手,为他承担纷沓而至的一切;因为穷尽Draven的一生,再无可为之事能使他与James相配。
父亲是犹太人,但他成年后大部分时间都是一名不可知论者;他们以犹太人的规格为他下葬,因为他父亲似乎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似乎。犹太智者将他拉到一边,让他坐下,与他谈论上帝、信仰、还有他父亲的宗教信仰。而后他们祈祷,就仿佛他父亲曾在他小时候教过他如何在葬礼上祈祷一样;但他根本无法忆起智者对他说了些什么,或是他们祈祷了些什么。确切地说,这是因为他从头到尾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机械地点头和道谢。为……父亲祈祷?他可以向他的父亲祈祷吗?若是他祈祷,父亲又能否听见?若是听见,他会认真聆听,还是放声大笑?说到底,神祗又怎会在意他的父亲?神祗为何不施予他救赎?
Draven亲手将父亲的骨灰放进低温箱,他们已为他在墓园里挖了一个墓穴,James仍陪伴在他身边。母亲恸哭不止,Draven未曾落泪;James低声啜泣,Draven不曾呜咽;四下哭声一片,而他无动于衷,取代了泪水的麻木感较之以往更甚。他们把爸爸放进了墓穴里。他们埋葬了爸爸。智者念诵着某段教谕,Draven恍若未闻。爸爸也听不见。当他们站在那里时,他看见James正在哭泣,Draven听见大脑发出了机械的指令:你的男朋友在哭泣,James正在哭泣,你现在必须去帮帮James。但这具空洞的躯壳里已无半分情感残留,因此他只能将二人的手心合拢,与James死死十指交扣。在Draven一生中再没有更疲惫的时刻了。
此后。因为此刻正在哭泣的James,Draven要坐在男友的Saturn车轮后尽力安抚他。但他的动作机械僵硬,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星人。他们在沉默中驾车回家。才刚刚下午1点。抵达James的房子时,他们把车开进车库,关闭了引擎。James仍在呜咽,他们干坐着,头晕目眩。他的伴侣在身旁低声啜泣,挡风玻璃只映出他空洞的表情。大约五分钟后,Draven的头猛地撞了一下。他拉开车门,平静地走进屋子,然后趴在水槽边呕吐,直至呕出胆汁。
11
一幅你父亲的肖像:
(这次也是一段回忆)
现在的你23岁,正待在医疗室里。小队的其他成员要么在睡觉,要么在另一个房间里。当你正想着“哈,老爸可能还在睡觉”时,听见走廊的门被人狠狠撞开的声音,于是你意识到刚才父亲只是尚不知情。他砰地一声掀开了病房的门,一只手拿着工作包,神情扭曲可怖。他迅速上前,走到正挂着静脉输液和心脏监测器的你面前,浑身颤抖;他靠得太近,你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时喷出的热气。他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抓住你的肩膀,死死攥紧,粗声咆哮:“Draven Kondraki,我。绝不允许你。再这样。吓我一次。”
然后他瘫倒在你床边的椅子上。
“爸,”你开口了,嘴里堵着用以止血的纱布,你的发音含糊不清,“我还好。”
父亲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将脸埋进双手之中。
“天啊。该死的……在你被带到这里前的八个小时里,他们没跟我提过一个字,我们对你的情况一无所知,知道吗?我们一无所知。整整该死的八个小时。”
他揉搓着脸颊,以双手草草梳理着头发。他看起来几乎和你一样委顿。
“爸——”
“去他妈的耶稣基督,Draven,你到底在想什么?!”父亲骤然爆发了,“你可能会受伤!可能会死掉!”
你父亲很少冲着你真正动怒;他时常恼火,没错,但不曾怒发冲冠,不曾目眦欲裂。你告诉自己该保持冷静,却感到愤怒的火苗正在绷带包裹下的胸膛里跳动。
“但我没有,爸,”你喃喃自语,因为假若父亲不是还站在这里的话,肯定已经在歇斯底里的边缘徘徊了。“这些事只发生在事故现场。你知道的。”
父亲的膝盖在抖动,但它们向来都抖个不停。他凝视着你,对自身角色定位的认知逐渐苏醒,身份在“焦虑的父亲”和“一位早已深知自己儿子的工作风险的站点主管”间游移不定。那一瞬间你以为他大概是要再次爆发了,但他没有。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双手紧紧交握。
然后他大笑起来。
“……神啊……”他摇着头,“……天啊,见鬼的……我很抱歉。“
“爸,发生了什么吗?”你无法抑制地觉得自己正与某些东西失之交臂,并确信如此。父亲泛泛一笑,摇了摇头。
“不。没有,什么都没有。不过,你爸爸曾经说过,书本和他的生活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其实是有的。”
吗啡使你意识模糊,面前的一切都笼着一层薄雾。那一刻你再次觉得自己错失了什么,好像你压根没听见他说的话一样。然后他继续说道:
“那时候……见鬼,Draven,那时候我在读斯蒂芬·金的一本书,《宠物公墓》。听着,我就想说,下次你们小队再被GoI突袭的时候,麻烦先提前几天通知我,方便我换一本和‘儿童早夭’没什么关系的书,行吗?”
你对他轻轻一笑,因药物作用和失血过多感到晕眩,但眼下他就在那里,一如既往。他听说你受了伤,于是急忙跑了过来,这也一如既往。那时他在看书,因为他是你的父亲,而你的父亲总在看书或是写作。
“……行。我保证。”你说道。你爸爸自嘲地笑起来,为自己竟曾担忧过儿子在某些异常事故中缓慢而痛苦地死去的可能性;他纵声大笑,仿佛这于儿子或异常事故而言都不是件好事,仿佛眼下的危机并不存在、从未发生。
此刻,你的意识逐渐涣散,而父亲留在你身边,正读着书。
12
“放松点。”
当Draven清醒过来时,眼前的一切都蒙着一层浓雾。再一次地,他穿着James的衣服,躺在James的床上,身旁是紧挨着他的James。无论第几百万次睁开眼,James仍是那个鼻子酷似霍比特人翻版的James。窗外一片漆黑,他头痛欲裂,无法抑制地呻吟出声。
“放轻松。”James温柔地重复了一遍,仍在埋头看他的书。“你刚刚又做了场噩梦。”
Draven呼出一口气,满心疲倦与沮丧。
“别告诉我妈妈,行吗?”
“好呀,我当然不会。”James翻过一页,“这几天你过得够辛苦了,我不惊讶。”
Draven微微点头;他已精疲力尽,却再也无法入睡,如今眼底只有一片干涸。
“你现在只需要试着放松,好不好?”
“……现在几点了?”
James从书中抬起头,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钟。
“十点左右。”
“晚上?”
James点点头,目光又重新聚焦于手中的书。他看起来疲惫不堪。
“嗯……”Draven喃喃着确认了时间,蹬了蹬腿。“我们不是刚从葬礼上回来吗?大概在,一点左右?”
“是啊。”James又翻过一页。他永远也不会知晓他是怎么做到边说话边看书的;但在他投以无限深情的那些和James有关的事中,这不过是其中微小一件。“你回家以后吐了一地,换完衣服,然后倒头就睡。”
“天哪。”Draven叹息道。他坐了起来,揉搓着自己的脸颊,试图减轻些在皮肤上蜿蜒爬行的发烫般的不适感,却只感到一阵目眩。
“我知道。你差点把我吓坏了。我就觉得葬礼对你来说有点过头了。”James道。Draven讨厌这句话,因为他说对了。他选择翻身下床,而非回应。男友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落在地上的双足。
“宝贝儿,你该再睡一会儿的。”James看着他眼眶下的紫色眼圈开口了。很明显,他没能睡个好觉,噩梦在其中推波助澜。
“不了,你才该睡了。”Draven断言道,从床头柜上抓起手机。“你今天已经……为我做了见鬼的一切。James。我想要是你不在场的话,我肯定没法应付那些狗屁事的。”最后几个词在喉咙中哽了一会儿。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忆起怀中属于父亲的骨灰盒的分量。他希望基金会的规定能允许他以其他方式处理那些骨灰,而非入土了事。或许,让它们飘散在海风中?总之按他父亲喜欢的方式来。但他亦深知,父亲本就属于那片墓地,与所有因故自杀、沉沦于可怖命运、或是仅仅因压力而猝死在书桌前的4级主管与主任们一样。他该感到幸运的,至少他捧着的骨灰盒里还盛了点东西,Draven想。埋葬在基金会墓园是一种传统的荣誉,但他发烧的大脑竟无端拉扯出如今葬在17号墓园里的父亲的鬼魂朝他嚷嚷的形象:你他妈在开玩笑吗?我还在这里吗?他对自己报以悲观的笑。这像哪门子荣誉。
James越过床铺,去触碰Draven的手。作为回应,Draven攥紧了他的手指。
“……我打算去看会儿书,”他道,“我不觉得我现在还能睡得着。”
James疲惫地点点头。“别看什么吓人的东西。”他说,而Draven知道他只是在半开玩笑,毕竟他们的工作就是同那种东西打交道。他离开房间,临走时关掉了照在James身上的灯,又熄灭了伴侣的阅读灯,并得到了一句温柔的咒骂作为回报。现在他只能乖乖睡觉了。他听着门内传来毯子抽动的窸窣声、James的眼镜被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的咔哒声,知道自己可以安心地离开卧室、走向车库。他开始工作。
他知道自己要找哪本书。
他父亲有一本黑色精装的《宠物公墓》的仿书,没有书皮,书脊上也没有印着红色的字。像Benjamin Kondraki所有的的阅读材料一样,它曾被反复涂写,字迹与涂鸦比比皆是,笔记内容从会议提醒到文本重审不一而足。以波兰语写就的潦草字迹,他曾听他人提及过的事情,将父亲极速飞转的思维映射到纸面上的模仿绘图。事故现场常常尘土飞扬,甚至四处染满血迹,但按他父亲的话来说,一点点失血无伤大雅。它托在手中的感觉舒适又厚重。
Draven回到屋内,瘫在沙发上,开始读这本书。他读了好几个小时,思维不停地飞转,既不彻底沉浸其中、又不完全抽离于外。他的父亲极为喜爱Stephen King的作品。Stephen King, Mary Shelley, Mark Z. Danielewski……奇异怪谈,恐怖悬疑,总之一切能调动情绪的东西。他一向认为父亲已厌倦了一切恐怖,无论是终日笼罩在这种底色里的生活,还是通宵阅读恐怖小说的日常;但这株巨木似乎能自行汲取生存所需的养分,它来自肾上腺素、来自与死神堪堪擦肩的经历、来自对于当你入眠时于门外拐角处隐匿窥伺的无形之物那永不枯竭的好奇心。
他认为,每个人都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生存机制。
随后,他翻开某一页,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这是一段用黄墨水书写的文字,看字迹想必当时作者执笔的手颤抖不已。字迹已有些年头了,纸页翻角折旧,有些地方还用星星笔做了标记:
小姐小姐听我言,
事态如风转进快;
上一分钟眼前站,
下一分钟地上躺;
敲钟人屋酿凶案,
迎头痛击即毙命,
曳尸沿路缓缓行;
不忍闻睹劝君信,
转瞬即逝无苦痛。
球场方圆一百码,
追逐奔跑不停歇;
小姐小姐听我言,
尖声叫喊一万次,
仍盼死者应呼唤;
惜哉惜哉枉为医!
十码远处棒球帽,
二十码处星战鞋;
四十码时车声作,
郊野之箱已大敞;
人群离屋纷纷涌,
尖声叫喊仍未歇。
小姐小姐听我言,
五十码处针织衫,
翻面朝天甚可怜;
七十码处另只鞋,
眼前Gage终于现。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激烈地搏动。他紧紧抓着这本发黄的书,缓慢地重读父亲做了标记的部分。
小姐小姐听我言,
事态如风转进快;
上一分钟眼前站,
下一分钟地上躺;
Draven想起他的父亲,随即想到他自己,想到他打开房门,面前是父亲横陈的尸体——
敲钟人屋酿凶案,
迎头痛击即毙命,
曳尸沿路缓缓行;
不忍闻睹劝君信,
转瞬即逝无苦痛。
-你和James早已发现他酗酒的事实-
尖声叫喊一万次,
仍盼死者应呼唤;
惜哉惜哉枉为医!
-但那时你心中早已无望,对不对-
上一分钟眼前站,下一分钟地上躺。此一分钟,彼一分钟,这就是它加诸他身上的一切。摇摆不定的情绪,变幻无常的心境,周复一周,日复一日,除了冲动还是冲动,一瓶威士忌接着一瓶再一瓶,或许他毫无察觉,或许他一无所感,眼前Gage终于现——
恐慌的旋律在喉管里逐步爬升。他不得不把书放在沙发一边,迫使自己站起来去走动,走一走,他必须走一走。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侧耳聆听。眼前Gage终于现,眼前Gage终于现,眼前Gage终于现。随即他骤然恍悟:这就是父亲于医院破门而入的含义,这就是他所惧怕的一切。
小姐小姐听我言,
事态如风转进快;
前一分钟队里站,
下一分钟沟里躺,
身畔寂寥无同伴。
那是Draven,我看见了Draven。
他咽了一口唾沫。
你的父亲深爱着你,畏惧着失去你。他从不惧怕自身永堕炼狱,却惊怖于失去你的可能。你是他唯一拥有的人,是同他的蝴蝶玩耍的小男孩,他曾拍下你卧在做着文书工作的他的腿上睡着的照片。
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原因,直到你身边有了James。
接着,自然而然地,当他在黑暗的房内踱步时,他想起了如今躺在墓园里的父亲,那个深埋在地面之下的人,墓碑刻着他的姓名。死亡与父亲并不相配。随你爱怎么称呼它吧,但这绝非父亲应有的葬身之地。Draven此刻的思绪飘忽不定,跳跃无常,宛如一台脱缰运行的过热机器。他感到一阵反胃。他头晕目眩。脑海中某个声音催促着他去唤醒James,那个当你检查时会在房内安稳熟睡的人;但你选择继续看那本书,毕竟阅读与忘却要易于哭泣与回忆。
这就是你接下来所见:
此处石碑静静立,
刻文简练仅名姓:
GAGE WILLIAM GREED
下接生卒年月日;
谁人来此献挚意,
新生花束坟前寄;
Draven的瞳孔微微一缩。他跳过几行,继续阅读。
此处土泥尚松软,
坟墓之状犹鲜明;
掘墓之人掷尘土,
轻盈尘屑空中洒;
接下来几行。
掘出尘土弃于左,
其形愈深愈发难;
登堂入室掘墓者,
其身发臭不可闻。
这就是Draven想知道的一切,他该让父亲的终末演出如何谢幕。他从桌上抓过James的车钥匙,去车库拎出一把铲子,于凌晨1点时回到车道外,觉得自己就像Louis Creed。
13
一幅你父亲的肖像:
他们没有看见你,因为除了死亡的收容物,基金会无人关心其余死者。总而言之,你的冒险远比Creed容易得多,毕竟你并非在施行一个于诡秘之墓复苏死者的计划,而你要找的火化之人也仅仅躺在距地面约两英尺的骨灰盒里。不得不说,尽管你欣然于事情败露后将得到的轻松感——但最好还是不要被发现然后解雇——你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错过了一场盗墓传奇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当你掘出父亲的骨灰盒、将其放到一边时,心中不免有点失落,因为按你的预想,挖出它时你本该心怀某种悔恨之情,或者,至少该有点什么感受,但你又想到,爸爸总在抱怨监督员对尸体处理和证据销毁的要求有多么严格,而你背道而驰;你仅仅只是把洞填回原状,拿起骨灰盒和铲子,然后走了出去。不怎么激动人心。满心想着这事本来可以更有趣些。
但总体来说,父亲一定会为你自豪。
14
“……我操,Draven,你干了什么?”
外头的天色尚且晦暗,Draven走进门来,大声喊叫着James的名字,把铁盒拖到桌上,尘泥洒了一地。他正咧着嘴大笑。站在厨房流理台后的James注视着他,目光饱含某种抽象的惊惧。
“Draven,”他警告说,“行行好,千万别告诉我我猜中了这是什么。”
“这是我爸爸。”
“操。”James发自内心地骂道。Draven知道他绝不会同他暗中洗劫他父亲的墓穴,这就是他不得不独自行动的原因。
“不,不,不!别,我操。等等,听我说。”他知道James爱他胜过世间万物,就凭此刻他没有立即掏出手机拨打站点精神科医生的电话,而这对他而言就比什么都重要。他站起身,双臂交叉环抱,凝视着他俩面前那个平平无奇的骨灰盒。
“Draven,”他发话了,“这他妈的简直见鬼——”
“我爸爸讨厌基金会,”Draven说,“他喜欢他的工作,但恨透了这个组织,而且你也知道,他们也不怎么喜欢他。那他们为什么还要该死地留着他呢?”
James张口欲言,踟躇片刻,放弃了努力。他看着他的眼神中满是明显的不赞成,一个星期前的Draven也会如此看待自己。他扬起一边眉毛,好像在说:你可编不出一个理由不让我跑去站点的墓地、把父亲的遗骨挖出来。
“……你挖了他的墓。”最终James这么说。
“真棒,说对了。我确实这么干了。”Draven微笑着,“我还把坑填了回去,才把他带回家。没有人看到我,看起来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不翼而飞了。我留下了墓碑。”
“要是他们检查怎么办?”
“天哪,我没想到这个,致命的失误!我忘了基金会每年的例行检查,他们要确保主任们确实死透了。我真蠢。”
“你在考验我,Draven。”
“James,我只是受了点斯蒂芬·金的小说的启发,然后把我爸挖了出来,再把他带回家,而你还在这里。”
“我知道,好吗?”James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看起来今早咱们都把彼此吓得不轻。”
他停顿了一下。Draven看得出,James已经开始对这个想法产生了兴趣;不怎么热衷,但起码不再打算给站点安全部门打电话。他隔着桌子冲他微笑,双手染满尘土。
“真幸运,我长得还挺可爱,哈?”Draven最终回答道,试图缓解当下冻结的气氛。他尚未完全平息James的怒火,却强烈地感觉到James已因他的悲痛而给了他极大限度的放任。
James扯动嘴角笑了笑,把眼镜推上鼻梁。“哦,Draven,今晚?你说这个?你挺走运,你确实够可爱。接下来我只有一个问题。”James放下双手,向骨灰盒比了个手势,“……说清楚,你到底有什么计划?”
Draven感到心在下沉,笑容不禁颤抖。James一定察觉到了,因为他悲伤地笑了笑,双臂环抱在印着复仇者联盟的T恤前,“啊。你没有,是吧?”
“呃,我没想得那么远。”他遮遮掩掩道。
“啊——哈。”
“我打算给他找一个他喜欢的地方。你知道吧?就是洒骨灰的地方。”他思考片刻,第一个念头冲入大脑。一个父亲会在空闲的周末开车去的地方,去那里听那辆破旧吉普车的电台可以接收到的一切广播,约翰尼·卡什的歌曲、美国国家公共广播电台、当地波兰电台播出的只言片语。“……莱鲍。在波罗的海沿岸。”
James沉默地点点头。
“看,”Draven说,“你已经……受够了我的破事。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像这样动不动抽风,但我要为自己辩护一下,我不经常这么干,而且这件事真的、真的很重要。所以我在想,既然我们已经请了下个星期的假,那么我们就可以把他带走,把骨灰处理掉,然后……”他想起了父亲的话,只要你过得开心。“……去……做点什么。就你和我两个人。比如,去野外探探险。”他揉搓着双手,无措地盯着地板。“……我不知道。我只是……必须得离开这儿几天。”
他没有抬头,尽管他知道James正凝视着他,评估着他,在心中判断这是一次简单的现实逃避还是一个发自内心的提议。短暂的静寂被无限拉长,Draven想象着他独自一人踏上旅程,听起来真他妈的糟透了。
他听到一声叹息。
“你又知道什么?操。”James抓过他的双肩包和车钥匙。“操他妈的。走吧,咱们一起去照顾你爸爸。”
Draven露出笑容,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
15
一幅你父亲的肖像:
你用一根撬棍撬开了铁盒。属于爸爸的灰烬安静地躺在那儿,尘归尘,土归土。没有哥伦比亚大衣,也没有满是划痕的黑色镜框、陈旧的照相机、或是边角磨损的论文书刊。但除却一切身外之物,他依旧是你的爸爸。James透过他那大了一号的线框眼镜凝视着他,Draven回以相同的注目,然后James开口道,“准备好了吗?”然后你们一同将他洒向辽远无际的海洋。这样一来基金会永远也别想再拥有他,永远。或许他们从未真正拥有过他。
一幅你的肖像:
天光大亮之时,你和James正坐在他那辆老旧的Saturn车上。你身着一件绿色的哥伦比亚夹克衫,有些地方已经磨损破裂——它曾是你父亲的衣物,但如今属于你了。James坐在副驾席上,而你握着方向盘,摇下车窗。James纵声大笑,叫你快停下你个大白痴因为此刻你正绕着刚发现的环岛不停打转,还在一位老妇人走到挡风玻璃前对着你大喊大叫时踩下油门。你们都吓得不轻,并打算再来一次,不过眼下James正被路边的一只海龟迷得神魂颠倒,而你骤然加速,不让他有机会仔细打量。你们都很伤感,并打算再来一次,但现在James正说着我们该在上高速前去一趟金拱门而你回答好主意我们这就去金拱门,因为此刻基金会无关紧要,你们将一切抛诸脑后,前进的脚步无所阻挠。拂晓前最后一丝阴霾消散之时,你们驶入高速公路。
由你们亲手执笔的映画意象,以陈旧之物与新生之世构就,兼并二者间过渡着的此界万物。
就像你的父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