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计划: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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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会二级研究员辛茉莉对于站点给她的未来工作安排颇有微词。

尽管从南海深处的钢铁巨兽中得以脱身,但是即将开始的每天在医院前台朝九晚六的生活却令她十分怀念在海底和同事们进行得七歪八扭的研究工作,至少在那里她还能有那么一点儿快乐,而在不久的将来她只会被无尽的假笑和邮件淹没,随后排满日程表的面试给棺材板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距离SCP-CN-2999-EX被分类为已解明已经半年有余。但是得益于基金会比高位截瘫病人好不了多少的行政效率,以及充斥着各个部门的高喊“离经叛道”四个大字的卫道士们的阻挠,“星河计划”直到今天才正式开始试运行。辛茉莉对于用SCP项目去还盲人光明实在没有什么兴趣,她不是医学出身,大学毕业之后便加入了基金会,混了快七年也就是个二级研究员,讲句实话,这世界上除了她自己的事儿,好像她还真的就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了,毕竟如果你每天看着一个又一个裹着收尸袋被送出站点的人,知道悬在这个世界所有人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有多少把,你也会及时行乐的,这没错。

医院九点上班,辛茉莉在八点五十六分准时到达了自己的工位——一个位于医院深处的僻静房间,一台电脑,一把椅子,还有几个沙发,这就是需要的全部东西了。患者们会排着队进这个房间,辛茉莉会顶着一样的假笑告诉他们让他们回去等消息,他们会花几个礼拜甚至几个月的事件体验从兴奋到怀疑到绝望的完整过程,然后接受这辈子他们再也没办法恢复光明的事实。

说实话,这听起来不算什么很难的工作,但是辛茉莉看着电脑里的三万多封未读邮件和把邮件收件蜂鸣声响成交响曲的收件频率,她还是不怎么开心得起来。不管怎样,总得开门做事。茉莉收拾起心情,换上了对着镜子练习过的无暇微笑,等待着即将进门的不幸儿们,而她不怎么在乎。

“请进。”


辛茉莉仔细看着眼前男人的档案,至少她得装作仔细,患者固然看不见,患者夫人固然已经哭成了泪人。但是陪同患者前来的同事绝不是好对付的角色。超过二十年的刑警生涯给了邢建国无比锐利的目光,他总能看出他想得到的信息,然而在他看来,面前的这个女医生破绽太多,她坐姿不像医生,倒像在网吧抓人时看到的网瘾者。白大褂新得过分,就像今天刚从仓库里拿出来的,且她的手过分粉嫩,这绝不是一个经过数十年学习和不断手术的医生应该有的一双手。

但作为求医人,他只能把一切都摆在一边,耐心等着这个“医生”看完那本好像永远也看不完的个人信息。

“老邢,我看不见,你帮我给医生打个招呼。可不能怠慢了人家,这不是在队里,把你的脾气收一收。媳妇,你也收一收。”坐在正对电脑桌的沙发上,前任刑警队政委谭延明微笑着跟老搭档打了招呼,邢建国挺着脖子跟辛茉莉勉强行了礼,辛茉莉漫不在乎挥了挥手,顺手放下了手里的资料。

“谭延明警官,在本地刑警队从警二十三年,多次获得集体,个人荣誉,在去年的一次对毒贩的联合行动中被弹片击毁双眼,目前双目失明。在接受眼部治疗时,体检同时发现三期肺癌并多处远端转移,目前预估生命周期约三到六个月。”念完这段话,辛茉莉抬头看向沙发上的警察,警察好像是正在与她对视,但仔细一看就知道,政委的双眼暗淡无光。辛茉莉暗自唏嘘,想着回去就申请把实验时强制佩戴防护镜升级成一项制度。另外还得去做个体检。

“医生,我这人应该是彻底废掉了。不管是眼睛还是瘤子,省里的专家也看过了,也都不抱希望了,但是上个月我儿子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告诉我,外面有个匿名机构说能让人重新看见,我就试着申请了一下。”

谭延明眨了眨眼睛,分泌眼泪的反光反而给这双眼睛提了一点生气,他身旁的夫人紧紧捏着手帕,不敢看辛茉莉哪怕一眼。

“治不好也没关系,但是如果能试试的话,我愿意百分百配合你们。反正都这样了,还能差到哪里去呢?我就可惜在瞎之前没亲手把那帮畜生送下去。”

或许是医院房间里有些干燥,邢建国的眼睛里也有了点点星光。今天首次地,刑警大队长恳切地看向辛茉莉,双手撑着电脑桌开了口。

“医生,辛医生,对吧?我用我的党性和人格发誓,不管你们有什么办法,都请你们给他试试。求你们,给他试试。”

回头看了看老搭档和搭档夫人,邢建国好像下了什么决心,再次开口,姿态却更加低微。

“求求你们,我不懂治病,也不懂什么高科技,我这辈子只懂怎么抓人。现在那帮杂种已经加快从重判了,我只想让谭政委能亲眼看着他们受死刑。不管出现什么风险我们都绝不追究,我只求你们试一试。”

“邢队长,谭政委,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我谨代表医院,对谭政委的不幸表示最大的关切。”辛茉莉站起身,却并无任何接收这个病人的意思。“但是也请几位原谅,我们目前的项目并不能马上开展疗程,但是请几位放心,我会把谭政委的资料放在最高优先级的那一栏。您几位请回吧,最快今天下午就会有人通知你们进一步的治疗计划。各位稍安勿躁。”

如果辛茉莉的感官能再敏锐一点的话,她就会发现,邢建国眼里的光熄灭了。在架着老搭档离开医院之前,他再也没说任何一句话。

“下一位。”


刘铭充满好奇地看着这个空空的房间,这里实在不像一个诊室该有的布局。在他身边坐着他的母亲,捏着衣角。

辛茉莉也充满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奇怪组合,进门时她甚至以为失明者是这个年轻人,但是随后她看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的刘铭和拄着拐杖一步三顿的女人,她才明白患者原来是这个拘谨的女人,直到翻开资料她才看出来这个女人原来是刘铭的母亲。吃完午饭的她有点困,也并不想再深究下去。

“能治吗?”刘铭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大大剌剌就冲着辛茉莉开了口。辛茉莉花了五秒钟才反应过来这个年轻人是在跟她说话。

“不好意思,我还需要了解一下患者的信息。张芸,五十二岁,三年前视力开始恶化,直到三个月之前完全失明。和儿子刘铭相依为命。”辛茉莉合上资料,没由来地感到有些烦闷。

“张女士,您能描述一下这三年以来的症状吗?”

张芸清了清嗓子。

“谢谢啊医生……就是从三年之前开始,看东西越来越糊,然后晚上就什么都看不见,原来以为是老花了,但是度数变得很快,到后来戴什么眼镜都没用……”

“你快别说了,是什么很值得炫耀的事啊?”刘铭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自己母亲的病情叙述。“美女,你就说能不能治,不能治我就带她回去了,申请的时候就是看中你们免费,我碰碰运气,结果你们这个地方他妈的也不像个能治病的地方啊?”

张芸拉了拉自己儿子的衣服,换来的是刘铭的变本加厉。

“我就知道你们这种就是狗骗子,我跟你说,骗我们穷人的钱,不得好死!生孩子没有屁眼,找老公硬不起来!”

一股无名火几乎焚毁了辛茉莉的理智,但是她最终还是打电话唤来了伪装成保安的外勤人员。把这个渣滓带了出去。上班前建立的心理防线已经被这个孝子冲得七零八落。她想做点什么。

“张女士,您稍微等等,我这边叫个同事来给您看一看。”

辛茉莉联系上级,请来了一名真正的眼科医生。二人送张芸进了一间真正的眼科诊室。

“辛小姐,这个,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啊。”医生放下检查设备,叹了口气,走出诊室找到了等在外面的辛茉莉。

“不是吗?你知道的我是行政岗,不是很懂眼科,你仔细讲一讲?”

“不是,完全不是。”医生坐在了辛茉莉的对面。“最最普通的白内障。我们一天可能要诊七八个类似的患者,只不过发展到全盲才第一次来医院的很少,几乎都是孤寡老人或者流浪汉。”

“能治吗?”

“来晚了。”医生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早来半年,不,根据刚才的情况判断,早来三四个月,我们都有把握手术处理,起码能让预后生活水平恢复到相当的程度。现在的话,晚了,晶状体已经完全变性了。当然这是咱们私下讲,我们是不敢和患者这么说。就算做手术,九成九的是没啥作用。”

回到房间里,刘铭完全丢掉了流氓气焰,显然刚才和外勤人员发生了一些亲切的交流。张芸仍是怯生生拉着自己儿子的衣服,坐在沙发一角。

辛茉莉站在刘铭面前,怒视着这位孝子。

“你的亲生母亲没有跟你说过她眼睛看不见了吗?你不知道带她来医院看看吗?你不知道现在白内障手术医保能报销吗?你就算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上网哪怕查一查吗?你在干什么?”

刘铭显然有些被辛茉莉的态度激怒了,但是可能是想到了外面和善的保安,他又坐了回去。

“我妈的事,关你什么事?”

辛茉莉再也无法压住自己的怒火。让刘铭滚了出去,辛茉莉坐在张芸的旁边,拉起了她无所适从的手。

“阿姨,我现在没法跟你做什么保证,但是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帮你的。现在需要你回去等通知。如果一切顺利,最快明天我们就会给你打电话。您回去稍候。”

张芸站起身,拿起拐杖慢慢向外走去。辛茉莉回到电脑前,考虑了一会儿,还是上前拦住了即将离开房间的张芸。

“阿姨,这是我的号码,有什么事儿可以给我打电话。别怕麻烦我,我们就是给人民服务的。”

两行清泪从张芸眼中流下,她却并未说什么,还是慢慢地离开了房间。辛茉莉坐回电脑前,狠狠地握拳砸向桌面,当然很疼。

“下一个!”


夕阳拉长了百叶窗的影子,辛茉莉迫不及待想回站点找主管“星河计划”的人问个明白。如果这帮人麻木不仁,她打算拜托自己认识的人,看看能不能接触到项目资料。她的权限不够,但是她实在想做点什么。

她没看到,她不想管。现在她看到了,看了很多,她准备管这件事,尽管她微不足道。

盘算着等会儿回去了该怎么跟主管盘道,门外传来的怯生生的轻声丝毫没有引起她的注意。直到一个小女孩来到了她的面前成功吓了她一跳。

“医生姐姐,您好。”小女孩瞪大无神的双眼,冲着辛茉莉可能在的地方轻声招呼。“请问这里是不是可以看眼睛?”

辛茉莉定了定神,看了眼时间:五点四十,确实还没到收工的时间。

“你叫什么名字?有在网上发申请吗?你是看不见吗?”这句话问出口,再看小女孩无光的眼睛,辛茉莉暗暗骂了自己一声。

“我叫小荻,这个名字是孤儿院的阿姨给我起的。是孤儿院的阿姨带我来的,她在楼梯口,让我自己来找您,是一个大哥哥带我过来的。我不知道什么申请,阿姨告诉我这里可以看眼睛。”小女孩怯怯说完一大段话,就站在了辛茉莉的身前。

用饥寒交迫来形容这个叫小荻的女孩有些夸张了,但是她很瘦,非常瘦。身上的衣服显然不合身,但是也还能勉强提供保暖的基本功能。小荻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但是这样一个失明的女孩在孤儿院又能受到什么优厚的待遇呢?

辛茉莉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她一把搂过了这个小女孩,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小荻,跟姐姐讲讲,你的眼睛是怎么看不见的?”

“以前是看得见的。”被抱在怀里,小荻本能出现了逃避的反应。但是怀中的温度还是让她又缩紧了一些。“妈妈和我说,我生下来就是要赔钱的,所以我就帮妈妈干很多活,很累,身上很痛。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感觉眼前像有云一样。”

“后来弟弟出生了,我就开始有点吃不饱了。去上学的时候,老师跟我说,不上学是犯法的,有一天他带着我回家,我在外面听到他和爸爸妈妈大吵了一架,后来妈妈说我就不用去上学了。”

“后来我就在家里帮妈妈做事情,还是很累。慢慢的,慢慢的,我就看不见了。然后村里有几个男生喜欢找我玩一种游戏,我问他们是什么游戏,他们每次都不告诉我。但是每次玩了游戏之后,下面都很痛。一开始会流血,后来就不流血了。”

“再后来,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弟弟来了城里,那天可开心了,我们吃了叫做汉堡包的东西,喝了一种会冒气泡的甜水,然后爸爸妈妈把我带到一个地方,说他们要带弟弟去很远的地方,等他们回来之后会来接我,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来接我。我后来就住到孤儿院等他们了。”

“姐姐,我们在哪啊,怎么下雨了?雨是烫烫的欸,姐姐?”

辛茉莉实在没法止住眼泪。她今天看到的眼泪比她这辈子看到的都多,她以为自己已经对眼泪几乎免疫了,但是临到最后还是没守住最后的防线。她实实在在理解了人间疾苦这四个字,却反过来对庙堂之上的基金会产生了些许怨气。

基金会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基金会是不是本来就应该做些什么?基金会到底在做什么?

她有问题要问。小荻,张芸,谭延明,他们有问题要问。

“小荻,来,跟姐姐走,姐姐带你去吃汉堡包。”


“有人告诉我,你有问题要问。我在听。”办公室里,“星河计划”主管颜朗懿透过眼镜看向辛茉莉。“还有人告诉我,你带了个小女孩回了项目驻地,我需要一个解释,研究员。”

站点副主管,计划主管,辛茉莉就算打足了腹稿,坐在办公桌前还是有些忐忑。她生怕自己说错了话,然后也会顺利成为黄色裹尸袋里的一份子,趁着现在的夜色被扔进南海。

“主管,关于‘星河计划’首日遇到的一些问题,我想跟您做个汇报。然后我再跟您解释这个小女孩的事情。”

颜朗懿停下了手里的公务,从手边抽出两份文件。

“关于‘星河计划’情况的报告,还有你的辞呈。这两份文件我都看过了。人事部那边转过来让我给个批准,我就都压在我这里了。”轻轻挥了挥手里的文件,“我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

辛茉莉摸了摸口袋,里面放着三个一元的硬币。带小荻吃完汉堡,小女孩硬塞给了辛茉莉三块钱,才愿意跟着辛茉莉回驻地休息。

“主管,计划首日我负责接待报名的患者。接待了他们一天之后,我想问问您,也问问基金会,我们入职宣誓里那句,我将始终不忘本心,尊重一切生命之意义,无论是平民,还是异常。还算数吗?”

话说到这份上,辛茉莉也丢掉了恐惧。“有2999-EX,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批准合理的需求?为什么给我们的指令是要对申请者进行再筛选?基金会不是要尊重生命的意义吗?没了眼睛,他们的生命没有意义!”

出乎辛茉莉意料,她预期的训斥或怒骂并没有来到。等了一会儿,办公桌对面并没有传来声音,她按耐不住抬头看去,发现颜朗懿正目不转睛看向她,她甚至看出了一些赞赏和满意,但是她从没见过大人物,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

又过了一会儿,颜朗懿站起了身。辛茉莉开始拼命想开心的事情让自己不哭出来,颜朗懿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跟我来。”

海平面上没有常见的光污染,辛茉莉站在主管身旁,二人在阳台上面对星空。良久,颜朗懿开口了。

“如果我说,我会给你一次机会,给你一份2999-EX,你会给谁用?”

辛茉莉眼前出现了三个重叠的场景:遗志不平的英雄,孑然一身的老妪,茫然四顾的少女。

“我不知道。”

颜朗懿回头看了看辛茉莉,旋又看向星空。

“我也不知道。你可能是不知道该如何几选一,几十选一,而我不知道该如何几十万选几千,甚至几百万选几千。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做好筛选,把光明送给更需要它的人。”

颜朗懿转身面向辛茉莉,摊开双手。“我大可以现在下命令,让所有报名的患者跳进2999-EX里洗个澡,明天这个计划就会被取消,我可能会被调去后勤或者人事部门,然后从明天开始,所有不幸失去眼里光明的人都会丢掉我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给他们的,哪怕无比渺茫的希望。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辛茉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两人都知道,辛茉莉已经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颜朗懿靠着阳台栏杆,眯眼看向天空。“之前有一个好朋友,他告诉了我一个道理,我现在也把它转述给你。你知道吗,以前天上是没有光芒的,只有纯粹的黑暗。现在你看,天上有了漫天星辰。”

“但是主管,还是黑暗占绝对上风啊?”

“对,但是我喜欢换个角度看问题。要我说,光明正在取胜的路上。”


来参加葬礼的人并不多,邢建国胸前别着白花站在老战友的馆旁,只对上前吊唁的亲属或战友点头致意。他不敢做太大的动作,可能是怕吵醒终于撒手长眠的战友。最后的一个月太过痛苦,现在的安睡是最好的补偿。

一束尚有水珠未干的花被放在了谭政委棺前。邢建国抬头看了看来着,是一个身着黑裙的年轻女人和一个小女孩,女人很年轻,有些面熟,照理对一个刑警来说过目不忘并不是什么难事儿,但最近两个月的操劳实在磨损了邢建国的记忆。或许是远方亲戚在医院见过吧,邢建国向年轻女人和小女孩点头致意。

年轻女人和小女孩轻声说着什么,邢建国只听到了警察,英雄几个零碎的词。小女孩瞪着双眼左顾右盼,这在葬礼上显然不太礼貌,但邢建国并不打算和一个小女孩计较什么。刚想把眼神移开,邢建国看到了小女孩的双眼,和一般的眼睛不同,小女孩的眼睛里貌似有什么东西。

邢建国定了定神,仔细看了看。

小女孩的眼底有微光闪烁。配上黑色的眼眸,像一条流淌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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