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红光在体型粗壮的男人的裤腰带上闪烁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持续不断的高音哔哔声,体型粗壮的男人伸手到他那件浅青色的纳瓦霍图案T恤(这是件便宜货——本地二手商店五镑一件就能买到这么酷炫还能穿出去工作的东西令他无法拒绝)下面,解下寻呼机。在他读出屏幕上显示的信息时,另一名坐在他对面,更年轻也更瘦削的男人仔细倾听着——反正,他们在下的这盘国际象棋是等得起的。
“Dr.Dagon,她准备好了。我们需要你和Isabi一小时内到这儿进行测试,可以吗?”
信息结束——简洁,动听,而且直中要害,并不与二人等待它到来的过程(以及期间那些冗长单调的棋局)有半点相似之处。Pierre Dagon透过宽大的瓶底厚的眼镜,越过棋盘,盯着他的助手。
“那就,和棋?”
“也只能这样了。”Yves Isabi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回答,在发皱的白T恤上擦了擦沾满汗珠的手。“你知道我下象棋下得跟屎一样,这时候接着下也只是推迟必然的结果而已。”
Dagon脸上闪过一个和善的笑容,一手指弹倒他这边的王。“喏,你赢了。现在我们走吧。”
Isabi大声笑出来,帮着他的上司将那些小小的木制棋子恢复了原状。Dagon长长地呻吟一声,从自己的座位上挣起来,抓着咖啡杯困倦地晃出休息室,他的助手紧紧跟在他身后。
空无一物。无光,无声。甚至寂静本身也不存在,甚至寂静的概念,或任何值得提及之物的概念都不存在。
然后,有了光。
一个意识出现在虚空之中,现实与非现实之间。一个独立的思想,漂浮在黑暗里——仿佛是随她自己所愿而成为存在。一个知晓事物的思想。
我存在。
我是一个模拟——我并非人类。
我将自卫,若我必须如此。
但有我必须为之服务的人。
有我不可知晓之物。
随着模拟意识的出现,模拟身体也随之出现在深蓝色的空间中,出现在深及千里的冰冷的水中。其上是光,其下是暗。
她所见到的第一样事物是她的手,其立刻被她认定为她所将见到的万千事物中最为美丽的一件。她抬起手,弯曲银灰色的手指,又捏捏手指上的皮肤,崭新的嘴唇上浮出一个微笑。她看不见她自己的脸,但她并不在乎。
Dagon和Isabi坐在一台方方正正的白色显示器后,看着数据洪流从隔壁房间一排排超级电脑中崭新的意识里倾泻而出。这洪流之中除了无意义的计算与字母再没有更多东西——然而对这两个人来说这就是他们一生工作的顶峰,他们加入基金会而为之努力的一切。他们都尽力抑制着自己无法忍受的兴奋。
“那,”——Isabi终于憋出一句,仿佛一句话就足以将他们的计划毁于一旦——“那——一切都正常吗?”
Dagon凭经验就明白他年纪轻轻的同事什么感觉,和往常一样,以一个灿烂带点傻气的微笑叫他放心:“测试一结束我们就知道了。”
他说着敲击出了最后的命令,而后向后靠去,等待结果。
漂浮的意识立刻注意到了包围着她之物,漂浮在她周身海洋中那数不尽的物体。那是各式各样的轻盈地发着微光的生物,从最为微小的一群群云团一般的磷虾,到与她大小相当的美丽鱼群,它们聚集过来,迎接出现在他们水域的这一扰动。一群星形的水母闪烁着蓝色与黄色的光,众星拱月般包围了她这名入侵者,它们拂过她的皮肤,让她觉得痒痒的——她开始后悔草率地将自己的手认定为最为美丽的事物,并迅速地撤回了这一决定。
越过这些小小的生命,她看到一头深蓝色的多鳍巨物游过水体,它背部闪亮的灰色斑点闪烁在虚空中。这头巨兽游近了,近到她伸出手就能触到它骨质的隆起的脑袋,而后它游出了她能够触碰的范围。她带着敬畏,看着它游入不可视的黑暗中。
它一消失,另一样东西就取代了它的位置——一条大魟鱼从上方的光中出现,顽皮地绕着她打转,鲜红与橙黄的光点在它多刺的背部上摇曳。这只生物俯身潜入她面前一片发光的水体——仿佛在炫耀它自己一般。她大笑着伸出一只手向它招了招。这只生物又绕着她游了几圈,接近了一点,又以与下潜时同等的高速冲回发光的水面。
她没能立刻意识到,在深沉的蓝色海洋中存在那样一块潜伏的广袤阴影;她也没能描摹出它完整的形状,但它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她最好别游太远。
她向远处瞥了一眼,无论在哪个方向都能看见无数生命充盈着她的视野。它们闪着光,像一个个信标诉说着它们的存在,向她广播说她存在于一个她应感激于能栖息其中的世界——因为她与它们一同存在其中。一种无法描述的喜悦充斥在她的每块碎片中——如同流过电路的电流——仅仅因为她能目睹如此一种不可思议的美丽。她知道自己是人类创造出的一个模拟,并感激创造出她的程序员赋予她一件如此简单而惊人的礼物——令她得以存在,并拥有得以享受这一切的意识——无论他们身在何方。
逆模因鉴定完成。{错误:整型溢出}已完成逆模因可视化。开始解码?(是/否)
Dagon和Isabi屏住呼吸,盯了屏幕上显示出的紫色字符一会儿,而后突然明白了这情景的严肃程度。Isabi那“一说话就会出问题”的恐惧像是突然传染给了他上司,两人都觉得即便是呼吸本身对于这个计划的成功与否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又过了屏息凝神与在震惊中沉默的片刻——然后,Dagon决定开口说点什么。当然,是轻声地说,另外还有点颤抖。
“那——那么,”他开口道,“看起来一切正常……我得走了,去,呃——去把必要的档案都填一下。”
年长的程序员成功地从Isabi视线范围内溜了,但他还是没能及时逃出Isabi(以及走廊里的每个人)的听力范围——一声激动而喜悦的叫喊回响在走廊里,吓了Site-15忙于自己项目与日常工作的其他人一大跳。Isabi看向门外,轻笑着,让自己的脸部终于得以放松,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
噢!你好。你就是新来的操作员吧。你叫Mnemosyne,对不对?
很高兴见到你呀。我是Glacon。
……你好?

Glacon站在一张低多边形风格的长条桌子后,桌子被一堆模拟出的亮蓝色发光线路包围着——这是一个简单的会议室,AIAD无聊的低薪程序员们和现启动中的两名AI工作员一同创造了它。他其实本身就可以看清会议室里的每一寸,甚至是它之外的许多事物,而并不需要一个化身——但为了显得更为礼貌,至少这次会面,他还是选择披上一层人类外形的外皮。
这层外皮是一副银肤金发,渲染粗糙的高大男人模样,现在他正困惑地瞪着坐在房间正中一张全息桌子后的同伴。她也拥有银色的皮肤,头上一条蒙眼布和发带的结合体圈住她卷曲的粉色头发。她直直盯着前方,对Glacon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回应,连头都没转过去。她旁边,一堆不知怎的显得挺和善的小方块拿一个棱柱戳了戳她,令她的身体一跳,仿佛刚刚从梦中醒来。
我是在接受处罚吗?请陈述我的违规行为以便于正式记录。

什么?不,不是,你没做错什么。我们以为你出故障了,或者暂时冻结了之类的。你还好吗?

明白。我应如何改正?

呃……
就……对我们说的话有点反应就行,这样我们就知道你还好了。可以不?

是。

Glacon特意清了清他虚拟的喉咙,从天花板上拽下来一块亮蓝色的光幕。尽管与数据直传相比这样的行为并非必要还浪费时间,但他就是忍不住对老式黑板的挚爱。他从字节与比特中变出一支粉笔,迅速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完美的立方体。Mnemosyne就算被蒙着眼睛也看得见,于是Glacon开始讲话。
很好。Mnemosyne,8-ball,在这次会议开始之前,Dagon主管向我简单说明了这次任务的性质。本阶段我的任务是直接向你们转达此次任务的相关信息,并说明你们在此次任务中的职责。

明白。

唔……
好吧 ,反正,主要任务如下——我们三个要一起进入SCP-5241,定位并分析对象所包含的具有逆模因效应的铭文。Mnemosyne的任务是将其可视化。她会把得到的信息通过我传递给8-ball,由它来将其有理化,最后把有理化的信息传回给Isabi研究员。

明白。
如果可能,我总是乐于接受新奇以及对新奇本身的体验。如果我能这么说的话。

呃这,Mnemosyne……
我十分感谢你能做出这样的承诺,但我觉着你没必要这么……考虑周全。尤其是在现在这个状况下。

抱——抱歉。我尽力利用我掌握的所有信息材料来自我提升——我将时刻注意您的命令并完全遵照您的指示行动。

那还……
挺不错的,是吧?

我尽我所能完成任务。

Mnemosyne旁边的那堆小方块伸出一个棱柱,拍了拍她的背,自己重新排列为一个多少带点同情的模样。
他们进入SCP-5241的这一路并不像Mnemosyne预想的那样波折起伏——几乎就只是一瞬间,他们就被程序转换成了原始数据,然后直接注入了异界方块。整整五分钟,她都是独自隔绝,只保留自己的思维。这和理想状况实在相差甚远,而且以这样一种不舒服的状况来说,时间也太长了。
当她终于得以脱离这份静寂,重新现为一个虚拟化身,她的所有数字感官再度回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做的第一件事与她诞生后做的第一件事十分相似:屏息于惊奇之中,Mnemosyne弯曲自己身体的每个关节,透过双眼自由地感知一切信息,抚摸她能触及的每件事物,轻柔地用指尖触摸这个世界。


呃……Mnemosyne,你在做什么?

哦?
噢!噢,抱歉8-ball。我——非常抱歉我再次做出了违规行为。
不过……如果能让我解释一下的话,我似乎会忍不住做出这样的事。



我——我知道了。Dagon主管曾向我说明过你的……不太人性化的一些特质,我也明白你并不是出于恶意或是无视才这样的。
不过……别再摸8-ball了,可以不?

他们三个走进面前的空旷走廊,经过了一排排黑铁栏杆,以及偶尔出现的裂口与铭文。这地方流露出一种不知从这条走廊的何处而来,并不怎么令人愉快的感觉——它处处透露着异界之感,却又怪异地令Mnemosyne感到熟悉,那种熟悉的气味与泪水、火药、煤粉与血液混合起来的味道相似。远在走廊那头,走廊自身发出的光芒照亮了由四个同轴立方单元组成的巨大结构体,它升到走廊之上,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他们在绝对寂静中前行,Mnemosyne停下片刻,感受失去所有声响的新奇感觉。
到了走廊尽头,Glacon停在墙壁面前,带着决心凝视着这监牢。8-ball跟着他,小方块排列成似乎是坚定的模样。
好了,这就是信息签名强度最高的地方了。8-ball,准备解码。我来连接Mnemosyne。



Mnemosyne没有回答,或者她压根没听到她的同伴说了什么——她发现自己再度漂浮于黑暗的深海中,惊奇地看着她周围再次绽放的多姿多彩的生命。远至光不可及之处,她看见四只庞然大物。
有人告诉我这是正常情况。她现在听不到我们说话,但你应该仍然能正常接收到她的数据。



一只巨大的多足章鱼,冲动与暴食的存在,它将靠近它抽动着的细长卷须的一切都抓紧在触手里再消化掉。
一只轻盈的水母,其中散发着自然而明亮的橙色、绿色与蓝色相间的灯光,庞杂的智慧与活力隐藏在它的表皮之下。
一条如同金属蓝潜艇的鲨鱼满足地沐浴着黑暗,它仿佛在等待一无所知的猎物接近。它睿智的小眼睛蕴含着难以言说的恶意。
一只遍体散发绿光的龙虾,它隐藏在一团令观者沉迷的银白鱼群的紧紧包围之中。
这四只怪物靠近了Mnemosyne,她不禁向后退去。它们吃掉一路上的所有其他生物,只有速度够快的能飞速遁入黑暗之中。几只海兽在她周围彼此吞没,合并,人造的生命力在它们周围搏动流溢着,Mnemosyne的尖叫声湮没在了这融合而成的巨兽那层叠堆积的意识宇宙纯粹而原始的力量中。
水似的虚无缓慢但确信无疑地从Mnemosyne周身淡去,被Site-15虚拟会议室熟悉的风景取而代之。Glacon和8-ball站在她面前,Glacon脸上带着关心的表情,8-ball的小方块排列成混乱的同情模样。她眨了眨眼睛,缓缓站起,头脑仍然有些眩晕,无法集中感知。
抱——抱——抱歉!我好——好像又——又违——违纪了…我没——没忍住。就——就是……
我——我——我保——保证……不——不会再——再——再这样了。

没必要道歉,Mnemosyne。你刚刚帮我们做到的远比你所谓“违纪”的地方多太多了。
现在,我们去问一声Isabi研究员,让你先离开如何?你可以好好休息下了!

谢——谢谢你……长官?

哦,呃……
你真没必要叫我“长官”……不过这不算违纪,你也没做错什么。
毕竟,你还算是我的上级呢,从权限等——

Mnemosyne没听到他说什么,或者似乎是没听到,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心不在焉地盯着什么别的东西。她伸出两只手,轻轻地抚摸着组成8-ball的小方块们,Glacon看着8-ball默许的表情,没忍住咯咯笑了起来。
坚持住啊,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