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言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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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座位上的是曾经的于一诺,现在的基金会叙事学部文宣处干员;这边座位上的是我。我们身边是每个基金会站点的食堂都有的凌乱人群和细密的絮语,面前桌子上是我喜欢吃的水煎蛋和她爱吃的提拉米苏。

她轻轻铲起来一小块柔软的蛋糕,用眼光把玩着:“嗳,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叙事学都应该是那种特别高大上的、特别玄乎的,我随时都会拿出个活人告诉你,说这是从哪个故事里沿着什么叙事阶梯爬上来的?”

我只好点点头。

于是她放下叉子,指着窗外说:“你想到了什么?”

“妓院。”

“好,你是第二十三个这么说的。”她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一张便签,写上“妓院”两个字,啪地拍在窗户上。

紧接着,她拿来两个纸袋,捏住两边向下一兜,把剩下的提拉米苏和水煎蛋装进去,抓着我的手起身。我们的旅行就这样开始了。

“带着你见识一下。”她脸上露出了粲然的笑容。这样干净、有声音的笑容,我只看到她露出过两次。



*





自从我第一次与她见面开始,我与她共度的每一个事件都起于仓促和草率。

就像很多泛滥的友情或爱情一样,我们是在高中食堂相见的。我端着一碗米粥——晚饭米粥免费——走向自己的座位,然后被她撞到,让米汤撒到身上。

她停下来,停住的速度和她奔走的速度一样快,向我道歉。我没有在意,随口说:“没事,都一样的。”

当晚晚自习放学,我在教室外看到她。她找我互换了联系方式,很简单地说:“我觉得能说出’都一样的’这种话的人,应该能跟我做好朋友。”

自从那一刻起,她就飘忽地出现在我的视线中。照理说我应该因此出现我人生中的第一段恋情,然后不堪回首地结束,并慢慢发酵成为我三十岁以后饭桌上的一段谈资。但是并没有,她每次与我的接触都简单而短促,就像一团云,常常能见到,却对我没有分量。

有次在放学时,她在路上截住我,对我说:“嗳,今天冷起来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嘛。”

还没等我说完话,她就拔步向东走去。我叫住她:“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有啊,天气转凉了嘛。”

谈话就此结束。次日放学时,她又来说中午看到的树上的鸟巢。

甚至当我毕业时,我都没有向她送出一份礼物或纪念册,因为我一直没有留心她在哪个班。现在推测起来,既然从没有在同一楼层上见过,那应当离我的班级相距甚远。

后来我到了基金会的误传部,她到了叙事学部。逐渐忙碌的事务下,我们联系的次数渐次变少,直到这天她邀请我来她工作的地方。我们在她的站点转了一圈,到食堂吃了午饭,然后,被她领着开启一段不可思议的旅行。



*





我们首先来到一块草坪,这就是刚刚从食堂窗户看出去的那片草坪。这里很简单,没有什么人工塑造的痕迹。草甸空旷而细软,向东北角翘出一块,那里有一块犀牛一样的白石头托起草皮。草茎向低处倒转,看起来如同正在流动。

我们两个就这样四仰八叉地坐下来,把刚刚带出来的食物摊在地上,用塑料餐叉继续吃起来。

我看出她似乎变化不大,不论是从高中升入大学,还是从大学进入基金会,都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影响。她并不漂亮,眼睛总是眯着,让人看着相当迷离。下巴微微向外突出,嘴唇因此闭得并不紧密,总是使我猜想她正在预备着什么言语。稍后我发现她总归是有一些改变的,原来显得颇为丰腴的身材现在变得颀长,原先总是沉思状的头颅,现在微微向上扬起。很奇怪,她的变化反而使它更加贴合我记忆中的印象,仿佛她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只不过在我们初次相见时出现了什么偏误。

她转过头来:“这里就是异常,知道吗?高大上的叙事异常。”

她等着我自己琢磨,看着我有些难以置信地左顾右盼。

“怎么,不太相信啊?嗳,有没有感觉你的情感变得细腻起来?这就是异常。三大叙事模式里的情节模式在这里没有了,现在这里半是情态模式、半是情调模式。”

她向我这边一侧身,用手肘撑住地,拈起一根草茎。“就是说呀,你现在会变得多愁善感,而且看身边的人物都观察得很仔细。”

“就这样?”

“就这样。你以为呢?”

我笑了起来。

她把吃剩下的东西装回袋子,起身拍打着裤子上的细碎草叶。

“快来,我带你去看别的。”她说,迈步向前走去。

我以为只是去带我参观另一片草坪或者什么东西,于是顺从地跟去,一直跟着她坐上汽车,看她打火,离开站点,沿着乡道,驶入一片速生林。

我问:“去哪里?”

她递给我手机,上面打开了一份地图软件,目的地在石家庄。我吃了一惊:“石家庄?离这里有好几百公里呢。”

“安啦,我已经请好假了,一直请假到十月十七号。快点快点,给你上司打电话请假吧。”

汽车右轮嘎吱一响,驶入省道的路基。她打开车载音乐,歌手的声音从半截响了起来:“溜出时代银行的后门,撕开夜幕与喑哑的平原……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昼夜囿于厨房与爱。”

“这是我最喜欢的歌。”她从后视镜看着我,流露出得意的神采。



*





她的手机地图里标记了十几个地点,像蛛网的节点一样遍布全国。我们从省道上高速,从高速下省道,有时在服务站过夜,有时住城乡结合部的招待所。

我们很少说话,即使对话,也是高中式的短促。我都对自己的这份平静感到惊讶。长久不见的同学,莫名其妙的旅行,若在平时,我早已开始胡思乱想了。

她在前排哼唱着地方台的歌曲,不时评论两句。我在后排,或在副驾驶,凝视着旋转的光影不断扑打在我们的脸上 。

正在过高速收费站时,我终于问道:“咱们去干什么?”

“这还用说吗?去带你见识啊。”

两天后的一个中午,她毫无征兆地停车:“到啦!”

说完,她下车,倚靠在车门上。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小乡镇,是那种我很熟悉的、典型的北方小乡镇,四周是混凝土的灰调楼房,不论悬挂的是什么招牌、装修得怎样都无法改变这种灰蒙蒙的印象,更何况这些店铺都已经步入中年,像所有普通的中年人一样不修边幅,用简单的洗刷维持着自己的样貌。

“嗳,不要这么漫不经心的,这是个动力元异常。”

仿佛正在证明她的话,我们身边的一家狗肉馆突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声,里面是一男一女正在怒骂着。女的指责男的乱花钱,男的指责女的太委屈自己。

最后,那位男人推开门出来,拽着我的小臂,朝里面说:“给我出来!我叫外人给咱评评理!”我吃了一惊,使劲叫喊着挣脱。

偏偏在这时,一辆城管车驶来,在我们身边停下。一个瘦高的样子的城管喊到:“干什么呢?打架是不是?你,还有你们俩,都去给我做笔录去!”

等到做完笔录出门,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一位民警不好意思地向我道歉,听他的说法,好像那位夫妻在解释的时候出了不少误会,才导致我一直被盘问这么久。

她已经在派出所外等着。见到我灰头土脸地出来,掩住嘴轻笑:“怎么样?感受到了吧。”

我疲惫地挥挥手。“先从这出去,晚饭在半路吃。”

我们后来去了吉林,那里的一个小村落里,人们说话都像评书一样。

“诸位,你们说怪不怪,昨晚这王大妗正走着路上,忽听见扑蹬一声!”一位嗓门不小的大爷蹲坐在凳子上,向身边另一个大爷说。

“拟书场格局。”她浑不在意地说,就像介绍画廊里一张名不见经传的画。

转完北方,我们又去南方。每到一个地方,她就向我解释“普罗普模式”“叙事的媒介”或者“行动素”是什么。我看着她煞有介事地讲解,不由得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想起来我们高中老师。”

“高中啊,哈哈。”



*





我们来到贵阳,走进一家麦当劳。那天她罕见地迷了路,进城时已是深夜。正在下雨,湿冷而庞大的雨帘把五色的灯光软化熔融。店里不放音乐,雨水声就这样轻易地钻过玻璃。

“嗳,我记得你喜欢下雨。”

“嗯。很漂亮,很舒服。”

“我去点餐。”

我坐在靠窗处,习惯性地把两腿蹬在凳子上,下巴枕在膝盖之间,手臂紧紧抱住胫骨,侧脸望向正在前台点餐的她。她像往常一样,以类似受惊禽雀的姿态,轻快地踮起脚尖,指点着几样快餐。

不久,她回来了。她坐在对面,笑吟吟地看着窗外。

“看什么呢?”

“看哪个雨滴先流下来。”

我把姿态放松了下来。“我一直觉得你的说话方式很有个性。”

“一直?”

“嗯,从高中开始就这样。”

她把脸转过来,五官依然是轻快地耸动着。“嗳,你也不一般啊,能说出’都一样的’这样的人?”

“我只是随口说的而已。”

“那就更可贵啦。”

冷场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连续说了这么多话。我们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水绿的窗外。雨势变小,而雨滴依旧大声地拍打着玻璃,接连宣示自己的存在。随着雨水撞击的砰啪声,我感到一股思绪被轻轻搔动着;水色淋漓冲刷下来的迷蒙,让我联想到对面这个我依然知之甚少的同行者。

最终我还是轻轻挑起话端。“听说,你们学叙事的都比较通透。”

“什么啊,就是一些琐事而已。别听得很高大上,也跟你们一样,都是一堆琐碎的知识罢了。什么主结构亚结构啊,什么动力传递啦,什么情节啦文体啦。”

“那叙事层呢?作者和笔下的角色什么的。”

“哎呀,老是在意那个干什么。这里有的是比它好玩的。”

“比如?”

“比如旅行啊。”

当晚我们入住酒店,订了一间双人间。



*





九月二十八号,她看着手机,说:“假期要结束了,我们现在去最后一个地点。”

我们走着盘山公路,感受着海拔的逐渐升高。她放起来她最喜欢的歌。那声“囿于昼夜厨房与爱”的尾音,像棉线一样缠绕着公路,随着汽车的尾迹,向上盘曲着上升。

到半山腰时,车停下了。

这是一片树林。是最典型的那种树林,不是那种野林或者被保护的很好的原始树林,而是栽种着列兵般整齐的松树的速生林。中间有一条布满扬尘的混凝土小道穿过,我们就停在这条小路的路牙子边。

她指着地面宣布:“这就是麦高芬。”

“在哪里?”

“我们自己找,就在这座山上。”

于是我们就地扎营,每天步行到山脚买吃的喝的。上下山的路程就用去大半天时间,每天回到帐篷,就打开素食烤串和啤酒,看着昏黄或橙红的光,簇拥着为下沉的太阳殡葬。次日早晨,把剩下的小半啤酒浇在地上。

酒后的她会说得多一些。当我再次问她“学叙事的人会不会通透一点”时,她带着啤酒的麦香味说:“那是。如果有自杀的念头,我可是会一下子就死掉不会犹豫的。”

第二天的步行中,我们对这话题毫无提及。漫长的步行几乎成为了一种仪式,厚厚的腐殖与半干枯的松针淹没了靴底,我追随着她,她追随着自己前方一米的空气,直到来到小卖部或宿营地。在每日长达数个小时的步行中,我们专心致志地感受着鞋底传来的触感和不断侵入的山的气息。每一次踩踏都挤出一阵飘散的松脂味,这阵味道糅合了无比真切又无迹可寻的飞鸟翅膀的扑棱声,就此成为这段橡木色老旧记忆的底色。

她拿起来一枝干瘦的树枝,这树枝因长久躺在泥土上而浸淫了湿气,条条干韧的纤维纵向延伸着。她摆弄着上面连缀着的不知名干瘪果实,突然凑过来用鼻子嗅着:“嗳,你身上有松脂味。”

说完她就把枝条丢下,甩开手臂继续走着。“嗳,你有没有看出什么?关于这座山。”她不回头地说。

“你似乎喜欢用手指摩擦脸颊。”

“啊。”她弯曲食指,擦了擦腮上淡淡的绒毛。我们走的很近,她的袖筒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音。

十月十号,她看了看手机:“我们该走了。”

“不找麦高芬了?”

“嗳,你个傻瓜。”

我于是放下支撑着身体的手肘,让自己沉入睡袋中。

“嗳,你说,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我很诚实地回应。“朋友啊。”

“朋友啊。”她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





十月十七日假期结束,于是十月十六日晚,我们住进一家临近站点的旅店。

她从浴室里出来,拧干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嗳,我们要告别了,你不伤心?”

“我以后还可以来找你嘛。”

她钻进被窝里。过了一会,她说:“咱们是什么关系?”

“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

“嗯,从二十六岁开始童年的话,就是青梅竹马。”

她笑了起来。笑声的间隙中,能听到空气中的寂静在渗入每一个两人无声的时刻。

“嗳,我告诉你,我有男朋友了。”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我头一次见到她的眼睛这样清澈,晚上的月亮不寻常地清晰,我甚至能看到我自己在她眼神中的倒影,随着一层白色月光的漂染。“你呢?”

“我也另有喜欢的女生了。”

“嗳,你不介意?我男朋友可不是你。”

“嗯。”

我的回应好像过了很久才飘散到她的耳中。她这样看着我很久,才翻过身去。月亮照在她平滑的后背。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看到她已经不在。我床头有一张纸条,想必是她所留。

她一定是在黑暗中写就的,因为自来水笔的笔迹干涩不堪,那些枯萎的墨点只点染了第一个字的部首。剩下的部分一片空白。

我甚至无法拓印出她的笔迹,她轻快的笔尖从不会留下压痕。



*





于一诺死前,我曾参加过她的引退宴会。就在那个贴过“妓院”纸条的食堂玻璃前举行,她和她的少数几个朋友,还有我,欢快地庆祝她过早的退休。在这个行当中,自然是越早退休就越长寿。

她轻快地站上凳子,二十七岁的身躯像是被泡沫打造,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浮力。她指挥着我们几个哼唱起歌曲,有《再度重相逢》,有《万水千山总是情》,有《天下第一等》。那种粲然的笑容,长久地留在她的脸上。事后回想起她的容貌,总是这种表情覆盖了她的五官。

她就是在那天晚上,在自己的厨房里,用胶带缠住门窗,然后打开煤气。她的确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心意:如果有了念头,她真的会自杀的。

次日她被发现,手里握着的是她的遗书;我相信这个雀鸟一样轻快无比的女孩死去的全部缘由,就在这张空白的纸上。她生前干枯的自来水笔,只来得及勾画出遗书的第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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