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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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存在于希尔斯的梦境中,缥缈不定。他一路追寻。那是一片陌生的土地,细雨芊芊,枕河漫漫。石桥尽头,希尔斯捡起那朵被雨点打湿的虞美人。她枯萎了,但希尔斯的视线中仍跃动着一抹明媚的白色。似是在安慰多年以前的他,那个在雨中彷徨若失的异国青年。


番茄注意到Site-CN-05最近难得发生了几件新奇的事。

比如说希尔斯不再执着于手头的工作了,再比如说Site-CN-05来了新的职员,再再比如说希尔斯开始关注人事部门的职员档案了,再再再比如说据说希尔斯调查的还是那位新人的档案。

番茄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在她眼里,希尔斯不再日夜不息地工作,基金会大概是消失了。也正是因为希尔斯这个狗头人只关心项目的研究,对站点内其他事务一律不闻不问,调遣至Site-CN-05的职员可谓是少之甚少。而如今站点内来了新人,希尔斯竟开始打探这位新人的底细——这还真是一桩奇事,若是不去打探一下消息太可惜了。

机会总算是来了,番茄某日打听到希尔斯心情好,便悄悄溜进了他家办公室。

“狗头人狗头人!听说你们站点来了个新人!她……”

正坐在办公桌后喝茶的希尔斯当即被呛了一口:“咳……咳咳……谁是狗头人了?!番茄你给我滚回Site-CN-02去!别在这添麻烦了,没看见我正在忙吗!还愣着干什么?!等着拿去被泡茶吗?!”

既然希尔斯下了逐客令,番茄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得万分委屈地转身打开办公室的大门。可迎面撞见门外竟然也站着一人,还是个生面孔。对方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青丝及肩,五官清秀,倒给人以一种清素若九秋之菊的气质。眼角一点泪痣,当真是位标致的江南美人。女子似乎是被番茄吓到了,双眼里流露出惊讶的神色。番茄心头涌起一股罪恶感,随即匆匆忙忙道了个歉便低着头走开了。

等等……想必那位就是Site-CN-05的新人?番茄环顾四周,确定附近没人后又驻足溜回了希尔斯办公室门口。

女子的腔调很是襦软:“希尔斯先生真如传闻中所言……喜好喝茶?这茶香……是上好的碧螺春吧?”

希尔斯微微有些惊讶:“的确如此……可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是江南人,故乡盛产此茶。”

“江南?你……你叫什么?”

番茄跟着诧异起来,狗头人这不刚刚还在别人背后打探别人底细吗?

“燕云,北望燕云不尽头。先生为何要问这个?”

“额……没什么……不过是有故人同在江南,说来也巧,她名字和你挺相像的。甚至是长相也……所以……今天找你……“

燕云笑道:“先生莫不是来叙旧的?……说笑罢了,我也有个旧友,他也同你一样喜好品茶,特别是碧螺春……”

门外的番茄听得愈发是云里雾里——希尔斯什么时候是个自然熟了?还有这两人到底认不认识!要是真存在什么江南邂逅的片段也太违和了!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民国十七年 苏州

“葑溪之西,胥江之东,广厦万间崇。恁栏四望,虎丘金鸡,一例眼球笼。东吴东吴,人中鸾凤,世界同推重。山宝海涵,春华秋实,声教暨寰中……”

文学院依旧是在校歌中散学了,雁云叹了口气,匆匆走出了礼堂。

舆洗间内,雁云看着镜子中早上精心盘起的发髻,心中不由得有些烦闷,随手摘下了发钗。随之散落的发丝竟不怎么凌乱。雁云微微低头,紧紧地握住手中的油纸伞伞柄。眼角的泪痣一如往常扎眼,她觉得自己缺了点什么。自从加入那个组织,她的认知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新奇的事物让她不自觉痛恨起墨守成规的一切。甚至是她自己,哪怕接受所谓的“西制教育”,雁云自认为自己身上还残留着那种封建的气息。

她常穿黑色高领衫袄,下着白色长裙,皆施虞美人绣纹,配白色纱袜和圆口布鞋。耳间也常戴一朵白色的虞美人,淡雅归淡雅,可雁云觉得自己活像是披麻戴孝。同窗和先生却大加赞赏,说她是“知性”。雁云心道若真要是如此,恐怕这世界的女性都可批上“知性”二字了。想到此处,雁云倒不想抗争了,室外传来微弱的雨点声。

在外的街坊熟练地收拾着摆在雨棚外的家什,黄包车车夫小心地避开疾驰的轿车,平日里满街跑报童和街边的小贩顷刻不见了踪影,人群中的各色人都开始撺掇起来,有的撑起了伞。一切皆在喧嚣中有序地发生着,雨点打落在青石板上,河道上泛起阵阵涟漪。雁云在人群中不很显眼,她打着伞从石桥上穿行而过,却不留神撞到迎面走来的一名青年。雁云重心不稳,而后脚底一滑,只觉得正向后倾的身子突然稳住了。那名青年抓住了她的手。只是耳间的虞美人滑落了。

那是个相当怪异的青年,那人一手抓着雁云,一手却按住了自己头上的帽子,生怕帽子下的事物显露出来。看他的长相……兴许是个洋人?青年的模样因为没撑伞的缘故而显得很狼狈,雨滴顺着他那件破旧的大衣往下滑着,灰色的发丝也被打湿了,部分还紧贴着脸颊。可那青年却是一脸淡漠,好像是身边的喧嚣与自己并无关系,无论是繁华,亦是贫穷,或是其他景象,都湮没在那双灰色的眸子中。

仿佛他只听得见雨声。

那青年见雁云没有摔倒的危险,捡起了那朵被沾湿的虞美人,仍是未开口,交还给她便走开了。

雁云心道:他……好像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吧?而且不止是经济上,连身体上也——

于是她急忙道:“先生!”

青年转身看着她,依旧十分淡漠。

“先生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在下帮忙吗?”

那青年脸上终于闪过一丝难色,半晌,他点了点头。

雁云租住在东吴大学附近的公寓里,家底殷实也是她能出手相助的原因之一。骤雨初歇,西式的洋房上爬上的绿藤粘了不少雨点,西式花园不同于苏州园林,栽培的净是艳丽的花朵,放眼望去是姹紫嫣红的一片。连公寓的窗户上安的也是彩绘玻璃,雕刻的也是圣经故事。雁云站在此地倒有些违和。

青年正在“研究”雁云为他端上来的茶水,脸上的淡漠消减了许些。

雁云见状笑道:“碧螺春,希尔斯先生可喜欢?”

名唤希尔斯的青年微微点点头,道:“雁小姐,我恐怕不能在此处久留,您的好心……”

雁云疑惑道:“为何不能久住?先生莫不是嫌弃这地方?”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争取希尔斯留下来,也许那时她已经感知到希尔斯足够“新奇”,那是她所追求的。好似新奇能让她逃离尘世种种悲欢离合——

“雁小姐,在下并非此意……因逢变故,初至苏州,身无分文,再者身体有恙,若有贵人出手相助希尔斯自然是是感激不尽……但若寄人篱下,惟恐给人添麻烦——我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怪人,平白无故出现在雁小姐家,邻居街坊难免有闲言碎语,即便是……总之,雁小姐您自己看看便是。”这番文绉绉的话,让希尔斯说出来却不带一点人情味。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摘下了帽子。帽子下的事物一览无余,一对灰色的犬耳轻轻摆动着。

雁云倒没多惊讶,她感到更多的是新奇:“这对犬耳好生漂亮!”但她细想又觉不妥,只好暂时放下对那对犬耳的好奇,沉思道:“的确……稍不注意便有可能教人看见了去……希尔斯先生在此处的确是不妥当……先生可有什么文化专长?”

希尔斯想了半晌,点点头。

雁云欣然道:“那接下来先生不必担心了……若是顺利,您的去处自然由他们的人安排。

希尔斯愕然,眼神中的淡漠被惊讶与感激所代替。


自打上次被希尔斯轰出了Site-CN-05,番茄到现在依然感到很困惑——希尔斯不可能,或者说不应该这么失态的。但这种困惑并没有持续多久,消除疑问的机会到了——比如说希尔斯今天还是一如往常地和她在Site-CN-05内进行视察工作。

“希尔斯……你上次怎么回事啊?那么凶干嘛……说!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你要不说的话,我就……”

希尔斯相当冷漠地瞥了番茄一眼:“专心巡逻。要么就回Site-CN-02好好待着。”

番茄极度不满地瞪了希尔斯一眼,再往前看时,竟望见了燕云正朝他们走来。

真是天助番茄!今天希尔斯就算是咬定主意不打算如实交代,番茄也觉得希尔斯的胜算不大了。

“希尔斯先生?您是在进行视察工作么?还有这位……番茄?她年龄还小,没必要和你到处奔波的。”燕云倒是不如上次那么内敛了,居然主动和希尔斯搭起了腔。

“是的……番茄没有什么问题,她要是连这点活都坚持不下来的话可以直接回Site-CN-02的。”

一边的番茄内心一个劲地翻白眼——希尔斯希尔斯,你等着!一会我就让你难堪……

“燕云姐姐燕云姐姐!如果咱要回Site-CN-02的话,可以带上你吗!希尔斯的破站点才没有那边好呢!”听到这话时,希尔斯感到自己的脸颊隐约抽动了一下。

“不了……谢谢番茄的好意啦,我挺喜欢这里的。话说回来,Site-CN-05是什么时候建立的?建筑物都隐约有种古朴感。”

希尔斯没有答话,准确地说,他是愣在了原地,尽管脸上还强装着镇定。

“我记得我记得!是1951年完成建立!希尔斯在此之前下了不少功夫呢!那个时候的条件很艰苦……虽然之后进行了几次翻新,但建筑原来的痕迹似乎是难以抹去了。”

燕云有所意会地点了点头:“哦……这样啊。如果有时间的话,我还想听听Site-CN-05的建立史呢……”

“抱歉,今天还有些要务……失陪了,改天再聊吧。”希尔斯不等燕云回答,便拖着番茄走开了。

诶诶诶这是什么情况!番茄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俩上次不是聊得挺开心的吗!希尔斯这回回避得有些刻意啊!

番茄坐在走廊地板上,被一脸淡漠的希尔斯拖行,而前者认为后者对燕云,甚至自己,都有所隐瞒。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民国二十一年 吴县

希尔斯觉得雁云的名字似是颇有韵味,“云低”、“断雁”似是一副景,萧瑟凄凉的景。

正是如同现在,雁云如今不去听学了,也不与同窗四处游玩,几十号人就这么散了伙。她有些慌张地说是东洋鬼子要有所动作了,局势不同往常,现在太动荡了,连学校也散了学。

希尔斯当然知晓当今局势如何动荡,那夜他目睹了成片的洋房就那么倒塌在火光中。东洋鬼子的飞机好似是《圣经》里的红龙,肆无忌惮地喷着杀人的火。

倒有一件事情不那么真切,希尔斯要收拾行当去广州了。

他也没料到自己的那点学识派上了不少用场,再说广州的局势相对安稳些,若是过去了,谋了个好职位,也是个好去处。雁云听闻希尔斯升迁,赶忙来信说要送他一程。希尔斯有些触动,那日是在太仓港碰面。

雨下得愈发得大,轮船的形体几乎是在密集的雨丝中消散了形体,在震耳的鸣笛声中,希尔斯和雁云站在码头的甲板上,竟是相对无言。

“先生到了那边,记得来信报个平安。”雁云开口道,“莫教人担心。”

希尔斯点点头。

“希尔斯先生莫嫌我叨扰,只是这一别下次见面就不知又是何时了。”雁云笑了,嘴角带着一抹苦涩。

希尔斯拍了拍雁云的肩膀:“不过是在那边安定些时日,雁小姐放心,过些时日我还回吴县……”

“船来了。”雁云忽地打断了他的话,权当做是没听见。

这班船人不少,甲板上的人群有些熙熙攘攘的。希尔斯提了行李便上了船,雁云只在码头上挑了个角落撑着伞。远处的茶馆传来断断续续的戏腔。

“你上次说请我去茶馆听戏……看来是要盼下次了。”雁云望着希尔斯喃喃自语。

船开了,希尔斯紧抓着护栏,雨水顺着他的指节往下滑着。甲板上没什么人了,换做是晴日还有乘客打牌,吹风,指不定能遇上几个洋人。而今是雨天,却显得很萧条。

希尔斯蓦然回首,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

可,何来灯火?现世是战火纷飞。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希尔斯决心要和燕云把话摊开了讲——她究竟是谁,又有何目的。这件事几乎让他抓狂了,从一开始的怀念到后来,他的心底因为不甘和愤怒燃烧起了火焰,他轻而易举地把这些情绪压制下去了,希尔斯很擅长这些。只是……他不想给自己留后患。

不久后他找了个时间段避开了番茄,以工作为由把燕云叫到了办公室。燕云原本认真准备了资料,而等待她的却是希尔斯的质问。

“我希望你能实话实说,你——究竟是……”希尔斯失态了,完完全全地失态了,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看燕云的神情便可知,她却没有关注这些,她出神地盯着那些从百叶窗出漏进室内的斑驳的光点。

半晌,她喃喃道:“快下雨了。”

希尔斯稍微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说吧,你到底是谁。”

燕云抬起头,说出的却是不相干的语句:“你答应要带我去听戏的。”

“我嫉妒你,希尔斯,这不公平,对所有人来说都是。”


“希尔斯你怎么睡在办公室了!还打地铺!”

他感受到了视野里的一阵光,还有一个女孩在推搡着自己。

希尔斯有些发愣地盯着番茄,而后者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你怎么了?!不会是傻了吧?!”番茄心中暗暗策划着如果希尔斯傻了如何吞并Site-CN-05。

“燕云呢?”希尔斯终于说出了几个字。

“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吗?我看你……”

希尔斯突然从地上爬起,搜寻四处却只见一朵枯萎的白色虞美人。

还真是个点子烂俗的异常……但是……

但是他真的很难过。

“番茄,下雨了吗?”

“你自己不会听啊!那么大的雨声!”

“那个,有个问题。”

“说。”

“经历悲欢离合,是否是人生必须所……”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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